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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时间是7月27日傍晚时分。他们宿营的地方叫孔克尔·弗尔霍普,被夏日的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路标牌上这样写着。孔克尔,俄亥俄州在南边。有发生过火灾的痕迹,孔克尔大部分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斯图说可能是由闪电引起的,哈罗德当然又反驳了他。这些天来,如果斯图·雷德曼说救火车是红的,哈罗德·劳德就会举出无数事实和数字证实这些天大部分救火车都是绿的。

法兰妮叹着气翻了个身。难以入寐。她害怕那个梦。

左边,5辆摩托车一字排开斜在各自的撑脚架上,铬合金的排气管和零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月光,就像“地狱之神”乐队特地挑了这块地方闹上一个通宵。不过他们倒不会驾着像这些本田、雅马哈之类的“轻骑”,她想。他们该驾着“飞车”……或是她从电视上的旧美国——国际自行车时代所看到的一些东西。“野精灵,魔鬼般的精灵,车轮上的地狱之神。”在她的高中时代,露天电影院里总挂着这一类的巨型广告牌。威尔士露天影院,圣福德露天影院,南波特兰德露天影院……你付钱,你选择,然后你享用。现在都过时了,所有露天影院都没了,更不要说地狱之神和漂亮的旧美国国际图画。

将它写入日记,法兰妮,她告诉自己,又翻了个身,但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打算睡一觉,无论做不做梦。

离她20步的地方,她可以看见其他人,躺在睡袋里,酩酊大醉,就像经历了一场啤酒晚会的“地狱之神”,在那样的晚会上,除了彼得·方达和南希·西纳特拉以外,画面上所有的人都会喝得躺倒在地。哈罗德,斯图,格兰·贝特曼,马克·布拉多克,佩瑞·麦克阿瑟。服些催眠剂然后睡觉……

他们倒没服催眠剂,而是服了半粒佛罗那。这是斯图的主意。因为梦魇越来越严重,他们中有的人变得有些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他在对其他人说出这个点子的时候将哈罗德支开了,因为取悦哈罗德的办法是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还因为哈罗德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并不是坏事,但也使他变得十分神经质,和他在一起,就像旅行中跟了个五流的神人,虽然无所不晓,却也情绪多变,随时都可能崩溃。哈罗德在霍博肯——他们碰见马克和佩瑞的地方买了第二支枪,现在他就低低地斜挎着两支枪。她对哈罗德的感觉很差,哈罗德也开始让她担惊受怕。她不知道哈罗德会不会有哪一天晚上不再只是疯疯癫癫,而是拿着两支枪胡乱扫射。她发现自己常常回忆起碰到哈罗德的那天,那时他正在后院,穿着浴衣边割草边喊叫,情感的防线全部崩溃。

她可以想象斯图会如何跟他说,准是悄悄地,甚至密谋似地,哈罗德,这些梦是个问题。我有一个想法,但我不知道如何实施,一点药性很弱的镇定剂也许……必须是剂量合适的,如果剂量太大的话,有什么异常动静就没人能醒过来。你认为呢?

哈罗德建议他们每人服一粒佛罗那,这药在哪里都可以买到,如果能终止那些噩梦的循环,再减少至3/4粒,如果奏效,再减少至半粒。斯图私下里找格兰,得到了相同的意见,并做了试验。在剂量为1/4粒时噩梦重新开始潜入。于是他们把剂量控制在半粒。

至少其他人是这样。

法兰妮每晚都拿药,但又藏了起来。她不知道佛罗那会不会伤害身体,她不敢冒这个险。有人说连阿斯匹林都会导致染色体断裂。所以她忍受着噩梦——忍受,就是这个词。有一个梦始终占主导地位,如果有其他不同的梦,也会慢慢地溶于这个梦当中。她在奥甘奎特的房子里,那个黑衣人正追赶她。沿着楼梯上上下下,穿过她妈妈的休息室,休息室的钟还在嘀嘀嗒嗒地数着这枯燥的时光……她知道,如果不背着父亲裹在床单里的尸体,她就能逃脱,但如果她放下尸体,蒙面人就会有亵渎的举动。所以她跑着,同时能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他的手将落到她肩上,他滚热而让人觉得恶心的手。她将浑身瘫软,裹尸布里她父亲的尸体也从胳膊上滑落,这时她会转过身来,大声说,拿走它吧,随便你要做什么,我无所谓,但别再追赶我了。

他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类似披风的黑衣服,除了肆无忌惮的笑容之外,看不见他的相貌。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扭曲变形的衣架。这时,恐怖犹如当面一拳朝她袭来,她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心跳加速,再也无法入睡。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父亲的尸体,而是她子宫里孕育着的孩子。

她又翻了个身。如果不能很快入睡的话,她倒真想拿出日记本记日记。她是从7月5日开始写日记的。一定程度上她是为了还没出生的那个孩子在记这本日记。这是一种表示信心的举动,表示她坚信孩子会活下来。她想让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那场灾难是如何袭击一个叫奥甘奎特的地方,她和哈罗德是怎样逃跑的,以及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她想让孩子了解事情的经过。

月光很好,写字是绰绰有余,两到三页的日记总是足以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对她的文学修养就不用说太多了,她想。她还是想先再给睡眠一次机会。

她闭上了双眼。

继续想哈罗德。

如果马克和佩瑞没有相互托付终身的话,形势也许会随着他们的到来有所缓解。佩瑞已33岁,比马克足足大11岁,在现在这个世道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碰上之后,一见如故,非常知足地走到一起,如胶似漆。佩瑞曾向法兰妮吐露,他们正准备要一个孩子。感谢上帝我一直只用避孕药而没有上环,佩瑞说。要不然,我以什么名义把它取出来呢?

法兰妮差一点告诉她自己正怀着孩子(她已经有3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她忍住了没说。她怕说出来只会让本来就糟糕的形势变得更加恶劣。

所以他们现在由4个人变成了6个人(格兰彻底拒绝骑摩托,总是坐在斯图或哈罗德的后座上)但形势并没有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加入有所改善。

你怎么啦?你想要什么?

