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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茅山

中国有许多名山大川,泰山,是历代皇帝封禅的地方;昆仑山,是传说中仙境的所在地;少室山,是武学正宗少林寺的发源地。可以这样说,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使得几乎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历史和典故。

茅山并不是一座山,不过,它比所有的山加起来更有名。

简单的说,茅山是一种道士专用的法术,但并不是说每个道士都懂得茅山术,懂得茅山术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别。至于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术的起源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国独有的宗教,源于先秦时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术,以老子写的《道德经》和张角写的《大平经》为主要经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详细谈,再多十倍篇幅也说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于炼丹之术,追求长生不老和采阴补阳之法,而南方道士则偏重于符录,也就是画符驱鬼、奇门遁甲一类的东西,茅山道士便是属于南方一派。

茅山术的种类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运法,说穿了,其实不外乎是时间空间转移的方法罢了,我有一个历史学家朋友王居风,便是掌握了这种技术,不停在时空间穿梭,找寻历史的真相。

学习茅山术,有很多禁忌,譬如说不可亲近女色、不可积蓄金钱等等,而正由于茅山术的禁忌十分多,愿意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少,所以,这门神秘的古代中国秘艺也渐失传了。

这篇少年卫斯理题为茅山,当然和茅山术有点关系,各位读者不必心急,请先继续观看王天兵的日记,慢慢便会明白。

今天,我起来时,已经是黄昏。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显然昨晚的酒醉还未完全消除。

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这个没意义的人生,除了寻求酒醉后的迷离世界,还有甚么乐趣!

就在我颤抖着走往木架子找寻最后一瓶廉价高梁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强烈之极的劲风,疾向我后颈抓来!

虽然在这个月来,我长期被强烈的酒精麻醉着神经中枢,但是多年来艰苦习武,反射神经依然比常人敏锐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扑,险险避开了这阴毒绝伦的一击。

这时,我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这一记偷袭,但头脸伏在地上,整个背部完全暴露给敌人,其实情况依然异常危险。

几乎是同时,敌人已经以迅疾无伦的身法疾扑向前,双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开的背部。电光石火间,我双手力撑地上,硬生生把整个身子提高半尺,后脚双飞连环重重蹴出,这一记“连环虎尾脚”,正是“龙虎功”的救命绝招,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谁知这次,我双脚竟然踢了个空,敌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么身法,竟然轻易避开了这记必杀绝招。而同时我只觉下阴一凉,猛然醒觉敌人已经变招改抓我下阴。

我冷汗直冒,连忙双手发力一撑,身体如箭般飞冲向前,仅仅避开了这阴毒的一招,还乘势转过身来,看清楚来袭敌人的样貌,一看之下,登时呆了。

其实,这段期间,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尸走肉一般,基本上已丧失了求生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数都会不加抵抗,乾脆让人了了我这没意义的生命便算了。

可是,现在敌人突施偷袭,其间之凶险间不容发,我根本连想的时间也没有,只有本能地作出求生反应,甚至来不及想出放弃抵抗的打算。

我回转身来后,只听得“砰”的一声,原来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为,我见到偷袭我的敌人,而他,是一个绝不应该会往这里出现的人。

偷袭我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浑身散发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这双手力大无穷,曾经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纪录,因为,他就是我的嫡亲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虽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龄却比我大上不到十岁,只是由于武功高强,相信在谷中是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选做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正在静静观看着我们的比斗。

这个人,就是大师父!

只见大师父穿着一身道装,面含寒霜,目光凌厉地盯着我。

这几年来,大师父潜心炼丹服药,想是希望治疗他一直沉疴末愈的病,近来更喜作道装打扮,所以见到他这样装扮,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呆了一某,实在想不出大师父怎会找到这个小镇里的一间破烂小屋,可是,此刻情况已不容我细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着道:“大师父。”

大师父“哼”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大师父吗?”

