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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叛逆是英雄的特权 ——

混乱的事态与杂乱的情报,呈螺旋状地相互纠缠在一起,将不祥的涟漪扩大到整个宇宙。“皇帝下落不明”这个非正式的情报,让整个帝国上层阶级战栗了起来。首都与新领土总督府之间,交换着慎重甚至激烈的通信,但是徒劳、疑惑与焦虑这些感觉,却好像薪柴似地堆积起来,只等待起火燃烧。

接着在十月二十九日,银河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终于被瓦列一级上将从“影之城”附近出航的舰队所发现,并且加以保护。

这个好消息立刻传送到新首都费沙。如果事态呈现明朗化的话,或许又会有其他深刻的问题重新困扰着人们吧?不过缪拉觉得眼前至少已经完成克涅利斯·鲁兹所托付的责任了。当然,缪拉不可能会知道,莱因哈特会活着并且让已方的舰队救回,其实是那些傲慢的、自认为可以把人们的命运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间的阴谋家,早已经安排好的一个计划。

阴谋和知性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和品德也无法并存。缪拉无法察觉到这种对人性有着负面影响的阴谋,让后世的人无法给予他更高的评价。但是,对缪拉来说,失去了克涅利斯·鲁兹这位年长而且值得信赖的僚友,比后世对他本身的评价更教他伤心。

在伯伦希尔舰内,通过通信窃听得知鲁兹死讯的莱因哈特,紧闭起他的双眼前两手交叉顶住额头,许久一动也不动。修特莱中将有些担心地想要上前说话的时候,莱因哈特改变了他的姿势,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安魂曲的旋律。

“鲁兹叙勋为帝国元帅。或许他会不愿意接受,不过对于一个破坏约定的人来说,这是惩罚!”

罗严塔尔元帅叛变!

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银河帝国军著名的将领们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原来过去在众多战场上出生入死,视消灭强大的敌军而建立武勋如探囊取物的自己,仍然不见得能够从惊愕的魔掌中获得解放。

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些奇怪的体认。当今的时代,一个同时具有霸气、才能与气度的人,也能够从一个下级贵族到戴上至尊之冠。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么在支配全宇宙的诱惑之下,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甘愿铤而走险。罗严塔尔的地位与自负,的确能够和他的野心相匹配,绝对不是缺乏自知之明的。

当然,也有人是不相信此说法的,或许应该说是不愿相信。罗严塔尔的密友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最初接到这个报告的时候,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这个谣传已经像今年的早霜一样,在初春时就已经消失了,可是看起来却好像不是这样子哪,难道你们也是高兴见到夏天下雪的一群吗?”

报告的人一动也不动。

“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谣传,可是这一次真的成为事实了。就算罗严塔尔元帅和这个阴谋无关,可是他却没有负起保护皇帝安全的责任,这一点要怎么解释呢?”

米达麦亚担任宇宙舰队总司令官,在行动。在执行勤务的时候,情报像是浊流似地涌到他的身边,其中有人报告皇帝已经死亡,或者通知他罗严塔尔已经登基了。但是唯一确定的一个事实,只有鲁兹死亡的消息。不管是虚是实,直到瓦列向自己报告皇帝的确还活着的消息为止,让米达麦亚觉得轻松的情报,连一则都没有。

十一月一日,莱因哈特皇帝以及随员们,在瓦列舰队的保护之下,进入费沙回廊,米达麦亚亲往迎接。“疾风之狼”移乘到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一面为皇帝的平安无恙感到欢喜,一面则感谢缪拉等人的辛劳。

“朕有话和总司令官说,其他人暂且退下。”

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时候,缪拉等人难掩脸上稍有些复杂的表情,静静地退出了。

“米达麦亚!”

“在。”

“朕留下你的理由,你可以理解吧?罗严塔尔是当代的名将,可以战胜他的人,在帝国全军当中,只有两个,一个是朕,另一个是你。”

“……”

“所以说,朕留下你,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已经不须要再重复说明了,米达麦亚低下他那蜂蜜色的头发,涔涔的汗水在他的额头上形成一条条的细流。

“朕明白这对你来说非常残酷,因为你和罗严塔尔是十年以上的密友。所以,只限于这一次,朕给你拒绝命令的权利。对你来说,这或许反而是一个侮辱也说不定……”

米达麦亚第二度了解到莱因哈特的意思。那也就是说,他如果拒绝接受敕令的话,那么皇帝就打算亲自率军讨伐叛逆者。

“请等一等,陛下。”

帝国军最高勇将的声音在颤抖着。这位过去曾经遭到高登巴姆王朝最大的门阀贵族布朗胥百克公爵以死胁迫,但是仍昂然地指责对方过失的年轻提督,现在整个人或许连心脏都变得苍白了。莱因哈特在椅子上坐了起来,左脚交叠在右脚的膝盖上面,以这种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米达麦亚,苍冰色的新星在他的两眼里闪烁着。

“臣下愿意交出过去所有的武勋,但求陛下回心转让。不知陛下是否能予以采纳?”

“回心转意?回心转意是什么意思?”

莱因哈特提高了他的声调。激动的情绪在他白晰的脸颊上添了淡红色的妆。

“米达麦亚,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应该要回心转意的人不是朕而是罗严塔尔吧!是他背叛了朕,而不是朕辜负了他,不是吗?”

