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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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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岁的姜元善在纽约开完执政团会议,连夜赶往北京。这是战前最后一次执政团会议了。在飞球上值班的赫斯多姆三天前发来消息,飞球上的反隐形装置已经发现了恩戈星远征军的母船,距离地球只有二十天的行程了。执政团颁布了秘密动员令,全世界三十万天军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套“天眼”系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但有关消息对社会严格保密,执政团担心,如果民众陷入战争恐慌,亿万人的异常脑波叠加起来,也许足以让恩戈人探测到。

人类已经准备了三十年,“天眼”系统也进行过多次实战演练。现在,三十年的努力就要开花结果了——或者,人类文明之花就要被狂风巨浪一举摧毁,再无复苏的可能。

现在,姜元善要到飞球上唤醒冬眠的先祖,然后与先祖共同准备那场在敌人“心脏”里的肉搏战。这是大战背景下的小角斗,却更加凶险、胜负难料;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必操心埋骨何处。先祖还要唤醒土不伦夫妇,解释他们沉睡的原因,让他们出现在迎接远征军的队伍中。上飞球之前,姜元善还有两件事要赶着处理:回家探望家人,也许这是同家人的最后一面了;还要到布德里斯的秘密营地去,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空军零号在北京国际机场降落,按照他的吩咐,今天没有官方接待人员,只有妻子在舷梯边等着。两人紧紧相拥,然后匆匆上车朝家里赶去。妻子开车,路上姜元善问:“猛子已经走了?”

“对,他们已经‘入洞’了。”

布德里斯建立的复仇别动军秘密基地都位于地下数千米的地方,如南非金矿、中国贵州的地下溶洞等,这些地方足以躲过入侵者第一波次的脑波袭击。在纽约开会时,布德里斯告诉姜元善,他给特别行动队的成员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回家探亲。不愿回家的任其自便。布德里斯本人在会后也匆匆赶回位于中国贵州的营地。妻子说:“猛子刚走,是昨天回来的,在家待了一天,一直陪着奶奶和我。他也期待同你见一面,但嘴上没说。元善,咱们的猛子变化很大,几乎是个陌生人了。”

姜元善沉默地看着前方,霓虹灯光在他脸上连续地闪烁着。“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要到贵州去,还能见到他。此刻他可能已经知道我要去了。”他笑着对妻子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知道吗?实际上,咱们已经有儿媳了。”

“‘实际上有儿媳’?你这话什么意思?”

“布德里斯干的好事。你知道他的复仇别动军是纯雄性的,这些年来一直封闭训练,与世隔绝,所以队员们个个都是光棍儿。这次入洞前,他为所有人办了一件大事——让他们留下种子。”

妻子立即应道:“就像先祖离开恩戈星之前那样?”

“对。布德里斯在网上发了启事,有几十万名女性志愿者报名,随后用电脑为每位队员随机匹配了一位妻子,当晚便同房了。当然还采取了一些刺激排卵等医学措施,以确保每位妻子一次就能怀孕。”

严小晨沉默片刻。虽然是在战前的特殊情况下,但这样草率的男女结合也仍然带着男性沙文主义的色彩,让她心里不舒服。然而在眼前的形势下,她只有接受现实。她轻叹一声:“这臭小子!在家待了一整天,对我一句也没提。不知道咱们这个儿媳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连猛子也不知道。”

严小晨笑了,“怎么可能呢,虽然过去素不相识,至少有过一晚的相处吧。”

姜元善在心中叹息一声。猛子确实不知道“妻子”的相貌、声音,连名字也不知道。儿子这样做用心良苦——可能过于苦涩了。这会儿他不想对妻子细讲,赶紧换了话题,“他确实不知道,这事以后再给你细说。咱妈呢,还是那样糊涂?”

“咱妈可不糊涂!思维敏捷着呢,刻薄话张嘴就来。”说起婆母,严小晨颇有点哭笑不得,“真没想到,妈到晚年性格会变成这样。自从爸去世,她的性格就完全变了。”

姜元善用力握握妻子放在档位杆上的右手,“这一年你受委屈了。”

虽然姜元善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让严小晨从工作中脱身,但实际她在去年才退休回到北京。“天眼”系统已经遍布全球,可以有效监测地球大气层的每一个角落。作为设计者,她反倒没有太多的工作了,或者说,她对这个世界应尽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她退休回家,以便多陪陪亲人,但实际上她只是陪了婆母,因为其他三位老人都已相继去世,丈夫和猛子也几乎没回过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八十八岁的婆婆性格完全变了,与她相处可不愉快——这么说未免太轻巧了,实际上,这一年她十分压抑。这位老太太已经成了家里的黑洞,时刻把阴暗情绪辐射到周边。连一直陪伴她的六婶都受不住了,曾难为情地提出想回家,严小晨好容易才留住她。

她安慰丈夫:“没什么。四个老的已经走了仨,这一位再怎么糊涂,我也会笑着把她送走,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

老人的刻薄,姜元善很快就领教到了——老娘坐在轮椅里,在客厅里巴巴地盼着儿子回来,保姆六婶陪着她。姜元善进了屋,刚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妈”,老娘却讥诮地说:“咱们的世界领袖总算回来了,真难得呀。”

“妈……”

“你还记得我这个妈?算算这辈子你在家待了几天,连你爸过世时你也只停了几个时辰。”她恶狠狠地说,“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算是我为世界人民养的。”

姜元善被这当头一桶冷水浇得哭笑不得。严小晨和保姆则努力绷住笑——她俩是笑老人最后一句挤兑话的大气派。

严小晨笑着说:“妈,没看你儿子都快哭啦!别刻薄他了,抓紧时间说点亲热话。”

“哼,啥时候走?又是只能在家待一个小时?”

姜元善没办法回答,他真的只能待一个小时。对于他来说,战前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

老人的火马上又被勾了起来,“哼,我就知道!你还不如猛子,那头小野驴还陪了我一整天呢!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放你出门。那时该找何所长硬把你要回来,好歹我还能落个囫囵儿子!”

姜元善心中一寒,从这句话中他知道老娘是真糊涂了,否则她不会拿刀子往人心口里捅。

严小晨脸色一沉,对婆婆放了重话:“妈你真糊涂啦?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往年你和我爸是咋教育孩子的?”

姜元善生怕闹得不愉快,忙向妻子使眼色。妻子则轻轻摇头,连六婶也摇着头。这一年多,她俩已经摸清了老太太的脾性,知道不能一味顺着她,必要时呛她一次还是很见效的。果然,老人也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合适——牵涉到牛牛小时候那些不该提起的回忆——便软了下来,不再和儿子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了。

姜元善同老娘拉了一会儿家常,该走了,但他真的无法张口说出这个“走”字。

老娘看出来了,气哼哼地说:“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走吧走吧,这是咱娘儿俩最后一面,等你再回来,这把老骨头早就当鼓槌了!”

姜元善鼻子一酸。老娘虽然糊涂,但这句话并不假。此去吉凶难料,确实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保姆忙来打岔:“姚姐看你说的,你老肯定能活一百二十岁!”

老人别过头,沉下脸,不再理儿子。保姆示意姜元善别管她,该走就走吧。姜元善只好狠下心同老人的背影告别,用手势向六婶道了辛苦,心情沉重地出门。路上他一直怏怏不乐,不是因为母亲的糊涂话,而是因为她的爱——她的刻薄正是因为太看重儿子了。

妻子劝解他:“别往心里去,这一年多我都已经习惯了。何副主席来看过她,事后也劝我别跟老人一般见识。他说军工界的陈老,一位品格高洁的前辈,到晚年也变得非常自私,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这位陈老咱们见过一面,是在刚刚发现飞球后的那次特别会议上,反隐形研究的基础就是他奠定的。”

姜元善点点头。

“心理学家说,三岁以前的孩子和意识糊涂后的老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有些女人,一生付出太多,老了之后心理不平衡,会表现得更为乖戾。”

姜元善叹息道:“妈骂得对,这一生我欠她太多了,欠你们太多了。”

“没什么欠不欠的,我们都是在尽各自的责任。”

姜元善把手放在妻子的右手上,不再说话。他去贵州后就要直接上飞球了,此行与妻子也是战前最后一面——或许是人生最后一面了。诀别之际有千言万语,但又觉得夫妻之间相知有素,没必要再说。

到达机场时严小晨扭头看着他,轻声唤道:“元善。”

姜元善没有等到下文,轻声问:“怎么?”

“活着回来。”

他搂住妻子,“嗯,我会的。”

“替我向布德里斯问好。再替我抱抱猛子。”她摇摇头,“那个臭小子!已经不耐烦爹妈和他亲热啦!”

直升机掠过贵州西部群山。这儿的景色比较特异,因为山势异常险峻,山尖环抱之中就像是一口口深井,每口井底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有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却又被群山隔绝。再往前飞,连这些小村庄也不见了,下方是无边无涯的蛮横的绿色。直升机盘旋着,找到一处人工修建的平台,有一个人正孤零零地立在平台上等候他们。直升机降落了,机组人员和姜元善跳下直升机。平台上那人全身赤裸不着一缕,头发、胸毛和阴毛全都白了,浑似一个白毛野人——这是七十四岁的布德里斯。

机组人员中有一位女医生,对眼前这一幕缺少心理准备,多少有些尴尬。布德里斯则神色安然,迎上来同姜元善及众人握手,简短地说:“姜,建议你也穿上我这样的军装。”他微微一笑,“这是别动军的统一军服,算是一个象征吧,象征着你摆脱文明世界的一切束缚。不过你最好留下鞋子,你的脚底板恐怕没有我这样厚的老趼。”

姜元善立即照办,脱光衣服,留下鞋子。布德里斯看看他肌肉强健的身体,赞赏地点点头。

姜元善对机组人员说:“你们回去吧,七天之后到这儿接我。”

他随布德里斯走进旁边的一个洞口。这是一个没有开发的深洞,全长近八十千米,超过了此前为国内深洞之冠的七十三千米的双河洞。洞底与地面的垂直深度超过五千米,足以抵挡外星远征军最高强度的脑波发射。其他秘密基地也都如此。按先祖的计划,他将诱骗远征军发射低强度的不致命脑波(给远征军的理由是要留下有一定智力的家畜),但别动军必须按最坏情况作准备。

在战前的宝贵时间中,姜元善为溶洞之行安排了七天时间,可见其重视程度。他要在这儿完成身体上的训练和心理上的浴火重生。当然,这些年来他从未敢在心理上有过片刻懈怠,但他毕竟当了三十年的世界元首,习惯了生活在明亮安全的世界里,潜意识中的怠惰在所难免。他要借这次训练逼迫自己彻底跳出文明世界,恢复野性,学会像一头孤狼那样应付危险的丛林。

要知道,他将对付的是葛纳吉大帝这样可怕的对手!

布德里斯行进的速度很快,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点儿不像七十四岁的老人,显然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练就的功夫。一开始,姜元善跟得非常吃力,但他身体素质很棒,有深厚的武术根底,不久就能从容地跟上了。随着他们的前进,洞中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也越来越阴冷。很快,前方的道路完全被黑暗吞没。不过,洞中配有生物光光源,两人经过时附近的光源被激活,幽幽的绿光照亮脚下的道路;他们离开后光源就自动熄灭。山洞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有时绿光照亮的是一间无比宽阔的厅堂,有时则是一条暗黑的地下河,河水异常清澈,行进中带落的小杂物会在水底淤泥中激起一小朵烟尘。河水漫过的岩石表面都附有一层薄薄的物质,又光又滑,行走其上需要高度的平衡技巧。不过,这是习武之人的强项。布德里斯不时回过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姜元善,后者步伐轻快,布德里斯赞赏地点点头。

两个小时后,布德里斯停下脚步。前方,幽幽绿光映照着一间空旷巨大的厅室,厅内有一座宽阔的由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台。大厅上面是穹隆状的洞顶,乱石都是从洞顶崩落下来的。映着幽光,隐约可见高台上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布德里斯指指上边,说:“那就是姜猛子,贵州别动军的首领。这七天中由他负责训练你。你去吧。”

姜元善爬上高台,父子两人赤裸相对。猛子方下巴,脸部轮廓分明,肩膀宽阔,肌肉鼓突,与姜元善记忆中的猛子形象已经判若两人了。这些年来,他同儿子几乎没见过面,连通话也很少。

此刻,猛子平静地直视着父亲:“学员姜元善。”

猛子的声音浑厚低沉,而留在姜元善记忆中的还是儿子变声前的声音。他收拢心神,立正回答:“到。”

“从现在起由我负责对你的训练,包括搏击、野外求生和心理训练三个科目。今天先进行搏击训练。”

“是。”

没有任何先兆,姜猛子骤然一翻手腕,一把短剑向姜元善喉部迅猛地刺来。姜元善瞥到了短剑的冷光,凭着本能和多年习武的敏捷反应迅速侧身躲避。短剑带着风声从他脖颈处掠过。皮肤被割破了,一股热流涌出来,显见猛子的攻击绝不是虚招。转眼间,猛子的第二波攻击又已来到,与上次一样凶狠,这次是指向心脏。姜元善再次闪身避开。此后猛子的攻击源源不绝,但姜元善已经从最初的左支右绌中缓过劲来,在闪身躲避中还能有一两次反击,用空手夺白刃招数抢夺短剑。

猛子突然停止进攻,平静地说:“好!学员姜元善,你的反应很敏捷,武术根底也很深厚。但是,如果我的短剑上带有毒药,这会儿你已经死了。所以第一局判你输。”

姜元善喘息着说:“是。”

“现在请你接过短剑,由你向我进攻。”

猛子用右手平托着短剑递过来,姜元善快要接到时,猛子突然一翻手腕抓住剑柄,把剑锋切向父亲的腕部。这回姜元善事先已经有了警惕,侧身闪过猛子的攻击,左手同时切向对手的喉部。猛子向后一纵,跳出了父亲的攻击范围。“好!学员姜元善有进步,第二局是平局。”他点点头,“训练暂停,你可以先包扎伤口。在你后边就有急救箱,喏,在那儿。”

姜元善摸摸自己的伤口,感觉到黏稠温热的血液——同时警惕地盯着对方,并不去看身后。他摇摇头,“不用,伤口不深,会自己凝结的。而且,”他坦率地说,“我怕你在我包扎时发动袭击,还怕你的急救药品中含有毒药或麻醉剂。”

猛子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笑意,但仍是面无表情,“好,第三局你赢。”台下的布德里斯微笑着点点头,悄悄离开了。

……

第二天是虚拟搏击训练,姜元善戴上虚拟头盔和手套,他今天要对付的,是一个“真正的”五条腕足的恩戈人武士。

猛子介绍道:“这个虚拟系统花费了我们多年的心血,它完全是依据两个飞球中‘与吾同在’系统里的资料建立的,相当可靠。依据系统中已有的资料加上推断,可以确定以下情况:恩戈人的肌肉力量只有地球人类的一半,反应速度比地球人稍快,但相差并不明显。他们虽然有五条腕足,但不管是在平地直行还是空中荡行,都只有两足起‘脚’的作用,而第五足,即性足,动作起来比较笨拙,所以他们大致相当于有两条半手臂。作为软体动物,他们的大脑和心脏没有坚硬的外骨骼保护,比较容易受到攻击;性足也是其致命处,又大面积暴露在外,同样易受攻击:可以说,这两处是该物种的致命处。从以上情况看,在人类和恩戈人的肉搏战中,他们并不是可怕的对手。”他敏锐地发现父亲有情绪反应,问道:“怎么啦?”