我心内有愧,不敢回答,只是连连叩头。

大师父也不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王浩然连忙替他揉背脊,好一会,大师父才咯出一口浓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张竹椅出来,大师父缓缓坐下。

这时,我的额头已经叩得不停流血,大师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这才停止叩头,可是仍低下头来,不敢正面望着大师父。

大师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师父居然点头,“唔”了一声:“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头,颤声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师父家法处置。”

大师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不知大师父究竟打着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释:“大师父,一个月前,我和阿瑛碰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师父截住我的说话:“不用说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经知道。”

我心下骇然:“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师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点不放心,便叫老二跟着你们,所以,你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虽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纪最轻,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们都叫他为老二。当然,我是他的侄子,还是得叫他二叔。

我虽然对大师父为人十分了解,他从不相信别人,可是知道他对我还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踪我们,心下还是有点苦涩:“大师父,你对我还是不放心。”

大师父没有回答我,闷哼一声:“果然,你们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来。”

我垂手而立,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敢正面望着大师父。谁知大师父竟然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还轻轻拍着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错的是阿瑛。”

我听见大师父说这句话,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阿瑛的事,求求你饶恕她吧!”

大师父语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情可说。”

我心下一凉,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大师父,阿瑛她……始终是你的亲女儿啊!”

大师父沉声道:“阿瑛无情无义,抛弃了你,跟了那小子,你还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撞得额角几乎连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不停飞溅出来,染湿了整块地面:“大师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师父摆一摆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会意,走到我的身后,双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绝对想不到二叔会突然出手,而且这个月来不停被酒精麻醉着我的神经,反应亦大不如前灵敏,便是要躲也躲不开,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无力,动也动不了,再也叩不下头来。

大师父阴阴一笑:“天兵,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我便应承你,放过阿瑛。”

我连忙问:“做甚么事?”

大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体发肤,安之父母,不敢损伤。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来谷主,是整个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成甚么体统,怎对得起我们对你的期望?”

听见大师父这番话,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月来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发起来,“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师父让我哭了一会,才对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说。”

王浩然应了一声,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渐渐平复心情,止住哭声。

这段时间,大师父一直没有说话,我亦不敢先说话。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顿饭的光景,我才试探着问:“大师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你先说,答不答应才说。”

我担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师父的吩咐,天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父满意地微笑:“我要你杀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强四人!”

大师父这样说,我反而放了心,因为,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难题;反正祝志强是我的情敌,杀了也不可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阿瑛是喜欢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杀了他,阿瑛岂不是会恨我一生?”

大师父沉声道:“假如你不杀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会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会嫁给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师父这句话,我陡地大叫一声,发狂地猛力挥拳直打墙壁,打得墙壁穿了许多个大洞,而我的拳头也爆得裂开,满是鲜血,但我丝毫不觉疼痛。

好一会,我才能够继续说话,我强抑心里的无尽痛苦,假装平静地道:“大师父,先前不是说最好要活捉他们的吗?”

大师父慢条斯理地道:“现在我想通了,祝家这些人桀骜不驯,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迟早再弄出事来,不如一了百了,带他们的人头回谷,马首示威,更为乾手净脚。”

我有点迟疑:“我和祝志强比拼过,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间,而他父亲和两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师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你可以把这包药放在他们的食水内。”

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强抑心里的反应:“大师父,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师父的语气不容我有反对的余地:“兵不厌诈,天兵,你忘记了三个月前发过的誓吗?”

我脑中轰然一响,我当然记得,我曾经发毒誓,答应不惜尽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这个任务,否则阿瑛便会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想不到现在大师父竟然拿这个来要胁我!

我尽最后一丝努力:“大师父,下毒我恐怕连累阿瑛。”

大师父从口袋掏出另一包药:“这是解药,只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给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这个地步,我除了说声“好”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谁料大师父陡地大喝一声:“起坛!”

我还摸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经搬来了一张铺着黄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诸般法器,一个铜铃,还有一柄裹着黄布的剑。

大师父一手拿铃,一手拿剑,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鸡侍候,大师父挥剑一到公鸡颈项,划破喉咙,鸡血如泉涌出,大师父连忙用碗盛着,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师父已沉声道:“天兵,你过来。”

我依言走近,大师父蓦然一剑刺向自己心脏,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却见大师父剑势已转,竟正向我左胸心脏刺来。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开,心中闪过了千百万个念头,最后归纳出一个:“大师父要惩罚我办事不力!”