愤怒与意外的火焰,使得莱因哈特全身闪耀着金黄的火花。

“恕臣下赘言,罗严塔尔应该不会背叛陛下。他的忠诚与功绩,非臣等能够相提并论。恳请陛下无论如何,赐予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什么机会?从朕在鲁兹的牺牲之下,脱离乌鲁瓦希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被瓦列所拯救,这中间历经了多少时日?如果罗严塔尔有心想要证实他的清白,他少说有一百次的机会了。”

在乌鲁瓦希的时候,莱因哈特也想要否定罗严塔尔是这不幸事件主谋者的想法,但是忠实的鲁兹死亡和逃避袭击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他的矜持。贵为皇帝之尊,竟然在自己的领土上被重臣所追杀,甚至还因为害怕成为阶下囚,而不得不惊慌逃走。

“请恕臣下冒昧,陛下,今年二月罗严塔尔受到中伤的时候,您不是也相信他而且丝毫不为所动吗?”

“但是朕遭到袭击,鲁兹丧失性命,这难道也是某个人的中伤吗?”

莱因哈特白晰的手往桌上的玻璃杯一挥,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之后,水晶玻璃的碎片与酒的飞沫顿时洒了一地。米达麦亚内心的地平线上,密布了绝望的黑云。毕竟皇帝曾经无视于种种传言,几乎完全是以非武装的准备,前往罗严塔尔的管辖区视察,但是他的宽容却遭到仇视的回报。因为相信一个重臣,却导致另一个重臣的死亡,莱因哈特对于这个结果,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况且,对于死者的哀惜与对于自身的自责,朝向生存者反扑的时候,经常会变本加厉。

但是莱因哈特没有道理要责备米达麦亚。况且,一想到他与罗严塔尔之间的友谊,但不难体会他的苦恼。莱因哈特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年轻的皇帝也有他本身精神上的痛苦,他无法不让这个痛苦倾泻出体外。而米达麦亚对于那个将自己赶进今日处境的友人,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意,这种表现更使得莱因哈特感到难以忍受的愤怒与不快。

“难道朕愿意讨伐罗严塔尔?或许他确实也有些想要辩解的地方。虽然及不上你与他之间友情的深固,但是朕与他之间也同样有着友谊,如果他想要辩解的话,为什么他不来到朕的面前说明原委呢?朕在狼狈地逃亡躲藏的期间,他在做什么?他连张谢罪文都没有送来,而且也没有任何书信表达他对鲁兹身亡的哀悼,他的行为要教朕要如何相信他的诚意?”

米达麦亚无言以对。莱因哈特的指责是正确的,罗严塔尔的行为的确有太多教人批评的地方。此时米达麦亚的脑海里,所浮现的是密友咎由自取、一步一步进进迷宫深处的身影,但是不能把这幕情景告诉主君,因为他认为一旦说出来将不可收拾。这是为了皇帝、也是为了罗严塔尔。

他口中所说出来的,又是另外的事情。

“陛下,臣实在难以启齿,但是罗严塔尔一定是害怕在前来参见陛下的途中,为某些人所害。”

“某些人指的是什么人?”

“说来恐有毁谤之嫌,我是指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及内务次长朗古。”

“他们难道会漠视朕的旨意而加害罗严塔尔吗?”

“陛下,臣谨请求陛下,撤换方才臣所指之两人的现职,请求陛下更进一步向罗严塔尔表示和解的意思。”

“……”

“陛下如果能和臣下作此约束,则臣下将不惜以臣下的性命作为交换,说服罗严塔尔,使之跪在陛下的御前。罗严塔尔由于一时迷妄,请陛下无论如何宽恕他。臣下自知此作法尊卑颠倒,本末倒置,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朕非得要做到如此的让步不可吗?你要朕不去讨伐反叛的臣下,反倒要朕撤换重臣来要求他回来,这个帝国的主君到底是谁?是朕还是罗严塔尔?”

莱因哈特将激动的情绪原封不动地倾泻而出,对米达麦亚来说,再没有教他如此痛苦的质问了。

“陛下,臣下与军务尚书固然不和,但是臣下并不是为此缘故才要求陛下将其撤换。就算陛下暂时撤换军务尚书,但也还有再度恢复其地位与名誉的机会。但是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罗严塔尔将永远失去回到陛下御前的机会了。”

“你以为这种论调军务尚书会接受吗?”

“背负此一不名誉的人不只军务尚书,卑职也同样辞去宇宙舰队司令官的职务。这么一来,军务尚书的不快应该可以稍减。”

“蠢话!如果你去职的话,那要谁来负责指挥宇宙舰队。我军中枢现有三名元帅,难道要朕全部失去吗?”

“宇宙舰队交付给缪拉一级上将,将不会有任何的不妥。至于军务尚书,恕臣下僭越,克斯拉或者梅克林格也应该可以胜任,陛下无须担忧。”

“你是说你才三十五岁不到就想要过着退役的生活吗?朕真是难以想像,我军最高的勇将,竟然学起那个杨威利的人生观。”

莱因哈特不禁为自己的玩笑话笑了起来,但是在阳光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云层仍然遮住了他的笑容。莱因哈特的不悦甚至更增加了,他再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米达麦亚。

“朕会记住你的意见。不过朕的命令如何呢?朕还没有听见你的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不愿意的话,朕只有亲自率军……”

帝国军最高的勇将把头深深地低下来,蜂蜜色的头发掩盖他的脸,从皇帝的视线中把表情藏匿起来,沉默之乐奏了几十小节,涨满了他们两人的耳膜。

“……臣谨遵陛下圣旨。”

米达麦亚并没有说出:臣乃不得已只好接受。

总司令官从“影之城”周边宙域回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时候,幕僚人员没有人敢正视他的脸,米达麦亚仿佛全身为苍白的磁场所环绕着,走进办公室。三十分钟之后,最年少的幕僚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上将,以裹着公务盔甲的表情和声音,硬着头皮接受上司的召见。

“联络瓦列以及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这一次出征,由他们两人负责加强巩固两翼。”

“是的,那么缪拉一级上将呢?”

