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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翼

洛盈

洛盈越来越犹豫,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广场被热情高涨又蹦又跳的少年们占满,焕发出一种或许很久不曾有过的激昂的热度。平日里的广场庄严、沉寂而肃穆,但此时却是热烈、纷杂而喧闹。旗帜混合着歌声高高飘扬,狂欢般的孩子们一边大笑一边高声怒骂。

洛盈站在一边,有一些瞬间想冲动地和周围人一起欢歌,另一些瞬间想劝他们散去回家。他们让她回忆起从前和回归主义者大笑大唱着游行的情景,她喜欢那样的生命力,可是在此时此刻,她无法让自己这样激动忘我。她仍然感觉不安。他们是被哥哥用激情的话语鼓动而来的,现在却又唱又跳像是自己的主张,这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她明白,兴奋是可以传染的,不必知道兴奋的缘由,只需要知道感觉。他们一路上将陆续碰到的和不知什么人通知到的少年继续拉拢,现在除了水星团也有了上百人,散开在广场,散成呼啦啦一大片,他们兴致勃勃,像平时和舞会和创意大赛一样兴致勃勃,将龙格和纤妮娅围在中央,手里挥动着巨大的展板。

“要改革!要自由!”他们像歌唱一样喊着。

哥哥在哪里呢。

洛盈正在迟疑,忽然看见议事院的侧门走出十来个穿制服的人,朝着孩子们走来,边走边散开到广场两侧。她听不清他们和前面的人说了什么,但她能看到少年们渐渐拥了过去。她看不清楚,于是迅速从侧面穿过,绕到人群最前面。

“怎么了?”她试图问身边的人。

没有人理会她的问话,现场嘈杂,大家的注意被各种状况分散。但当洛盈向前走,很多人都自动给她让开了路。她猜想是自己身上裙子的缘故,让她像一个来自异域的人,穿过人群不必费力。她看到在最前方对峙的双方言谈并不融洽,大人的面孔冰冷,少年的情绪热烈,大人的说话很低听不清,少年的声音又闹着融成一片同样听不清,情绪从一侧向另一侧冲击。似乎有推搡,有吵吵闹闹,有新人不断加入的混乱。她越来越担忧。有人喊叫起来,广场像一片烧开的沸水。有人开始相互推搡,叫喊声传出来,激怒了更多人。

就在所有人的热情均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议事院大门忽然打开了。

大家一齐将目光投过去,只见缓缓打开的大门空空荡荡,透出其中肃静高昂的内门。地面辉煌却无人,两扇门像敞开的山洞,透出一股冷却的凉风。众人暂时都安静了。

好一会儿,一个身影出现在台阶上,向底下招呼了一声。

“洛盈,你过来一下。”

是瑞尼。

洛盈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瑞尼,也没有想到瑞尼会以这样的方式从人群中将自己叫出来。她看了看四周,四周也看着她。她又看看瑞尼,他面容严肃平静。她点点头,提着裙裾向台阶上走去。在这片刻之间,没有人说话。他们的目光在她身后默默追随,她走到立柱之间,缓缓向底下回身。

“大家等我一会儿。”她说。

声音说出口,有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预料的冰凉的轻柔,在广场上空飘过显得空旷。她来不及看底下的反应,因为瑞尼已经转身走入议事院门厅,她匆匆跟上,议事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瑞尼一路走在她前面,没有与她说话,直到一个小小的休息室前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看她,推开门,让她先进去。小房间空而干净,一排玻璃柜靠窗摆放,一侧墙上有一幅画,另一侧墙边有一只小桌和两只玻璃纤维软座椅。

瑞尼没有急着说话,示意洛盈坐。洛盈没有坐下。刚从喧哗吵嚷中走出,进入这样清冷的安静,看着斜射入的透明阳光,她觉得耳朵还在鸣响,身子轻飘飘的,有些脱离现实。

“瑞尼医生,”她问,“您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是档案员。这样重大的会议,需要所有可能的档案存储。”

洛盈点点头。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瑞尼给洛盈接了一杯水,轻轻放在桌上。

“我会言简意赅,”他说,“不能让他们在外边等得太久。”

洛盈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进来吗?”

洛盈摇摇头。

“是为了给你看这个。”

瑞尼说着,走到墙边,缓缓抬起一只玻璃展柜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样物件,放在手心上,回到洛盈身边,摊开在她眼前。

洛盈低头看过去,那是一只胸针。普普通通的金色金属丝编织,兰花的样子,顶端镶了两颗彩色玻璃,精致但明显不算昂贵。她来来回回端详了半晌,看不出稀奇。

“这是谁的胸针?”