谁知大师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势,任由我的血沿着他的剑泊泊流下,满意地道:“天兵,我已经对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术,以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并且会控制你行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师父温柔地道:“天兵,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大师父在旁边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吗?”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术究竟凭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类的心志,后来我为了办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蛊毒,更加深了对这些神秘力量的兴趣。直至很多年后,我遇上了原振侠医生,他告诉我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有关“血咒”的降头故事,我们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认为降头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仪式,诸如斩鸡头、念咒语、养蛊虫,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学媒介。我亦对原医生说起了这个故事,我们都认为茅山术其实和降头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运用的办法有分异罢了。

当然,我没有向他说出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导恩师,这并不是我存心隐瞒,而是受到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作祟,亦可算是对一生悲苦境况,现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后一点私隐权。

自从我们一番谈话后,原振侠医生对茅山术很有兴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我们遇上的道士都是装神弄鬼一类,真正的茅山术,或许,早已湮没了。

王天兵便是在这个情况下受到他大师父宣仲介的遥远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尽了种种下流办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杀祝志强。

按照宣仲介的说法,这叫做“兵不厌诈”,而且,“先杀小贼,再杀老贼”,便是各个击破的高级策略。

宣仲介说得振振有词:“你看古往今来,那位帝王将相不是凭着出奇计,达成一代霸业?说穿了,不过是和我们做一样的事罢了。”

可惜,宣仲介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过,毕竟江湖阅历尚浅,仍然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实力。

当时的祝家庄,经过祝氏三兄弟数十年的刻意经营,已经在中原武林建立了显赫的声名,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扩张势力,希望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个更庞大的王国,甚至藉此问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强单枪匹马铲除邻近的黑风寨,固然有磨练祝志强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庄整个霸业计画的第一步。

王天兵虽然武功高强,宣仲介纵使智谋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杀大少爷祝志强,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噩运,如果不是有祝家未来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抛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对王天兵恨之入骨,终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强放王天兵走的时候,声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杀勿论,到时无论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样杀无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败,使得宣仲介终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实力,得悉对手势力如此强大,自己则是势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来祝志强受到父亲和叔叔鼓励,希望学习现代的军事知识,这对祝家庄以后在中原发展大有帮助,于是便投考了当时最新派的军校,而以祝志强的身手及智慧,当然轻易被军校收取。

宣仲介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祝志强离开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护的小鹿,正好为猎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军校暗算祝志强。

谁知在当时的军校内,不单一样的守卫森严,而且学生中藏龙卧虎,后来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响了以后整个中国历史的军事奇才,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还是,祝志强在军校认识了一位好朋友况志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王天兵多番偷入军校,意图刺杀祝志强,不单偷鸡不到,最后一次被况志强发觉,在十多人围捕之下,中了一枪,几乎连性命也丢了,幸好最后终于还是施诡计逃脱了。

王天兵经过多次失败,终于对宣仲介说了以下的一番话。)

王天兵:“大师父,我没用,杀不了祝志强,你用家法惩罚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势众,你双拳难敌四手,有甚么办法?大师父不会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现在应怎么办?整个军校都已经对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难再有下手的机会。”

宣仲介:“不要紧,我有办法,你先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王天兵:“你有甚么办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计,你先养好伤,到时再慢慢和你细说。唉,这一年多来你东奔西走,也够辛苦的,总该歇歇了。”

王天兵:“大师父,不要我帮忙吗?”

