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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一个戊戌老人的故事

作者:姜云生

1991 第3期 - 第三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姜云生

司马写完他手中那篇博士论文的最后一个字,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舒舒服服地把身子往转椅上一靠,伸了个懒腰。小憩片刻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狼毫中楷,浓浓地蘸了蘸墨汁,然后工工整整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论文题目:《谭嗣同论》。写完了,他又眯起眼睛,欣赏着自己那笔楷书。他想:论文最好再润色一番,装订也要精美些。导师周教授就喜欢什么都尽善尽美……

明年,1998年,正值戊戌六君子牺牲一百周年纪念,能在这时候交出这篇博士论文,非但学业上有了个小结,而且也了却了心头的一个夙愿:从进复旦历史系攻读中国史的第一天起,他的兴趣就被近代史中这可歌可泣的一幕吸引住了。特别是谭嗣同被捕前拒绝接受日本友人帮助,立志以热血浇灌变法之花的那番话,多少年来时时在他耳畔轰鸣。那时谭嗣同本可以在日本方面的帮助下,出逃东瀛,可是这个倔强的湖南佬却喊道: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者,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今天,司马写完《谭嗣同论》,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劲儿,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悠悠地抽着。接下来有半个月的假期,到哪儿去好呢?

他忽然想起老朋友王君。王君明天就要飞日本去了。他的《朱舜水研究》已被日本一家出版社接受,王君应约前去签订出书合同。要是一起去日本玩一次多好。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司马正想着王君,王君却突如其来地在深更半夜给他挂了长途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电视电话的荧屏上,王君竖着右手的食指,激动得问好之类的客气话都省略了。

“什么事?你明天准备劫持那架去东京的波音747吗?”司马笑了起来,他这位好友,总是好激动。明天一早要飞东京,半夜三更还不睡觉,真是!

“不跟你开玩笑!老兄!”荧屏上那张面孔着急了起来,“你听我说,你马上赶到杭州来——我现在就在杭州……”

司马顿时愣住了,他开始认真起来。

“老朋友!让我长话短说吧!我刚被浙江省公安厅的一位老同学用直升飞机接到这儿!告诉你!他们在西北郊区发现了一具刚刚死去的古代人!你猜是谁?……?

司马又糊涂了!刚刚死去的古代人!王君和自己一样,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周教授的弟子!周教授一向治学严谨,他的学生自然也潜移默化,养成了老夫子脾气。尤其王君,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是怎么编起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来了?

“该不是谭嗣同吧!我刚刚让他活过来,你怎么又让他死了?”司马本想挖苦老朋友几句,谁知荧屏上的王君竟然拍起手来:“差不多!不过不是谭嗣同,是他的恩师——那个差点和戊戍六君子一起被砍头的徐致靖。”

司马被彻底搞糊涂了。戊戌年间,是有个保荐谭嗣同的二品京官,名叫徐致靖。那人是光绪二年进士,后升侍读学士。周教授的通史上写到过这个人:“徐致靖,直隶人,翰林院侍读学士,奏请定国士,废八股,条陈新政……”司马刚写完戊戌变法的论文,这些史料早已倒背如流。《清史稿》列传第251篇记载得清清楚楚,徐致靖由于支持维新派,又向光绪皇旁保荐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激进的维新派,差点被慈禧太后杀了头。后来由于李鸿章、荣禄说情,才免遭一死,被关在死牢里,直到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徐致靖才从死狱中逃出。《清史稿》说他出狱后一直蛰居杭州,改名叫“徐仅叟”,意思是六君子被慈禧杀害,自己成了刀下仅存的老朽,终日靠下围棋听昆曲打发日子,活到七十五岁才死去。算起来,这人差不多死了八、九十年了,怎么又“刚刚死去”!

“哦,老天!”

“告诉你吧!司马!我刚刚听到这一派胡言时,也象你一样被弄得‘匪夷所思’!不过,我去了现场,看来不是一场普通的胡闹。我马上要飞东京,现在我叫他们把我送回上海,再接你到这里来——我把你推荐给这儿公安厅的有关领导了……他们马上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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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关掉电视电话开关,司马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场梦。他站起来,推开窗帘,子夜时分,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一阵清风迎面拂来,他觉得头脑又似乎清楚得很。会不会精神错乱呢?他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咬了一口,哦,好疼!