“是一个老妇人。”

“她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退了休的老妇人。”瑞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她本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她死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差不多是在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在议事院前广场的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从那天起,这只胸针就被当做那次事件的纪念物保存起来。”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还差两个月就刚好十年了。”

洛盈从瑞尼的语气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东西,心里开始慢慢发沉,嘴唇也发干,她有点不希望瑞尼再继续说下去,怕他说出的事情她不敢听,但内心更多的却还是希望瑞尼继续讲下去,将她所有的疑问一并托出。所有令人疑惧的秘密都有种特殊的吸引,她的心跳得越快,就越不愿这讲述停下来。

“她……是怎么死的?”她问。

“空气泄露。”瑞尼沉静地说,“广场的一个空气阀被撞坏了,广场空气开始泄露,在这种情况下,联网预警会自动传播,每个空气阀附近的安全门会自动落下,将广场的大部分区域与外界隔绝,保证空间主体的安全。同时,广场与其他区域的连接通道也会自然落下隔离门,以防大规模空气泄露事件发生。然而在悲剧发生的那天,胸针的主人散步经过广场,在通道的出口刚好接近损坏的空气阀,猝不及防地被两道降下的隔离门夹在中间,空气飞一般冲出,她还来不及惊恐就迅速身体炸裂而死,只留下这只胸针。”

洛盈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在广场上有一个激烈的集会。比你们的集会更激烈、规模更大。组织者更有经验、更有能力、更有资源,他们当天调来了一辆机械车,在议事院的广场上造出一大片玻璃房屋模型,一个接着一个,排开在草地上。机械车很高,调成了自动运行模式,顶部装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灯,像两只眼睛,威风凛凛。那一天来的集会者很多,都是成年人,情绪非常高涨,喊出的口号比你们喊出的整齐得多。后来治安员出动了,都是审视系统的日常巡查员,但是那天举止也很坏。或许是有谁说了傲慢或刺耳的话,双方吵起来,渐渐演变为混乱的拥挤,机械车就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被人撞到,砸漏了空气阀。除了老太太,还有两个参加集会的年轻人在冲撞中死去。”

瑞尼平稳而不动声色地讲述着,洛盈屏气凝神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

“那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天的发起人是谁?”

“是你的爸爸妈妈。”

洛盈暗吸了一口气,心底的担心最终被验证了,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茫。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受到了处罚。不只是他们,当天参与的主要人员和前去维持秩序的治安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只是只有你的爸爸妈妈被处罚得最重。”

洛盈觉得自己的脸色正变得惨白:“不是因为给阿瑟叔叔电子方案吗?”

“不是的。”瑞尼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他们被罚是因为这件事。罚去半废弃的火卫二是很大的处罚,只有造成死亡的事件才会导致这样的处罚。没有死亡发生的事件,无论是反对工作室还是赠与方案都不会。被罚的还有当天负责维持治安的首席治安官和其下属。他们现在还在火卫二上。这是一次可以预见的事件,因此完全可以处理得不那么糟糕。阿瑟的离开是在这次事件之后。因为你父母被罚,所以他决定回地球,你父亲正是在离开光电实验室的时候将方案带出,送给了他。”

洛盈听到火卫二的名字,眼前又浮现起父母房间里的遗照,浮现出他们死亡之前年轻而无忧无虑的面孔。他们好像半透明的云朵漂浮在她的眼前,像赫然发亮的幻影。瑞尼手里的胸针还在闪闪发亮,像一枚穿透时间迷雾的针。她的目光模糊了。

“是爷爷处罚的吗?”她抬头看着瑞尼。

“是。”瑞尼点点头,“但也不是。处罚决议是三位大法官和审视系统总的决议,你爷爷只是督责。那个时候更重要的是你爷爷自身的问题。那个时候他刚刚担任总督一个月。这是他遇到的第一次大的危机。作为总督,儿女带头反对整个国度的制度,而他并没能维持秩序,造成了混乱和死亡,本身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在当时的很多人看来,你爷爷本身应当引咎辞职,或者应当被弹劾。”

“弹劾?”

“他是刚上任的总督,连议会改组都尚未完成,地位完全不稳固。”

“那后来呢?”