宣仲介:“有事我自会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从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见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读书练武,有时写写字,生活表面虽然好像过得写意舒适,但是他内心却是每天都像受到无穷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着宣瑛往时的一颦一笑,在他的日记的生花妙笔下,空虚悲痛的心情活跃纸上,连一直对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泪来。

王天兵每次见到宣仲介,都会追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问,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来王天兵也懒得问了,如此过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晚我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思潮起伏,难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现心头,于是我披衣起床,挥笔临摹王羲之的《乐毅论》,希望王羲之一丝不苟的笔法,能够平复我此刻其乱如麻的心情。

这年多来,我一直随着大师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间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们一定是瞒着我干着某些事情,而这件事,才一定和刺杀祝志强的计画有关。

但是我并没有问,和大师父相处这许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让我知道一件事,我迟早也会知道,假如他不想让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

近三个月来,我们就住在一条小村庄内的一间茅舍中,茅舍非常简陋,结构松散,经常好像摇摇欲坠似的,下起雨来屋顶更是哗啦哗啦水漏个不停,真不知道大师父为甚么要搬来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

而且,大师父和我搬进来时,更特别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则便会坏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这几天,大师父却是特别地早出晚归,我隐约有点感到,年多来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很快便会有重大事情发生。

果然,就在我书至半途的时候,大师父突然以无比快速的身形,冲了进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我!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大师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来,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动也不很方便,我以为他武功早已搁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轻功竟然一点也不比从前逊色,真是宝刀未老。

见到大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我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事,已听得他喘着气道:“今天他们行动了,快跟我走!”

这句话没头没脑,我还未来得及发问,听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着我便走,我只好糊里糊涂的跟着他,施展着最快的轻功上路。

我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到大师父的模样,也知道事态必定十分严重,所以已经尽了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师父跑个并头,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师父这个年纪,身体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正当盛年的我,真令我这等后辈汗颜无地。

我们一边走,大师父一边解释:“他们今晚全军出动突袭敌人,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我听得一头雾水:“甚么?”

大师父接着解释:“老二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做马夫,他是生面口,不怕给人认出……”

听到这里我才总算明白了大半:原来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伺机行刺,怪不得我几个月来见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师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着祝志强的军队附近居住,所以,他才会禁止我外出,因为我多次行刺祝志强失败,军队中很多人认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藏,给他们发现了,必定会严加提防,以后王浩然要行动便很困难了。

我明白了大师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兴奋,正想答话之际,忽然见到前面数里处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动。当然,距离这么远,如果不是我受过严谨的中国武术训练,眼力有异于常人,也绝对望不见他们。

我心中一凛,连忙停口。

大师父低声道:“他们便是祝志强的军队,躲在这里埋伏敌人。”

就在这时,我听见左面草丛发出一阵凄厉的马嘶声,显然那匹马正受着极大的痛楚,划破了宁静的黑暗。

我循声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马软软地倒下来,可不正是久违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惊,大师父却一把搂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丛内。

大师父声如蚊蚋:“噤声,老二刚刚杀掉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祝志强担心马嘶声会泄漏了他们这次的秘密偷袭,一定会回来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们便见到祝志强宁静而迅速地跑来,神情虽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静,一把便捉住呆呆站着的王浩然,沉声问:“马匹发生了甚么事?”

王浩然装出十分惊怕的样子,指着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马,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祝志强不耐烦地道:“快说,否则军法从事!”

王浩然正欲说话的样子,陡地从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锯齿短刀,一刀便刺进祝志强的右胸,直没至柄。

(这柄厚背锯齿短刀,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独家外门兵器,我,卫斯理习武时使用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随身使用的厚背锯齿短刀,四十年来从不离身,他竟然传了给我,显然已把我视作唯一的衣钵传人,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感动。

而亦因为祝志强的伤口是出这种厚背锯齿短刀所伤,大家都知道这是王天兵的独门兵器,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会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来暗算祝志强,当然一致认定是王天兵所为,才使师父背了这个黑锅十多年。)

祝志强万料不到会在这时侯给这个毫不起眼的马夫暗算,根本完全没有想到要避开,加上王浩然身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这一招有个名堂,叫“白驹过隙”,可知其快,敌人除非武功极高,而早有防避,否则势难遇过。

只听得“戳”一响,祝志强闷哼一声,右胸鲜血如泉涌,已然受了极重的伤。王浩然已经乘势一记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则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发出声音,惊动军队。

祝志强瞧见这招“白驹过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来自三姓桃源的杀手,心中暗呼:“我命不久矣!”闭目待死。

