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西尔弗伯格几本重要的科幻长篇小说
(一)
罗伯特·西弗堡 (Robert Silverberg)【编者注:现译罗伯特·西尔弗伯格,下同。】的创作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步入了最成熟的时期,这时他已摆脱了商业性的写作,开始以严肃的态度写作科幻小说。他在这一时期所创作的几部长篇科幻,建立了他在科幻界的地位。不过,西弗堡在这时期的小说在文学技巧上远远超越了一般的科幻小说,有些已是属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但习惯於庸俗作品的读者却不容易对它们认同,感到不易读,有距离。而严肃文学的评论家却对这些科幻小说视若无睹,这使西弗堡颇感两面不讨好,难怪他曾在一九七五年宣布封笔(当然是暂时性的)时说,他所以停止写作乃是由於他觉得已没什么可说,他已写的东西对他和对读者都不能感到满意。毫无疑问的是,西弗堡这几本小说是科幻文学中的珠玉,将科幻文学的水平提高了很多,成为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之间架设的桥樑。
在文学评论界曾流行过一种方法,主张读者只就作品而论作品,不必理会作者,这种方法无疑有其优点,特别是引导读者追寻个别作品中的文学模式,从而对这作者所有作品进行探索,但这样一来,又会产生另一极端,也就是无视了作者的个人特点,每一个作者都具有个人不同的体验,有自己的理解和经验,所以在探求其文学模式时很难将作者的个性及经历同作品截然分开。
我们不妨以一九六九年作为一条界线,在这一年西弗堡的生命中发生过一件大事,也就是他在纽约的房子被火焚毁,这对他打击极大。在这之前,他已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品,甚至已写出了如《看看隐身人》(To See the Invisible Man)、《荆刺》(Thorns)、《苍蝇》(Flies)、《迷宫中的人》(The Man in The Maze)、《过客》(Passengers)、《太阳舞》(Sun Dance)等作品,但真正成熟的傑作,应是在大火之后产生的。这次大火,使他的才思大不如前,往往要一再修改才能写成作品,不再如过去下笔千言了。
(二)
《夜翼》(Nightwings)是大火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其实《夜翼》的第一部分早已在一九六八年就以中篇形式发表,并获得雨果奖,但他又写了后两部分,将《夜翼》发展成一部长篇科幻。
《夜翼》的故事描写遥远的未来世界,那时人类社会已进入了第三环。第一环是人类从野蛮进入文明的时期;第二环是人类科技文明飞跃发展的时期;第三环则是人类文明走向衰微的时期,人类由於自我毁灭的灾难已一蹶不振,混乱窘惑,茫无头绪,尽管科技仍运用於多方面,但社会已失去了安定。第三环的人类社会由一系列职业行会组成,每一个人都以其职守来确定其在社会中的地位,并以此规范了他的行为及机会。小说在开始时,介绍了主人公是一个属於守望人行会的成员,他的职守是负责用一种仪器探查太阳系外的入侵者,外星人入侵是早已预言了的,但大多数人却不当一回事。根据行会规定守望人是隐姓埋名的,但我们在小说中知道这主人公名叫胡耶力克,后来在第二部分名叫杜密士。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飞人亚芙留娜,飞人是第二环时利用基因工程,使这一种人长出像昆虫一样的翅翼,但这种翅翼只能在夜间没有太阳照射的压力才能飞翔。另一个也是第二环基因工程实验的产物,不过是个畸胎,号称变形人。变形人是怪物,被视为低等人类,他们曾一度也有行会,但由於他们搞过一次流产的政变,暂时佔领过人类最重要的圣城约士冷,结果行会被解散,而成为在社会上没地位的低等人。