如果她必须在这样的世界中活着,她想,必须活着直到体内生物钟在6个月后终止,她倒想要一个像斯图·雷德曼那样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不,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她想要他。毫不掩饰地说,就是那样。

文明已不复存在,人类社会中所有表面的修饰和无用的东西也都一层层被剥去。格兰常常坚持这个观点,而它也似乎总是能让哈罗德过分地觉得高兴。

妇女解放,法兰妮认为(想到自己如果想坦率一点,还不如就此彻底坦率起来),只不过是技术社会的一种副产品。妇女们总是在任凭自己身体的摆布。她们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孱弱。一个男人没法生孩子,但一人女人可以——每个4岁的小孩都知道这点。一个怀孕的妇女更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文明给男女双方都提供了一个正当的保护伞。解放这个词说明了一切。文明社会时,在它周到仁慈的保护体系下,妇女一直做着奴隶。让我们别作过分的修饰,我们就曾是奴隶,她想。然后,那些黑暗的日子结束了。本应该挂在《女士》杂志社的办公室里的《妇女信条》这样说道,“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修建了铁路。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发明了汽车,杀死了印第安人,他们认为自己先到这片土地上来,所以应该在美洲住得更久。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在医院、警局、学校的一切活动。现在我想选举,想拥有把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以前我是奴隶,但现在奴隶制已经废除了。我作奴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无需再作奴隶,就像我已无需划着小木舟横越太平洋。直升飞机比小木舟更快更安全,自由也比奴隶更有价值和意义。我不害怕乘飞机。谢谢,先生们。”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有。南部的乡下佬可以对燃烧的草场抱怨不止,反对分子也可以玩一些文字游戏,但真理只会保持自己的微笑。现在,所有的都改变了,在几周之内一切都变了,变了多少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但现在躺在这儿,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上帝,她非常需要一个男人。

不全是为了保全她和她腹中的这个孩子,也不全是为了寻找一个最优秀(或第二优秀的,她想)的男人。斯图吸引着她,尤其没有了杰西。斯图人很安静,又能干,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她父亲称为“酒囊饭袋似的废物。”

他也被她吸引着。她非常清楚这一点,从7月4日在那家废弃的餐馆里第一次共进午餐时起她就知道这点了。一会儿——就一会儿——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迸发出瞬间的热量,就像水车所有的叶片都转向负重的一边时产生的能量一样。她猜斯图也知道这些,但他在等她,等她在自己的时间里作出自己的决定。她先跟了哈罗德,因此她成了哈罗德的奴隶。这是一个气味难闻的强壮男子的想法,但她害怕整个世界又将变成这帮气味难闻的强壮男子的世界,甚少一段时间是这样。

如果有其他人能代替哈罗德就好了,但是没有。她担心她等不了太久。她想起哈罗德笨拙地试图和她做爱,试图证明所有权不可更改的那一天,是多久以前?两周?好像更长。所有的过去都变得遥远而悠长。就像一块受热的太妃糖一样伸延开来。她既为如何对付哈罗德担心,担心如果自己真投入斯图的怀抱他会怎么做——也为自己将做的梦害怕,在这两重折磨之间,她根本无法入睡。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天仍然黑着。有人在摇晃着她。

她低声抱怨了几句她这一觉睡得正舒坦而且是一周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然后就极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想着一定是早晨该出发的时间了。但他们为什么没等天亮就走呢?她坐起身,发现月亮正在落下。

是哈罗德在摇她,哈罗德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哈罗德?出什么事?”

斯图也起来了,她发现。还有格兰·贝特曼和佩瑞正跪在远处他们原来升着一小堆火的地方。

“马克,”哈罗德说,“马克病了。”

“病了?”她问,随后就听见一声低吟从火堆的灰烬那边传来,佩瑞正跪在那儿,另外两个男人则站着。法兰妮觉得体内“腾”地升起一种恐惧感。疾病是他们大家最害怕的一样东西。

“不会是……不会是流感,对吧?哈罗德?”因为如果马克染上了迟来的“上尉之旅”一样的症状,那他们谁都有可能会染上。也许那种细菌仍然潜伏在周围,也许它发生某种变异,更适合侵蚀人类了,上帝!

“不,不是流感。这一点儿也不像流感。法兰妮,你今晚吃了那些罐装的牡蛎吗?或者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吃了些?”

她努力地回忆着,神志仍然因为睡眠有些不清醒。“是的,两顿我都吃了,”她说,“味道不错。我喜欢牡蛎。是食物中毒,是吗?”“法兰妮,我只是在问你。我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这里没有医生。你感觉如何?你觉得好吗?”

“挺好,只是很困。”其实她不是,她一点儿都不困。另一声呻吟从营地的那边传来,就像马克在控诉她,为什么在自己感觉恶劣的情况下她的感觉却这么好。

哈罗德说:“格兰认为有可能是他的阑尾……”

“什么?”

哈罗德只是难堪地笑笑,点了点头。

法兰妮站起身来走到其他人聚集的地方。哈罗德像一个阴郁的影子似的跟着她。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说。她机械地说着,就像以前已经说了许多次一样。她的目光不安地从一个人挪到另一个人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恐怖和无助,这让法兰妮再一次觉得受到了控诉。她的思维自私地想到了腹中的婴儿,她不得不试图把这思维转向别处。无论是否合适,它们都没法被驱赶开。“离他远点儿,”她的内心一半在对另一半呐喊,“赶快离他远点儿,他有可能会传染。”她看着格兰,后者在科勒曼油灯的光晕下愈显苍白而衰老。

“哈罗德说你认为是阑尾出了毛病?”她问道。

“不知道,”格兰说,听上去十分不安和恐慌。“但他的确有了一些征兆,发烧,肚子发硬肿大,一碰就疼。”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又说了一遍,掉下泪来。

格兰摸了摸马克的肚子和瞪得大大的双眼,他尖叫了一声。格兰刷地一下抽回了手,就像摸到了滚热的火炉一般。他从斯图看到哈罗德,又转回到斯图,然后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问:“你们两位先生有什么建议?”

哈罗德站在那儿,喉结不由自主地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碍着他说话。最后,他终于脱口而出,“给他吃一些阿斯匹林吧。”

佩瑞一直透过泪水俯视着马克,听到这话,抬眼看着哈罗德“阿斯匹林?”这次她尖叫起来,“这就是你那聪明脑子里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阿斯匹林?”

哈罗德将手插进兜里,抱歉地看着她,接受了这份谴责。

斯图平静地说:“哈罗德是对的。佩瑞。现在看来,阿斯匹林的确是我们最好的选择。现在几点啦?”

“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冲他们大喊,“为什么你们都不敢承认呢?”