从祝志强中刀受伤,再受制于王浩然,一切发生有如电光石火,顷刻之间,我三年来梦寐以求的梦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现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师父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会合之际,倏地见到王浩然戟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强的头盖骨,就此了结祝志强的性命。

我正欲大声叫好,谁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身旁的大师父突然如箭标前,伸臂格住王浩然这必杀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会有人冲出来挡住他这一掌,可是过上这一招,已知来者内力深厚,非同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击。

他右手放开仍然插在祝志强肩头的厚背锯齿短刀,连足十成功力,一记重拳狠狠朝大师父面上击去,他知对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战凶险无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绝招,希望能够一举克敌,至少也要占个先机,因为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发之间。

大师父不闪不避,只是低声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听见大师父的声音,猛然一惊,恐怕错手伤了大师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拳收回,可是由于这一拳实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一时太急切收回来,产生了极度沉重的后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锤重重击中,蹬蹬蹬退了几步,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我这时已经在草丛中爬了出来,见到这个情况,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大师父。

果然,不用我发问,王浩然喘过一口气,强抑着胸口的气血翻涌,已忍不住立刻问:“老大,你为甚么不许我杀这个小子?”

他话刚说完,只觉全身内脏好像倒转过来,五脏六腑剧痛欲裂,一口气提不上来,咳了几声,又再咯出一大口鲜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没事吧?”

王浩然推开我,竟然能稳稳的站着,可见他多年修为不是白练回来的:“刚才收拳太急,真气一时走入岔道罢了,歇一会儿便没事。”

一向尊严高贵的大师父,这次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地问:“老二,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替你推宫过血?”

王浩然摇摇头,示意不用,他强忍着体内刺骨的剧痛,虽然竭力压抑着愤怒,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得住:“老大,你,为甚么,不让我杀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来,一直和大师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视大师父如同父亲一般,永远都是听话顺从的,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大师父说话,可知这次二叔的愤怒程度已达极点!

面对怒气冲冲的王浩然,大师父也不发作:“因为这小子还有利用价值。”

王浩然想再发问,却忽觉气血上涌,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血再咽下喉咙,但已弄得整张脸胀成紫红色,不停挥动着手臂,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们有甚么要利用这小子?”

大师父叹了一口气:“因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我眼前飞来,快得叫人避无可避,然后,我只觉右肩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后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脚步。

跟着,我肩头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再也支持不住,终于一跤跌倒。

这时,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无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头衣服一片殷红,胸膛、手臂、背脊和肚腹湿湿的,血还不停从肩头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刚才发生了甚么事,我的肩头上插着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锯齿短刀。这是三姓桃源的独门兵器。

可是,此刻我并不觉得痛,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师父一手正扣着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颈骨“叻叻”作响,显然已经碎裂,另一只铁掌则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紧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声,奋起残力,双拳左右击向大师父两边耳朵,大师父却是动也不动。

只见王浩然双拳距离大师父双耳大约半尺左右,便慢慢软了下来,而同时,王浩然的身体也慢慢软倒下来,但一双眼睛,依然是圆瞪着,似乎至死也不相信会发生这件事。

大师父这才松开双手,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这小子是祝家庄的独子单传,我可以利用他来要胁祝家三兄弟,给我好多好多的金银财宝!”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强忍痛楚,挣扎着站起来,左手一伸,拗断突出右肩头外的刀柄,重重抛在地上,就让刀锋留在右肩内:“大师父,多谢你多年来的教诲,二十年师徒之情,就此一刀了断!”

大师父狞笑着,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儿,师徒一场,大师父一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势待发,咬牙道:“谁杀谁,现在还是未知之数呢!”

大师父轻啸一声,连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伤的时候也未必有把握招架得住,现在只得一条左臂可用,只得见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来,肚腹立时吃了一拳,接连而来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单全收。

这一招是“龙虎功”最厉害的一着,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蝶恋花”。蝴蝶喜欢上一朵鲜花,自然会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开呢?

我全身动弹不得,意志已经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术!”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从那里发起最后残余的狂力,一掌推开大师父,歇斯底里地问:“为甚么?为甚么?”