姜元善摇摇头,赶走片刻的走神,“没什么。你说起搏斗中他们的性足是致命处,我忽然想起我看过的黑猩猩的战争。在它们的战争中,那些雄性军人下手凶狠,也常常揪断对手的生殖器。”

猛子冷冷地说:“学员姜元善请不要多愁善感。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所有星球和物种概莫能外。你如果在搏斗中再这样走神,就会把命送掉。”

姜元善严肃地答道:“我错了。”

“我刚才说,恩戈人并不是可怕的肉搏对手,但也不能轻视。他们的腕足是柔性的,因而能够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你,比如在对面相搏时突然攻击你的后背。还有,恩戈人善于使用冷兵器,虽然在恩戈星上现代武器高度发展,但由于他们的一个特殊习俗——战败者临死前要用冷兵器同战胜者决斗——搏击技能不逊于地球人。尤其是恩戈星的皇族成员,包括你要面对的葛纳吉大帝、提义得和土不伦皇子,都是一流的搏击好手。”

“知道了。”

“现在进入虚拟系统。”

姜元善面前出现了一个敌人。尽管他经过多年磨练,心理上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姜元善仍不由得心中一紧——这个敌人的形象和先祖一模一样,仅比先祖年轻一些,说他是土不伦也未尝不可(那两人的外貌十分相像)。姜元善一面做好生死相搏的准备,一面仔细打量面前的敌人,想辨认他到底是土不伦还是先祖。

猛子猜中了他的想法,平静地解释:“没错,这个虚拟恩戈人完全是以先祖为样本建立的,毕竟先祖是我们了解最深的恩戈人。学员姜元善,相信你在搏杀中不会有感情上的干扰。”

姜元善摇摇头,“不会的。开始吧。”

虚拟的恩戈人手握匕首,开始了连续不断的进攻。姜元善先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熟悉对方的进攻套路,尤其是来自自己身后的进攻和另外那“半条手臂”的进攻。对手的进攻凶猛而凌厉,几乎招招都是绝杀。但姜元善数十年的武术根基没有荒废,他很快掌握了对方的搏击术,可以从容应对了。然后,他发动凌厉的反攻,一剑砍断了敌手的性足。

那个恩戈武士用一条腕足捂着命根儿,浑身抽搐着缩成一团。临死前,他用悲凉的目光盯着姜元善——那目光和先祖的何其相似!姜元善沉默不语,把心中的阴郁深藏起来。他知道姜猛子和布德里斯恐怕是有意选用先祖形象的。他们是用这样道德上的折磨来迫使他早日克服感情上的软弱,完成向“丛林恶狼”的蜕变。

搏击训练持续了三天。训练结束时,姜元善已经能从容应对三个“先祖”的合击。他发现猛子教练说得对,在搏杀中割断对手的性足常常是最有效的办法。而且,他这样干时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不安了。

接下来是野外求生训练,训练目的是让他在“人类社会完全崩溃后”还能继续生存。训练科目包括辨认可食用菌果和有毒菌类、受伤后或被动物(包括毒蛇)咬伤后的自救、无医药状态下生病的自救等。

野外求生训练第二天,姜猛子说:“求生训练当然包括在恩戈人全面占领地球的假想情况下。那时,传统的人类食物可能越来越难以寻找,但不要忘了一个有利条件——恩戈人和地球人的身体相容度极高。换句话说,你努力要杀死的占领者正好可以充当食物,一举两得。”

在洞内幽幽的绿光中,猛子从身后拖出一堆东西。姜元善心中猛地一痛——那是一具恩戈人的身体,仍以先祖的形貌为样本。当然它是人工制造的仿品,但做工精致,外形逼真,就像是先祖突然现身。一时间,他对儿子和布德里斯萌生出恨意。看来他俩决心用残忍把自己的心灵填满,不留一丁点儿空隙。这次战争的起因是地球人不甘心做外星人的肉用家畜,但为了胜利,他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恢复先民时代的食人习性……他咬紧牙关抽出佩剑,割下那个恩戈人的一截腕足生啖起来。腕足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儿,但还算可以食用,不至于让他呕吐。

猛子解释着:“资料中无法查到恩戈人人肉的味道,只能想当然了。代用品是用章鱼肉来做的。”

姜元善冷冷地说:“没关系,我在口味上不挑剔。真的恩戈人人肉即使比这更难吃我也能将就。下面该干啥?还有什么更残忍的事要我去做吗?”

猛子感受到他话中的寒意,用同样冰冷的态度说:“多着呢。我们是用毕生精力来落实姜执政长的复仇大计,当然会做得尽善尽美。”

姜元善看看儿子,和解地说:“是吗?你说的那个姜执政长是个难伺候的家伙,但我相信这次他挑不出毛病了。”

第六天,猛子宣布三个训练科目都已结束。“心理训练呢?”姜元善问,但他随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的搏击和求生训练已经包括了心理训练。”

“对。”猛子脸上很难得地浮出微笑,“你是我训练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之一。祝贺你顺利毕业。”

“谢谢。名师出高徒嘛。”

“不客气,现在我要把你交还给布德里斯了。”

布德里斯把姜元善带到一个小型洞中洞。这儿灯光明亮,是一个现代化的手术室。一个中年医生微笑着迎过来,把姜元善安顿在牙医手术椅上。他动作娴熟地为姜元善拔掉一颗大牙,再植上一颗假牙。

布德里斯说:“假牙中藏有我制造的病毒,由感冒病毒和狂犬病毒混合而成。它的传染力极强,对地球人和恩戈人都同样致命,对恩戈人的致死率估计应达到100%,对地球人的致死率为99.9%。没有疫苗。”他苦笑着,“也许,这是我的希望,两个种族的最终命运会取决于这小小的0.1%差别。病毒在假牙内能长期存活,需要用它时,用力咬破假牙的齿面就行。”他补充道,“十支别动军的首领都植有同样的假牙,再加上你和我。这是十二件活的终极武器,但愿我们最终不会使用它。”

姜元善说:“但愿即使使用,也只有我一个人用——在远征军的母船内使用,那样可能不会祸及人类。”情绪又突然十分低沉——即使仅仅在外星人母船内使用,他自己也是躲不掉的,还要殃及另一个他最不愿伤害的人——年迈的先祖。当然,尽管现在思绪起伏,但到不得不使用时,他是绝对不会犹豫的,尤其是经过这六天的训练。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姜元善觉得不虚此行,可以说,这次训练已充分唤醒了他基因深处的狼性。现在,他的每处神经末梢都在尖锐地疼痛着,警觉着。他体内的潜力已经被百分之百地激发调动起来了。

在洞内六天,他只见过猛子和布德里斯两人,其他队员只是在幽幽绿光中一晃而过的黑影。最后一天下午,布德里斯带他回到那座乱石高台。大灯忽然开启,一万名队员静静地伫立在强光里,就像一群古希腊的裸体群塑。猛子站在队伍最前边。在他身边是年迈的哈利德和本伊萨,他们是别动军的搏击总教官和爆炸总教官。队伍中还有布德里斯当年带到伊朗去的几个人,也都担任教官。

因为乱石嶙峋,这一万人没有列出队形,但他们用铁一样坚硬和冰一样寒冷的目光排出了无形的队列。姜元善此刻恢复了执政长的身份,站在一块巨石上检阅这支队伍。一万双目光与他的目光猛烈地撞击。姜元善觉得,对这些人来说,任何话语都多余了。他向队伍挥手,高呼道:“弟兄们好!”

下边轰然回应:“执政长好!”

“谢谢你们!”

“谢谢抛长!”

“人类万岁!”

“人类万岁!”

呼声在密闭的洞厅内久久回荡。远处听见铿然一响,那是声波震落了洞顶的一根钟乳石。随后,这声巨响又在洞中激起更悠长的回声。

布德里斯宣布队伍解散。一万人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分开,消失在乱石缝中,只余下排头的猛子。

布德里斯说:“姜,我的老伙计,在这样的时刻,很想同你来个彻夜长谈,但我还是把这点时间留给你们父子吧。”

他拍拍姜的肩膀,离开了。高台上的强光也随即熄灭,只余下幽幽的绿光。姜元善把儿子招来,面对面坐下。在这样的生死诀别之际,作为父亲,他很想把儿子搂到怀里,感受儿子的体温和心跳,妻子还交代他替当妈的抱抱儿子呢。但儿子的坚硬和冷漠,让他做不出这样柔情的举动。他也想和儿子谈谈“儿媳”。在纽约时布德里斯告诉他,那位志愿者是一个中国女性,她看来知道姜猛子这个人,因为她指明要留下姜猛子的“种子”。猛子执意不答应。他说那些事等战争胜利后再做不迟,如果失败,他在同敌人拼命时不想有任何牵挂。但那位姑娘和猛子同样执拗,最后在布德里斯的强力干涉下,猛子勉强同意了,条件是暂时不要知道对方的姓名、外貌和声音,这一切都必须封存到战后再披露给他。对这个近乎冷酷的条件,女方也痛快地答应了。于是,这对男女在绝对黑暗中度过了沉默的一晚——那同样该是激情的一夜吧。经过这样难忘的一夜,儿子真的能“不留任何牵挂”?

不过,姜元善最终没有同儿子谈这个话题,儿子既然这样行事,必然是想把这一切作为个人的秘密封存起来,他要尊重儿子的意愿。他们只是聊了聊家人,聊了聊猛子的奶奶、妈妈、奶妈,已经去世的爷爷、外公、外婆,还聊到他早夭的姐姐。既然说到这儿,姜元善说:“知道吗?同样在那条小河,也埋着你爸爸的童年。你想听听吗?”

猛子看爸爸一眼,目光似乎穿透到父亲心灵深处,冷静地说:“你是不是指那件所谓的童年恶事?我知道,布德里斯伯伯早就告诉我了。”

“是吗?”姜元善多少有些遗憾,类似的事最好还是由他亲口告诉儿子,“这老家伙!不给我留一点儿隐私。”他笑着说。

儿子沉默片刻,忽然问:“爸爸,你是否至今仍很看重这个‘道德上的污点’?”姜元善没料到儿子会这样直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爸爸,你知道布德里斯为什么对我说这个?他认为那恰恰表现了你天性中的狼性,是可贵的。这也正是这七天训练中我努力做的事——激活你基因深处的野性。爸爸,恕我直言,在这点上,你的境界不如布德里斯。你应该向他学习,抛掉一切道德上的约束,全力专骛于人类的生存,那样才能把事情做到极致。在远征军母船里的搏斗中,可容不得一毫秒的迟疑!要知道,你的对手,那些五条腕足的恶狼,在做事时绝不会有道德上的犹豫。”

姜元善有点惊讶地打量着儿子,“知道啦,谢谢姜教官的教诲。”他心中释然,如今可以肯定,儿子在生死关头也有勇气啃断后腿。当然光有这点也不行,其实狼群中同样有善良、仁爱、利他、互助这些天性,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狼群存在。布德里斯在这方面过了一点,偏了一点。等有机会他会好好和儿子唠唠这个话题——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猛子,咱爷儿俩就在这儿告别吧,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来接他的飞球因故不能停在贵阳而是改到北京。这样也好,姜元善还能同几位亲人见上一面。姜元善乘机赶回北京机场时,飞球已经候在那里了。已经退休的何副主席、妻子和匆匆赶来的“十一圣斗士”中的其他几位在舷梯旁等候着,是姜元善让妻子通知他们的。姜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紧紧拥抱,把要说的千言万语浓缩为一句:“保重。”

他依次同老伙伴们拥抱,时间仓促,每个人也都是简单的两个字:“保重。”只有同媛媛拥抱时,媛媛笑着说:“保重,我的亲家。”

姜元善反应很快,“那个女志愿者……是你们的女儿?”

媛媛和林天羽笑着点头。此时来不及多说什么,姜元善匆匆给妻子留了一句话:“小晨,你代我登门认亲去!”

严小晨喜不自胜,“当然,这不用你交代啦!”

赫斯多姆在飞球里迎候,两人简单地作了交接。姜元善告诉他,这次执政团会议决定由赫斯多姆代理执政长,地球上的事就全委托给他了。两人告别,姜元善关闭舱门,驾驶飞球升空。他俯瞰着地面逐渐远离,直到它变成舷窗中一颗硕大的蓝色星球。他挥挥手,同人类世界作了最后的告别。

飞球进入自动驾驶后,姜来到冬眠室旁,隔着透明的室门端详着。土不伦夫妇在右室,因为空间狭小,两具身体抱得紧紧的,十条腕足纠缠在一起。先祖在左室里睡着,面容安详。相处这么多年,姜元善对他的面容已经非常熟悉,能够看得出他的喜怒哀乐和更细微的表情变化。现在,他端详着这位守护了人类十万年的先祖,一道感情的溪流从心底汩汩流出,充盈了他的全部身心。这道溪流中包含有感激、亲情和敬仰,也有无法驱走的内疚——尤其是想到七日训练中所杀死和吃掉的“先祖”。

他把脑海中所有不该让先祖知道的部分(主要是布德里斯的秘密计划)一一封闭起来,自打先祖教会他封闭思维的技能至今,他已经做得炉火纯青了。等他确认该封闭的都已经封闭,就按下了左冬眠室的复苏开关。

先祖从二十年的冬眠中慢慢醒来。姜元善则像多次做过的那样,绷紧神经,努力接收先祖的“记忆回放”,这是窥探先祖内心秘密的好机会,姜元善当然不会放过。他所熟知的每个记忆画面依次闪过;马上该是近期的记忆回放了,他更为凝神专注。还好,一切正常,先祖的记忆中没有瞒着他的人类子民的东西,所有画面都显示着先祖是如何为这场战争作筹划的。姜元善放心了,也更为内疚,在内疚中结束了对先祖思维的窃听。

先祖完全清醒了。他的反应依旧敏捷,一眼便看到姜元善已经半白的鬓发。“孩子,你也老了。”他送来一段感伤的脑波。

“是的,先祖,我已经是花甲之人了。”

“远征军已经到了?”