“那一年的议会辩论非常激烈,场面近乎失控。你爷爷虽自身有稳定大局的力量,但是远远不够。那一次若不是胡安及时强硬地出面,他的位置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胡安伯伯?”

洛盈一瞬间想到了父亲书房里看到的老照片。

“是。”瑞尼点点头,“那时他也是刚刚上任的飞行系统总长。他没有做特别的事,只是在议会辩论的时候宣布不对除了你爷爷以外的人效忠。这影响很大,因为这意味着有可能的兵变。那个时候,胡安在飞行系统中的威信非常高,虽然是刚刚上任,但几乎是全票通过而上任的,这是自建国以来空军中从未有过的事情。你爷爷也是出身空军,投票弹劾的那一天,空军派出了飞机在上空巡航。结果是弹劾失败。这个事件你怎么看都可以,但你爷爷靠这样的背景稳住了总督的位置,这在后来的很多年都让人颇有微词。”

洛盈怔怔地听着,喃喃自语道:“……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洛盈想起全息照片中爷爷的面孔,刀削斧凿,冷静而痛苦。她猜测着当时的情景。她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哪一种情绪占据了爷爷内心的主要位置:被儿女反对的痛苦、处罚儿女的痛苦,还是让人诟病受人指责的痛苦……她在想象中内心抽紧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正是她的爸爸妈妈给爷爷带来了这些痛苦,而这些痛苦也最终回到了他们身上。

“我哥哥知道所有这些事是吗?”

“应该知道。”

“那他……他这一次为什么还支持我们的行动?”

“这个问题……”瑞尼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我们还是先把刚才的事情讲完吧。你知不知道你父母发起的行动以什么为主题?”

洛盈摇摇头。

“为了家家有房子。”瑞尼说,“给每一对夫妻一所房子。”

“啊?”

“没错,就是现在的房屋政策。你父母的行动虽然被制止了,但是这项主张后来被提交成议案,最终获得了通过,就是现在的政策。”

“难道……”洛盈迟疑道,“以前不是这样吗?”

“之前是凭一个人的研究成绩和地位。”瑞尼叹了口气,似乎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在刚建立城市的时候物资并不充足,众人都住宿舍,一人一间,只有杰出的研究员才能建自己的房子,依成绩量化。这政策起初没什么,执行了三十年就积累了很大弊病,有人一直没有技术被应用,就一辈子分不到房子,于是人们开始普遍依附于系统领袖,讨好长老以求自己的技术被纳入工程。结果权力被扩大了,房屋不均,科研开始变了味道。”

“可为什么我小时候觉得家家都有房子?”

瑞尼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居住的社群是开国元勋和长老们集中的社群,已经是得到房子的杰出者了。”

“那爸爸妈妈……”

“他们是为了阿瑟。”

“阿瑟?和珍妮特阿姨?”

“是的。阿瑟没有任何系统地位,因而一直达不到房屋申请的标准。你的父母对此非常不满。他们见过太多滥用权力的不公平,又见到这样的挚友被制度排斥,于是开始渴求一种绝对的平均化的公平。”

“而我们……”洛盈轻声说,“却反对这个。”

“你们想要自己造,想交换。想自由,反对平均。”瑞尼平静地继续道,“这实际上并不新鲜,在战前就是那样的。战前,房屋完全依靠自己建造或者交易。那个时候营地分属于不同公司,每一个人或每一个团体都要自筹工具或者向大公司购买。这是延续了地球的传统,本不新奇。然而火星毕竟不同于地球。火星的资源非常非常稀缺,而且几乎无法直接利用。只有掌握了关键几项铸造和冶炼技术的几家公司有能力建造,于是他们就依靠这种垄断提高了生活成本,控制市场。那个时候,几乎所有有头脑有能力的零散个人都发觉,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获得好生活并不是凭借自己的才能智慧,而是凭借资源支配,于是他们用生命的代价,发誓建立一个国度,给所有人一个平台,让最终的生活不靠资本,全靠才华打拼。”

“也就是说,”洛盈渐渐明白了,“爸爸妈妈反对爷爷,我们反对爸爸妈妈,而爷爷反对的却是我们主张的?”

“可以这么说。”瑞尼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自由、才能与平均,可能所有诱人的词汇总会有某一代人追随。”

“另一代人反对?”