“缪拉负伤还没有痊愈,所以他必须要留在陛下的身边。而且我战败的时候,还有他可以作为最后的盾牌保护陛下,所以这一次要让他留下来。”

“那么这一次缪拉一级上将就不上阵了,不过阁下还不是会战败的。”

年轻的部下说着自己充满信赖与尊敬的话,使得米达麦亚脸部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

“……我,这一次希望能够败给罗严塔尔这家伙。”

“长官!”

“不,这家伙可是非常骄傲自满,就算我倾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够胜过罗严塔尔哪。”

米达麦亚苦笑着说道。他那充满酸涩的表情,与拜耶尔蓝心目中所敬爱的长官,显得非常地不相称。“疾风之狼”总是显得那么年轻、爽快、大胆无畏,而且总是注视着前方,对上不谄媚,对属下极为和蔼,融洽上人给人爽朗澄明的感觉。不管是在拜耶尔蓝的眼中,或者在幼校的学生眼里看来,都称得上是一个理想的军人。那些被指派担任他勤务兵的幼年学校学生,总是眼里透出闪闪发亮的光芒,集所有同年级学生的羡慕于一身。甚至还有些少年,特意将米达麦亚无从送给他们的糖果饼干带到学校里炫耀。但是,这一片原本应该是晴朗的天空,此时却出现彼此纠结的黑云,笼罩在一片即将要下起雷雨的气氛当中。

“属下不这么认为。”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反正是远比不上罗严塔尔的。”

“阁下,这……”

“我比不上。我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军人,而罗严塔尔就不是了,那家伙……”

米达麦亚把下面想说的话吞到肚子里去了。拜耶尔蓝对长官的心事深深地感到同情,他一面犹豫着,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出来。

“假设阁下您所说的话不是因为谦逊,您同样也会同罗严塔尔元帅决战,是吗?为了不让皇帝亲自……”

拜耶尔蓝所指正中米达麦亚的内心,米达麦亚望着他,视线虽然锐利却稍微有些缺乏力量。不过他并没有赞赏年轻部下的洞察力,也没有斥责他的多嘴。

“我不能让陛下弄脏了他的手。”

米达麦亚只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口。虽然稍微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拜耶尔蓝可以理解到长官所没有说出来的话。

如果莱因哈特皇帝亲征讨伐罗严塔尔的话,那么皇帝的手将被叛逆者的血玷污。莱因哈特过去一直是以“将兵们的皇帝”如此完美无缺的形象出现在士兵们面前,这次让皇帝亲征,只怕会使士兵们对于偶像的信仰蒙上一片乌云。

而和皇帝过去无法战胜的杨威利的印象比较起来,这个污点将会造成皇帝与士兵之间更深刻的裂痕吧?米达麦亚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撇开自己个人的情感,阻止这一道裂痕的发生。

“就算罗严塔尔和我两人同时丧命的话,银河帝国仍然可以存续下去。但皇帝就不同了,如果陛下有个万一的话,那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和平与统一就会毁于一旦。我就算没有办法获胜,也没有道理会战败。”

米达麦亚这个时候的口吻极为平淡,这反而让拜耶尔蓝感到不安。

“阁下,如果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假设阁下与罗严塔尔元帅当真同时战死的话,那么今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挠那个奥贝斯坦元帅的专横了。”

拜耶尔蓝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激励长官,于是抬出了军务尚书的名字,不过米达麦亚好像也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刺激。

“哦,如果罗严塔尔和我同时消失的话,那么军务尚书也就可以安心了,或许会就此归隐也说不定。”

“阁下,您这玩笑未免……”

“……算了吧!我们结束这种假设的讨论吧!立刻联络毕典菲尔特和瓦列。”

拜耶尔蓝对长官投以担忧的眼神之后,便敬礼离开办公室,留下米达麦亚一个人在胸中低语着。

“奥贝斯坦暂且不管,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家伙,那个家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在我上阵之前,一定要先为皇帝陛下驱除这只害虫。”

内务省次长兼国内安全保障局长的海德里希·朗古尽管不是军务省所属的一员,却从以前开始,就老是三天两头地到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的面前,一副忠实勤奋的样子。

这一天,朗古又来到这里,向军务尚书报告可憎的罗严塔尔终于沦为叛贼的消息,当然奥贝斯坦早已经知道了,就在朗古欢欣地卖弄着口舌的时候,奥贝斯坦若无其事地回他道:“因为这一回新领土发生的不幸事件,我或许要以特使的身分,出使到罗严塔尔那儿也不一定。”

“这……这……您真是太辛苦了,而且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你不必特别对我表示同情,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哪!”

说的人态度极为冷静,但听的人却好像是给恐慌的情绪打了一巴掌似地,态度不得不跄踉了起来。头发半白的军务尚书无视内务闪长的丑态,仍然迳自地啜饮着咖啡。

“你准备一下以便随时出发,至于我的话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我只要一出现在罗严塔尔元帅的面前,一定会被他当场杀死的,不晓得为什么,元帅总是一副憎恨我的样子哪!”