“马上就到。”

姜元善扶着先祖从冬眠室左室里出来,把早已备好的一个格式塔放出来,让先祖在一瞬间了解了全部情况:远征军将在九天内到达近地空间,这是飞球上的反隐形装置探测得知的,不会造成敌方的怀疑(对方会认为是土不伦在探察,他肯定要准确掌握远征军的抵达时间)。地球上的“天眼”系统已处于最高级别的备战状态,但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警觉,探测激光不会打开,它们将以敌人的脑波袭击为信号自动开启。外星人即将到达的消息对公众保密,以免大量异常脑波汇集起来被远征军觉察。

“先祖,现在万事俱备,该让土不伦夫妇复苏了。我先把阿托娜移出来,仍放回左室中。”

先祖微笑道:“好的。排演了三十年的大戏,马上就要正式上演了。孩子你怎么样,紧张吗?”

“不紧张。有先祖在身边呢,而且你是主角,我只是一个配角。”姜元善笑着说。

“好,那就把幕布拉开吧。你按计划躲起来,我去唤醒这两位。”

姜元善完成了对阿托娜的移置,“是否吃过饭再开始?你已经二十年没吃饭啦。你看,我又给你带来了很多中国美食美酒。我陪你喝几杯,算是战前饯别吧。”

“好的。战前饯别——就如十万年前的饯别,尔可约大帝赐我的那杯图瓦汀,我至今还没忘记味道呢。”

2

土不伦和阿托娜几乎同时从长眠中醒来,也几乎同时看到了冬眠室门外那个欣慰的面容。

先祖的脑波透过冬眠室传进来:“谢天谢地,总算赶在远征军到来前把你们弄醒了。谢天谢地,否则我的罪孽就大了。”先祖打开两个冬眠室的门,把两人扶起来,一边怀着歉意匆匆地解释,“是地球人的酒饮料让你们进入了深度麻醉,就像图瓦汀造成哈珀人深度麻醉一样。在没找到解药之前,我只好让你们进入冬眠。都怪我,地球人的酒饮料对我无害,我就大意了,没想到你们会过敏,而且这样严重。”

土不伦已经完全清醒了,“你是说我们已经沉睡了——”他算了一下,吃惊地说,“四十六七个地球年?”

阿托娜也清醒过来,“远征军马上就要到了?”

“对,九天后到达。所以你们要赶快进入状态,立即开始工作。记住!千万不能让葛纳吉大帝知道你们沉醉了这么多年,只说你们曾间断进入过冬眠。”达里耶安盯着两人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当然,万一被大帝知道了,我会把责任全揽过来,但这关乎王储的甄选。”

这对年轻夫妇悚然惊觉。如果让葛纳吉大帝知道他们贪杯误事(纵然责任不在他们),在这四十七年内一直酩酊大醉、沉睡不醒,那他对土不伦的宠爱就要减弱了,恐怕帝后之位两位就甭想了。

达里耶安连忙安慰道:“不必担心,你们沉睡期间我做了充分的安排,远征军那边不会起疑心。”他苦笑道,“是我该做的,我得为自己该死的粗疏赎罪呀。”

他说,这四十七年来他一直以土不伦的名义同远征军联系。此前土不伦已经把关于建立一个能自动运行的豢养高智力家畜社会的伟大构想汇报给大帝了,那边回电表示激赏。此后,双方在通信中反复讨论了基于此种构想的入侵方案,并将之完善了。地球人这边没有大的变化,没有人觉察到危机,也没有研制出隐形器和反隐形技术。现在远征军舰队离地球只有九天航程了,地球人仍丝毫没有觉察。他又说,他还抓了几十个地球人反复测试,找到了“使地球人智力退化到仅能维持简单生产”的最佳发射值。“不过,关于这一点,还需要你们两位作最后的验证。所以,时间已经很紧了,你们必须在这几天内熟悉所有情况,以便面见大帝时不至于露出破绽。快点开始工作吧。还有一件事——”

他迟疑着,显得忧心忡忡。土不伦和阿托娜心中忐忑,阿托娜小声问:“先祖,怎么啦?”

“孩子们,刚才你们苏醒时我接收到你俩的记忆回放,其中都有一些非法记忆。”两人心中一凛,“尤其是你,土不伦殿下。你的那些记忆如果被大帝得悉,足以让他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他有意把此事点破,以此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免得他们有时间去怀疑这场位达四十七年的睡眠。看两人的惊惧表情,这个计谋是成功的。“孩子们,也不必过于担心,我当然会守口如瓶的,你们以后小心就是。幸亏,至少在若干年内,你们不用再进入冬眠了。”

土不伦放下心来,他不愿多谈此事,只是对先祖点点头。阿托娜则感激地挽起先祖的腕足。

在先祖的督促下,两人匆匆吃了冬眠后的第一顿饭,然后迅速开始工作。他们紧张地通读和记忆了四十七年的来往函件、工作日志以及对地球人的观察记录,等等。当然,达里耶安是有意这样做的,他要用这些东西把两个脑袋塞满。阿托娜在闲聊中问道:先祖的飞球在哪儿?达里耶安说很可惜,它不久前出了故障,掉到海里了,毕竟那是十万年的老装置。

两人没有再问,土不伦笑着说:“先祖不要心疼。等远征军到达,我为你置备一辆最新型号的座驾。”

“谢谢,我的孩子。”

到第三天,达里耶安把两人领到一个房间,“今天要做我说的那个重要测试。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试验品。”他把观察口打开,在这个严密的房间里,一个地球人正闭目端坐,身旁放着简单的饮食,“这是地球人的一个领袖,也是一位出色的科学家。用他来做智能退化的测试应该最具典型性。”

他打开门,领着两人进屋,对土不伦说:“你先感受一下他的原始脑波。”

那个地球人听到了开门声,睁开眼睛,看到了来人。他仍然安坐不动,但他的镇静显然是表象,因为他的脑波强烈而紊乱,透露出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以及仇恨。显然,他已经知道是被外星人绑架了,而且也预料到了自己的悲惨下场。土不伦仔细感受了他的脑波强度,点点头,示意先祖可以继续。达里耶安取出脑波发射器,熟练地调到某个强度水平,对土不伦说:“我已经试验过,调到这个强度,既足以对地球人的智力造成不可逆损伤,又不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还能保持最低度的智力。你来操作吧。”

土不伦按下操作钮,姜元善像挨了当头一棒,尖声嘶叫着,双手紧抱脑袋。这是先祖与他商定的苦肉计,以便他能以“试验品”的身份留在这儿,并设法进入远征军的母舰。脑波发射器的强度是精心选定的,不会对他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但不管怎样,强脑波造成的疼痛是真的,它几乎超出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进入了半休克状态。

三个外星人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地上那个“高智力家畜”从休克中醒来,用迷茫愚钝的目光看着三个主人。他随即看到了土不伦手中的脑波发射器,显然他对这玩意儿有强烈的印象,即使智力严重受损也还能记得它,于是他的全身又是一阵强烈的抽搐。

达里耶安说:“现在你们再感受一下他的脑波。”

两人认真探测着,“试验品”只剩下低强度的脑波,而且一片混沌,这是无智能动物的脑波模式。土不伦问:“是不是退化得过分了?我没探测出任何智慧的迹象。”他笑着说,“你说过的,至少得让他们保留能够造酒的智力。”

“不过分,稍后他的智力会有所回升,恢复到正好符合‘高智力家畜’的水平。然后隔三天重复一次脑波发射,重复三四次后,这个智力水平就会固定下来。这个结论很可靠,我已经重复了多次测试。”先祖显得非常疲乏,“你们认真验证吧,等葛纳吉大帝驾临时,可以把这个试验品带去让大帝亲眼看看。至于我,恐怕该休息了,这四十七年来我只冬眠了很短时间,我一直担心熬不到那一天,那就太遗憾了。”

“先祖你去休息吧,余下的事让我们来做。”阿托娜也真诚地说:“先祖,我会全心照料你,绝不让死神过早登门。”

在十几秒之后,姜元善的神志就恢复了正常,但他以先祖授予的技能有效地封闭了脑波。在土不伦和阿托娜的探测中,他此时只相当于家畜的智力水平。第二天,他小心地适度加强了脑波的外泄,也开始正常吃喝休息,干一些“高智力家畜”能够干的事情,比如试探着开门,吃饭时打开食物的包装,等等。第三天他表现得有些焦躁,用肩膀撞门,口齿不清地喊“救命”,等等。他表演得很有分寸,相信能骗过那两个外星人的眼睛。

第四天,土不伦按先祖的交代进行第二次脑波发射。那只“高智力家畜”一看到脑波发射器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这种抽搐是自发的,用不着姜元善刻意表演,因为留下的恐惧实在太强烈了。

然后,等他从剧痛中恢复神志,表演又重新开始。

土不伦和阿托娜显然把他当成了家畜,开始当他的面谈论一些敏感的事情,有时用脑波交谈,有时则使用语音。姜元善凭着这些年的学习,能听懂其中大部分内容。

土不伦:“快了,还有三天母船就要进入地球的同步轨道了。”

阿托娜:“见了父王,你打算怎样公开咱们的关系?别忘了先祖为咱们举行过正式的婚礼。你不会一见到那个妻子就把我扔一边吧?”

“哼,这种女人心思大可往后放一放。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父王看出破绽,说我酗酒误事,那样一切都完了。说来也怪先祖,婚礼那天让咱们喝了那么多酒!”

“别怪先祖,他不知道咱俩会过敏啊,你看他到现在还是每天饮酒,每顿喝下的量比咱们那天还多,可从来不醉。不过你放心,先祖在父王面前会尽力帮咱们遮掩的。再说父王一向疼爱你,从近几年的往来函件中看,父王对你的才干非常欣赏,特别是你那个设想。”

“我知道。但你别忘了我那位长兄!他是舰队司令,比我更接近权力中枢。”

“父王雄才大略,只他要拿定主意,提义得影响不了他。我只祈求父王的身体能熬过这漫长的航程。以生理年龄来说,父王和先祖一样年迈啊。”

“不会的,最近一封来电中还说——”土不伦忽然顿住,直视着阿托娜的眼睛,“你是担心父王已经过世,而提义得一直对我们封锁消息?我想不会吧。”

“怎么不会?咱们不是也对他封锁了一些信息?反正咱们要小心提防,宁可把事情考虑得复杂一些。对了,你认真回忆一下,在恩戈星期间,还有在这趟旅程中,有没有人能‘窃听’到你的记忆回放?”

土不伦认真回想一下,“肯定没有。在恩戈星期间我从未进入过冬眠,在这趟旅程中,我也很早就与母船分开了。”

“这我就放心了。殿下,”她开玩笑地说,“你该庆幸,只有一位最忠于你的女人听过你的非法记忆。”

从这句柔情蜜语中,姜元善似乎听到了暗藏的威胁。

两人交谈着离开了,姜元善欣慰地想,只要这两位把心思用在宫廷权谋上,就没有余暇对这边的计谋产生怀疑了。

地球上的“天眼”系统没有开启,但人们一直用光学望远镜密切观察着飞球附近的空域,等着飞球同远征军的母船会合。虽然飞球处于隐形状态,但地球观察哨一直掌握着它的经纬度和高度参数——是先祖悄悄通报的。三天后,飞球急剧爬高进入同步轨道,这意味着远征军的巨型母船到了。次日,地球观察哨的大口径望远镜忽然发现,在暗黑的太空背景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璀璨光洞。从光洞里射出的光线浑厚而均匀,是光线经过多次反射形成的。那时远征军母船为飞球打开了舱门,舱门打开的瞬间,船内的光芒倾泻而出,母船就暂时无法隐形了。待飞球进去、舱门重新关闭后,光洞瞬间消失,那儿又变得一无所有。

飞球飘飘摇摇地进入母船。母船内部广袤得就像一个小宇宙,明亮的灯光充盈着每一寸空间,照亮了内部的复杂结构。在舱内停机坪上,几个身穿戎装的恩戈人在迎候着。飞球内的土不伦和阿托娜同样戎装笔挺。土不伦停稳飞球,打开舱门,一位年迈的军人首先迎过来,伸出腕足抱住土不伦,“欢迎归来,我的好兄弟。作为先遣部队,你们辛苦了。”

土不伦热烈地回应了拥抱,“提义得兄长,很高兴与你重逢。这些年你作为舰队司令比我更辛苦。”他心疼地说,“兄长你老了。”

从外貌上看,提义得确实已经老迈,皮肤皱褶很深,表层角质化,黑色皮肤已经变成银白色。

提义得叹息道:“是啊。舰队司令的日常工作太多,我不能过多进入冬眠,所以从生理年龄上说,我与父王已经相差无几。依我说,父王还是偏爱他的小儿子啊,给你派了个相对轻松的工作。”

“能者多劳嘛。父王知道我胜任不了你的工作。”

“阿托娜小姐,让我抱抱你。一千二百年过去了,你还像出发时那样年轻美貌,是不是土不伦殿下的爱情滋润了你?”

阿托娜笑着说:“谢谢殿下的夸奖。虽然我明知这是客套话,但对女人来说还是很动听。”

“这一位就是咱们的先祖吧?先祖,请接受后代的跪拜。”

提义得走到先祖面前,按照恩戈人最隆重的礼节,把五条腕足平铺在地上。以他的年龄,做这个动作已经颇为勉强了。先祖忙把他扶起来,“殿下不必多礼。殿下,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们。我太幸运了。我对土不伦说过,我对你们由衷感激。”

“能见到先祖也是我的幸运。先祖,陛下在指挥舱恭候你,咱们这就过去吧。这个地球畜生,”他用腕足指指姜元善,“是怎么回事?”

土不伦笑道:“这是地球人的一个样本,是我为陛下准备的一个小礼物。他曾经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和政治家,但眼下已经进行过智力弱化,成了我在函电中提过的高智力家畜。”姜元善痴痴呆呆地站着,此刻似乎知道别人在谈论他,便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提义得厌恶地转过目光,不再注意他。

土不伦问:“兄长,我的妻子呢,怎么不来迎接我?”