“要不是王君精神错乱了?”他想。

事实上,他们两人谁也没发生精神错乱。一个钟头后,司马的门被人叫开了。王君,还有两个穿警服的军官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上一辆桥车。五分钟后,他们已在最近的直升机场上了。那儿停着一架直升机。司马和两位军人刚上飞机,便听得马达响了起来。不远处,王君在机坪上用双手捂成一个话筒冲他喊着什么。直升机的螺旋桨把他的话刮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司马还是听懂了。王君冲他喊:“我要不是凑巧要去东京,我就自己去调查啦!这比你的论文还要轰动呢!”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直升飞机在一个小山谷里降落了。

一路上,省公安厅前来接司马的那几位,把发现“刚死的古人”的经过简单地向司马讲了一遍。他们所讲,与司马在电视电话中从王君那儿听来的也差不多。说是杭州西北郊一个小山谷里,当地驻军部队在执行一项任务时,偶然发现了一具怪尸,那人穿一身古代服装,值勤的士兵起先还以为死者是个演古装戏的演员。他们用步话机向兵营作了报告,接着来了几个军官,其中有一位从死者身上找到一枚印玺,上面赫然刻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几个字。那军官读过历史,知道徐致靖是戊戌维新时的重要人物,他们觉得事出蹊跷,便马上与省公安厅联系。公安厅一位姓王的科长是王君中学同学,便立即将王君从上海接来。王君到现场后,又推荐了司马。这事情前后不过五六个小时。当直升机停稳,省公安厅的军官扶着他走下舷梯时,司马依然觉得像在梦里。

直升机马达声渐渐停息了,耳边一片寂静。司马的脚踩在一片乱草丛中,差点绊了一下。司马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黑黑的一片,远处的天色已渐渐发出淡淡的青光,那青光象一块巨大的背景,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头。原来他们所站的,正是四周群山围成的一个盆地的底部。初秋时节,黎明前夜寒袭人,远处林子里不时响着猫头鹰的啼叫声,司马打了个寒噤。

司马跟着众人,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司马一看,离他们大约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有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围成一个圈子。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晨曦已经从东面山头上隐隐透出。前面那堆人影,轮廓已经看得清了,有一半是士兵打扮,另一些,大概是村民或者当地人吧。走在司马前面的那个军官这时回过身来,对司马说:“到了,就在那儿。”

前面那堆人大概也看见司马他们了。只见有人从圈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一边小跑着朝司马他们过来。那人跑到司马前面那位军人身边停了下来,声音颤颤地说道:“王科长!真是不可思议!法医刚才验过尸了,他死了才十来个小时,是服砒霜死的!”军人回过身来,拉着司马的手说:“走,请过去看看!”

圈子里的人见有人走来,便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司马走了进去,只见人群中央,模模糊糊地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戏装似的官袍。一会儿,有人打开了照明灯,司马看清楚了,那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面皮微白,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嘴边淌着淡红的血痕,鼻孔也黑黑的,想是干结了的血块。那人穿戴得很整齐,从官服和滚在一边的顶戴来看,确实是大清二品京官的模样,尤其是头上盘着的发辫,现在是只有影视节目里才能见到的了。

“不是现在的人装扮的吧?”王科长悄声问道。

司马没有回答,他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他两眼死死盯着那张面孔,太熟悉了!这两年为了准备博士论文,他熟读了戊戌维新时期所有风云人物的史料,连同他们的家谱,奏摺。有时候,读着有关的文字材料,看着他们的画像(间或也有照片),这些百年前的人物顿时都在心中活了起来:慷慨激昂的谭嗣同,深沉远谋的康有为,才气横溢的梁启超……都象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熟人,老朋友似的,他们的音容笑貌,行为思想,无不了然在心。而眼前这张脸,虽因死亡而变了颜色,可是它那种忧思重重、含愤慨于隐忍之中的表情……不正是那个戊戌变法时在菜市口死里逃生的徐致靖么?