“我倒不认为你会比我更让人家讨厌。”

奥贝斯坦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嘲讽的意味,装着义眼的军务尚书,只是以一副像学者的沉着态度,将事实指出来。

朗古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暂时拖延着不回答,然后飞快地冲出军务尚书的办公室。正好菲尔纳准将走了起来,与他擦身而过,朗古发现对方好像正投以自已一记冷笑,可是却没有工夫来加以确认。

朗古心里想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奥贝斯坦如果为罗严塔尔所害的话,其实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这还是朗古为了自己日后的荣达所希望的。如果奥贝斯坦能够和罗严塔尔同时死去的话就更好了,这将是一幅完美的理想图,但是要自己加入这幅图当中,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

这时候朗古的自我意识就像是鹅肝馅饼似地油亮、极度地肥大。他甚至没有想到,在他人的眼里,自己是个远比奥贝斯坦低劣的人。

朗古刻意地绕到建筑物背面的楼梯,多少也是有些想要避开他人耳目,不过当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全部僵硬起来了。一名身穿黑银相间的帝国军军服的青年,正从下面的楼梯望着他。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与好意完全相反的极端的光芒。

“米、米达麦亚元帅……”

“喔!现在正当红的内务次长阁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

米达麦亚的声音里,一反平常地充满着恶意的毒素。在对方灰色眼眸的扫射之下,朗古无意识地倒退了两步。这是朗古第一次与帝国军最高的勇将作一对一的面对面,他甚至没有办法躲到某个人的外衣的衣角里。

“嗯!如果您找军务尚书的话,请上五楼的办公室……”

“不过我是找你有事哪,内务次长。”

由敌意化成杀意的转变,从米达麦亚的声音里面渗出来。

“或者我应该要称呼您一声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才好,是不是?不过生前的地位,对于往后的你已经是无用的了。”

米达麦亚开始爬上楼梯,脚上的军靴发出巨大响声,他把右手按在枪把上,但脚步却是不急不徐。米达麦亚人还没有走到,可是他所发出的锐气,却像是无形的铁钉,刺进朗古双脚的脚背上,把他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好!就站在那里不要动,直到我走过来。”

朗古的精神想无视于米达麦亚的命令,可是他的肉体却做不到,他或许正想着赶快逃走吧,可是思考的速度却比蜗牛还要慢似地,在神经通路中慢慢地爬着。他的两眼睁大,嘴巴缩小,两种器官一样都是开的,在这已经凝结为半固体状态的空气中,朗古想要挣扎也难。并不是因为周遭都没有人,而是让米达麦亚的锐气给压倒,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另外还有一个能够移动的人。就在米达麦亚要登上最后一层阶梯的时候,有一只手突然按在“疾风之狼”的肩膀上。

“请住手,米达麦亚元帅。朗古次长也是皇帝陛下的臣下啊!”

伫立在元帅那充满杀气的视线前方的人,原来是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

“米达麦亚元帅,您所立下的武勋虽然无与伦比,但是在军务省时面私斗的话,那么卑职只有以本身的职权加以制止,这一点请你谅解。”

米达麦亚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苛烈的气味,灰色的眼眸更是迸射出怒气的洪流。

“宪兵总监所言真是叫人意外,不过如果这是私斗的话,那么就让你这样认为也无所谓。这个朗古是一只人面蛀虫,如果再这么放任他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地出征,这个时候,我不妨说清楚,我……”

“朗古的乱行自有法律来制裁。如果不这样的庆,那么罗严克拉姆王朝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将会崩溃。您身为重臣中的重臣、宿将中的宿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这可真是了不起的意见,宪兵总监,但是对于这只在这里发抖的蛀虫来说,法律经常是无力的,不是吗?只要能够让这家伙得到相对的报应,那么就算我要受到惩罚也无所谓。”

“你冷静一点,元帅,这样一点也不像聪敏的你了。如果你有什么万一的话,那么究竟要让谁来负责保护黄金狮子旗的荣耀呢?人称疾风之狼的你,难道要因为私情而罔顾保护国家的重责大任吗?”

克斯拉的声音,既不宏亮也不高昂,可是却直接冲击到米达麦亚的肺腑。米达麦亚那头蜂蜜色的头发显得有些杂乱,激情的汗水从头发流到额头,再从额头流到他的脸颊。克斯拉沉痛地凝视着他,然后以较为和缓的语气说服他。

“皇帝是一位明君,如果朗古次长有罪的话,陛下一定会以帝权和国法和惩治他。无论如何,请元帅信任下官,安心地完成您的任务吧。”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了。”

元帅的声音极低,而且缺乏生气。

“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一幕,引起骚乱的罪过,请让我来弥补。”

米达麦亚踩着仿佛虚脱了的脚步走远了,克斯拉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之后便将视线转过来看着还僵在那里的朗古,一种想要对他吐口水的表情,在克斯拉的脸上一闪而过。

帝国历零零二年的十月以及十一月。

地球教团的阴谋得到了几乎是艺术性的成功。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却也有些类似一幅幼儿胡乱涂鸭的图画,结果却被给予极高艺术评价的现象。后来在教团干部的报告当中,曾经说到“罗严塔尔元帅如果失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以米达麦亚元帅、乃至于奥贝斯坦元帅为目标来进行”,这句话或许正可以证明,这个阴谋恐怕是因为成功的结果,而在达成的程度认定上,有些被给予过度评价的倾向吧?

在此时所发生的,被称为“罗严塔尔元帅叛乱事件”、“海尼森行星动乱”、“新领土战役”或者“零零二年兵乱”的巨大动乱当中,个人的资质其实占着绝大部分的影响力。

罗严塔尔其实知道自己是及不上莱因哈特的。莱因哈特篡夺了高登巴姆王朝的作法是独创的,罗严塔尔如果篡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话,那么就是模仿了。罗严塔尔既然知道这一点,但仍然走向高举叛旗的下场,固然是因为被地球教的阴谋追赶至绝地,但是其后也并非完全没有挽救破裂局面的可能性。如果他听从贝根格伦的劝说,以非武装的姿态前往新首都费沙,向皇帝说明原委的话,那么米达麦亚也不至于坐视他走上绝路,一场动乱也会无疾而终。根据后世历史学家的观察,罗严塔尔或许必须对克涅利斯·鲁兹的死负起最终的责任,但是当时可能只是被撤换总督职务,或者暂时编入预备役就了事了吧。