“3点15分。”法兰妮说。

“他要死了怎么办?”佩瑞把滑到脸上的头发拂到脑后,她的脸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肿胀。

“按他们说的做,佩瑞,”马克用一种单调倦怠的口吻突然说道,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会尽力的。如果继续像这样疼,我还真不如死了算了。给我一些阿斯匹林,或任何别的什么。”

“我去拿,”哈罗德说着就急于离开。“我的背袋里就有一些。强力速效型的,”他补充道,好像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赏似地。然后就急匆匆拿药了。

“我们得帮帮他。”佩瑞说,又恢复了她的这句老话。

斯图把格兰和法兰妮拽到一边。

“有什么办法吗?”他悄悄地问他们,“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任何办法。哈罗德让她快发疯了,但关于阿斯匹林的主意比我所有的办法都要好上几倍。”

“她只是不安,如此而已。”法兰妮说。

格兰叹了口气,“也许是肠胃出了问题,粗粮吃多了。活动活动也许就会好了。”

法兰妮摇了摇头:“我想不是。肠胃消化不良是不会发烧的,肚子也不会胀成那样。”他的肚子像一夜之间长了个肿瘤似的鼓了起来。她想到这点就觉得难受。她己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除了梦之外)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哈罗德说了些什么?这屋子里没有医生。的确是这么回事,多可怕的事实。上帝,一切就这样在她身边瞬间地发生了,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是多么地孤立无援。他们一直是这么高度紧张,以致于连必要的安全保障都被抛之脑后了。她从格兰有些扭曲变形的脸看到斯图同样的脸。从他们脸上都看出深深的忧虑,但哪张脸上都没有答案。

马克在他们身后又尖叫了一声,佩瑞回应着他的叫声,像是也感到了他的疼痛。一定程度上她的确感到了,法兰妮想。

“我们该怎么办?”法兰妮无助地问。

她想到了婴儿,反反复复潜入她脑子里的一个问题里:“如果万一要剖腹产该怎么办?如果万一要剖腹产该怎么办?如果……”

在她身后,马克又尖叫起来,像发出一种可怕的预言一般,她恨他。

他们在摇曳的油灯光下面面相觑。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1990年7月6日

经过一番劝说,贝特曼先生同意和我们一道走。他说,尽管他写了许多文章(“我全是以大写字母写的,这样就没人能看出它们实际上是多么地简单浅显了,”他说。)而且拥有极度枯燥乏味的教学生涯,更不要提他颇为得意的异常行为社会学和乡村社会学,他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斯图想知道他所说的机会是指什么。

“我想这是非常清楚的,”哈罗德以他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口吻说道(哈罗德有时让人觉得可亲,有时又会让人觉得可恶,今晚无疑就是后面这种情况。)“贝特曼先生。”

“请叫我格兰,”他十分平静地说。但哈罗德盯着他的目光就像他曾经谴责哈罗德患有社会病似的。

“格兰,从一个社会学家的角度出发,发现了一个现场研究社会知何形成的机会,我想是这样。他看看事实知何印证理论。”

长话短说,格兰(我从现在起将这样称呼他,因为他喜欢这样)同意对“机会”的解释大致如此但同时补充道,“我还有一些理论已经被记下来,希望得到证实或否定。我认为,从流感扫荡之后的废墟上诞生出来的人类一定不同于从尼罗河流域这片文化的摇篮中诞生出来的。”

斯图以他惯有的平静口吻说:“因为一切都在四周倒下,等着被重新拾起。”他看上去神色严峻,以致于让我觉得吃惊,就连哈罗德也以一种滑稽的表情看着他。

格兰只是点点头,说,“没错。技术社会已化乌有,但它留下了所有的篮球。总有人会回忆篮球比赛并将它传授给其他的人。很简洁,对不时?我晚些时候应该把它记下来。”

但我自己把它记了下来,以免他忘了,谁知道呢?那个阴影知道,嗨!

哈罗德接着说,“听起来,你认为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新开始——武器竞争、环境污染等等。这又是一个理论吗?或是第一个理论的推论?”

“不完全是,”格兰正要继续说下去,哈罗德又插进话来。我没法逐字记下,因为每当哈罗德激动时,他总是说得很快。他所说的总结成一点就是他认为人们不会那么傻,尽管他通常对人们的评价都很低。他说他认为这次之后,一定会有一些特定的法则被建立。人们不会再对核裂变或碳射线(他也许发错了音)或这一类的废物忙个不停。我记得他说的一件事,因为他说得十分形象。“难题已被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工作,再把难题重新堆到自己面前。”

我可以看出来他因为辫论变得有些头脑发热。哈罗德不被人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总是急于显示他如何地见多识广(他的确知道得很多,我不能否认这点,哈罗德是聪慧过人的)。但格兰只说了一句,“时间会说明一切,对吧?”

所有这些都在大约1个小时以前结束了,我现在在楼上的一间卧室,科亚克躺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多好的狗!它总是那么惬意,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但我得努力不去想太多关于家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总是让我难过得掉下眼泪。我知道有一点听起来比较可怕,但我确实非常想要一个人来帮我温暖被褥。我脑子里甚至连候选人都有了。

别再想了,法兰妮!

明天我们要去斯托威顿,我知道斯图不太赞成这个主意。他对那个地方万分恐惧。我非常喜欢斯图,只希望哈罗德能喜欢他一点。哈罗德总是让事情陷入尴尬的境地,但我想他再怎么也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

格兰决定不带科亚克走。他对这个作法深感愧疚,科亚克觅食不会有任何困难。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除非我们能找着一个带边斗的摩托,即便那样,科亚克也有可能受惊跳出来,死伤于车轮之下。

无论如何,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备忘:得克萨斯漫游者(一支棒球队)队有个擅长以快球出名的球手,他能投出各种非击手球和其他漂亮的球法。非击手球是很棒的。有一种模拟笑声的喜剧,模拟笑声即在可笑的剧情部分配有人们的笑声录音,这样能让你看得更加投入更加尽兴。你常可以在超市得到冰冻的蛋糕和小饼,你经常是化开后就吃下去。萨拉李草莓奶油蛋糕是我最爱吃的。

1990年7月7日

没法写长。骑了一整天车。屁股都麻了,后背也像灌铅一样地沉重。我昨晚又做了同样的噩梦,哈罗德也梦见了那个人,这让他大为不安,因为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做着一个基本上相同的梦。

斯图说他仍然做着关于内布拉斯加和那个黑人老妇人的梦。她总说他应该在某个时候来看她。斯图认为她住在一个叫赫兰德或赫福德或类似名字的镇上,并说他认为一定能找得着这个地方。哈罗德对此嗤之以鼻,又开始夸夸其谈地讲到,梦是我们清醒的时候不敢想象的事物的弗洛伊德心理表现。我想,斯图是生气了,但他没有发作。我十分害怕他们之间的龃龉会升级成公开的冲突。我希望事情不要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最后,斯图说话了:“那怎么解释你和法兰妮总是作着同样的梦呢?”哈罗德嘟哝了几句出于巧合之类的话就走开了。

斯图告诉格兰和我,他希望我们在到过斯托威顿之后去内布拉斯加。格兰耸耸肩,答道:“为什么不呢?,我们总得去个地方。

哈罗德理所当然又在表示反对。混蛋!