洛盈低下头,心底感到一阵空茫。她不知道现在这一步该向哪里走。行动没有结果,世界不完美总有缺陷,永恒的推倒与重来。下一步该向哪里走,她不知道。她的家族为此付出了这么多,可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丝改善的痕迹?如果有,那么方向在哪里?如果没有,人又应该做些什么?她觉得世界变空了,她像站在空落落的宇宙边缘,望向前方没有终点,极目四顾没有天国。

“瑞尼医生,”洛盈看着瑞尼,心底有一股隐隐的悲伤,“您知道吗,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是非常热衷于这一次的行动,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参加。最后决定参加,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在哪里找到想找的感觉。我想找一种生命力,一种把自己释放出来的澎湃的力量,一种……意义。我想做让自己觉得值得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只是想找那种感觉,至于这件事本身,我倒没有想那么多。我甚至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是不是正确,只是非常简单地想让生命燃烧,并感觉到那种燃烧。”

瑞尼点点头:“我想我明白。”

“您觉不觉得这样很幼稚?”

“怎么会呢。”瑞尼说,“一点儿也不会。我想很多人内心都有这样的希望。你还记得你们说过的丰功伟绩崇拜症吗?这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因为热爱宏大?”

“不仅仅如此。还有一种更大的倾向,是想完成自己。”瑞尼轻叹了一声,“你希望寻找的让自身沉醉的感觉和意义,很多人也都想找。他们只是希望在这样遥远的幻景中让自己显得有意义。如果不是这样的希望,那么任何煽动与控制都无法奏效。如果没有很多想要自我融入电路的人,是不可能稳定搭建起一个电路系统的。人们并不都沉醉于那些丰功伟绩,只是需要创造一些大事,才能在其中找到个人的存在感。”

“但实际上没意义是吗?”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意义。”

洛盈想了想,问道:“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这由你自己决定。”瑞尼说,“我只告诉你这些故事,最后的决定由你自己做出。”

瑞尼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休息室的金色小门,门框有繁复的花边和一圈岩石纹样,中央镶着一整块晶莹剔透的镜子。

洛盈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白色高腰百褶裙,裙摆曳地,头顶人造枝条编织的花环嵌着白色小花,黑色长发垂散,齐至腰际。她看到自己脸色苍白而迷惘,就像两个月前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样。她那时希望自己能变得明朗,变得坚强,可是这么多事情过去,现在的自己仿佛更加迷惘而苍白了。她向镜子走过去,向自己走去。走到门边,她停下来看着瑞尼,瑞尼向她点点头,她伸出手触碰镜中的自己,像是触碰另一个时空。

短短的走廊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她一步一步踏在绘有百年历史的地面,足尖能感觉玻璃和彩色金属的冰凉。两侧的走廊有圆形的玫瑰玻璃,筛落一地几何图案的阳光,彩绘窗被光照亮成圣洁的画,大门肃穆地关着,门外的声响全部隔绝。

开门之前,瑞尼忽然叫住她,想了想后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我也还是一并告诉你好了。你还记得上一次你提到过的医院跳楼死去的那个病人吗?”

“嗯,他怎么了?”

“他叫詹金斯,我认识他。那你还记得我被处罚的事情吗?”

“记得。”

“我是在十年前被处罚的。当时的总长就是詹金斯。他是一个刚愎自用、爱慕权力的人,对系统管理并不热衷,只热衷培植个人崇拜的团队,在我被罚的时候他是系统总长。在那辆矿车出事之前,矿车生产线的管理实际上已经十分混乱,安全检测无人重视,那辆车那次不出事也早晚会出事。那一次他没有被处罚,调查报告很模糊,议事院保住了他的地位。然而他并没有吸取教训,改善矿车生产的监管,很长时间系统的局面并没有发生质的改观,安全仍然有很大隐患,一年之后,终于发生重大事故。他被处罚了,终身不得任职。”

“也就是说,他是害了您一生的人?”