不过其实还有一个罗严塔尔所无法知道的事实,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里发生了。

格利鲁帕尔兹上交在十月中句,成功地压制了乌鲁瓦希行星上的叛乱,并且恢复了治安。不过他所采用的是相当果断的处理手法,在那些没有立即服从放弃武器复归原队此一命令的将兵当中,因为战斗与枪毙而死亡的人数,多达二千名以上。

尔后格利鲁帕尔兹虽然说明了整个使皇帝濒临险境的事件经过,但是结论并没有这么容易就归结出来。

因为基地司令官维库勒中将后来行踪不明,而且尸体也没有被寻获,故无法取得与这个消息有关的明确证言。而最近,他被卡鲁特军医发现有麻药中毒的症状,但是像他这样才能与阅历兼具,被委以重任的高级军官,为何会沦为麻药中毒者,这个搜索的线索后来也断了。

士兵们的证言极为混乱,甚至还有人指出:“因为鲁兹以及缪拉两位提督,被地球教团洗脑,企图要加害陛下,我们接获上司的命令,奉命要救出皇帝所以才出动的。”

此外,在死者当中,发现有十个以上的人,身上怀有地球教的教典及徽章,而且存活者当中也有人持有同样的东西,所以整个事件怎么看起来都像是地球教的阴谋,但是格利鲁帕尔兹在这个时间点上,却一点都没有想发表这个事实的意思。

格利鲁帕尔兹在乌鲁瓦希行星上,看起来想是正在解开这些有刺铁线的时候,周围的状况正在一点一点逐渐地恶化当中,帝国政府与新领土之间,也正筑起一道又高又厚、充满恶意的墙。结果,他不但没有逃回费沙,反而回到海尼森行星,并且向罗严塔尔言明,自己原归属在他的麾下,总督当然无法掩饰意外的表情,反而还特意追问:“你是真心的话?要站在我这一边?”

“是真心的。只是……”

“只是?”

“我也有我的野心,希望阁下能够允诺属下,当阁下成就霸业的时候,给予我军务尚书帝国元帅的地位。”

“没问题。”

金银妖瞳的眼眸当中,注满了冷笑的微粒,罗严塔尔点点头,说:“我想你现在是希望能够得到较高的地位,如果你以军务尚书为满足的话,那就依照你的希望吧!其他的期待你为了本身的希望而尽力吧!”

罗严塔尔以及格利鲁帕尔兹,同样都是乱世的军人,所以在野心这种共通的精神基础上,对于相同价值的追求,应该是一致的。或许正因为格利鲁帕尔兹在这个场合刻意地耍些小手段,表明自己追求地位的野心,所以罗严塔尔才反而信任他也说不定。总之,也是基于彼此利害关系盘算,才达成双方合作的关系。不过,在这个时候,就算罗严塔尔对格利鲁帕尔兹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然而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怀疑的情况下,如果贸然立下前例,将他排除掉的话,只怕会引起其他的部下动摇,所以事实上罗严塔尔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另一方面,克纳普斯坦上将则是被软禁在官舍里,不过在得知僚友格利鲁帕尔兹来访的时候,不免惊讶而且愤怒地诘问他:“你为什么回来?难道是想袒护罗严塔尔举兵叛乱,在新王朝的历史上留下叛徒的污名?”

“……”

“哼!不只这样,听说你还向罗严塔尔宣誓忠诚,甚至还要求地位是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冷静一点,克纳普斯坦,你难道以为我是真心拥护罗严塔尔高举叛旗的吗?”

身为地理学者兼军人的这名男子,仿佛是在揶揄僚友的单纯。克纳普斯坦收起四成的不快,露出求教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那么我倒想听听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太复杂的理论我可听不懂。”

克纳普斯坦刻意讽刺地说道,不过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效果。

“你想想看,克纳普斯坦,我们才二十几岁,却能够获得帝国军上将的地位,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皇帝的恩宠,和我们本身所建立的功勋。”

“所以,功勋是怎么样建立起来的呢?只有和敌人作战才能够建立功勋对不对?可是现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经灭亡,杨威利也死了,从此之后宇宙间就不再有点战争。如果我们就此袖手旁观的话,那么在这个和平的时代里,我们就不可能再建立任何功勋,当然也不可能再继续飞黄腾达了,是不是这样子?”

“或、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所以,我们一定要再继续建立辉煌的功勋,就算必须要耍点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怎么样,还不明白吗?”

格利鲁帕尔兹用笑脸迎向僚友。透过他这种虚伪的笑脸而认识到僚友骨子里的野心时,克纳普斯坦不禁因为一股无意识的战栗而背脊萎缩。

“也、也就是,暂时先让罗严塔尔把你看成自己人,最后的打算却是要出卖他喽?”

“出卖?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用辞呢?克纳普斯坦。我们毕竟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的臣民,只不过是碰巧被编在罗严塔尔元帅的麾下,到底应该以对什么人的忠诚心为优先呢,这应该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吗?”

克纳普斯坦嘟哝了起来,格利鲁帕尔兹的说法是没有错,不过既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厘清自己的立场,高声指出罗严塔尔的不对,归投皇帝的麾下呢?否则不应变成现在反叛皇帝,将来又出卖罗严塔尔,这样做不是只会让自己犯下双重背信吗?格利鲁帕尔兹是想要利用罗严塔尔的背叛,作为自己飞黄腾达的手段,可是情况要是没有如他想像的那样顺利呢?……想着想着,克纳普斯坦结果还是变成与僚友持相同的主张。暂且似乎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的余地。

另一方面,新领土总督府的民事长官优利乌斯·艾尔斯亥码,拒绝对总督宣誓忠诚。尽管他已经因为恐惧而脸色发白,而且冷汗直流濡湿了他的衣领,他仍然以颤抖的声音,说明他不支持背叛皇帝的行为。尽管他被罗严塔尔的威胁,以及他那金银妖瞳所散发出来的目光所压倒,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屈服。