备忘:19世纪早期由于美国驾驶汽车的人过多,汽油一度出现短缺,我们耗尽了大部分的石油资源,阿拉伯人趁机操纵我们。阿拉伯人钱多得都没法花。有一支叫“谁”的摇滚乐队常在现场演出结束的时候砸烂他们的吉它和扩音机,这就是所谓的“摆阔性的挥霍浪费。”

1990年7月8日

天已很晚,我也已经很累,但我将尽可能地在上下眼皮合上之前多记下一些东西。哈罗德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完成了他的标记牌(我得说他在整个过程中风度极差)并将它竖在斯托威顿军用仓库前面的草地上。斯图在旁边帮他,对哈罗德刻薄的嘲弄一直保持着平静。

我已经让自己为失望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不认为斯图在撒谎,我想哈罗德也不会这样认为。所以我十分确信所有的人都死了,但看到的情形仍然深深震憾了我,我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不过,我不是唯一一个受到震惊的人。斯图看到这个地方时,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穿着短袖衬衫,我看得见他满胳膊的鸡皮疙瘩。他的眼睛通常是清澈的蓝色,那一刻却变成了蓝灰色,就像阴天的大海一般。

他指着三楼说,“那就是我的房间。”

哈罗德转向他,我可以看出来他又有了他特有的哈罗德式评论,看到斯图的脸色时,他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我想他这一点是非常明智的。

过了一会儿,哈罗德说:“好了,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你这样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图反驳道,他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但同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这让我十分害怕,因为他平常总是像冰水一样冷静的,这点和哈罗德的难以自控形成鲜明对比。

“斯图。”格兰刚要发话,斯图就打断了他。

“为什么要去呢?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它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吗?没有军乐队,没有上等兵,什么都没有,相信我,”他说,“如果他们在这儿的话他们一定会围上来了,我们进到那些房子里时的模样就像一群愚蠢的几内亚猪。”然后,他看着我说,“对不起,法兰妮,我不是有意要那样说话。我想我是过于心烦意乱了。”

“好啦,我要进去了,”哈罗德说,“谁和我一道?”我能看出来,尽管哈罗德想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他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害怕。

格兰说他跟着一起进去,斯图说,“你也进去吧,法兰妮。看一看,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我本来想说,我情愿和他一起呆在外面,因为他看上去情况不太好(而且因为我也确实不想进去,你知道),但这会给哈罗德一个借口制造出更多的麻烦,所以我答应了一道进去。

如果我们——格兰和我——真时斯图的故事还心存怀疑的话,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也会打消一切怀疑的念头。是那种气味让我们彻底相信了斯图的故事。在我们经过任何一个村庄的时候都闻到过这种味儿,有点像烂西红柿的味道。哦,上帝,我又哭了,但人的确是不仅会死而且会烂的,就像……等等

(稍后)

在那儿,我痛哭了一场,这是我在同一天里的第二次哭泣,就像故事里爱哭的泪人儿一样。今晚不会再有眼泪了,我保证。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进去了,我想,该是出于一种病态的好奇,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但我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想看看斯图被关押的房间。还不光是气味吓人,还有那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阴冷。有许许多多的花岗岩大理石和真正上等的绝缘材料。楼上2层稍微暖和一点,但往下走却又是那种气味,那种阴冷,就像一个坟墓,让人毛骨悚然。

这地方还有很重的阴气,就像一间常常闹鬼的房子。我们三个人像绵羊一样挤在一块儿,我很欣慰自己带着那把来福枪,尽管它的口径只有0.22。我们的脚步声不断在四周回响,就像有人在跟踪。我又想到了那个梦,想到了那个盯着看的人。难怪斯图不想和我们一道来。

我们终于摸索到电梯上了二楼。除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外一无所有……还有几具尸体。三层有点像一家医院,但每一个房间都装有气动门(哈罗德和格兰都说是气动门)和特殊的观察窗。房间和走廊里都是成堆的尸体,但极少有妇女,难道最后他们终于成功地将她们疏送走了?有太多我没法了解的事,但又为什么要去了解呢?

在主楼梯下面大厅的一头,我们发现有一间屋子的气动门开着。里面有一个死人,但显然不是病人(病人都穿着白色病号服),也一定不是死于流感。他躺在一滩干结的血迹上,看上去死之前还试图爬出去过。还有一把折断的椅子,东西都乱七八糟,像发生过一场搏斗。

格兰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我想我们最好别对斯图说这间屋子的情况。我猜他一定是差点儿死在这儿。”

我看着那具蜷缩的尸体,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哈罗德问,他的声音沉闷了许多,哈罗德说话不像发通告那般宏亮的次数寥寥无几,这次算是一次。

“我想,那个人来这儿是为了杀死斯图尔特,”格兰说,“但斯图却在某种程度上占了上风。”

“为什么呢?”我问,“如果斯图是有免疫力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想杀他呢?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我,两眼比较吓人,像鲐鱼的眼睛一样无神。

“有没有意义并没有什么关系,法兰妮,”他说,“意义似乎早已和这个地方没有联系,从它的种种现象来看。显然存在一种相信掩盖的心理,他们相信掩盖的执着和疯狂程度不亚于宗教群体对神的信仰。因为,对一些人来说,在造成破坏之后继续加以掩盖才是最为重要的。我想知道,在灾难结束他的生命,为这场屠杀画上句号之前,他们究竟在亚特兰大和圣法兰西斯科杀害了多少有免疫力的人。这个家伙?我很高兴他已经死了。我只替斯图难过,因为他后半辈子都会做有这家伙的噩梦。”

你知道格兰后来干了什么吗?那个温文尔稚的人上演了可怕的一幕。他走过去开始踢这个死人的脸。哈罗德发出了一声声压抑的嘟哝,就像被踢的人是他自己。随后,格兰收回了他的脚。

“别!”伴随着哈罗德的一声叫喊,格兰又踢了一脚死人的脸,然后转过身来拿手背擦着自己的嘴唇,甚少,他的两眼不再像死鱼那样无神。

“走吧,”他说,“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斯图是对的,这是个充满死亡的地方。”

于是我们走了出去,斯图坐在外面,背靠着篱墙下的铁门,我想……继续吧,法兰妮,如果不告诉自己的日记的话,你又能告诉谁呢?我想跑过去,吻他,然后告诉他,我们为没有相信他的话而感到惭愧,为我们过分地描述自己在那场灾难中受的罪而感到惭愧,因为他对自己差点死于别人之手都只字未提。

亲爱的,天哪,我是爱上他了,我想要不是因为哈罗德,我一定会上去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他。

不管怎样,(总是“不管怎样”,尽管现在我的手指都发硬了)这时斯图第一次郑重地告诉我们,他想去内布拉斯加,想去验证一下他的梦。他的脸上挂着一副固执而略显尴尬的表情,好像他已经知道又要遭到哈罗德更为傲慢的嘲讽似的,但哈罗德还没从我们的斯托威顿之行中回过神来,所以除了象征性地反对之外并没有说太多。但就连这种象征性地反对也没能持久,因为格兰在这时以一种有所保留的口吻谈到,他在前一天晚上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