一八九八年九月廿八日,北京菜市口刑场上,人声鼎沸。皇太后要处决一批朝廷命官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北京市民的好奇心。大家纷纷从古城的各个角落赶来,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就在七八天之前,北京城内早已流传着好多没头消息,有说皇上被太后软禁起来了;也有说皇上吃了康有为等人所进的红丸,中毒身死;传得最多的,是北京城内大搜捕的消息,一会儿说康、梁已经逃亡日本,一会儿说帮助皇上推行新政的官员全被抓起来了,无一漏网。二品京官、侍读学士徐致靖是被捕官员中阶位最高的,听说皇太后最痛恨他,看来是必死无疑的了。

对北京市民来说,这些消息似乎与他们不大相干。官儿们上天也罢,入地也罢,那是他们的事,咱管不着!

只有两个人的名字,还多少能激起大家心头的一点关心和同情。一是军机处的谭嗣同大人,说他宁做刀下鬼,不肯亡命日本。四合院里的汉子们,听着有关他的传闻时,无不铿锵地吐出一句“好汉”!另一个就是侍读学士徐致靖,听说官府捉他时,他正在朋友家里下围棋,看见公差,徐大人面不改色,沉吟着收完最后一枚官子,叹了声:“一子之失,满盘皆输!”这才从容跟着公差去了。一个二品官,享不尽荣华,受不尽富贵,却胆敢与皇太后作对,这是图个啥呀?看斩去!今天,北京的市民万头攒动,涌向刑场。

顷刻间,刑场突然静了下来。远处,囚车碾过石子路面时的嘎嘎声特别刺耳,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家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囚车由远而近,一辆、二辆、三辆……围观者中,有认识囚车里犯人的,悄声地报着他们的姓名:“军机章京杨锐,杨大人,四品……林旭……林大人,四品;谭嗣同,谭大人,四品;军机章京刘光第,四品……御史杨深秀……最后一个是康广仁,康有为的胞弟……”

六辆囚车过完了,有两个家奴打扮的后生,互相对视了一眼,转身从围观的人群中飞快地朝一家茶肆奔去。两人急匆匆上了楼,跑到一个文弱书生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道:“没……没有徐大人……”那书生又追问一句:“看清楚了?”两个家奴同声答道:“真看清楚了!”接着他们把囚车里的六个人的姓名报了一遍,那文弱书生长叹一声,叮嘱家奴赶紧回家报信去。家奴们答应了一声,转身又噔噔噔地下了楼,朝徐致靖府宅奔去。

那文弱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徐致靖的儿子徐仁铸。父亲被捕后,他找到祖父的同科进士兼好友李鸿章,求他代为求情。今天被斩的人中没有父亲,看来李鸿章是帮了忙的。

百年前这场历史话剧,象闪电一样从脑海里掠过。司马象往日全神贯注在史料中那样,心思全被眼前的奇迹和记忆中的历史夺走了,他脑子里在苦苦地搜寻着戊戌年间的有关史料。他记得《清史稿》有记载说,身为热心新政的徐致靖,虽说在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幸免一死,可是慈禧对他恨之入骨,几次欲杀之而后快。直到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太婆仓促逃亡,这才被赦免。他晚年心灰意懒,蛰居杭州,活到七十五岁,无疾而终。眼前这个刚刚死去的徐致靖又是怎么回事呢?

正纳闷间,忽听得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重音道:“我认识他!他就是那天和人下棋的老头!”司马一抬头,只见两位民警拉着一个山村少年的手,正朝这儿走来。那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走近尸体时,他侧着头,把死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说:“肯定是他!”

司马忙问:“他和谁下过棋了?什么时候下的?”

少年抬头看了看司马,果断地说;“就在昨天,和大棋王下的!”

“谁?大棋王?你怎么认识大棋王呢?”司马问。

少年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道:“还有谁?全国围棋冠军——大棋王N先生,谁不认识呀?瞧!他还给我签了名呢!”接着,少年把前几天见到老人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那少年竟也是一位围棋迷。小小年纪,已下得一手好棋,几次出席过省级少年围棋比赛。电视里转播的各种围棋赛,他从不错过,棋王N先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两天前,当他去村后山里收猎野兔的网时,看见自己崇拜的大棋王竟坐在一棵古松下和一个老头对弈。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棋王和那老头已经下完了。棋王执白,棋盘角上只残月似的围了一小片弧形;老人执黑,把残月以外的天地全围了个干净!不要说山村少年从未见过这种棋形,就是享誉天下的棋王,这会儿也怔怔地坐在那儿发呆呢!