小说的第一部分描写这三个人到达罗姆城,但找不到住处,於是求见罗姆城的大公,大公垂涎於亚芙留娜的美色,收留了他们,但要亚芙留娜上床伴宿。变形人戈蒙十分气愤,他向守望人承认自己是亚芙留娜的情人,当然这种恋爱在行会阶级间是绝对禁止的,他还发誓为了报复,将来一定要弄瞎大公的双眼。
事实上戈蒙并不是一个变形人,而是外星人派来的探子,作为一个军事观察者为外星人入侵的舰队做准备。守望人获知外星人入侵的情报,发出警报,於是全球准备防禦入侵,但地球人的防禦力量根本无法抵禦入侵,很快就被外星人征服了。
守望人由於已无守望之需,因而失去了职业地位,他决定离开罗姆城到贝利士城去,希望参加记忆人的行会,记忆人是负责监理地球历史的一种行业。他在路上与另一个瞎了眼的香客结伴同行,但这香客戴着一个面具,隐瞒着真正面目,他虽打扮成香客,却没有香客应拥有的“星石”,星石是一种宝石,真正的香客是借助它同神心灵沟通的。这香客实际上是逃亡的大公。他们离开罗姆城时,看到亚芙留娜竟能在白天飞翔,戈蒙支撑着她在天上飞舞。
小说的第二部分描述这两个逃亡者到达贝利士城,被记忆人行会收留,守望人这时使用杜密士的名字,在一个女记忆人奥梅尼的支持下,从事历史探索。他终於找到了“形象记录”,获知原来入侵的外星人的祖先曾被地球人在第二环时当作珍奇动物关在动物园,因而惹来了神怒,决定毁灭第二环的文明。入侵者在遥远的过去就发誓要对人类进行报复,这次征服地球,就是要作贱人类。外星人急切希望找回这“形象记录”,并加以毁灭,但这“形象记录”是记忆人秘藏守护着的。由於大公同奥梅尼有暧昧,惹怒了她的丈夫艾力格洛,艾力格洛要向外星人告发大公,杜密士为了救大公,将“形象记录”秘藏之所出卖给外星人,以取得大公的特赦,但特赦令下来时,艾力格洛已谋杀了大公,而奥梅尼则杀死了亲夫。
小说的第三部分描写杜密士和奥梅尼都成了香客,前往圣城约士冷,希望能加入更生人的行列。并不是任何人都会被接受为更生人的,若在灵性上达不到要求,就会被拒绝。在到约士冷的路上,他们结识了一个医生,这医生告诉他们,外星人的入侵不只是标志着神对人类狂妄的惩罚,而且是一种表示人类更新的时机已经成熟。当杜密士到达约士冷城,他发现已出现了一个新的行会救赎人,这行会接受各个不同行会的成员,甚至包括变形人。他再次遇见亚芙留娜,她已是这新行会的一员。
杜密士和奥梅尼都被接纳进行更生,杜密士得以回复青春,但奥梅尼则因为是个偏执妒忌和极端自私的女人,根本无法适应更生的治疗,因而死掉。所谓更生的治疗,就是将心智调和,那是使用过去守望人使用的仪器和香客的星石结合,使人的心灵互相沟通,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包括各个行会阶层以至外星人都连成一体了,外星人也不再是入侵者,变形人也不再是替罪羊,入侵也失去了真正的意义,正如小说中指出的:当所有人类都联成一体,征服也就不存在了,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另外每一个人的一部分,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我们没有必要再反抗征服者,因为我们一旦更生就将他们融合掉了。
《夜翼》这小说对於西弗堡来说是重要的,正如他在自传中说的,大火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创伤,也使他悔悟到过去太过走运,生活过得太过享受,这有如是对他一次审判,使他生活得以再次平衡。在《夜翼》一书中,流露了他个人很深的感情,有着明显的个人特徵,更生是一种象徵主义的手法,毫无疑问在这讽喻后明显表达出对他具有重大意义的情绪,也反映了他个人的体验。他在六十年代曾到欧洲旅行,并特地去耶路撒冷一行,在《夜翼》中的圣城约士冷,不正是耶路撒冷的象徵吗?