“当然,有可能只是因为斯图对我们谈过他的梦,”他说着脸有一点发红,“但它与斯图的梦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哈罗德说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斯图插话道,“等等,哈罗德,我有一个主意。”

他建议我们每人拿出一张纸记下所有能回忆起来的梦的细节,然后作一番对比。这个作法相当客观而科学,所以哈罗德不能怎么抱怨。

我在前面已经记下了我做的梦,在这儿就不再重复。我写给他们看的纸条保留了关于我父亲的部分,但省略了关于婴儿的部分及他手里一直拿着的衣架。

比较的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

哈罗德,斯图和我都梦见了那个黑衣人,就让我暂且这么称呼,斯图和我都看见他穿着披风而且没有清晰的五官——他的脸总是在阴影里。哈罗德的纸上写着他总是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像男妓一样召唤着他。”有时,他能看见他的脚和他眼里射出的光——“像黄鼠狼的眼睛”,这是他的描述。

斯图和格兰关于那个老妇人的梦也非常相似,相似之处几乎难以一言道尽(这似乎是我在“手指发麻”之外又发明的一种可以从简的写法)。无论如何,他们都一致认为她住在内布拉斯加,尽管他们对那个小镇实际的名字没能达成一致——斯图说是赫林福德,格兰说是赫明福德。很相似。而且他们看上去也都坚信一定能找着它。(记好了,我的日记:我猜的是“赫明福德”。)

格兰说,“这真是非同寻常。”我们似乎有着可靠的心理经历。哈罗德有些表示轻蔑的举动,但他似乎一下子有了太多可供思考的材料。他只同意“我们得去某个地方”这个基本观点。我们在早晨出发了。我有点受惊,有点兴奋,但更多的还是高兴。为能离开斯托威顿这个死亡之地而高兴。我将在脑海中把那位老妇人放在黑衣人之前优先考虑一阵。

备忘:“稍安勿躁”的意思是不要烦躁不安。“秋毫未犯”是指一样东西完好无损。“高枕无忧”是指你一点都不担心,“爽一把”的意思是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很多人的T恤上写着“鬼话连篇”,事实也的确如此。“水到渠成”是形容凡事进展顺利。“住处”是很老的一个词,现在正代替“房间”“寓所”等词来表示流感侵袭以前你所居住的地方。“我挖到了你的住所”是很酷的一种说法。这些都有些滑稽,是不是?但这就是生活。

时间是正午12点以后。佩瑞在马克身边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前把马克挪到了荫凉的地方。他的‘知觉时有时无,没知觉的时候大家觉得更为轻松一些。他在后半夜一直都忍着疼痛,但天亮之后他最后再也忍不住了,当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的尖叫会让他们的血液凝固。他们只有站在一边,无助地相互看看。没人想吃午饭。

“是他的阑尾,”格兰说,“我对此毫不怀疑。”

“也许我们该试试……对他进行手术,”哈罗德说,他看着格兰,“我不认为你……”

“我们会害死他的,”格兰平静地说,“你知道这点,哈罗德。即使我们能在不让他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剖开他的肚子,我们也没法辨别阑尾和胰腺,肚子里的内脏可没贴标签,你要知道。更何况我们还没法在手术过程中止住他的血。”

“可如果我们不给他做手术的话,也就等于害死他。”哈罗德说。

“你想试试,是吗?”格兰气急败坏地说,“有时我真弄不明白你,哈罗德。”

“我想你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也没太大用处,”哈罗德说着涨红了脸。

“停停,别吵了,”斯图说,“你们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你们打算拿口袋里的大折刀给他剖开肚子,不然手术根本就是不可能进行的。”

“斯图!”法兰妮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怎么啦?”他问,同时耸耸肩,“最近的医院在莫米。我们没法把他送到那儿。我想我们把他抬回到高速公路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你是对的,”格兰小声嘀咕着,不时地拿一只手摸摸自己粗糙的面颊。“对不起,哈罗德,我过于烦躁不安了。我知道这类事情可以发生。噢,对不起,应该是会发生,但我想我只从理论上知道这一点。这与以前坐在研究室是截然不同的。”

哈罗德不太情愿地接受了道歉,两手深插在兜里走开了,那模样就像一个生气的、发育过于充分的10岁孩子。

“我们为什么不能挪动他呢?”法兰妮看着斯图和格兰绝望地问。

“因为他的阑尾现在已经肿大发炎了,”格兰解释道,“如果破裂,会释放出足以杀死10个人的毒素。”

斯图点点头,“腹膜炎!”

法兰妮的头有些发胀。阑尾炎?现在可算不上什么病。为什么有时你因为胆结石或别的什么病住院时,他们会按照惯例顺便就摘除了你的阑尾呢?她想起她语言学校的一位朋友,大家都叫他比基,他在五六年级之间的暑假就割除了阑尾,他也就在医院住了两三天。从医学上讲,摘除阑尾倒真算不了什么。

从医学上讲,怀着一个小孩也算不了什么。

“但如果让他就那么呆着,”她问,“他的阑尾就不会破裂吗?”

斯图和格兰尴尬地相互看了看,没有答话。

“那么你们就和哈罗德说的一样糟糕!”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们得做些什么,即使是拿一把大折刀来做。你们必须做点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格兰愤怒地问,“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几乎连一本医书都没有!”

“但……你们……不应该是这样的。摘除阑尾不应该是什么大事。”

“对,在过去是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可是一件大事,”格兰说道,到这时,她已经跌跌撞撞地边哭边跑开了。

她在3点左右回到住的地方,心里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愧疚,打算道歉一番。但是格兰和斯图都不在营地。哈罗德情绪低落地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佩瑞盘着腿坐在马克身边,拿一块布擦着他脸上的汗。她的脸色苍白而平静。

“法兰妮!”哈罗德叫了她一声,抬起头来,神情振奋了许多。

“嘿,哈罗德。”她朝着佩瑞走去。“他怎么样了?”

“睡着了,”佩瑞说,他不是睡着了,就连法兰妮都能看出这点,他是昏迷过去了。

“其他人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佩瑞?”