少年和棋王都象被施了魔法似地呆呆地看着那盘棋出神,后来棋王似乎看出一点门道,想要发问时,发现老人已不知去向。老人先前坐过的石凳上,却摆着一本棋谱,不知是老人遗忘了的呢,还是故意搁在那儿的。

司马是搞清史研究的历史学家,可是眼前这桩扑朔迷离的“历史疑案”却带着科幻色彩!他的好奇心伴着历史癖,变成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从服饰、容貌以及那枚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官印来看,此人确是光绪年间积极参与新政,并且向光绪皇帝保荐过康有为、梁启超的二品京官,翰林院编修徐致靖。可是,根据历史记载,根据常识,历史上的徐致靖早已死去,那么这个第二次死亡的怪人究竟是谁呢?

司马向当地公安局局长解释了一些历史问题,又对现场的处理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提了些建议,便提出要去拜访全国围棋冠军N先生。

“N先生是个很重要的见证人。另外,我也想看看那本棋谱,也许从这棋谱上能发现些别的线索……”司马说。

公安部门的答复十分爽快,他们感谢司马所提供的历史资料,答应说马上挂长途电话和棋王联系。大家一边商量着,一边慢慢朝山下走去。到直升机停着的那块坡地上时,天已大亮,阳光穿过树梢形成万千道五彩光柱,落在山坡上,农地里,农舍屋顶,小山村宛若仙境。若在平时,司马或许会留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可是此刻,他的心早已飞远了,他不知道棋王会不会证实山村少年的说话,他更渴望早点看到那本或许能透露一些“天机”的棋谱……

棋王的热情使司马略略感到意外,司马记得三、四年前自己曾经观赏过一次棋王与日本高手的一场厮杀。棋赛结束后有幸请棋王签过一次名,除此外,两人可谓素昧平生了。可是,当司马赶到棋王寓所时,棋王所表现出来的热心,仿佛司马是他当年挚友似的。司马刚一进门,那棋王就迎上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连声道:“奇人!奇事!奇书!司马笑笑,他对这样的欢迎感到惬意。

棋王家里布置得古色古香,四壁所悬,都是时下著名书画家的精品。司马无心欣赏,只请棋王把他遇到的“奇人、奇事、奇书”详细地说一说。棋王快人快语,把三天前的事情和盘托了出来——

“九月二十六号傍晚,我从棋院回来,在信箱里看到一封与众不同的信,那封信写在一张摺子上,内容是要我第二天赶到杭州市郊区一个小山村里去下棋。不瞒你说,我现在每天要收到十几封这类邀请去下棋、指导、联欢的信件。所以见到这封古式古色的信,我也没留意。后来,当我刚想把那封信扔到纸篓里去时,那封摺子信最后一页上的一张棋谱把我吸引住了!第一眼我就看出那是一份非同凡响的棋谱。这么说吧,没有绝对的天才,没有超一流的棋艺,是根本看不懂那谱子的。那天晚上我实在太激动了,我按那份棋谱所示,在棋盘上摆了个通宵……我相信,这个人今后如果出来下棋,围棋的历史将要翻过崭新的一页!

“第二天,我照他信上的要求,独自一人按他写明的地点赴约。我找到那棵古松树,果然看见松树下有一张石桌、一副石凳。可是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轻轻的松涛伴着几声鸟叫。如果不是手中这张摺子信,如果摺子信上没有这份棋谱,我只会把这次约会当作又一次棋迷们搞的把戏。可是我手中那张摺子,那份棋谱,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果然,刻把钟之后,当太阳刚刚从山背后露脸的时候,那个奇人也出现了。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面孔微白,下巴上留着稀疏而长的胡子,穿一身古代便服——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朝代的,反正看上去象古装戏里文官穿的衣服。他并不多话,只说自己姓徐,有些棋艺上的学问愿意传授给我。接着我们就下棋了,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中间两人只胡乱吃了点干粮。下着下着,我就相信他是个神仙了!我如今号称棋王,世界上一亿多围棋爱好者、围棋手当中,能和我对弈的不超过一打。可是,和这个老者下棋,我却象个刚入门的爱好者在和九段高手对弈!我知道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就认输了,又恳求拜他为师。老人长叹一声,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意思好像是说他自己就为此而苟且活到今天的。下午我和他又对弈了一局,我稍稍长进了些。下完后我在心里默默地复盘,一边推敲着这种无与伦比的棋艺。等我醒悟过来时,老人早已不见,只有一个当地少年,看来也是个爱下棋的,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棋谱。那老人坐过的石凳上,留下这本棋谱……”