大师父语气和平时没有两样:“我的好徒儿,我就说给你听,为师不会让你到地狱做糊涂鬼的。”

我背靠大树而立,表面上放松了手脚,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实正在拖延时间,暗暗尽力运起最后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无论我怎样运劲,始终也是动弹不得。

大师父面不改容,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甚么都有,我还回到那劳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干甚么?有了钱,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医生治好我的病!有了钱,我可以找一千个女人,再生一百个阿瑛出来。有了钱──”

就在这时,大师父突然怪叫一声,双手抱着头,不停怪叫,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这时,我忽地觉得竟然能动了,蓦地左拳和身飞出,结结实实的击中了大师父,只见他闷哼一声,已被我的拳力击出数丈开外。

我见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为此刻我伤势极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时五成不到,以大师父的功力,应该断断不会避不开,而我这拼死一击亦只是想图一个侥幸,希望打大师父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伺机逃走而已。如今这么轻易便偷袭成功,怎不怪我惊奇万分?

接着我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见躺在不远处的祝志强正在挣扎着坐起来,而大师父伏在地上,背后神道穴正插着一柄刀,兀自流着血。

我没有察看大师父的伤势,我清楚知道,刚才祝志强那一刀,插正了“龙虎功”罩门所在,已经摧毁大师父的护身气动,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够击碎他全身的心脉了。

祝志强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锯齿金刀来暗算大师父,右胸鲜血立刻如泉涌出,他慢慢地取出行军必定随身携带的绷带草草包裹了伤口。

我凝望大师父和王浩然的尸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是事实。

我茫然地站着,好一会,才平静的对祝志强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杀了你之后,会还给你。”我虽然只余下二成功力,但要杀重伤的祝志强,相信还是绰绰有余。

祝志强闭起双眼,平静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么事?”

祝志强目光遥望远方:“我希望你告诉阿瑛,说我已经没福分见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强点头:“下个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这口气呼出来。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杀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会另嫁他人,那么,她便要带着一个没父亲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爱着阿瑛,是不是应该让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视着大师父的尸体,只觉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却是全无意义,罢了,罢了,就让这个苦命的人,独个承担他的不幸吧。

我语音没有一丝感情:“祝志强,你走吧,我们以后也不会再骚扰你和阿瑛的了。”

我说过话后,转头便走,没有回头再看祝志强一眼,因为,我不想祝志强看到我眼角流下一滴眼泪,这是我十岁以来第一次哭起来。

(王天兵在写了这本日记之后十年,再写了一段补充:余不明大师父何以常态全失,致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强有可乘之机。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钱财、三忌心术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毙,必矣!

王天兵杀了宣仲介,再也无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继续流浪江湖,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至于他后来如何会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和这个故事无关,暂且不提。以后有机会,才再向读者交代吧。

在他日记中,亦没有再提及宣瑛二字,显然他已把这份情埋藏在心里,不敢抒发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强一起,和孩子过着快乐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医理,那天祝志强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是能够及早医治,相信还是可以救好的,而军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怎么说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强救回来的。

可是,王天兵并未想到,祝志强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军人,军令如山,一切以打胜仗为最大目标,他回到军中,第一件事并不是要冶理伤势,而是要继续执行军令,指挥军队作战,致令伤口恶化,终于不冶而去。)

我合上日记,很是感慨:“师父的命运真是凄惨坎坷。”

祝香香也叹息:“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头一震,和香香对望一眼,大家都同时想到同一问题:况英豪!

我和况英豪是好朋友,现在我竟然喜欢上他的末婚妻了,这又究竟是不是一个要流血方止的故事呢?

我提着祝香香冰冷的手:“人类的文明,有赖于思想不断进步,我们这一代,一定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阳,面对未知的未来,大踏步离开三姓桃源,满怀信心和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们看那本日记时,都忘记了一件事,日记在半途中断,后来王天兵为甚么会离开我的家,独自回到三姓桃源?这当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记并没有记录,而我们也全不以为意。

而就是因为这件事,影响我和祝香香今后的命运,那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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