是哈罗德回答了她。他一直跟在她后面,法兰妮可以感觉到他想摸她的头发或拥住她的肩。她不想让他这样做。哈罗德已经开始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感到别扭了。

“他们去了孔克尔,想找一家诊所。”

“他们可以找到一些书籍,”佩瑞补充道,“和一些……一些器械。”她哽咽了一下,嗓子眼发出一丝声响。她继续替马克擦着脸,不时地将布放到盛水的罐头盒里沾上水再拧干。

“我们非常抱歉,”哈罗德难堪地说,“我们不是故意的,但我们的确非常抱歉。”

佩瑞抬起眼来,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谢谢你!这不是哪个人的错,当然是除非有上帝在。如果有上帝,那就全都该归咎于他。当我看到他时,我真想狠狠地踢他。”

她长着一张马脸,身板厚实得像个农民。法兰妮在看到别人长相的缺陷之前总是能先发现它们的优点(就拿哈罗德来说,他的手就生得不错),她注意佩瑞的头发带一点金棕色,比较招人喜爱,她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也显出睿智。佩瑞告诉过他们,她曾在一所大学教人类学,她曾一度活跃于女权、爱滋病患者的平等待遇等一系列政治领域。她从没结过婚。她有一次告诉法兰妮,马克比她想象中的男人还要好,她碰到的其他男人不是过分忽视她就是把她与其他放荡或吸毒的女孩儿混为一谈。她承认,如果外界条件没发生变化和以前一样的话,马克也许同样会成为忽视她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但事实是外界条件变化了。他们在奥尔巴尼相遇,当时佩瑞正在那儿和父母一道消夏避暑。简单的交谈之后,他们决定在潜伏于腐尸中的细菌侵袭他们这些流感没能击垮的人之前离开那个城市。

于是他们动身了。第二天晚上他们成了情人,与其说是出于相互吸引,还不如说是出于近乎绝望的孤独寂寞(这话也许过于刻薄,法兰妮甚至都没把它写进日记里)。他对她很好,佩瑞曾这样告诉过法兰妮,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特别柔和,还带着一种惊讶,就像所有在这个艰难世道中发现了一位出色男人的妇女一样。她爱上了他,而且每天都爱得更深一点。

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了。

“很有意思,”她说,“这儿除了斯图和哈罗德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大学毕业生,哈罗德,如果世事如常的话,你也一定会大学毕业。”

“是的,我想是这样,”哈罗德答道。

佩瑞转回身去,继续为马克擦去额头上的汗,很轻,很柔,充满爱意。法兰妮不禁想起了他们家《圣经》中的一副黑白画,画面上三位妇女正在为耶稣的尸体作好下葬前的准备——她们拿油和香料在涂抹着他的尸体。

“法兰妮主修英语,格兰是社会学老师,马克即将拿到美国历史博士学位,哈罗德,你也会学英语,准备当一名作家。我们可以坐下来开一个相当精彩的学术会之类的会议,事实上我们也开过,对不对?”

“对。”哈罗德表示同意,他一向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现在低得几乎无法听见。

“自由派艺术教育教会你如何思考——我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这句话。人们看到的严酷的事实是从属于他们的思想方法的。从学校学到的最大本事莫过于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进行演绎和推理。”

“很好,”哈罗德说,“我赞成。”

现在,他的手已如愿以偿地放到了法兰妮的肩上。法兰妮没有甩开它,但她确实很不情愿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样不好,”佩瑞愤怒地说,哈罗德吃了一惊,把手从法兰妮肩上撤了下来。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不好?”他怯怯地问。

“他快死了!”佩瑞叫道,声音不大,但充满了愤怒与无助。“他快死了,因为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大学的宿舍和廉价公寓里学习如何胡侃一气。是的,我可以告诉你新几亚美第印第安人的情况,哈罗德你也可以解释近代英国诗歌的文学手法,但这对我的马克又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我们能有一个来自医科学院的。”法兰妮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了。

“是的,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人的话会好一些。我们甚至没有汽车,没有一个农业大学毕业,看过一次兽医给牛或马作手术的人。”她看着他们,深蓝色的眼睛更加深邃,“尽管我很喜欢你们大家,但在这一刻,我宁愿拿你们所有的人去换个医生。你们谁都害怕动他,尽管你们知道不动他会是什么结果,我也一样——我并没有把我自己排除在外。”

“至少那两个……”法兰妮打住了。她本来想说至少两个男人去找药了,但随即又想到有哈罗德在场,这话产生的效果绝不会好。“至少斯图和格兰去了。这不是件小事,对吧?”

佩瑞叹口气道:“是的,这算得上一件事。去那儿是斯图的主意,对不对?他是我们中唯一一个最后决定试试做点什么总比束手待毙好的人。”她看着法兰妮,“他告诉过你,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他在一家工厂工作,”法兰妮不加思索地答道,她没注意到哈罗德对她如此迅速地回答上了这个问题已经眉头紧锁,“他向电子计算器里面安装元件。我想你可以称他为电子技术员。”

“哈!”哈罗德苦笑道。

“他是我们中唯一知道把事情区别开对待的人,”佩瑞说,“他和贝特曼先生所做的也许会害死他,我想是这样。但他因为有人想拯救他而死去总比我们袖手旁观地看着他死去,像看着一条流浪于街头的狗悄然死去要好得多。”

法兰妮和哈罗德一时无言以对。他们都站在她身后,看着马克苍白平静的脸。过了一会儿,哈罗德又把他那汗涔涔的手放到了法兰妮的肩膀上,这让她想尖叫一声。

斯图和格兰在3点45分回来了。他们合骑了一辆摩托,摩托车后系着一个装着医疗机械的医生药箱和几本大黑皮书。

“我们来试试。”斯图就说了这么多。

佩瑞抬起来。脸色苍白而压抑,声音却非常平静。

“你来吧,我们都想让你来动这个手术。”她说。

时间是4点10分。斯图跪在树下摊开的一个橡皮毡上,脸上的汗一股股地流下来,他两眼看上去十分机警而着迷。法兰妮拿着一本书举在他面前,在两张彩页之间根据斯图眼神和点头的示意动作来回地翻着。斯图旁边,格兰拿着一卷白线,脸吓得煞白。他们中间放着一个盛放一尘不染钢制医疗器械的箱子,箱子上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在这儿!”斯图叫起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变得果断而兴奋。两眼眯成了两条线,“这就是那个小玩艺儿,这儿,就在这儿!”

“斯图?”佩瑞问。

“法兰妮,让我看下一页,快,快!”

“你能弄出来吗?”格兰问,“上帝,你真认为你可以吗?”