“吉美王妃已经出发了。除了陛下和两名侍卫,舰队所有人都已经驾着飞球离开了母船。这会儿他们已经悄悄抵达地球各主要城市,等待总攻令。很遗憾,你们只能在胜利后相见了。”

土不伦没有再问,心中荡起一波怀疑的涟漪。也许提义得说的是实情,但不管怎么说,不让一位妻子先来见见分别一千多年的丈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许提义得有意不让他俩见面?也许在这一千二百年中,妻子已经被提义得拉过去了?他谨慎地封闭了脑波,没让这些怀疑泄露出去。他也倾听了先祖的脑波,那边平静如常,但他想,以先祖的睿智,肯定也有同样的怀疑吧。阿托娜的脑波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尖峰,大概吉美王妃没有出现在迎接队伍中让她暗自高兴吧。

提义得说:“见陛下之前,是否由我给先祖介绍一下这艘母船?它与十万年前那艘传教团母船采用同样的驱动方式,但内部结构有相当大的区别。”

先祖高兴地说:“谢谢,这正是我的愿望。”

提义得接过驾驶权,驾着飞球离开停机坪。他们先游览了中舱。这儿的空间十分宽阔,但此刻空荡荡的。原先停泊的一千二百个飞球都出发了,只留下一千二百个船坞,酷似一个巨型的蜜蜂空巢,或者像一只巨型的昆虫复眼。虽然这儿一片死寂,但自有迫人的气势。他们又来到后舱,这儿的景象与中舱截然相反,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贮藏罐,或者说一个巨大的集体子宫。提义得介绍道,罐中冷藏着一千万枚受精卵,在几个月前启动了孵化程序。现在绝大多数卵已经变成幼体,只等远征军占领地球,马上就要播撒到各地,成为各个地球城市的新主人。透过观察窗朝里看,这些新孵出的个体柔软白腴,在黏稠的营养液里蠕动着,缠绕着,挤挤挨挨,争着吞食残破的卵囊,有些干脆吞食尚未孵化的受精卵。想到这些东西就要成为地球的新主人,姜元善忍不住恶心,忽然泄露出一个强烈的脑波波峰。飞球内的几个恩戈人都感觉到了,把怀疑的目光转向他。姜元善指着贮藏罐里的白色幼体,口齿不清地说:“蛆。蛆。”

先祖机智地向三个恩戈人解释:“他说的‘蛆’是一种昆虫的幼虫,能在地球人的粪便中大量繁殖,其形状有点儿类似眼前的景象。在地球人的心理定式中,那是一种很让人恶心的画面。所以这家伙尽管智力受损,还是能激起强烈的反应。”

这种联想当然是对恩戈人的侮辱,土不伦十分恼火,沉着脸,取出脑波发射器按了一下。那只“高智力家畜”立即尖叫起来,抱着头,浑身抽搐着倒下去。

土不伦冷冷地说:“佔计等他醒来,就不会再有这种可恶的联想了。咱们是否继续参观?”

“不,现在咱们到指挥舱,父王等着同先祖见面呢,也在殷切地等着你,我的土不伦兄弟,他想让你亲自发出总攻令。”

土不伦连忙拒绝,“这应该由你来做,你是远征军司令啊。”

提义得微笑着,“但这确实是陛下的意思,也许他有别的考虑吧。”几个男人的脑波平静如常,只有阿托娜泄露出一个喜悦的波峰,几个男人都佯作没有注意到。

提义得诚挚地说:“兄弟,我已经太老了,刚才我说过,依生理年龄来说,我与父王相差无几。在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开了,可以说与世无争。所以,如果待会儿父王宣布什么重要的决定,比如册立王储,我会第一个向你贺喜。”

土不伦吃了一惊,非常干脆地说:“兄长,我感谢你的情意,但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是父王的长子,不要说父王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使有,我也会坚决拒绝。”

提义得微微摇头,转向先祖,“先祖,还是请您老劝劝他吧。”

先祖谨慎地置身事外,圆滑地说:“提义得殿下,我看你是个非常称职的司令,也是个非常友善的好兄长。”

提义得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他们闲谈着,驾着飞球朝母船前部的指挥舱驶去。从剧痛中清醒过来的姜元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感受到了阿托娜那个喜悦的波峰。其他三人的脑波虽然都很平静,不过,他能猜度到三个恩戈星男人的心机。但这一回他接受了刚才的教训,谨慎地严严实实地封闭了脑波。

指挥舱也是一个独立的飞球,只是个头要大几倍,停泊在一个富丽堂皇的专用底座上。姜元善心潮激荡。马上就要见到那位可怕的对手、大地和天空之王葛纳吉大帝了。这位在战火中淬炼成的战神会不会察觉到先祖的计谋?从提义得的言谈举止来看似乎没有,但那也许只是假象。不管是吉是凶,地球人的命运很快(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决定。姜元善绷紧了全身每一根神经,同时小心维持着痴痴呆呆的神情。

两名卫兵在指挥舱入门处向他们行礼,然后客气地说:“请交出所有武器。”提义得带头交出军魂短剑,卫兵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上,让他进去。土不伦和阿托娜看看先祖,顺从地交出短剑,接受了搜身。先祖身上没有武器,当卫兵开始对他搜身时,土不伦淡淡地说:“也许二位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位是葛纳吉皇族的祖先,是我父王两千零三代的先祖。”

卫士住了手,回头看着舰队司令,等候命令。没等提义得发话,先祖笑着说:“但我并非皇族,而是平民,我更要遵守入宫的规矩。来吧,请检查吧。”

卫士检查后再次向他恭敬地行了军礼,算做道歉。后边的姜元善傻笑着接受了搜身。一行人走过甬道,葛纳吉大帝独自在殿前迎候他们。达里耶安正要同其他人一样大礼参拜,大帝已经哈哈大笑着把他拥在了怀里,“莫要折杀我,朕的先祖,按说朕该向你跪拜才是,不过咱俩都把这些繁文缛节省了吧。能见到你,朕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是朕当上大帝后最后一个心愿。”

“陛下,母星的情况我都听土不伦殿下说了,感谢你把恩戈人从哈珀人的暴政下解放出来。”

“朕更该感谢你,感谢你为恩戈人立下的两个殊勋。第一个是为恩戈人找到这么好的一颗备用星球;第二个殊勋,”他有意停顿一下,笑着说,“十万年前,也就是光明传教团临行之前,你在一位十六岁女人身上留下了种子,这才有今天的葛纳吉皇族。”

“啊,第二个功勋我倒是受之无愧的。当我从土不伦殿下那儿知道这个消息时,你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欣慰。”

两人大笑。葛纳吉把仍拜伏于地的土不伦拉起来,“也很高兴见到你,朕一千二百年未曾谋面的小儿子。你在函电中提出的那个构想甚合朕意。知道为什么吗?也许你还没想到更深的一层,因为你的来函中未见提及。更深的一层意义是:有了这些高智力家畜为我们从事生产,恩戈人无论男女,全员都可以成为英勇的战士!要知道,恩戈星军队绝不会在地球这儿止步,还要向更远的宇宙扩展,而这迫切需要尽可能多的武士。”

土不伦和阿托娜非常惊喜,从大帝的话中可以得知,提义得刚才透露的消息——大帝也许马上就会宣布立储,而且储君是幼子而非长子——有可能是真的。

土不伦抑制住喜悦,恭谨地说:“父王,你比我看得更远。”

先祖插话道:“地球生物中有同样的社会结构。有一种掠夺蚁就是全员武士,族群所需要的食物全部依靠俘虏们提供。”

“朕已经按你送来的计划作了战争部署,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等一会儿,由你亲自发出总攻令。”

大帝没有明言立储,但土不伦完全清楚这个决定的含义。此刻他不再谦让了。他看看提义得,那一位微笑着,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土不伦说:“遵命,陛下。”

“来,让朕看看漂亮的阿托娜。你们未得我的允许竟敢私自举行婚礼?”

阿托娜心中一跳,但看大帝的表情不像动怒,便撒娇道:“我愿用一生的忠诚来弥补这桩罪责。我知道父王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哼,依朕的脾气,绝不会原谅你们的胆大妄为——但既然是先祖为你们主持的婚礼,朕只好认可了。快去谢谢先祖。”

阿托娜笑靥如花,亲热地挽住先祖,“谢谢先祖,也谢谢父王。”

葛纳吉忽然想到,“吉美那小蹄子呢,她为什么不来迎接丈夫?”

垂手侍立的提义得恭敬地说:“陛下知道的,人手不够,所有人都参战去了。”

葛纳吉不满地说:“那也该先让他们见一面,时间来得及的。好,不说这件事了。至于这个地球畜生,是你们带来的样本?”

“对。我已经用脑波发射器把他的智力降低到理想水平,陛下可以探测一下。”土不伦说。

大帝走过来,他没有接收和探测姜的脑波,而是突然把三条腕足搭到姜元善身上,三只吸盘吸住他的左右太阳穴和脑后延髓。姜元善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又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他在入定的恍惚中发现了那个黝黑光滑、坚硬如铁的思维包,先祖用五条腕足吸住它,帮他努力打开。所不同的是,此刻姜元善不是尽力配合,而是极力抗拒。抗拒方式是彻底封闭一切思维,他运用内功进入禅定,脑中如宇宙外层空间般一片虚无。但葛纳吉的力量很大,比先祖当年的力量更大。他封闭的思维眼看就要被打开了,他和先祖的秘密计划就要被大帝洞悉了,之后地球将是一片血雨腥风……忽然之间,那些力道全部消失了。葛纳吉大帝收回腕足,评价道:“你们也许把地球畜生的智力降低得过分了一点。朕在他的大脑里没有探测到任何智慧迹象。”

先祖一直保持着外表的平静,此刻悄悄松一口气,“他刚刚、就在进入母船之后,又受了一次额外的棒击,是土不伦殿下惩罚他的不敬。过后他的智力会略微恢复的。”

大帝随即把这个低贱的“肉用家畜”撇到一边,不再注意他。“好了,咱们该开始实行那个伟大的计划了。指挥舱现在要脱离母船,后舱里那一千万个儿孙该去找新家了。至于这只家畜,”大帝指指姜元善,“是不是该关起来?”他向先祖解释,“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只笼子。”

“不妨让他留在这儿,让他以仅存的智力见证地球改换主人的时刻。”先祖笑着说。

葛纳吉大帝想了想,说:“也好,那就留下吧。”

门外两个卫士走进来,关闭舱门。提义得操纵指挥舱脱离底座,飞离母船,停留在地球同步轨道上。母船连同留在它腹内的土不伦的飞球则启动主机,进行反喷制动,缓缓向地球降落。至于早先出发的一千二百个飞球则早已到达战位,蓄势以待。所有这些飞球连同母船都处于全隐形状态,地球上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地球十分安谧,它正带着蓝色的海洋、白色的云层,以及同步轨道上的卫星和飞球,平静地转动着。有时云层之上会拉出一条细线,那是民航机在飞行;有时透过云眼可以看到海面上漂浮着几个小小的黑点,那是正在航行的远洋商船。

葛纳吉大帝亲昵地拉着小儿子来到指挥屏幕前,亲自打开一个安全锁,指着露出来的紫色按钮说:“土不伦,朕的好儿子。你可以发出总攻令了。”

土不伦把一只腕足缓缓放到紫色按钮上。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不管对恩戈星人还是对他个人来讲都是如此),他难免心潮激荡。他回头扫视,阿托娜亢奋不安,先祖面容平静,提义得此刻已经敛住了微笑,目光阴沉(他对父王的安排肯定不满啊),两名卫士不安地注视着提义得(他们一定是提义得的心腹),那只地球畜生则仍是一脸傻笑。父王含笑看着土不伦,他向父王最后问了一次:“可以开始了?”

父王点头。土不伦用力按下去。一道强电波带着密码从他手下射出,在十五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传遍全地球,于是,一千二百个飞球同时开始发射强力脑波。在这一瞬间,地球上九十亿人同声惨叫。

此时没有人注意姜元善。在姜元善痴痴呆呆的假面掩护下,他的内心之弦紧张得快要绷断。他一面小心封闭着脑波,一面紧张地思考着。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之前他最担心的对手,那位英明神武的战争之神,看来完全没有对先祖起疑心。而且,从一些细节(这位大帝竟此时才注意到吉美王妃未被安排同丈夫见面,还有他对此次战争的过分自信)可以看出,这位曾经的枭雄明显老迈颟顸了,更重要的是内心膨胀了、轻敌了,把一场生死之战看成是皇家园林里的一次狩猎。姜元善此刻最担心的已经不是他,而是先祖。先祖苦心经营四十七年,帮他的地球子民设下这个超级陷阱,现在就要到收网的时候了。然而,当先祖与他的皇家后代以随意的口吻共叙天伦时,姜元善紧张的情绪到了极点。他担心先祖屈服于这种亲情,屈服于对后代的内疚心理,在最后时刻站到另一边去。但设身处地地为先祖想想,即使有这样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啊。

另外,指挥船内还隐隐浮动着某种诡秘气氛。提义得目光阴鸷,两名卫士躁动不安。也许远征军已经洞悉了先祖的陷阱,并精心安排了反陷阱,此刻对方正不动声色地操控着事情的进程?不大像,因为提义得及两个部下的表情与其他人显然不合拍,那更像是针对内部的一场阴谋……

他用看似痴呆的目光严密监视着指挥舱内的一切。土不伦按下按钮后,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强力脑波瞬间覆盖了整个地球,他能想象出遭遇脑波袭击后的画面:九十亿人在同一瞬间尖声惨叫,捂着脑袋,从他们的住所或办公室里跑出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不过不要紧,脑波强度是按先祖提供的数据设定的,对人类大脑不会造成不可逆损害。这个场景是用来麻痹入侵者的。十分钟后,全球的“天眼”系统会同时开启,射出复仇的光剑。

一千二百个飞球发射的强力脑波同时也向上发散到同步轨道,到达这儿时仍有相当的强度。指挥舱内的恩戈人没有反应,姜元善则抱紧脑袋开始惨叫。身边的几个恩戈人淡然地看他一眼,没人在意。尽管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姜元善神志错乱,他仍然努力凝聚心神,观察着指挥舱内的动静。他看见了葛纳吉大帝未注意到的隐秘一幕——提义得和两名卫士的目光突然汇聚到一块儿,提义得狞笑着点点头,于是,三人同时闪电般出手!