“……而且以我私人的立场而言,总督阁下对于我义兄克涅利斯·鲁兹的死必须要负起责任。在这一点还没有获得法律上以及道义上的解决时,绝无法接受阁下为已方的事实。”

罗严塔尔只是稍微地扭曲他的嘴角,但是一直保持着沉默,不久之后,在他终于挤出来的声音当中,有着接近是沉痛的口吻。

“你以公务员的立场发表的意见虽陈腐而平凡,不过在私人立场的主张,却有着勇气与正义。如果你不能协助我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到此算了。只要你走出官舍,而且不对我有任何敌对行为,那么你和你的家族就可确保安全。”

罗严塔尔当场写了一张简函,交予艾尔斯亥玛带在身上,并且让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家中。那封简函的抬头是给渥佛根·米达麦亚的,罗严塔尔在当中载明艾尔斯亥玛对于皇帝的忠诚心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并且要求米达麦亚多予关照,以免他在将来遭受皇帝的斥责或处断。

罗严塔尔对于艾尔斯亥玛的宽容,证明他的精神当中,的确有着高洁的情操,但是另外,还是有着为了生存和发展,所必须预先采取的对策。

“不管最后是败给皇帝也好,是被皇帝给消灭也好,至少必须要是在竭尽全力以后。”

罗严塔尔的黑色右眼无声地咕哝着,但是他那只蓝色的左眼,马上就反对了。

“既然要作战就应该要期望胜利。一开始就想着要失败,这怎么行呢?难道你所希望的是败北和灭亡吗?”

没有回答。这名有着黑色右眼与蓝色左眼的人,从墙壁上悬持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理所当然地,在镜子上所映照出来的,右边眼睛是黑色的,而左边眼睛则是蓝色的。

“真是不可救药哪!连我自己……”

罗严塔尔在嘴里面低声地说着,不过还好没有给我听见,至少这一点应该是要值得感谢的。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发布什么宣战公告。不过正因为没有明确的出发点,所以帝国本土与新领土之间的敌意与紧张的水位愈涨愈高。奥贝斯坦元帅在军务省,米达麦亚元帅则在宇宙舰队司令部,尽管两人的心理与表情各不相同,不过却都已经准备好出动的态势。

在大本营,有两个人再度相见了。莱因哈特从“影之城”周边宙区回到费沙,走进大本营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影正伫立在胡桃木厚重质地的办公桌旁。年轻的皇帝丝毫未加思索地,自然地喊了出来:“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恭迎陛下回都,陛下安然无恙,臣感到无限的欣喜。”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说话的口吻丝毫未见紊乱,然而声音当中充满着柔和的情感,莱因哈特的感受力或许有所感应,但是却因为表达能力的迟缓,只是简单地说声“嗯,让你担心了。”

“……鲁兹死了。”

莱因哈特一面说着毫无情趣的话,一面对希尔德指着沙发,示意她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了起来。

“到此为止,已经有多少人为了朕的缘故而牺牲了呢?三年前,朕以为再也没有任何人的死去,会让朕觉得痛切惋惜的了,可是今年一年当中,已经有海伦法特、舒坦梅兹、鲁兹三个人相继死去了。上天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朕的愚昧,难道不觉得太重了吗?”

“各位元帅大人,不是命运用来惩罚陛下的道具,而且死去的元帅在回天的时候,心中对陛下一定没有任何怨尤。请陛下不要再如此自责。”

“我想我明白了……”

莱因哈特一面低声地自语着,然后像是察觉到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似地,忽然有些唐突地问道:“伯爵小姐,你还好吗?”

“是的,陛下,托陛下鸿福。”

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或许让人觉得有些莫明奇妙也说不定,不过莱因哈特倒像是获救了似地点点头。

在年纪上,希尔德虽然比莱因哈特小一岁,不过有时候在态度上却像是一个“恭谨的长者”。在莱因哈特的精神领域当中,没有所谓高贵与卑劣的差距,却有两种心灵上的角色,一面像个十足的、现实的实务家,另外一面则是个充满梦想、单纯,只能注视正面,而且容易受伤的少年。这两种角色时而互相融合,时而分离,但是却一直并存在莱因哈特的心中,这是一个事实,所以当后者的特质特别明显突出的时候,希尔德在应对上不得不特别地小心谨慎。

如果说莱因哈特的诞生和存在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那么希尔德也同样是个奇迹似地存在吧。莱因哈特出生在一个空有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而希尔德则生在一个与门阀主流扯不上关系的伯爵家族。就这一点看来,毋宁说希尔德的存在,更可以说是闭锁的温室世界中的一个异端。

三年前,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门阀贵族与立典拉德联合与罗严克拉姆的核心势力之间,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争斗的时候,为了避免玛林道夫伯爵家也被卷入其中,希尔德作了一个政治上的选择,加入了莱因哈特的阵营。正因为这个选择,是极为卓越的政治性、战略性的判断力两者融合之后所得出的结果,所以给了莱因哈特一个知性上的巨大冲击,并使得希尔德因此而得到帝国宰相秘官的地位。

希尔德并非以姿色迷惑这位年轻的霸者。尽管她的确是一位美貌的伯爵千金,但是这与姿色或美丽并非同一种资质。而且莱因哈特是一个对姿色的感受极为冷淡,或者可以说根本是个迟钝的人,如果希尔德企图以她的姿色来攻占莱因哈特的心,那么她一开始就毫无成功的可能。希尔德其实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她之所以能够拥有与莱因哈特同一频率的精神频道,并不是全然因为她一个人的功劳。莱因哈特如果仅从她的外表来衡量她的智慧人格的话,很可能会一口断定她是一个“故作聪明的傲慢女子”,然后就把她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排除掉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莱因哈特早已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失去了未来,而且全人类历史的发展也截然不同。

“罗严塔尔送来一封以帝国政府为抬头的通讯文,这件事伯爵小姐你知道吗?”