另外要指出的是,西弗堡从这本小说一反过去作品的风格,过去为流行杂志写的科幻大多是暴力和英雄,而在这小说中,却是另一种不同的价值观,强调了同情心和安详和平的道德品质。在以后他的几本小说中,这种主题将一再重现,治疗人类心灵异化,是以心灵的联合调和沟通,从而得到新生。《夜翼》比起他后来的作品来说,并非佳作,但毫无疑问它是他极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正由於它,使他能写出《落向大地》(Downward to the Earth)、《玻璃塔》(Tower of Glass)、《一个变化的时代》(A Time of Changes)、《内心垂死》(Dying Inside)等佳作。
(三)
《落向大地》的主题乃是人类与外星智慧生物接触、追求永生与救赎。这时期西弗堡的创作已超越了他早期的痛苦孤寂和异化的主题,这时期的时间并不长,却写出了多本傑出的作品,成为科幻小说的变数,着重於以象徵性的洞察力来剖析二十世纪现代人的内心世界。这些科幻小说着重於内心的探索,已接近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落向大地》无疑是与主流文学作品一样,在人性解剖上是异途同归的。
西弗堡曾到非洲旅行,这次旅行使他得到灵感,西方殖民主义在非洲的行径,使他强烈感受到人类应有一种宇宙的良知。这本小说并没有一般科幻小说的那种情节堆砌的现象,而着重研究探索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良知。西弗堡不只一次承认,他这本小说是受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影响很深的,西弗堡在探索人与外星智慧生物接触时所产生的心理活动,简直同康拉德在《黑暗的心》所描写欧洲人在非洲的遭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主人公爱德蒙·根特松曾是一个被派到贝扎戈尔星的高级殖民官,在离职八年之后,他重返这外星,这时贝扎戈尔星已经不再是殖民地,地球帝国已结束了帝国主义的漫长时期,将佔领的外星交还给外星的智慧生物。这就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各殖民地纷纷独立一样。贝扎戈尔星的原居民是象人和猩人,象人的样子像一只大象,猩人则像狒狒,这两种智慧生物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贝扎戈尔星气候温暖,没有工业,外星人过的是田园生活。根特松这次重返外星,是带着一种负罪的内咎心情的,他曾将象人当作奴隶一样奴役,他希望能赎罪。有一件事使他最感遗憾,那是由於一次水坝崩溃的意外发生时,他曾强迫七个象人劳动,不准他们到雾国去参与再生的宗教仪式,象人由於一种神秘的动力必须进行这种再生的,他们无法克制这种冲动,要是他们错过了这机会,就不知何时何日再次受到召唤了。根特松将象人强徵来劳役,威胁若是他们不为他工作就杀死他们,其中有一个象人只讲了句对他感到可怜,根特松就用聚核枪将他灼伤。根特松现在感到十分后悔,希望能赎罪补过。
根特松所犯下的罪,比起欧洲殖民主义者在非洲犯下的罪行,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同所有殖民者一样,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狂妄自大,他根本不能平等对待象人,而把他们当作野兽。他那种赎罪感也不过是从一种求得自己心安的观点出发,并非真正平等对待其他智慧生物,始终是以一种优越感来看待象人的。但是象人却以德报怨,准许他到雾国去参与再生的宗教仪式。
在这儿西弗堡显示出人类在象人面前渺小的形象,这使我们联想到康拉德在《黑暗的心》里欧洲人在文明与原始矛盾时所显现的堕落的心态。不过,西弗堡和康拉德有一个本质的不同,根特松终於获得启迪,超越了他自己,从而获得新生。
当根特松前往雾国途中,在香格里拉瀑布他遇见过去的女友施娜,她的肚皮以下已寄生了一种胶状的生物,这种生物根据宿主的意志活动,而他的丈夫顾特兹则挤毒蛇的毒液来喂饲象人,甚至也让根特松喝,这种毒液能使人产生幻觉,但也应用於再生仪式中。由於顾特兹亵渎了象人的宗教仪式,他把这种仪式当作一种体育和娱乐,结果当他想通过再生的程序时,变成了一只怪物。
根特松目睹顾特兹变成怪物,施娜也劝告他别参与再生仪式,因为这会使他失去人性,但根特松仍然决心赎罪,最后他能与象人猩人和谐结合,得到永生。在参与仪式的过程中,他也了解到象人和猩人之所以关系密切,因为他们是互相转变的,整个宇宙是不断循环,每个个人从所有存在中吸取智慧。
这本小说基本上是一本探索内心世界的作品,缺少动作性的情节,在哲理上却诸多探求,这使一些读者觉得不像一本科幻小说,但西弗堡在根特松的内心世界探索上,却达到相当的深度,在科幻小说当中还没有人能塑造出性格这样深刻的人物。这小说更重要的是,表现了西弗堡的哲学理念,也就是所有智慧生物在宇宙中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应该团结一致。
(四)
《玻璃塔》是一本典型的科幻小说,它具有几乎所有科幻小说的道具,诸如接获外星信息、人造人、巨大的通讯塔、星际航行飞船,甚至有内心移位等等,使人目不暇给。
小说描写的是二十三世纪,那时的世界经历了大战、无政府状态、飢荒、社会压力以及人工避孕,世界上的人口已大大减少,机器代替了人去干所有的劳动,工人阶级早已消失,社会更因物质转移的旅行而变得交通方便,所有人都说一种语言,生活过得十分悠闲。
主人公西米安·克虏格是一个很有钱的发明家,他发明了人造人,这种人工制造的人只要两年时间就长大成人,他在基因工程中将人造人分类制成多种类型和智慧水平,受一年到四年的教育就能胜任指定的工作,人造人满足了全世界的需要,人类不需再劳动,全由人造人代劳了。人造人就像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写的那样,所不同者,西弗堡的人造人完全是人工生产出来的奴隶。在《玻璃塔》中,人造人与创造他们的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种社会问题,倒不如说是一种暗喻。
从遥远的外星传来了一系列的信息,这是些有规律性的电波,总是一长一短地发出2-4-1,2-5-1,3-1的数字,这很明显是一种智慧生物发出的电讯,但谁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克虏格出於好奇,发誓要同这外星智慧联系,他在加拿大北极苔原上建造一座巨型的玻璃发射塔,发射一种比光还要快速的射线,企图同外星联络。这座玻璃塔高达一千五百米,为什么要用玻璃建造呢?既是出於科学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唯美的表现吧?