两名卫士拔出短剑,同时扑向葛纳吉大帝,葛纳吉大帝的惊叫还没出口,白光一闪,一把短剑已经割断了大帝的性足,另一把则插入大帝的头颅。但那位大帝不愧是沙场老将和搏击高手,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拔出长剑用力一挥,两名卫士的脑袋和腕足齐齐分开。两具残躯冲力未卸,仍撞到大帝身上,三人纠缠着倒在了地上。

一代枭雄临死前发出了极度震惊和狂怒的脑波,让其他人为之颤抖。那边,提义得也拔出了短剑。他的短剑是藏在军装里边的,所以拔得稍慢一些,但此时剑锋也已逼近土不伦的脑袋。

先祖和阿托娜同时喊了一声:“土不伦小心!”

一直偎在土不伦身旁的阿托娜飞身跃起,朝那柄短剑舍命扑去。白光一闪,她的生命之脉也被割断。不过,她以自己的生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让土不伦得以闪开提义得的剑锋。提义得向前一步再次进攻,土不伦急忙闪避,但因动作过猛失去了平衡,身体向一侧倾倒。眼看他躲不过兄长的剑锋了,就在此时,姜元善已经弯腰抄起一把卫士的短剑和大帝的长剑,右手一扬,短剑插进提义得两眼正中的位置。提义得惨叫一声,仰面倒下。姜元善没有耽误,一个纵跳,右手揽过土不伦将要倾倒的身体,左手握着长剑,朝土不伦的脑袋插去。

这时,只听见身后先祖短促地喊了一声:“不要!”

先祖的喊声让姜元善顿了一下。姜元善事先并未料到这场宫廷喋血,先祖也是如此。那位“年纪老迈、与世无争”的提义得王子在得知父王决定立幼子为储后,悉心安排了这场政变,弑父杀弟,妄图夺权自立。他实际上帮了地球人的大忙,让先祖的计谋能顺利实施。现在葛纳吉和提义得都已经毙命,只剩下志大才疏的土不伦,应该不至为害;何况先祖正在为他求情。先祖定定地看着他,目光苍凉。先祖一直想为土不伦留下一条生路,也为恩戈人留下一线血脉。刚才他下意识地喊出“土不伦小心”,表明他内心深处仍对土不伦有深厚的亲情。但姜元善歉然地对先祖苦笑一下,仍然持剑向下刺去。

刚才阿托娜在危急时刻竟然挺身护夫,实在难得。而土不伦呢,姜元善看得很清楚,在阿托娜扑向短剑的同时,他也非常敏捷地顺手扯过阿托娜的身体去挡那把短剑。两个动作殊途同归,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个动作,但没能骗得过姜元善的眼睛。这个土不伦太卑鄙了。虽然他的卑鄙是指向恩戈人的,不需要姜元善来为阿托娜打抱不平,但不管怎么样,姜元善无法克制对他的厌恶和恨意……眼前闪过一幅与此刻完全无关的画面:一套衣服扔在沙坑里,五双小手正慌慌张张地扒沙盖住它。这个画面出现得毫无来由,无端端地燃起他的怒火。他狠狠挥剑向土不伦刺去,享受着利刃入肉的快感……忽然,他的脑袋遭到重重一击,身体晃了晃,晕了过去。

他因此没能看到随后出现的绚丽景象。地球上同时射出万束光剑,交汇到天空中一千二百零一个点上。在这一瞬间,明亮的激光把地球变成了超新星。几秒钟之后,燃烧着的飞球碎片从一千二百个交汇中心向四处迸射,然后在重力作用下向地球坠落,划出美丽的弧线,使天空更为绚烂。这些弧线中,应该包括一位王妃战士所驾驶的飞球吧。更为绚丽的是这场焰火的压轴之作——在某个坐标点上汇聚的光剑最多,有一两百条。汇聚点附近空空如也,但汇聚点外围有密集的闪光,这些闪光拼出一艘巨型太空母船的大致形状。然后,这一处忽然发生了极猛烈的爆炸,爆炸惊天动地,在空中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光喷泉,无数光束从喷泉中射出,划着弧线坠向地面。在这些碎片中,裹带着一千万“小章鱼”的尸体。

姜元善只休克了不长时间,他醒来时,天空仍然有残存的闪光,恩戈星远征军已经全部覆灭。九十亿地球人肯定已经结束了痛苦的抽搐,相互扶持着起身,指点着天空中的残光,满怀胜利的狂喜——战争结束了,结束得干脆利落。

3

一个飞球停在联合国大厦广场。这是一个新飞球,比人们曾见过的那两个要大得多,也更为富丽堂皇。这是恩戈星远征军的指挥舰,是那个什么狗屁大帝乘坐的专用飞球。不过人们已经知道,现在是先祖和姜执政长在上面,所有恩戈人入侵者都被杀死了,一个没留。先祖和姜执政长亲自参加了敌人指挥舰内的肉搏,同样取得完全胜利。广场上人头攒动,欢声雷动。几十万人会聚在这里,等着人类的救世主和英雄凯旋。

但飞球停在那里很久了,舱门一直没有打开。人们感到奇怪,一种茫然的情绪在广场上空弥漫。然后一个消息悄悄传开,据说执政团已经向先祖报了捷,先祖也通报了指挥舱内肉搏战的胜利。但交谈时先祖的声音非常悲伤。他此刻躲在飞球里,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消息还说,姜执政长在搏斗中受伤休克,此刻已经醒来,没有生命危险。人们非常理解先祖的悲伤,在这场战斗中全军覆没的毕竟是先祖的同胞啊,他的直系后代也在其中。先祖大义灭亲,帮助人类战胜了入侵者,但这会儿痛定思痛,痛苦会是百倍强烈。

人们悄悄安静下来。非常安静。几十万人的广场上只有旗帜飘扬的声音。人们耐心等着,等先祖从悲伤中走出来,然后与姜执政长携手从飞球的舱门出来。人们想向上帝和他的儿子捧出满溢的感恩之心。

苏醒的姜元善看着满天彩花逐渐落下,地球恢复了沉静。他把目光收回到飞球内,看见先祖独自悬挂在天花板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睁着,但目光空洞毫无内容。姜元善努力站起来,环视四周。所有恩戈人的尸体,那位大地与天空之王葛纳吉大帝、阴鸷的提义得王子和两个手下、在生死关头显示了各自善恶天性的土不伦夫妇,都不见了。肯定是先祖按恩戈人的礼仪,对死者实施了空葬。只有地板和墙壁上荧光闪闪的紫色血迹,昭示着这里发生过的喋血事件。真该庆幸啊,恩戈人的骨肉相残和葛纳吉的老年昏聩、骄傲轻敌是对地球意外的帮助,帮助人类轻易取得了胜利。

姜元善走近先祖,低声唤道:“先祖。”

没有回答。“先祖。”

没有回答。

姜元善苦涩地说:“先祖,那会儿我没有遵照你的吩咐,无颜请你原凉。但我想你也看见了,那一刻土不伦是扯过阿托娜的身体来挡剑锋的。”

先祖总算说话了,脑波低沉而缓慢。“我没有怪你。土不伦已死,不必说了。”停了停,他又说,“你离开这里回到地面吧,执政团和人们都在等着你呢。我想独自待几天。”

姜元善不忍留下先祖一个人舔舐心中的伤口,但他知道这会儿劝慰不了,便叹息着说:“好吧,你先休息几天,过后我回来陪你。”

飞球靠近联合国办公大厦,姜元善走出舱门,仍从窗口越过去走进大楼。飞球关闭了舱门快速升空,很快消逝在蓝天里。先祖走了,悲伤中的先祖不愿现身接受民众的感恩,民众很遗憾,于是把所有感激之情都转到执政长身上。姜元善先是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向民众致意,但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他只好下了楼,来到民众之中。人群中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四周的人朝这边挤过来,就像海水涌入海洋形成像肚脐眼一般的漩涡。姜元善知道自己错了,不该贸然来到人群中,这样的狂热再不制止就要出乱子了,他果断地让周围的人把他高高抬起,以便远处的人能看到他。然后,他就这样“以肩为舆”巡行了整个广场。在他的反复劝说下,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慢慢散去。

在同一时刻,在两万千米之外的北京城内,严小晨正陪婆母看电视节目,是对联合国广场的直播。战争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如此顺利,甚至超过此前最乐观的估计。大举进犯的恩戈星远征军除了在地球上留下一些残骸碎片外,几乎没能对人类历史之车产生任何影响。当然,深层面的影响还是有的,比如全球范围的战时体制,比如这会儿联合国广场的狂热。广场上的民众来自世界各国,当然其中以美国人最多。他们对姜元善的狂热崇拜,就像是中世纪民众对待教皇般虔诚。

年迈的婆母现在更糊涂了,她对战争的事早就不关心了,唯一关心的是——

“小晨,是不是仗打完了?”

“对呀,咱们胜利了!”

“那牛牛不用当啥子执政长了?他能回家了?”

严小晨不敢用空话安慰她,只能含糊地说:“应该是吧。当然,肯定不会明天就回来,总得做善后工作吧。”

“哼,善后善后,你能等得,我这把老骨头可等不得了。当年真该去找何所长把他硬要回来。”

她又开始凶狠狠地重复那些“截人心窝子”的话,但这回严小晨没有对她放重话,她的心思在别处。看到联合国广场上的狂热,她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当然,她完全相信丈夫的胸怀境界,相信他不会被胜利和崇拜冲昏头脑。但是,权力的腐蚀性十分强大,就像天行者卢克父亲所受制的那种“黑暗的力”。何况丈夫的人生中还有那么一段……

她突然警醒,责备自己不该再捡起那些陈年旧谷,四十七年来,丈夫已经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世界人民”(婆婆的话)了,如果再念念不忘那件童年恶事,对他太不公平。电话铃响了,是猛子打来的。“儿子你出洞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惊喜地喊,回头对婆母说,“是你宝贝孙子的电话!”

屏幕上猛子的表情很平静,但当妈的能看出他内心的喜悦。他说,他们还没“出洞”,但保密制度已经取消,可以随便给家里打电话了。上边说特别部队有可能解散,但得等执政团做出决定之后。“我现在已经开始操心今后的职业了,活了二十多年只学会了如何杀人,这种屠龙之技没用处了。”猛子笑着又问,“老爹这会儿在哪儿?听说他受了伤,要紧不要紧?”

“伤不要紧。你没看直播?这会儿他正在联合国广场上接受万民朝拜呢。”

婆母急着和孙子说话,严小晨把位置让给她。老人照例开始骂“小王八羔子”,说你再不回家看我,你奶的骨头都化成灰了。猛子自有办法对付她,笑着说:“看你老人家骂人那个劲头儿,保证活得硬朗!安心等着吧,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家,还给你带个漂亮孙媳妇!”哄得老太太乐呵呵地不骂人了。

严小晨接过电话,“战争结束了,该去找那个姑娘了吧,你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声音的那个?”

儿子那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肯定要找的。战前他行事太绝情,现在他肯定会表现得主动一些。严小晨心里痒痒的,想告诉他这姑娘,是他林叔叔和徐阿姨的女儿,叫林风徐来,小名叫来来,童年时和猛子在一起玩儿过两年。但她忽然萌生了强烈的童心,想把这个谜多捂几天,让儿子自己去发现。发现后儿子肯定会佯装恼火地喊一声:原来你们早知道啊!于是,她克制住揭破谜底的欲望,同儿子告别,挂了电话。

现在她就等着丈夫的电话了,但一直没等到。这些年来,严小晨不想干扰丈夫的工作,极少主动给丈夫打电话,但这会儿,既然战争已经结束,她还是忍不住拨通了丈夫的手机。手机里传来纷杂的声音,她问,这么热闹,这会儿你在哪儿?

丈夫说:“在联合国大厦。这会儿六个执政加上秘书长正在喝香槟庆祝呢。等布德里斯赶来就要开执政团会议了,随后我给你打过去。”

电话挂断了。

4

执政团会议最终没有在联合国大厦召开,而是应姜元善的建议改到布德里斯此刻所在的贵州溶洞。他说,布德里斯组织的十万名死士(贵州有近万名),二十多年来一直住在黑暗的山洞里,为人类最黑暗的未来作了艰苦卓绝的准备。现在,蒙上帝、佛陀、安拉诸神保佑,人类不必经历这个未来了,但这些死士的努力不应该被忘记。我们到那儿开一个会,算是一种纪念的告别吧。执政者们都同意,于是,他们立即乘空军零号飞赴贵州。

执政者们还都是三十年前那几位。因为这是战争年代,执政团一次也没有改选。现在他们都是六十岁以上的鬓发苍苍的老人了,此刻在贵州山洞等候他们的布德里斯年岁最大。只有联合国秘书长恩古贝是新当选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年轻黑人。空军零号降落在贵阳附近一个军用机场,要在这儿换乘直升机。姜元善走下空军零号的舷梯时,注意到警戒圈外一片姹紫嫣红,大概有上千个年轻姑娘挤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与机场的蓝色空军服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笑着对来迎接的主人说:

“怎么,还动用了这么多美女来迎接?执政团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主人苦笑着说:“莫说了,这群不请自来的美女让我头疼死了。”就在这时,一位姑娘冲破警戒圈跑过来,一边大喊着“姜叔叔姜叔叔”,两名警卫在后边追上她,硬把她拉住。姜元善忽然猜到了这姑娘是谁,示意警卫松手。那姑娘高兴地跑过来,扑到姜的怀里。

“是小来来?林风徐来?”

“姜叔叔,是我!”

“女大十八变,我几乎认不出来了。真高兴啊,我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儿媳。”

“姜叔叔,我想马上见到猛子!那些伙伴,”她指指警卫线外那片“鲜花”,“都是别动军战士的妻子,我们不约而同聚到这儿的。姜叔叔求求你啦,带我们去吧。”

姜元善摇摇头,“这上千个姑娘得多少架直升机啊,何况这个队伍肯定还会急剧扩大。再说,你们要见面,最好等那些小伙子换下军服啊。”

“干吗要换下军服?我喜欢猛子穿军服的模样,一定非常帅。”

姜元善笑了,“你还没见过他们的军服吧。来来,眼下我真的无法带你去,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会议。我保证明天就让他们赶到这儿见你们。耐心等着,好吗?”