“是的!”

莱因哈特所提到的是他返国的前后,罗严塔尔送来费沙的一封通讯文,收信人的名称是帝国政府而不是皇帝,从这一点便足以显现出发信人的心情有着极不单纯的一面。莱因哈特对这一点或许觉得不悦,但是让他更觉得不高兴的一定是通讯文的内容,当中提到“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与内务省次长朗古两人,垄断国政,漠视皇帝的存在,迳自进行肃清。我罗严塔尔元帅无法坐视,如果因情势之所需,将以实力来排除他们二人之专横”。另外希尔德认为,这封通讯文更让莱因哈特觉得受刺激的,一定是文中有“乘着皇帝因卧病衰弱之际……”这样的一句话,令人感觉他仿佛就是在向皇帝挑衅。

“朕什么时候允许过奥贝斯坦或者朗古这一班人垄断政治?如果真像罗严塔尔所说的,那么哪有让他当上新领土总督的道理?为了要让他的叛逆名正言顺,难道就非得要把朕贬低到这种程度吗?”

莱因哈特一向就是个厌恶服从他人、受他人支配的人,因为矜持而受到伤害所产生的愤怒,不但强烈、深刻,而且是理所当然的。况且,罗严塔尔在通讯文中坚决地指称皇帝“因病而衰弱”,无疑是一道强风吹进年轻皇帝炽烈的火焰当中。

另一方面,罗严塔尔也有他必须如此主张的理由。因为皇帝本身在政治上既然没有什么失策之处,那么以“君侧的奸臣”作为弹劾的重点,必然是一个叛逆者理所当然的说法。朝廷重臣对于奥贝斯坦的反感固然挽杂着些许敬畏,但是对于朗古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所以罗严塔尔提出排除他们二人的主张,以便获得其他朝廷重臣某种程度的共鸣,这无论是在政治上、或者在战略上都是必然的。而且,罗严塔尔对于奥贝斯坦和朗古的反感,是早已存在的事实。不过希尔德并不认为在他们二人遭到处决的时候,罗严塔尔会因此而停止这场即将发生的纷乱,因为到头来,罗严塔尔所希望的应该是一个奥贝斯坦所拥有的,甚且是在奥贝斯坦之上的地位。

不过话说回来,像朗古这种佞臣型的,或者是酷吏型的人物存在,应该是专制国家当中一个无可避免的缺点吧?在过去历史上,就算是一个被后世称颂为贤主或明君的人物,有时恐怕也得要允许佞臣或者酷吏的擅权。不过正因为这种佞臣或酷吏对君主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要留意警惕的人物,所以往往应君主的漠视和放任之中,逐渐坐大成为其他臣下的威胁。朝廷重臣对于朗古这种人的反感,可能会让他们反过来同情或者认同罗严塔尔的反叛。希尔德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莱因哈特理解到这一点。

莱因哈特此时的眼神,就像是两颗苍冰色的太阳正在眼底里沸滚着。希尔德悄悄地看着他,然后张开她那丝毫不比莱因哈特逊色的美丽嘴唇说道:“请陛下恕臣直言。姑且不论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阁下的风评如何,但是朗古内务次长不管是对于国家或者对于陛下您,都是罪大于功。他的所作所为以及为人已经招致许多人的反感,这一点陛下是否也有所知?”

年轻俊美的皇帝好像已经稍微息怒了似地,用他的手指尖揉着俊挺的下巴,沉思地说道:“……这一点不用伯爵小姐来告诉朕,朕当然知道朗古那种人是十足的小人,但是,一只老鼠固然会糟蹋了仓库的粮食,但是为害毕竟有限,如果说连这种鼠辈的栖息都不能允许的话,那么银河帝国也未免太狭隘了,不是吗?”

这些话未必是莱因哈特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是莱因哈特本身虽然廉洁,但是却也有他身为君主的复杂意识。自古以来,“君主为了调和清浊,亦应有包容小人之度量。”是一个有力的君主论,深知此理论的莱因哈特,在朗古既没有犯下刑法或大不敬的情况下,没有理由来革他的职。而且,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也始终未曾把朗古这种人物放在眼里。毕竟金发的霸主在欣赏冬日蔷薇之们,没有道理会把视线转向爬在花朵上的害虫。而且朗古本身也知道一旦招致皇帝的不悦的话,一定会遭到处决的下场,所以在莱因哈特面前永远是卑躬屈膝、毕恭毕敬。而且在职务上也勤奋地力求表现,以迎合皇帝的心意,这是因为朗古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佞臣的缘故。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就算会违拗皇帝的心意,仍然会以近乎冷漠的方式,从正面提出他的主张。基本上两个人的作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实希尔德此时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想要建议皇帝连奥贝斯坦一起撤职。但是正因为她知道奥贝斯坦与朗古之间的差异,所以不能用与莱因哈特之间特别的关系,要求连着奥贝斯坦一起治罪。

“无论是现职的贤能官员,或者在野的人才,能够取代朗古次长的大有人在。如果能够将他撤职查办的话,那么暂时,罗严塔尔元帅举兵的借口就少了一个,而且提督们也会欣然接受吧。”

“但是,朗古并没有任何罪行,怎么能够因为他受众人讨厌就将他治罪。”

“不,陛下,他的罪状确凿,这份报告书能否请陛下过目。”

希尔德向皇帝呈递出一份报告书,那是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接受鲁兹提督生前的委托,进行调查后所制作的。主要的内容是提到前费沙代理总督尼可拉斯·博尔德克,因被指称参与炸死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的阴谋,而被捕下狱,最后横死在狱中的这整件事,其实是朗古所设计的冤狱事件。

“这份报告书是在伯爵小姐你的指示下完成的吗?”