“说害我是太重了,只能说是负有责任的人吧。”

洛盈呆呆地望着瑞尼,内心一片茫然。讨厌的人死在她们面前,她们却为他大声疾呼。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件事。那个人的刚愎自用让瑞尼一生受处罚,可是他疯了,死了,以一种弱者的姿态博得了她们的同情,让她们为那悲惨的一幕打抱不平。

“他为什么会发疯?”她问瑞尼。

“因为他受不了人们不再称颂他的名字。”瑞尼静静地回答。

他说完拍了拍洛盈的肩膀,宽厚的手掌像从前一样给她坚实的力量。她抬起头悲伤地看看他,他向她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替她按动大门的启动电钮,厚重的金属大门向两侧缓慢地滑开。洛盈望向门外,广场的阳光像一片金色海洋,晃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那片阳光,一片灿然的空白,前方什么都看不见。

好一会儿视力恢复,她环视四周,看到台阶下仍然聚集着少年们,一圈圈聚集成堆,或站或坐,吵吵嚷嚷地聊天,气氛仍然浓烈。看到她出来,他们一下子都住了声,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她身上,等着她说话。她向下走了几步,走到他们能听清她声音的地方,瑞尼没有跟下来,她能感觉他站在背后远远地看着她。

“我们今天都回去吧。”她清了清嗓子说。

她的声音轻灵柔软,虽不洪亮却传得很远。在屏气凝神的广场上空环绕着飘荡。所有人都看着她,有很短的一瞬间没人回应。

“都回去吧。”洛盈又说,“理由我以后会解释的。”

广场开始骚动起来,人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声音由弱渐强。

“总要大体说一个理由吧?”有人大声问她。

“因为……”洛盈没有看清问话的人,犹豫了一下说,“因为……历史。”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后会解释的。”洛盈又说了一遍。

看到众人还是躁动不安,她又上了两级台阶,提高了声音,用最恳切的语调向大家请求:“请听我一次好吗,我回去之后会给大家解释的。今天我们回去吧,都回去吧好吗?”

她带着点儿哀伤说完,静静地等着大家,心中有一种剧目戛然而止的伤感。剧目正在沉醉的兴头上,她好像一个扫兴的看门人,忽然点亮了观众席的灯光,一切都醒了,舞台从故事变成布景,入迷的感情被生生切断,所有人涌起巨大的不满。她能看到大家的不满,也能看到那种鼓涨起来的兴致是多么不愿意无疾而终。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忠于自己的内心,她不能在自己都不认可的情况下盲然前冲,因此只能去扫兴。她等着大家的反应,大家也都在等着。那一瞬间,广场上忧伤的安静像一片大海。

她站在台阶上,轻轻举起双手,在唇边合十。白色长裙和罗马柱让她像一个古代祭祀的女孩,她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声音离得都远了,声音像气泡在阳光里慢慢漂浮。

接着,她看到她的声音在少年们心中起作用了。他们开始慢慢活动了。经过短暂的骚动,他们开始慢慢散向四方,慢慢收拾东西,慢慢陆陆续续离开并不宽广的广场,从四周的小路离开。洛盈一直站在台阶上,什么都没有再说,一直站到整个广场的喧闹随着太阳一起慢慢下沉,沉至寂寥。

她很累,她想回家。瑞尼问她愿不愿意进议事院旁听辩论,她摇了摇头,不想进去。她让纤妮娅和索林替她去听,而她自己只想好好躺下来,将一切的一切压进梦里。

※※※

当洛盈回到家,她习惯性地点开信箱,查一遍邮件。她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只想看看就睡,可是一封新邮件却闪动着图标,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一下子睡意全无。

那是一封来自地球的邮件。

洛盈读着信,读了两遍,读完坐上窗台,抱着双腿枕着膝盖,眼望着窗外的夕阳。这一天狂沙飞舞,地平线模糊成一抹金与黑的交融,夕阳已经快要看不见,在飞沙走石的尘烟中显得分外忧伤。

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对各种各样热烈的奔走很疲倦。她不知道那些奔走有没有终点,终点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群人的终点总要进入另一群人的起点。她忽然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看清这一切如何发生,仿佛在一股命运的风中被裹挟,不想随风飘荡,只想站住了呆呆地看着。这是她第一次失去四处流浪的热情,只想静静地坐着,坐到天荒地老。

她这时想起在医院里问过瑞尼的话,仿佛有一点明白了。

瑞尼医生,您以什么为幸福呢?

清醒,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

洛盈看着天边,开始想念安卡,每一次困扰和无助的时候她就特别想念他。无边的风沙和夕阳像大幕将她包裹在其中,她像一个孤单的独幕演员,在没有观众的辽阔剧场里独坐在地上。她想看清那黑暗,想在风沙席卷的澎湃大幕中拉住另一只安定的手。她非常想念安卡。

这时她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有和安卡见面了。他完全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也没有露面。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跳下窗台来到屏幕前想和他联系,可是呼叫的终端始终是一串没有应答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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