他安抚住来来,匆匆登上直升机。其他执政者都笑着拍拍来来的肩膀,或者同她拥抱。赫斯多姆同她父母熟识,多聊了几句,问了她父母的近况。执政者们都上了直升机,来来退到直升机机翼风力范围之外,用力挥动手臂告别。然后她飞快跑回姑娘群中,向她们报告喜讯去了。

布德里斯带着猛子等六名队员在老地方迎候,仍然是一色的“肉色军装”。

姜元善对其他执政者说:“这就是别动军的统一军装。”

加米斯笑道:“原来是这样的军装啊,难怪你说要他们换下军服才能同那支女性大军见面。看来,过去对这支别动军的传言没错。”

“对,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这样既是一种体能上的训练,也是心理上的象征——象征着在同恩戈星侵略者拼命时,要抛掉一切文明的束缚。咱们是否也穿一次这样的军装,尽管战争已经结束?”

其他执政者包括秘书长都爽快地同意了。好在这是一个纯雄性的世界,没有什么不便。他们随布德里斯走进崎岖黑暗的深洞,每位客人后边跟着一个护送的队员。这次布德里斯走得很慢,因为其他客人都不年轻了,也没有姜元善那样好的体能,有几位走得相当艰难。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洞的深处,走进一个洞中之洞。

姜元善对布德里斯说:“咱们要在这儿开几天会。会前我先提个建议,让你的队员马上出洞吧。安排直升机尽快把他们送到贵阳,那儿已经聚集了上千个望眼欲穿的姑娘,而且会很快增加到一万名。猛子,小来来也在那儿,就是你林天羽叔叔和徐媛媛阿姨的女儿,大名叫林风徐来的。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猛子吃惊地看看父亲,随即猜到了谜底,笑着点点头,目光中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带你们的弟兄去吧,”姜元善开着玩笑,“但务必注意不要认错人啊,毕竟所有夫妻都只有短短一夜的相处。再者,你们出洞时总得换掉这身军装吧。”

猛子笑着说:“你放心,绝不会认错的。可是,我们还为执政团安排了一次检阅。”

赫斯多姆说:“这个虚礼就免了,你们快点走吧,我想,不止那些姑娘望眼欲穿,这边的小伙子们如果知道消息,同样会弹压不住的。”

猛子看看布德里斯,后者点点头。猛子说:“那好,我带六个人留下,以便会议结束后护送你们出洞。其他队员立刻放走。”

加米斯说:“一个人也不用留,这段路程虽然难一点,但我们自己能出去的,有布德里斯领路就行。”

布德里斯说:“只把几个教官留下就行了。”他向其他执政者解释,“都是我曾带到伊朗的老伙伴,他们一直是单身。”他转向姜猛子,“但七天后所有人必须返回这里,那时再决定这支军队的去向。”

猛子向各位执政者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这里。片刻之后,一万个人影像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过这里,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中。七位执政目送他们离开,感觉到他们的欣喜之情伸手可掬。

别动军战士们离开了,溶洞陷入完全的寂静。姜元善上次来的那七天中,洞中一直保持着静谧,但那时有一万名战士潜伏在旁,从那静谧中能感受到战士们的训练有素,能感受到这支军队铁一样的作风。现在的寂静则是真实的,是宇宙洪荒时状态的复现。不过,寂静之中也有八个人的欣喜之情在涌动。布德里斯为大家准备了茅台酒(既然这儿是茅台的故乡),大家拥抱亲吻,举杯庆贺,频频干杯。最后姜元善说:“好了,请大家把酒杯放到一边,开会吧。”

八名赤身裸体的政治家坐在乱石上,开始了这次重要会义——这种景象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姜元善说:“首先请大家起立,向先祖致敬。尽管我们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肯定接收不到我们的脑波,但我们还是要向先祖表达我们的感恩之情,也祝他老人家早日恢复内心的宁静。

“可能这是执政团最后一次会议了,”姜元善笑着说,“七人执政团本来就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可以说是先祖硬塞给人类的。现在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人类社会应该恢复正常秩序了。再说,咱们都已经年过花甲甚至年过古稀,该歇一口气了,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你们不对?

“当然,既然我们坐上了这个位置,那就要善始善终,把扫尾工作做好。昨晚我考虑了一下,在这场超乎预料的胜利之后,我们还有两项小小的未完之事,如果能把它们完成,这一届执政团就算功德圆满了。我先说一说,大家补充。

“第一件,你们都已经接受了那个观点:生物的所有物种——当然包括人类——本性是邪恶的,但各物种在进化之路上前行时,也会逐渐建立一个共生的圈子。圈内的主流是和谐和利他,圈外的主流是杀戮和竞争。这个态势一千万年之后也不会改变,只是看共生圈扩大到哪个范围而已。人类社会的共生圈还没有发展到涵括全人类,是一场星际战争硬把我们‘箍’到一块儿了,它只是特殊条件下的特殊产物。现在,外界的压力已经消失,怎样才能使这个‘箍’不至于破裂?人类已经有的这个共生圈,即使它来自于拔苗助长,从根子上带着先天不足,也仍是弥足珍贵的,我殷切祈望它能够维持下去。只要它能勉强维持,就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稳定并自我完善。如果不能……不要忘了,地球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军营、一个大军火库,据计算,人类文明的自杀系数已经大于1.8了。我真诚地希望,各国间的军备竞赛不再继续,已经弱化的国界不再复原,已经消失的种族屠杀、宗教圣战或任何人类内战不再复现。还有,我们几个之间曾经出现过的猜疑和提防也永远成为过去。

“第二件,土不伦曾说地球是恩戈星最好的备用星球,其实这句话反过来同样适用。领土扩张是所有生物的本性,现在,如果地球想向外扩张,有一个现成的最佳星球在等着我们。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们不去,也许一两千年后,恩戈星第二远征军就会抵达地球。虽然我们去那儿并非想把恩戈人变成‘高智力肉用家畜’,即使单单是对先祖感恩也不会这样做。我们将向他们展示地球人的仁爱。虽然,初期的武力征服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随后会努力促进两个种族的文化融合,以文化之同来弥合血统之异。甚至也不排除以下的可能:科学家们发明一种办法,能让两个种族交配繁衍,从而建立两个星球及两个种族的真正共生。

“好,目前我只想起来这两件小事。请大家发表意见。”

会场沉默很久,他们现在才知道姜元善到这儿开执政会议的动机——今天的会议内容是不能让先祖听见的。

赫斯多姆苦笑着说:“你说的可真是‘小’事。想完成它们,至少需要一千年吧。”

“但这两件事确实应该去做。”加米斯说,“姜执政长说得对。由于特殊机遇,人类有幸得到先祖的恩赐,才有了今天这个不太牢固的共生圈。单就圈内而言,它也完全是人类精英们所梦想的大同社会。现在如果放任它自生自灭,放任它崩溃,那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对不起,我想说一点私人话题。”布德里斯说,“大家都知道,我在加入执政团时曾有一个承诺:在与外星人的战争结束之前,暂时放弃在人类内部的仇恨。换句话说,现在我该把仇恨重新拾起来了。但是坦率地说,这些年我已经被惯坏了,习惯于代表全人类了,不想做回过去那个我——我想,就在刚才,姜执政长已经给了我放弃仇恨的最好理由。”

新秘书长反应也很敏锐,插了一句:“那么,眼前的权力结构还要保持下去?”

“如果要维持大一统的人类共生圈,它当然得保持下去。”谢米尼兹说。

姜元善说:“但不会一点儿不变,毕竟已经不是战时政府了。比如,执政团应该有换届选举,有任期限制,等等。”他开玩笑地说,“也最好有女性加入,以便扔掉那个‘男人执政团’的恶名。但不管怎样,它首先应该是一个高效政府,而不是战前那个只会说空话的联合国沙龙。当然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因为首先得确定的是,那两件事该不该干。”

班纳吉平静地说:“对于该不该干,我想大家不会有异议的。”

“姜,你真是个刻薄的监工,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没来得及睡上一觉呢,你的鞭子又抽起来了。”加米斯苦笑着说。

“我也同意干。不过,我本人不得不卸下这副担子,我已经七十四岁了。”布德里斯说,“顺便提一点,我手下那支特别部队原定要解散,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对,不可能了。我想它会成为未来太空军的骨干。虽然两者在技术上并无太多的延续性,但别动军的军魂应该延续到太空军中,那是比技能更宝贵的东西。”姜元善说。

“如果不解散,请执政团尽快遴选新的指挥官来接我的班。”

小野一郎发言:“我也同意做那两件事,但我本人也想提出辞呈。”

“个人进退大可放到以后再说。”姜元善的口吻不大客气,“至少到此刻为止,执政的担子仍在我们肩上放着呢。我促请大家认真讨论,对人类下一个千年的道路搭出一个大致的架子,并形成正式决议。”

……

第三天的会议上,姜元善说:“好的,新千年计划全票通过,那我就要提出一些操作性问题了,它对我们的计划至关重要,而且迫在眉睫。人类要想远征恩戈星,目前有两个大的技术难题。第一个是相关军用设备的研制,包括飞船驱动喷焰的隐形、亚光速飞船和脑波发射器的研制。但只要我们掌握了葛纳吉大帝的指挥舰和那台最新的‘与吾同在’系统,也就有了各种现成样本,有了详尽资料,最终成功制造肯定没有问题。第二个难题是获得恩戈人的大脑固频,它决定了地球远征军能否突袭成功。咱们原来计划中曾设想抓几个俘虏,但战势进展太快,恩戈人远征军中没留下一个活口。”他向大家解释,“中原基地曾仔细地研究了先祖及土不伦光球上的两台‘与吾同在’智能装置,在那里查到了有关恩戈人的各种详尽资料。布德里斯正是依据这些资料建立了恩戈人的逼真虚拟模型。但有一点——其中查不到任何有关恩戈人大脑固频的资料。根据电脑专家的检查,它们都被人仔细地删除了,删除操作是在三十年前执行的。删除得非常彻底,不可复原。现在仅剩下葛纳吉大帝指挥舰上这台‘与吾同在’系统还没有做过检查。但我不妨做一个大胆的估计,其中有关恩戈人大脑固频的资料也已经被删除了,就是这两天删除的。”

他停下来,看着与会者。众人默然,都知道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这个删除者只可能是先祖本人,三十年前——那正是他在子民中第一次现身的时候。如此说来,他在尽力帮地球子民筹划如何战胜侵略者的同时,也在不声不响地做着反向的预防工作,防备地球人抵抗之战胜利后入侵恩戈星。他的深沉心机让人敬畏。

姜元善接着说:“好在第二个难题也有方便的解决途径,但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必须及时动手。就看我们能否战胜——”他长叹一声,“内心的懦弱了。”

会议室内没有一丝声音。其他六位执政者都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尽管他们现在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是听不见这番话的。新秘书长恩古贝的修炼毕竟欠火候,他面色苍白,声音颤抖地问:“执政长,你是说……趁先祖在世的时候绑架他,然后测得他的大脑固频?”

这个陈述很不恰当,也太幼稚,姜元善冷冷地瞥他一眼,但并未斥责他。毕竟他的话与姜元善上述话语的实质含意并无差别。

姜元善诚恳地说:“我与先祖的感情恐怕不在诸位之下。先祖一生的最大功业就是拯救了地球人类文明,我们现在要做的,其实是继续他的事业并做到极致。如果能把共生圈扩大到恩戈星,那就是对先祖的最好感恩。先祖老了,余生无多,我们该尽快把他从飞球上接下来,在地球上为他建造一个舒适的养老居所。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如果在我们行动之前先祖就去世了,我们将抱憾终生。”

会场沉寂下来,大家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深谈。这件事太明显,根本用不着掰开了细说。为了弄到飞球作逆向工程的样本,尤其是为了获得先祖的大脑固频,肯定得采取一些对先祖而言十分不高尚的手段。但天平另一端是人类的未来,是整个人类共生圈的核心利益(不要忘了,至少在一千年内,恩戈人是在共生圈之外的),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这是“不得不做的恶行”,上帝也会原谅的。这时恩古贝也想明白了,毕竟他也是用政治奶水喂大的,刚才只是一时失态。

沉默良久,布德里斯说:“我同意这样做,建议执政团授权给姜,让他可以便宜行事。”

这句“便宜行事”是很好的指代,可以免去直言那些不好说出口的字眼。其他人陆续说:

“我同意。”

“我同意。”

……

只剩下赫斯多姆了。他久久沉默,大家耐心等着。最后他苦涩地说:“我很想弃权的,但我不能逃避执政的责任。我也投赞成票吧。”

这次会议后通过的几项决议是:

开始新的千年计划。

授权姜元善便宜行事。

接受布德里斯、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的辞呈,到继任者确定之后正式交接。继任者由本届执政团在下一次全会上定出等额的推荐名单,报联合国大会批准。今后执政任期为五年,连选可以连任。

5

姜猛子及手下弟兄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分批乘直升机来到贵阳附近那个军用机场。正如他父亲曾预料的,姑娘大军已经增员到近万人。这些军属秩序井然,排成蜿蜒数千米的一字长蛇阵,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牌子做工粗糙,但显然是统一制作的。上面的内容则由各人自拟,所以千人千面:

“我叫李月娥,等一个叫何明然的男人。”

“王晨,陈长生的妻子!”

“来自蒙古的布赫尔,你的卡佳在这儿!”

“我是日本的麻生良子,我曾接受了哈里斯播下的种子。”

……

一位年轻女工作人员跑前跑后地维持秩序,显得精明强干。姜猛子看着秩序井然的女人队伍,对这位指挥员蛮佩服的,因为一般说来女兵要比男兵难带,兵神孙武还不得不用上杀人立威那样的极端手段哩,何况是一大群思夫心切的妻子。姜猛子指挥着手下也排成一列,沿着那个一字长蛇阵依次走过。每当一个男人在木牌上发现自己的名字,这对男女就欢呼着抱成一团,然后双双离开队伍。其后的队列迅速往前移动,堵住新出现的缺口。两支长长的队伍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迅速变短。军人们出洞前,姜执政长曾笑着警告他们“不要认错人”,而猛子说“闻着味儿都会认准”,父子俩的话全都应验了。一弟兄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同那名女子热切地拥抱亲吻。但片刻之后,两人都犹疑地停下,后退,打量着对方,喃喃地问:

“你不是……”

“你不是……”

原来真弄错了。这位姑娘刚才离队去卫生间,回来后和邻近女伴弄错了牌子。此时真正的妻子已经认出丈夫,大呼小叫地扑到他怀里,两人怀着幸福的歉意同那个姑娘告别,匆匆离开队伍。

姜猛子一边维持着男队的秩序,一边也在寻找自己的那一位。虽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但两人只在童年时相处过,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眼认出对方。两支队伍迅速缩短,他一直没有看到林风徐来的名字。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直忙于维持女队的秩序,这时走过来,对姜猛子嫣然一笑,背过身去——她也有一块牌子,是背在身后的。上面写的是:

“我在等一个不知道我名字、相貌和声音的男人。”

姜猛子一把抓住她,把她的身体扳过来紧紧拥在怀里,然后是令人窒息的亲吻,“你说错了,来来,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

两人没打算马上离开,要先把伙伴们全部送走,但两支队伍一同起哄,逼他们马上离开。两人最后屈服了,歉意地向剩下的男女告别,相拥着匆匆离开队伍。林风徐来开车,带着猛子来到附近一个农家旅馆,她早在这儿定好了房间。然后是床上的狂风暴雨……

来来抚摸着猛子的裸体,笑着说:“原来这就是别动军的统一军装?难怪姜叔叔说,你们必须换了军装才能出来与我们见面。”

“是的。我们一直被训练着面对那一天:人类社会彻底崩溃,我们只能孤身与敌人作战。所以,布德里斯让我们早早褪下文明的外皮,算是在心理上提前进入角色吧。”

“他的训练太成功啦,从你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同一个女人欢爱,却拒绝知道她的相貌、声音和名字!”