这座玻璃塔是由一个叫阿发·杜尔·瓦哲曼的高级人造人指挥其他人造人建造的。人造人诚然是经过教育训练,输入程序,乖乖当奴隶的,不过可能在基因工程中仍带有某些人性的因子,其中有些人造人要求有政治的权利,希望能摆脱奴隶的地位,与人类平起平坐。其中一些,包括瓦哲曼和阿发·丽莉丝·梅逊,则把他们的创造者克虏格当作神来崇拜,他们私底下有一种宗教信仰,相信终有一日克虏格会把他们升格为人类,与人类一样有平等权利。克虏格的儿子曼纽尔是个温顺善良的人,他爱上了人造人丽莉丝,丽莉丝是有心引诱他的,目的是希望曼纽尔能为人造人争取平权出力。曼纽尔因此跟随她参加过地下宗教的礼拜,知道了人造人的要求。在丽莉丝的催促下,曼纽尔鼓起勇气,向父亲为人造人说项,并且将人造人地下宗教把他当神的情况讲了出来。克虏格听了暴跳如雷,他无法理解这些奴隶怎么可能想与人类平等,他拒绝当他们的神,也拒绝帮助他们得到平权。但克虏格为了了解人造人到底要搞什么,他与阿发·瓦哲曼进行内心移位,也就是互相交换心智,他就以瓦哲曼的心智去探知人造人的活动,但同时瓦哲曼以克虏格的心智来看世界,也探知了克虏格是永远不会答应让人造人获得平等地位的。人造人知道了这情况后,愤怒与绝望引发了暴乱,奴隶起来杀死主人,财产被毁,文明陷入一片混乱,甚至克虏格的玻璃塔也被瓦哲曼摧毁,世界沐浴在血与火中,克虏格最后逃上了他的星际飞船,离开地球,飞向NGC7293星云开始三百光年的旅程。
这小说的结局留下了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到底那些外星传来的信息有什么含义?它到底是不是来自NGC7293星云?克虏格能否到达那儿?到了那儿又会碰见什么?反正这是个开放性的结尾,留下很多空间让读者去想像。
这部小说在思想上丰富多采,编织得令读者目眩,在人物性格的刻划上是相当成功的,例如克虏格的顽固执着、精力充沛;曼纽尔的温驯善良,瓦哲曼对其宗教的虔诚,都是很有个性,并非一般科幻小说所能及的。在语言方面,西弗堡不愧是个文字的魔术师,写得色彩鲜艳,生动有力,遣词调句确实做了一番精心的选择。在科幻小说中,能将思想与人物性格刻划得这般淋漓尽致,确是西弗堡傑出的成就。
(五)
《内心垂死》是西弗堡一九七二年的作品,也可以说是他创作的一个顶峰之作。作为科幻新浪潮,这作品是使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之间距离消失的一道桥樑。过去美国科幻作家大多是以流行杂志为标的,写作大多迎合读者口味的要求,很少认为自己是属於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他们只是以文字谋生罢了。他们热衷於各种科学道具,而忽视了现代西方文学上的发展,他们根本无视乔哀斯、D. H.劳伦斯等作家在文学上的新发展,也不重视弗洛伊德、容格在心理学上的见识,他们也不理会海明威在简明快捷的文风上的创新,更不知道福克纳在探索人性上的深度。科幻新浪潮无疑是感察出这种距离,开始不同於过去的科幻创作方法,如菲立·狄克、西弗堡等作家,开始探索内在世界,描写人的心理、潜意识、无意识,西弗堡的《内心垂死》可以说是受到像乔哀斯、劳伦斯这些作家直接或间接影响而写成的一本精彩傑作。
从某种意义来说,《内心垂死》并不是一本科幻小说,而是一本属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不过,这是科幻小说的一种新发展,使人难以界定,它既有科幻的道具,又是探索人性的作品。西弗堡在《内心垂死》中只运用了一种科幻的噱头,那就是心灵感应。小说是描写主人公大卫·西力格如何逐渐失去心灵感应的能力,但小说并不是集中於心灵感应本身,而是描写西力格失去这种能力随之而来内心产生的盲目与灰暗,因而感到惊徨与悲哀,失落与绝望。西弗堡自己就曾声言,《内心垂死》他并不是当作一本科幻小说来写的,而是一本严肃的文学作品。
从另一种角度看,《内心垂死》确实摈弃了很多像“硬科幻”的创作方法,更接近於心理小说,但探索内心世界,不正是“软科幻”重要的部分?这本小说中的西力格,具有一般人(人类当中绝大多数)所没有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恰恰是一种使他感到极不利的残障。西弗堡要探索的正是这么一个人内心世界的複杂变化。