“不是,这份报告书是过世的鲁兹元帅生前,因见朗古次长横行猖獗,唯恐将有害于国家,故委托克斯拉一级上将进行调查后所完成。”

“鲁兹……原来如此。”

像是阳光被云层遮掩似地,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眸显得有些黯淡,不过视线仍落在报告书,年轻的皇帝开始阅读起来了。

在一面读下去的时候,莱因哈特的脸颊,像是夕阳映照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似地,呈现一片红霞。阅读整份报告书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莱因哈特看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不禁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一阵幽率的短短沉默之后,莱因哈特自言自语地独白着。

“……鲁兹原来一直都没有抛弃朕哪,甚且还豁出他自己的性命来解救朕。”

莱因哈特白晰的手指,从下巴移动到眉头之间。他的手指微微地颤动着,将他内心的悸动无言地表现出来。

“朕太愚蠢了,为了维护小人的权利,竟然让贤能的忠臣,陷在一片不满和不安之中。”

希尔德看着莱因哈特那珠玉似的牙齿正用力地咬着他那端丽的嘴唇。

“对罗严塔尔来说,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是就算从现在开始,也要采取适当的处置,好让鲁兹的忠诚不至于白费,这样子好吗?伯爵小姐。”

希尔德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皇帝一鞠躬。此时的她并非全然不希望莱因哈特能够给予自己一个接吻或者拥抱,但是也觉得莱因哈特表明他对于自己的信赖感,比起接吻或拥抱更来得让她欣喜。

走出莱因哈特的办公室之后,希尔德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从腹部急遽地窜升上来,压迫着她的胸部,希尔德原先按着自己的胸口,接着却不得不一面掩住自己的嘴巴,飞快地冲向化妆室。来往的几名士兵,一面向她敬礼,却也不禁以奇异的眼神望着她。

希尔德对着白色的陶瓷洗脸盆一阵呕吐之后,打开水龙头让水将呕吐物冲走,然后用漱口杯含口水将嘴巴内部漱干净。待身体上的状况恢复正常之后,精神上的动摇却从此刻开始了。

“难道,就因为那一个晚上……不过,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可能性了。”

希尔德又回想到从上个月开始,自己的生理状况已经产生了一些变化,从那一晚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如果说刚才的呕吐是怀孕的第一次害喜,就时间上来讲,也不算是太早。希尔德也想到过是不是因为食物中毒才引起呕吐,但是自己在还没见到莱因哈特之前,一直都处在不安与期待的情绪之中,这一天的早上根本只喝了一点牛奶。不过就算不是这样,希尔德凭着她的理性,一一地否定了其它逃避性的想法。

希尔德此时真是不知所措,自己即将成为母亲,而莱因哈特即将成为父亲,这些都还在她想象力的地平线之外。但是此时的她,已经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怀孕的事,此时绝不能告诉莱因哈特。希尔德走出化妆室的时候,已经调整好身体的状态,并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表情和步伐,然后外表平静地走向自己担任皇帝幕僚总监所拥有的那间办公室。

莱因哈特与希尔德重逢的另一方,是一场伤心的离别。艾芳瑟琳·米达麦亚虽然不想把这次离别看成是永远的分离,但是两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分处两地一年之后,仅重逢两个月的时间,却又必须要与自己丈夫分开。

“往后会有一阵子不能回家唷!”

当丈夫的人这种像是在说对不起的声音,在米达麦亚家已经不是什么罕有的事情了。艾芳瑟琳·米达麦亚的丈夫是一位军人,而且又是指挥大军之人,像这种几百光年甚至几千光年的征旅,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却是特别的多,她无法对着丈夫若无其事地说“安心地去吧”,在这个她刚刚适应的新居起居室,她对着丈夫说:“渥佛,我敬爱罗严塔尔元帅,是因为他是你亲密的朋友。不过,如果他一旦变成了你的敌人,那么我也可以毫无条件憎恶他。”

如果再多说的话,只怕澎湃的感情会妨碍她的表达。

渥佛根·米达麦亚感觉到妻子温暖纤细的手,正轻轻地扶住自己的两边脸颊。灰色的眼眸和紫罗兰的眼眸当中,互相映照着彼此的脸庞,而其中一方更是明显地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你一定要平安的归来,到时候我一定会每天帮你做你最欣赏的、最喜欢吃的肉骨汤干酪火锅。”

“吃得太胖那可伤脑筋呀,一个星期一次就好了。”

一点没有肥胖的征兆,而且全身硬挺坚实的青年元帅,说着拙劣的笑话,想要博妻一笑,但是却说不上成功。他把妻子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拿下来,然后深情地吻着妻子,技术明显地要比已故的杨威利好得多了。

“你不要这么担心嘛,艾芳。”

想到妻子或许有足够的理由来憎恨罗严塔尔也说不定,所以米达麦亚用力地抱住妻子那从少女时代起,丝毫未曾变形的身躯。

“第一点,是不是一定会打起来还未可知,而且陛下已经逮捕了朗古内务次长,罗严塔尔的气或许因此就消了也是有可能的啊!”

爱情当中,有时候虚伪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不过接下来的却绝对真实。

“所以呢,如果你为我祈祷的话,希望你祈祷这一次能够不战而终,一定要这样告诉天神唷,艾芳。”

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指挥的帝国军宇宙舰队的舰艇,已经布满了“影之城”周边的宙域,共有舰艇四万二千七百七十艘,将兵四百六十万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挥下的一级上将,有毕典菲尔特与瓦列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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