猛子笑着说:“相信你能理解。”

“猛子我理解你,真的能理解。你这前半生太难了。训练的严酷且不说,心灵上也是一片黑暗,因为你们的人生只有一个血淋淋的目标——在人类灭亡之际尽力多拉几个垫背的。”

猛子默然。来来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理解他的人生。这是很难得的。“其实你们也很勇敢啊。”他和来来开玩笑,“甘愿接受这样的包办式速配,将自己交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说不定这人是个丑鬼或大恶棍呢。”

“丑也好恶也好,这些都不重要。”来来干脆地说,“重要的是在人类的生死关头,这些人干了男人该干的事,把女人和孩子护在他们的身后。我不满意的是今天的社会被男子沙文主义浸透了。其实我也不怕穿上这样的军装,也能干你们准备要干的事。”

猛子认真地说:“来来,你这样说,我确实对你刮目相看了。”

“算不了什么。生物学家说,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压力时,该种群的个体都会自动改变其行为方式。我肯定已经改变了,这些年来我的心大大地变硬了。”

猛子笑了,“良宵苦短,不说这样沉重的话题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说点别的吧。”

林风徐来活泼地说:“好,说别的。知道吗?我妈这辈子最先看中的男人就是你父亲,咱们的姜执政长。可惜你妈下手快,把他抢走了。”

“真的?”

“绝对可靠。我妈亲口对我说的,当着我爸的面,我爸也没否认。”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徐阿姨真是快人快语啊。不过,站在咱俩的立场该感谢我妈的,要不咱俩都不会出生,而是换成某个‘林猛子’和‘姜风徐来’。那就太遗憾了。”

来来笑着吻吻他,“对,站在咱俩的自私角度,还是眼下这种命运最好。”

“来来,我只有七天假期。我很想在这儿度过七天的二人世界,但我还得见爹娘呢。”

“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告诉你,战前严阿姨已经到我家去过了,商量咱们的婚事——如果人类胜利的话。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料到战事会这样顺利。猛子,我们和你们一样,那时也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猛子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苍凉和悲壮,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那具胴体搂得更紧一些。

6

几位执政者在贵阳分手,各自乘机回国。赫斯多姆没有回美国,而是立即动身赶往北京。他知道姜元善忙完这边的事,肯定会尽早回家探望的,姜多次说过,这一生他对家庭亏欠太多了。机场上空军零号已经在作起飞准备,但赫斯多姆没有等着搭乘空军零号,而是另要了一架专机立即起飞。他想抢在姜元善之前,与严小晨见上一面。

从贵阳飞往北京的两个小时中,赫斯多姆一直在闭目沉思,他的秘书罗切尔和机上人员都识趣地不打扰他。一生中,赫斯多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他急着要去见严小晨,但见到严小晨究竟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他其实并未理出清晰的脉络。

在对“天眼”系统定型化的过程中,赫斯多姆与严小晨打了三十年交道,可以说他与严小晨相处的时间,比严与丈夫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赫斯多姆对严小晨评价极高,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女人,专业精湛,智力过人,思路清晰。但赫斯多姆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她的另一些特质,是她的善良,是她的温润淡泊,是她的母性。所以,尽管有迷惘,赫斯多姆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到北京国际机场后,他给严小晨打了电话,对方手机里是一片嘈杂人声。

严小晨大声说:“丹尼?你已经到北京了?没和元善同机?他说一两天内也要回来——真不凑巧,我这会儿不在家。我在坠落现场,离市区一百五十千米。是我儿子开车来的,我婆母也在,还有我的儿媳来来。看车流情况,一两天内恐怕回不去啦!”

赫斯多姆知道她说的“坠落现场”在哪里。那次突袭中,远征军的母船在空中爆炸,一块最大的残骸落在北京昌平。亢奋的民众纷纷自发赶去,相约带上木柴,要在那儿开一个人类史上最盛大的篝火晚会。

赫斯多姆大声说:“你在那儿等着吧,我乘直升机赶过去!”

听了这句话,严小晨已经敏锐地猜出他此行并非礼节性拜访了。她立即回答:“那好,你来吧。我在大篝火正南方弄一个独立的火堆给你作指示。记住,是在大火堆的正南方!”

秘书罗切尔并不知道赫斯多姆这趟北京之行是何用意,但现在他也知道不是礼节性拜访。他没有等指示,便立即和中国政府联系。十几分钟后,一架直升机带着强风停在他们面前。

他们赶到坠落现场时已是傍晚。那堆胜利的篝火相当于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熊熊火焰烧红了整个夜空,映照得那块太空船残片闪闪发光。那块残片也异常巨大,相当于二十多层楼高,斜斜地插在地上。从一个角度看它像是航船上的风帆;转过九十度再看,它又像一柄斜插青天的长剑。从它近乎平直的曲面可以想见那艘母船的巨大。现场大概有二十万人,在这巨大的篝火和风帆旁,犹如密集的蚁群,在篝火之外作着布朗运动。在他们之外则是无边的秋庄稼,在夜色中显出一派黑绿。直升机在篝火上空盘旋时,能听到下面由二三十万人的嘈杂声汇成的隆隆声浪,十分强劲,犹如地震之前的地声。

大篝火之外,在它南端另有一堆小小的篝火。赫斯多姆不由得佩服严小晨的急智,如果没有这堆指路篝火,很难在几十万人中找到他们。直升机盘旋落下,吹得篝火火星四射。周围是农田,但大片秋庄稼都被踩平了。严小晨和一对推着轮椅的年轻男女用力向他们招手,秘书罗切尔留在直升机上,赫斯多姆则急步赶过去,同严小晨、猛子和来来拥抱,向轮椅上的老人问好。严小晨向他指看那块直入夜空的残片,刚才在空中,赫斯多姆已经惊叹它的巨大,这会儿站在地上仰视,更是大得不可思议,弧形残片与地面成锐角相交,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严小晨告诉他,此行是婆母的主意,她说非得亲眼看看坠落现场,才相信真有外星人。

赫斯多姆逗老太太,“伯母,这下你相信了吧。这次把外星侵略者完全消灭,你儿子的功劳最大,严小晨也不差!”

老太太很高兴外人夸儿子媳妇,但仍撇着嘴说:“牛牛晨晨忙了一辈子,就弄到这块大铁皮?白忙活了!”

众人大笑。

严小晨说,刚才有关人士(当地政府官员和一些艺术家)已经在商量把这块太空残片加固,作为一座永久的胜利纪念碑留存后世。加固时不会改变残片的现有角度,它仍将保持这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保持这种危险的、锐利的美。有人提议把它也建成对先祖的感恩碑,但多数人不赞成,不愿把对先祖的感恩寄托在这件“凶器”上。

赫斯多姆说:“你丈夫进过这艘太空母船,也是人类唯一接触过它的人。据他说,母船上装载有一千万‘小章鱼’,即已经孵化的恩戈人幼体。母船爆炸后,它们已经全部丧生。”

姜猛子和来来都说“大快人心”,严小晨则有点黯然。

“想想他们都是先祖的后代,真替先祖难过。他们也是智慧生物啊,如果两个种族能共处——”她摇摇头没有把话说完,“我倒有一个建议,把这块太空船残片建成纪念碑,悼念横死的一千多万恩戈星生灵,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名字的幼体。”她摇摇头,“我这个建议肯定行不通的,民众不会赞成。”

“看见这堆欢庆篝火,我不由得想起人类的先民时代。”赫斯多姆说,“那时如果捕获到俘虏,人们就要生起一堆篝火来欢庆,同时把俘虏烤来吃。从严格意义上说,今天这堆篝火也是一场猎物的盛宴。十万年过去了,人类的天性并没有变。”

姜猛子与妻子不由得对望一眼——这番话听起来颇不顺耳。虽然对方是父执辈,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执政者,猛子仍忍不住反驳道:“丹尼叔叔,你这个比喻不大合适吧。先民时是人类相残,是同类相食,所以那时的欢庆本质残忍;而我们今天杀死的是穷凶极恶的外星侵略者,是想把人类当成肉用家畜的东西,我们的欢庆与先民们的有本质上的区别。”

赫斯多姆平心静气地问:“是吗?”

“当然!”

严小晨知道赫斯多姆乘直升机来找她必有重要事务,而且肯定和丈夫有关,便笑着说:“猛子,来来,你俩照护奶奶,我同你丹尼叔叔说点工作上的事。”

小两口推着奶奶回到人群中去。严小晨含笑看着赫斯多姆,用目光示意:有话请讲吧。

赫斯多姆苦笑着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可是违反了执政团的纪律,但我还是想讲给你听。好在有一点可以自慰:在这样嘈杂的脑波背景下,先祖即使在附近上空,也无法分辨出咱们的谈话,不至于对他泄密。”他叹息一声,“而且我知道,战争结束后,先祖在心理上已经自闭了,不会在意尘世间的事。”

严小晨不好表态,她已经猜到,赫斯多姆要讲的肯定涉及他与丈夫的分歧,而且与先祖有关。她只是含笑听下去。赫斯多姆简要讲了姜在执政团会议上提到的“两点小事”,以及为完成这些目标从技术上必须要做的那件事。

严小晨静静地听完,问:“这个‘绑架先祖’和向恩戈星进军的计划,执政团已经全体通过了?”

赫斯多姆感受到她强烈的不满,唯有苦笑,“通过了,包括我也投了赞成票。严,在你面前我想敞开心扉。当一个人坐上执政这个位子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政治机器人,他在思考问题时只遵循某种冰冷的逻辑。你丈夫提议的两件事都完全正确,可以说是高瞻远瞩,对人类今后数千年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作为执政者,我只能投赞成票。”

“但在你内心深处,某个叫做良心的区域内,还是感到不安。”严小晨淡淡地说。

“对,没错。所以我急急赶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绝不会赞同这种忘恩负义的决定,我反对向外星球穷兵黩武,我不愿人类从受害者转变为施暴者,步恩戈星远征军的后尘。我会尽一切力量来阻止此事。”

赫斯多姆从她的话中听出了铁一样的决心。他素知严小晨外柔内刚,言不轻发,她说出这句话,相当于已经公开打出了反对执政团的旗号。“我料到你会是这样的态度。”赫斯多姆叹道,“严,我并非缺少做出同样决定的勇气,问题是我的良心战胜不了理智,因为理智告诉我,姜的做法才符合人类的核心利益,而你的做法有可能导致人类内乱,导致人类错失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如果真的如此,你难道不后悔?”

“如果你们执行这个计划,而先祖为此愤而自戕——依我对先祖的了解,他肯定会这样做——你们难道不后悔?不能把人类重新变成野兽!”

赫斯多姆叹道:“看来你也不接受你丈夫的观点。他认为,对于共生圈外的生物,人类应该、而且只能是狼。”他看看严小晨,没等对方逼问,主动说道,“我基本上同意你丈夫的这个观点,只是——在良心上还留下一根硬刺。”

“我不会勉强你的。咱们各自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吧。丹尼,请用直升机把我和婆母送回城里。元善说他明天就要回来探家的,我想尽早见到他。”

“好的。”

严小晨把儿子和来来叫来,招呼着两人把老太太连同轮椅抬到机舱里。直升机上坐不下全家,她让两人和赫斯多姆的秘书先留在此地,等交通恢复后开车回去。“妈,咱们赶快回家,你儿子可能马上就回来啦。”老人口中嘟囔着“我才不稀罕见他”,实则满脸喜气。

机舱门关上了,猛子拉着来来退到旋翼风力之外。来来低声问:“赫斯多姆叔叔跟阿姨说了什么?你看她走得这样急。”

猛子看看身边的罗切尔,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用来来提醒,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赫斯多姆的突然到来和妈妈的急急返回,都昭示着某种异常,而且肯定和父亲有关。他只对来来说了一句:“走,咱们也立即返回。”来来为难地眺望来路,路上塞满了汽车,“没关系,总能闯出一条路的,实在不行就弃车步行,到能够通车的地方再弄一辆汽车。咱们走吧。罗切尔先生,你是否和我们一块儿走?”

“好的,我也加入你们的冒险。”

夜空中的直升机迅速爬高,严小晨透过舷窗看到,地上的三人没有依她的安排在此地等候,而是坐上车,一头扑进逆向的汽车洪流,很快消失不见。直升机转为水平前行,巨大的篝火连同银光闪烁的“风帆”被抛在机后,很快变小变暗,变成无边黑暗里一团小小的火光,现在,它更像原始食人部落的篝火了,燃烧在漫漫的历史长夜中。

前方,京城的灯海已经扑面而来。

严小晨与赫斯多姆在首都机场告别,后者乘专机返回美国,严小晨则带上婆母回家。她回来得很及时,两个小时后,丈夫就赶回来了,此时已是凌晨。战争胜利结束,姜元善也急不可耐地想同亲人会面,因为——战争有更大可能呈现另一种结局,那么他与家人的匆匆一晤也将成为永别。秘书和警卫在楼下住,猛子不在家,六婶回家探亲,老娘在她房间已经入睡,只剩下夫妻二人单独相处。姜元善把妻子紧紧拥抱在怀里,这是几十年来两人第一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相对。

姜元善笑嬉嬉地说:“事先说一句,不许你指责男人自私。我知道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该说,但我迫不及待想干点男人爱干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欲望?知道你已经闭经了。”

严小晨闭经之后确实没有性欲了,想起年轻时的夫妻缠绵就像是前生之事。她不想扫丈夫的兴,笑着说:“你们男人啊……我舍命陪君子吧。”

这一番云雨当然比不上年轻时,但也算尽兴。严小晨发现六十三岁的丈夫仍相当生猛,这就是男女的区别吧,女人韶华易逝而男人的生猛甚至能保持到暮年。不过,也许这并非仅仅是由于生理因素,而和丈夫的心境大有关系,他不会老的,他刚刚开始了一番新事业,需要奋斗千年,那个事业需要充沛的野性和狼性。从某种角度上说,事业是男人的兴奋剂,可以高效地激发男人的勇猛。事毕,严小晨偎在丈夫的怀里。

姜元善问:“老娘身体还好吧,这两年辛苦你了。”

“老娘结实着呢。别看已经糊涂,保准还能活二十年。”

“还是那个样子,刻薄话张嘴就来?”