哈罗德已经不在这儿了。他早早地离开了大伙儿,一只手掩着嘴。他在一排小树下站着,背冲着大家站了有一刻钟。现在他转过身来,大而圆的脸上透着希望。

“我不知道,”斯图说,“但我有可能,极有可能。”

他盯着法兰妮展示给他的彩页看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就像猩红的晚宴手套。

“斯图?”佩瑞又说话了。

“它是上下自成一体的,”斯图嘀咕着。他的两眼兴奋地闪着光芒。“阑尾。这么点小玩艺儿。它……法兰妮,替我擦擦额头上的汗,上帝,我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谢谢……上帝,我可不想割掉他任何有用的东西……那是他的肠子……上帝!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斯图?”佩瑞又一次开口。

“给我剪刀,格兰,不是那个,是那把小的。”

“斯图。”

他终于看了看她。

“你不用再试了。”她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他已经死了。”

斯图看着她,眯着的两眼慢慢睁大。

她点点头,“大概在两分钟之前。但还是得谢谢你,谢谢你做了努力。”

斯图长时间地盯着她,“你敢肯定?”最后他低声问道。

她点点头,泪水顺颊而下。

斯图转过身去背朝着大家,扔掉了手里抓着的小解剖刀,以一种彻底绝望的姿势捂住双眼。格兰站起身来走开去,头也不回,缩着两肩,像挨了一记重击。

法兰妮伸出胳膊紧紧地拥抱着斯图。

“怎么会这样,”他说,他反反复复地低声重复着这话,“怎么会这样,全完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已经尽力了,”她说着更紧地抱住了他,生怕他飞走了似的。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又绝望地反复道。

法兰妮紧紧地抱着他,她在过去三周半时间里的所有想法,她的“最易破碎的混乱”统统都被她置之脑后了。她曾时刻提防着不要流露自己的感觉。和哈罗德的情形已大有千钧一发之势。即使现在,她也没有流露出对斯图的真实感受,没有完完全全地流露出来。她给予他的并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拥抱,而只是幸存者之间相互依存的拥抱。斯图似乎理解了这点。他抬起手也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两肩,血手印印在了她的卡叽布衬衫上,让她看上去像是在一场不光彩罪行中的同谋。远处某个地方乌鸦在叫唤,近处佩瑞开始哭泣。

哈罗德·劳德没能理解幸存者之间和情人之间拥抱的差别,他带着越来越明显的怀疑和害怕盯着法兰妮和斯图。过了一会儿,他愤怒地冲向树林,直到晚饭后很久才回来。

第二天早晨她醒得很早。有人在摇晃她。我睁开眼会发现是格兰或哈罗德,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们要再经历一次,我们要再来一次直到弄对了它,那些不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人……

但摇她的人是斯图。天已露出一丝鱼肚白,晨雾中清晨就像裹在薄沙当中的亮澄澄的金子。其他人还在睡觉。

“怎么啦?”她坐起身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又作梦了,”他说,“不是那个老妇人,是另一个……另一个人。黑衣人。我害怕极了,所以我……”

“别说了,”她打断他,被他脸上的表情吓着了,“请说你真正想说的话。”

“是佩瑞。佛罗那。佩瑞从格兰的袋子里拿了佛罗那。”

她屏住了呼吸。

“噢,上帝,”斯图断断续续地说,“她死了,法兰妮。上帝,这真是一片混乱。”

她试图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能说出来。

“我想我得把其他两个人也叫起来,”斯图心不焉地说。他摸着粗糙而长着胡子的两颊。法兰妮还能记起昨天拥抱时它们贴着自己脸颊时的感觉。他转身看着她,满脸疑惑地问,“何时才能结束?”

她轻轻地说,“我想永远不会结束。”

他们在晨曦中互相注视了很久。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我们今晚在代尔岛(纽约)西部驻扎下来,终于上了80-90号高速公路。昨天下午碰见马克和佩瑞(你不认为这是个好听的名字吗?我可认为是这样。)的兴奋劲儿已经或多或少地消退下去了。他们同意加入我们……事实上,是他们在我们之前提出这个建议的。

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哈罗德会提出这个建议。你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他们带的一些真家伙,包括半自动来福枪(两支)都有一些厌恶(我想格兰也是这样)。但大部分时候,哈罗德总是要说点什么或作出点什么,要知道,他必须让人们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想我写了无数页关于哈罗德心理的日记,如果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你也就不会了解他了。在他满口大话的外表下,掩藏的却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小男孩。他从没有真正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一部分思想——我想,应该是大一部分——仍然相信总有一天他那些高中时代的同窗会从坟墓里站起来朝他扔弹丸,或者叫他“挨打的劳德”。就像埃米所说的他们过去常干的那样。有时我想我们没有在奥甘奎特走到一起的话,对他来说也许会好一点(对我也一样)。我是他旧日生活的一部分,我曾是他姐姐的好朋友,等等,等等。我和哈罗德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在我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之后,看起来尽管有些奇怪,但我仍愿意挑哈罗德出来做朋友而不是埃米。后者总是对驾着漂亮汽车的男孩和各类奇装异服羡慕不已,是一个(请原谅我对死去的人还说三道四,但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地道的奥甘奎特势利小人,只有一个终年住在小镇上的乡巴佬才会那样。哈罗德虽然有些古怪,但要冷静理智得多,当然是他不集中所有精力做一个挑三拣四令人讨厌的人的时候。但哈罗德一定不会相信竞然有人会认为他是理智的。他的一部分思想非常守旧。他决心背负着他遇到的所有问题,背负到这个不怎么活跃的新世界中来。他最好将所有问题和最爱吃的巧克力棒棒糖一起装到旅行包里。

唉,哈罗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备忘:吉莱特鹦鹉。“请别挤。”走动的投手常说,“噢……呀!”“O.B.卫生棉条由一位妇科医生发明。颠倒星条旗。行尸走肉人的夜晚。唉,后一个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家了。我就此搁笔。

下午饭时我们对这些天来的噩梦作了长时间的严肃讨论,以至于停下来吃饭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了很多。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在纽约巴达维亚的北部。

昨天,哈罗德非常漫不经心地(对他来说是这样)建议我们加大佛罗那的剂量来看看能否打破梦循环,这是他的叫法。我同意了他的建议以免被人看出破绽,但实际上我仍打算把发给我的药藏起来,因为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对腹中“孤独的徘徊者”造成伤害(我希望他是孤独的,我可不敢保证我能受得了双胞胎)。

关于佛罗那的建议被采用之后,马克作了一番评论。“你们知道,”他说,“这类的事情真不值得考虑太多,第二,我们似乎都把自己想成了摩西或耶和华,好像能听到上帝打来电话。”

“那个黑衣人并不是从天堂打过电话来,”斯图说,“如果是个投币电话的话,它也是从低得多的地方。”

“这就是斯图吓唬人的方式。”法兰妮尖声说道。

“可那是一个很好的解释,”格兰说。我们都看着他,“噢,”他继续道,“如果你从一个理论角度来看,我们就像天地之间连结着的绳上的一个结,对吧?如果还有任何流感幸存者的话,他们也一定会感觉到我们的。”

这让马克笑得直摇头。我没完全弄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也没说什么。

“我认为整件事都很可笑,”哈罗德播话道,”你该讲到埃德加悬念和灵魂转世了。”

他发错了一个音,我纠正了他,他冲我皱眉头,很典型的哈罗德皱眉方式。他可不是那种感激你能指出他的错误的人,唉!