《内心垂死》这本小说并不只是探索内心世界,它同时也包含有极丰富的思想内容,西力格这人物是具有深刻的个性,即使撇开他逐渐失去心灵感应力这一点,他那种扭曲的、痛苦不安的个性,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这个小人物在社会中是个没没无闻之辈,他在这个社会总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在小说中曾说:“问题是在於我感到同其他人隔绝。”他虽然生活在上千万人口的纽约,甚至具有能看透人心的本领,但他永远是个寂寞孤独的人。
在四十一岁时,西力格感觉出自己的感应力已麻木。他本来是靠为哥大学生写论文来维持生活的,心灵感应力令他能看透教授的要求和学生的能力,他准能凑出一篇令他们双方都满意的论文,不少学生请他当枪手,他收费是每页三元半,甚至保证能得到B+的成绩,若低过这分数不收钱。但一旦他的能力衰退,他就难以谋生了。
当小说交代了西力格的窘境后,作者就解释这窘境的成因,他关注的是西力格内心的灰暗与空白。西弗堡运用乔哀斯意识流的手法来倒叙,通过一系列的片段,甚至用整整一章来作西力格的内心独白,以表现出西力格心盲的实质。同时,也探索了西力格的人际关系,包括他同父母、义妹、多个情人的关系。他虽然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实际上却无法同人沟通。在小说中曾出现另一个具有心灵感应力的人物尼奎斯特,西力格同他也无法沟通。尼奎斯特只看到西力格的痛苦和孤寂,西力格羨慕尼奎斯特能过一种平衡而有规律的生活,总是怀疑他到底将内心的痛苦与孤寂藏在什么地方,他实际看不到尼奎斯特根本滥用心灵感应力,并不打算同别人分享。换一句话说,尼奎斯特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从《内心垂死》中,我们可以看出西弗堡受现代派小说的影响相当深,《内心垂死》是乔哀斯的短篇小说《死亡》(The Dead)的一种新的衍绎,乔哀斯小说中的主人公永远生活在妻子的已死的初恋情人的阴影中,永远无法超生,但西力格却有希望,他的心灵感应力在内心死去,他却能在人类当中得以重生,成为人类当中的一个正常的人。
生与死,再生,这主题涵盖了整本小说,西弗堡这小说同乔哀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D. H.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一样,是一本成长、发展、弃拒和成熟的小说,它描写一个人内心的矛盾,如何超越自己。
小说第四章用了整整一章描写西力格为一个哥大的学生写的论文,那是篇论卡夫卡小说的论文,这使人不能不怀疑这是西弗堡在大学时写的一篇论文。卡夫卡是个关注人的痛苦和异化的作家,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西弗堡受卡夫卡的影响颇深。表面看《内心垂死》并不是悲剧,只是个人的悲哀,并不波及到全人类,西力格的失落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但西弗堡在这小说中却通过这小人物,来反映出现代社会由於科技日益发展而不断非人化,生存在这社会中的人类所感受到的痛苦、软弱、恐怖、紧张与无助,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西力格的个人悲剧就不只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了。
西弗堡所以能成功地塑造出西力格这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小人物,这同他大量阅读严肃文学作品,尤其是现代派文学作品有关,也同他广泛地阅读诗歌、哲学、心理学的着作有关。所以《内心垂死》与其说是一本科幻小说,不如说它是一本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换句话说,西弗堡为科幻小说和严肃文学架设了一条沟通的桥樑。
当然,西弗堡近期又写了不少作品,包括以巴比伦传说写成的历史小说《吉尔伽密斯国王》、幻想史诗《华伦丁爵士的古堡》等,但我个人认为他在七十年代的科幻小说创作已达到高峰,所以后期的创作就不再论及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於多伦多 作者:杜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