“没错。老人的心思很让人感慨,她既恋儿孙,又怨恨儿孙没有时刻陪在她身边。”

“你不是已经陪她两年了嘛。”

严小晨不由得笑了,“这又是让人感慨的一面。在她心里,儿子和孙子才真正是她的宝贝,媳妇再亲也是外人。所以,我代替不了你的。怎么样,战争已经结束,你也退下来陪陪老娘吧。”

姜元善沉吟片刻,“我不一定马上就能退下来。家里只有继续辛苦你啦。”

严小晨叹息一声,不再说这个话题。她知道丈夫绝不会从那个近乎“上帝”的位置上主动退下来。你说这是对人类的使命感也好,说是他个人对权力的眷恋也好——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命感和权力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姜元善温柔地搂着妻子,轻轻捋着妻子的柔发,在舒适和慵懒中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严小晨笑叹道:“真是老啦,这些天老是想起往事……知道不,你父亲去世后,我爸爸和我有过一次长谈,他对亲家评价极高。”

“是吗?”

“嗯。他说,很多人在人生中尽管长得高大挺拔,但都是人工栽培的;而这位济世堂的老中医却是一棵野生的酸枣树,树根深深扎在故土的岩石缝中。又说,他此生虽然没干出什么伟业,但如果有机会,他完全可能成为历史上的忠烈英雄,像咬碎钢牙骂敌而死的张巡、断臂救国的王佐,等等。对了,我前些天无意中看到他的一个记事本,可能是给猛子讲故事的备课本吧,上面记载了很多忠烈故事,像头颅被砍掉后仍执干戚而舞的刑天、剔肉还父的哪吒、独守边塞十九年的苏武,还有比干、介子推、屈原、方孝孺等。我甚至觉得,对五六岁的猛子讲这些故事,有点太暴烈、太沉重了。”

“这些故事我小时候也都听他讲过。”姜元善叹息一声,“可惜我没能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

“我赶上了。知道老人的最后嘱托是什么吗?他说,我把牛牛托付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严小晨等着丈夫的反应。不,没有她所期望的反应。丈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深层含意——公公没有托她看护年迈的婆母、年幼的猛子(他肯定认为这些事不必嘱咐),却托她看护地位至尊的丈夫!此中含意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意识深处仍埋藏着对儿子的担忧。

但一向反应敏锐的丈夫没有意识到这些。几十年“天下至尊”的地位,可能让他的感觉迟钝了。严小晨原想从侧面引出话头,现在只好正面进攻了,但开始这场谈话并非易事。就在这时,婆母来帮她忙了。这两年为了便于晚上照顾婆母,她把婆母的卧室安排在了隔壁。这会儿,隔壁传来说话声,而且声音相当大。

姜元善马上坐起来,“是不是妈醒了?我去见见她。”

严小晨笑着把他按下去,“安心睡你的。妈不是醒了,是在说梦话。看来老娘这辈子是当不了间谍了,白天有什么心事,晚上笃定会在睡梦里说出来。”

“她说梦话?过去从来不说的。”

“所以说,你已经不是这家人啦。她这个习惯已经有年头了。而且梦话说得很清晰,甚至能在梦中同我或六婶对话。”她笑着说,“她的梦话一说就是一大串,你仔细听听,看能否听清她说的是啥。”

两人屏息听着。果然,那边的梦话又开始了,大概是在骂人,口气凶狠狠的。听了一会儿,能辨出其中的两句:白养这个儿子了!当初就不该放他出门!

严小晨平静地说:“听见没?还是上次骂你的话。今天她在梦中骂你,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她今晚一直不睡觉,想早点见到你,但最终没等着,正憋着一肚子气呢。”

虽然这只是糊涂老娘的梦话,但因为牵涉到“童年牛牛的邪恶”,屋里的气氛还是有点儿不自然。

严小晨微笑道:“咱们别在意老娘的糊涂。她的理智世界已经大部崩塌,儿孙便是残余的全部,所以她非常在意晚辈能不能在家里陪她。以咱们的角度很难体会她的心情。所以嘛,她的自私其实是母亲的大爱,换个角度而已。”

姜元善重新躺好,枕着双臂,笑道:“我不会在意的。”

严小晨也重新躺好,“又想起何副主席说过的那位陈老,就是晚年性格乖戾的那位。也许真的是人性本恶?只要理智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恶的本性就会表露出来。你看陈老老年昏聩时是这样,妈是这样,还有咱们童稚时期干的那件事,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是严小晨在一生中,尤其是结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到“童年的邪恶”。这一生中她曾一直相信,或者是努力说服自己相信,牛牛哥童年的那件错事是偶然为之,并不代表他的本性,但在知道丈夫要对先祖做的事情之后,她很难维持这个看法了。今天她下了决心,准备把事情摊开来说,哪怕这将导致她与丈夫彻底决裂——以她对丈夫的了解,这种结局并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三十七年的夫妻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心中如锥刺般疼痛,但事关重大,她的决心无可逆转。说了这一句她暂时停顿,看着丈夫的反应。

丈夫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停一会儿他说:“赫斯多姆来过了?我在机场见到他的专机,我降落时他的专机刚起飞。”

“嗯,来过了。”

姜元善不想就这个话题往下谈,也许先祖此刻还在头顶上巡视呢。但他忽然看到一样东西——先祖的脑波放大器,是他与先祖第一次见面时先祖赠予的。这些年来它一直由值日的执政轮流保管,眼下应该是在赫斯多姆手里,但此刻它却放在妻子那边的床头柜上。姜元善悲苦地叹息一声。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制订的千年计划已经流产了,是被自己的爱妻一手破坏的。

严小晨平静地说:“赫斯多姆说,战争结束后先祖就陷入了心理上的自闭,不再关心尘世间的事。但愿他能从忧伤中走出来。元善,我想在近期见见他。我知道以一个平凡人的力量无法慰解他深沉的痛苦,但尽尽我的心吧。”

姜元善又沉默片刻。“小晨,不必遮遮掩掩了,不妨把话摊开吧。我知道你外柔内刚,你决定的事别人是无法劝转的。”他苦笑着,尽管他是位高权重的执政长,但妻子若想在这件事上和他作对,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原因很简单,先祖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真实的上帝,自己的威望其实是附着在他身上的。如果民众知道有人想绑架上帝,哪怕这人是他们心目中的盖世英雄,他们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且,妻子要破坏这个千年计划实在是太容易了,她只需设法(比如用这个脑波扩大器)让先祖知道“姜的阴谋”,整个计划就会完全破产。除非——趁她和赫斯多姆还没有采取行动之前就杀了他们。为了人类的将来,他真该这样办。可惜自己的心还不够硬。

严小晨把丈夫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苦涩地喊一声:“牛牛哥。”

姜元善没有被她的温柔所软化,身体僵硬,声音也是冷硬的:“你尽可率性而为,做你认为高尚的事,只是不要后悔。我说一句话,绝非大言:人类的安危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严小晨温和地反驳:“倒不如这样说,人类的善恶在你我的一念之间。”

“善与恶?”姜元善冷笑着,懒得同妻子争辩。善与恶并非什么确定的概念,其实只是人类为了维护种族生存而玩的文字游戏。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与沧桑之后,妻子还执著于这样一个迂腐的观念,他真是无话可说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上天为女性多配备了一对沉甸甸的乳房,一份沉甸甸的母爱,却用它们坠住了女性的理智,以至于连高智商的妻子也不能真正看透。

想到自己的千年计划要毁于妻子之手,尤其是,她还把这个计划同丈夫的童年“邪恶”连在一起,真令人欲哭无泪。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正如刚才他分析的那样,如果妻子铁了心要反对他,自己是必输无疑的,除非这会儿就杀了她和赫斯多姆,堵住他们的嘴(也许她还没有使用这个脑波放大器同先祖联系)。在执政团会议上,姜元善已经洞悉赫斯多姆的犹豫,那时如果采取果断措施就好了,哪怕这个果断措施要涉及妻子。尽管这个念头相当残忍,但它却在姜元善心中勃勃跳动着,无法扼制。

当然最终扼制住了。这是他的爱妻,是猛子的母亲,他无法对她使用任何卑劣手段,哪怕有一万个正当的理由也不行,而且,即使做了也于事无补——以妻子的智商,她在这次摊牌前肯定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他知道,夫妻之间的情分自此就要斩断了。虽然这个变化太突然,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究其根源,是他同妻子在人生观上的深刻分歧,这种分歧是贯穿两人终生的。

他让自己平复下来,坐起身,“把那些闲事抛开吧。天已经亮了,我把老娘唤醒,陪她多说会儿话。你给猛子和来来打个电话,如果他们今天能赶回来,全家人就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玩一天。”

严小晨知道丈夫实际是在安排“最后的晚餐”,心中刀剜似的疼。这会儿她最大的愿望是能继续躺在丈夫的怀抱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感受着男人的温暖和心跳,享受着一种安全感。但这种幸福已经失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她也平静了,笑着响应:

“难得你能陪陪家人,妈还不乐疯了。走,把老娘唤醒吧——不,还是先和猛子、来来联系。”她拨通了猛子的电话,“猛子说他们最多三个小时后就赶回来,咱们全家好好玩一天,是不是把天羽和媛媛也喊来?”

“可以的,你来安排吧。”

游玩的地方是秘书安排的,是在一处非常僻静的山区。在这儿,警卫可以远远待在一边,不影响家人游玩的兴致。天羽和媛媛也来了,媛媛一见姜元善就扑上来,来了一个拥抱。她贴着姜元善的脸,泪水刷刷地流淌。“不许吃醋。”她扭头对严小晨说,“战前咱们送他上飞球那次我是强忍着泪的,当时我想那肯定是最后一面了。”

严小晨笑着,“我和天羽都不吃醋,你尽情拥抱吧。”

“来来也没少为猛子流泪,特别是经历了那一夜之后。猛子你个小王八羔子,够绝情的,与一个女人欢爱,竟然拒绝知道她的名字和相貌!你不妨想想,那晚来来是啥心情。”

猛子尴尬地笑着。

林天羽说:“那时我们全家作了认真的筹划,如果那些外星畜生真的占领了地球,该如何把猛子留下的骨肉养大。幸亏这些筹划用不上了。”

猛子觉得林叔叔的话太伤感了,忙笑着打岔:“徐阿姨,来来给我透露过一个秘密,说你年轻时最先看中的是我爸,但让我妈抢走了。”

徐媛媛爽快地承认,“没错呀,你爹妈都能作证的。”

“那你可是冤枉我妈了,她和我爸是同乡,五六岁时就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之交。要说抢那也是你来抢。”

“真的?”媛媛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惊人的消息,来劲了,“快点坦白,这里面一定有非常曲折的故事。你俩该不会在五六岁时就一见钟情吧。这事姚阿姨一定清楚的,”她转向牛牛妈,“姚阿姨,给我讲讲牛牛和晨晨小时候的事,行不行?”

她从严小晨手中接过轮椅,同老太太热烈地攀谈起来。这边,严小晨低声问来来:“已经有了?”

来来喜悦地点点头,“嗯,已经检查确认了。”

严小晨对媛媛说:“亲家,该为两个孩子办婚事了。”

林天羽笑道:“对呀,这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年轻时的风流账以后再算吧。”

两家人开始商量婚礼的事,会谈的主角是两位母亲,林天羽不时插上一句,只有姜元善话不多。猛子和来来执手立在圈外,小声说着情话,但猛子一直注意着父亲——尽管父亲言语平和,他还是看出了父亲情绪的异常。很难形容这种异常,它就像是在静谧的旷野之夜,从远处传来的悲凉埙声,埙声微弱,几近于无,但它是确实存在的。

无疑,这与赫斯多姆昨天对妈妈的突兀拜访有关。

亲家母们谈论得很热烈,他瞅机会把父亲叫到一边。“爸,”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进行一场男人间的谈话吧。我不光是你儿子,还是一名受过二十年特殊训练的别动军战士。”

姜元善神色苍凉,叹道:“我知道,你有资格知道内情的。只是,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了。”

“说说看。”

姜元善简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姜猛子的脸色刷地变了,“真是个蠢女人!”他看着远处的妈妈,粗鲁地说,“爸爸你是对的,我站在你这一边,相信来来也会这样。”

姜元善点点头,虽然略感欣慰,但更多的仍是悲凉。猛子稍稍思考一下,果断地说:“爸爸,我这就返回贵州与布德里斯商量,看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姜元善没有拦儿子,“好的,你去吧。”

猛子走过去,同来来低语几句后决然离去,没有同三位长辈告别。那边几位亲家把婚事的细节敲定后,才发现猛子不见了,“咦,猛子呢?”

自猛子走后,一言不发的林风徐来怒气冲冲地说:“他已经返回贵州基地了。他说婚事肯定要推迟了。”

徐媛媛不满地说:“这孩子!你没问他有什么急事?”

来来先是摇头,想了想突然说:“我问了,他说这不该是你们这帮蠢女人管的事。”

她尖利地瞥了婆母一眼。这句话是她编造的,是代丈夫表达对母亲的强烈不满。林天羽和媛媛很茫然。猛子突然离去,又留下这句令人费解的粗鲁话,还有女儿的表情(她的怒气似乎不是针对骂她蠢女人的猛子,而是对着别处)很不正常,中间肯定有蹊跷,但两人一时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严小晨自然是清楚的。她心中苦涩,知道自己在失去丈夫之后,又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她平静地说:“既然猛子走了,咱们也散了吧,看来他俩的婚事肯定要推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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