“当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发生时,”格兰说,“最合适的也是最符合内在逻辑的解释就是神学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心灵感应总是和宗教相联系,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治愈了不少信徒。”

哈罗德开始小声反对,但格兰继续着。

“我个人内在的感觉是心灵感应……心灵感应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很少注意到它。很多人排斥这种感应,所以它不常引起人们的注意。”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一个消极因素,法兰妮。你们读过卡姆·斯汤顿关于1958年火车飞机事故研究?最初登在社会学杂志上,后来被新闻杂志到处转载。”

我们都摇摇头。

“你们应该看看的,”他说,“卡姆·斯汤顿是被我20年前的学生称作“真正聪明绝顶”的人物——他是一个临床社会学家,热衷于研究超自然的事物。他在深入第一手研究之前就写了许多关于现实和超自然相联系的文章。

哈罗德对此嗤之以鼻。但斯图和马克却带着微笑倾听,我想我也是。

“那就告诉我们有关飞机和火车的事吧。”佩瑞说。

“好的。卡姆·斯汤顿收集了从1925年起关于50多架飞机失事的资料和从1900年起200多起火车事故的资料。他将所有这些资料都输入到一台微机中。作为基础,他将三个因素联系起来考虑“乘坐在这些失事的交通工具中的人;死亡者;交通工具的载客量。”

“看不出来他想证明什么。”斯图说。

“等着,他接着又输了第二批数据——这次是没有出事的数量和前一批相等的飞机和火车。”

马克点点头,“一个主导群体和一个实验群体,看上去很严密。”

“他得出的事实很简单,但这一事实的内涵却很惊人。在研究了整整16张数据表格之后才得出了如此简单的事实,倒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

“什么事实?”我问。

“坐满了人的飞机和火车极少出事。”格兰说。

“简直是胡说八道。”哈罗德大叫。

“完全不是,”格兰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斯汤顿理论,计算机也帮他证实了这一点。在飞机或火车事故中,这些交通工具的载客量是61%,在没出事的飞机或火车中,载客量约为76%。根据微机数据,大概有15%的差别,这种明显差别的意义是重大的。斯汤顿指出,从数据角度来看,3%的差别就值得引起注意,他是对的。这个差别都有得克萨斯那么大了。斯汤顿得出的结论是人们知道飞机和火车将要出事……他们毫无意识地预感到将来。”

“萨莉大婶在61号班机从芝加哥飞往圣地亚哥之前患上了严重的胃痛。当这趟班机坠毁在内华达沙漠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嗨,萨莉大婶,肚子痛可真救了你的命。但直到卡姆·斯汤顿调查这次事故之前,没人意识到那趟班机竟然有30个人事先都患上了肚子痛或头痛,或腿上出了点什么毛病,总之,身体在告诉人们的大脑,有什么事会不太正常。”

“我真不敢相信。”哈罗德说着痛苦地摇摇头。

“你们知道,”格兰继续说,“在第一次读到卡姆·斯汤顿文章之后约一周,一架大型客机在洛根机场失事,机上的人全都当场死亡。我在事后访问了洛根机场的大型客机办公室。我告诉他们我是曼彻斯特联合领导报的记者,这当然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我说我们在作一项关于失事飞机的调查,问他们能不能告诉我,那架飞机有多少乘客因故没有乘坐。那人看上去吃了一惊,因为他说机组人员也曾谈论过这事。没来的乘客是16人。我问他,从丹佛到波士顿的747飞机缺席乘客的平均数是多少,他回答说是3个。”

“3个!”佩瑞惊叹了一声。

“对。那人还提到,那趟班机起飞前有15个人取消了订票,平均数字却是8。所以,报纸上讲的洛根空难,94人丧生真应该改成洛根空难,31人幸免。”

接下来,我们围绕心灵感应谈了很多,远离了我们“梦”的主题,也忘了讨论它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预示。重新提到这事儿的是斯图,他问(在哈罗德满脸厌恶地走开了之后)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都有心灵感应的话,为什么当一个所爱的人死去或我们的家园被狂风卷走时我们不知道呢?”

“的确有这样的事,”格兰说,“但我得说,它们可不太常见,也不太容易借助微机进行验证。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有一个理论……”

(他总是有那么多理论吗?)

“……这个理论和进化论有关。你们知道,人类,或人类祖先以前有尾巴,而且浑身都长满了毛,感官也比现在灵敏得多。为什么现在都没有了呢?快,斯图,这可是你抢先他人一步的机会。”

“原因嘛,我想和人们现在骑摩托时不用再带风镜和穿风衣一样,有时你会觉得有些东西跟不上你进步的速度,也就是说,你再也不需要它。”

“一点没错。除非有实际意义,带着心灵感应这种功能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在办公室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感到,你妻子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死于车祸又有什么好处呢?迟早有人会电话通知你,对吧?即使我们以前有这项功能,它在很久以前也已萎缩退化了。它和我们的尾巴和皮毛一样。”

“这些梦让我感兴趣的一点是,”他继续道,“它们总是预示着将来的某种斗争。我们总是梦见一些关于一个正义主角和他对手的阴暗画面,或与此相反。这情形就像看着一架计划要乘坐的飞机……然后突然肚子开始痛。也许,我们真具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一种无拘无束的第四维空间,一种在事发之前供选择的机会。”

“但我们不知道那些梦的含义。”我说。

“对,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会知道。我弄不清,一丁点儿的心灵感应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是神圣的;有很多人在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情况下享受了很多美妙景色,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相信,尽管这些梦让我们害怕,但它们的确包含一种积极的力量。我不太赞成服用佛罗那。服用它,有点近似于服用一些止痛片止住肚子痛之后再上飞机。”

备忘:萧条,短缺,福特车能用一加仑汽油在公路上行驶60英里,真是部好车。好了,我搁笔了。如果我不从简记录的话,这本日记在孩子出世之前就会写得像《飘》那样长。

噢,还有一件事得记住,埃里拉·加里斯,可不能把他给忘了,据说,他可以在梦里预测未来。

1990年7月16日

仅两点,都与梦(见两天前的日记)有关。

第一,格兰·贝特曼在这两天面色苍白,沉默寡言,今晚我看见他加服了一大片佛罗那。我怀疑他漏服了前两天的两片,结果招致可怕的噩梦。这让我有些担心。我希望我能想办法和他说点什么,但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第二,关于我自己的梦。前天晚上(我们讨论之后的那天晚上)什么梦都没作,睡得像一个不记事的婴儿。昨晚,我第一次梦见了那个老太太。在以前所说的情况之外没什么可补充的,除了一点:她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我想我能明白,为什么斯图可以置哈罗德的嘲讽于不顾而坚持要去内布拉斯加。我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想着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位老太太,阿巴盖尔妈妈,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我希望她果真在那儿。(顺便说一句,我很肯定那个镇的名字叫赫明福德。)

备忘:阿巴盖尔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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