棋王谈着,把一本手绘的棋谱递给司马。司马接过一看,棋谱分上、下两辑,上辑题为《太阳谱》是执白子的种种下法;下辑叫《太阴谱》,是黑子的下法。司马稍懂点棋经,但这两本棋谱,于他来说简直象天书!开局落子竟多在“天元”上,而且每局胜负,大抵不超过一、二十着,司马把棋谱递还给棋王,棋王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种棋谱,看来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能理解的……”

司马心里一惊:“外星人?”三个字带着问号闯入脑海。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便问:“那么,那封写在摺子上的信能让我看看吗?”

棋王站起来,转身去打开一只精致的保险箱,从保险箱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本子来,打开了递给司马。司马接过,仔细一看,心又怦怦跳个不停!这笔迹太熟悉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反复研究徐致靖给光绪皇帝的上书《人才保荐折》真迹副本,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眼前这封信的笔迹与戊戌年间徐致靖上书的笔迹完全相同!

司马决定先给杭州公安局打个电话,把棋王那儿的情况告诉对方。

电话挂通了,显像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穿白制服的人影。司马一看,认得是那位公安局的王科长。司马刚开口说了声:“你好!”那王科长却惊喜地笑了起来:“太巧了!司马博士!一刻钟后我来找你——有惊人发现!”说完便作了个手势,把电话挂断了。

惊人发现!又会是什么?

刚过一刻钟,那红光满面,矮矮胖胖的王科长便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司马博士!我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外星人的故事,但是,我们确实碰到了!”

原来,司马那天离开现场后,王科长就把在场的干警分成二批,一批人负责处理现场并作好记录,另一批人则由村民带着,在周围寻找这个奇怪的死者生前可能居住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出所料,有两名老干警在那个山村少年带领下,在离尸体现场不到一公里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死者生前居住过的痕迹。从洞内发现的遗物来看,这个老人至多在洞里住了六、七天的样子,后来进一步检查洞里的脚印、残余食物以及洞壁上留下的用火痕迹也证实了这一点。

最惊讶的发现是:两位干警在一堆乱石子里,拣到三片像云母片似的东西,当干警打亮手电筒察看这三片东西的时候,两人都惊叫起来!因为那三片云母片似的东西每张都有活动的画面!那情况很像我们用的电视机屏幕——它只有薄薄的一片屏幕,根本没有机身、外壳之类的东西!那两个干警用手电照着它们时,第一张薄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草帽状的飞碟降落的样子;第二张薄片,竟是一个太后模样的女人——后来证实了,那是慈禧太后,那女人正用朱笔在一批名单上画圈圈,两位干警看见那支笔先是在徐致靖姓名后写了“立斩”两字,一会儿又把立斩涂掉,批了个“绞监候”(就是死缓)三个字;第三张薄片上映出的画面更稀奇:原先关押在监狱里的一个男犯,被牢房外一道绿光照着,竟然透墙而过,被绿光吸到一只飞碟里去了,再看那囚牢里呢,仍然坐着和先前男子一模一样的一个囚犯……

而那被吸出去的男人正是在山村里发现的自称徐致靖的老头!王科长讲得津津有味,司马听得目瞪口呆!

“这三张画是根据两位干警的描叙,由专家事后补画下来的……”王科长说着,随即递过三张素描的复印件,司马一看,与王科长的描绘不差分毫。

“那三张薄片原物还在吗?”司马问。

“原物倒是还在,这会儿正由专家们在测试研究。”王科长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专家们已经断定这三片薄片绝对不是地球上的东西。只是很奇怪,任大家怎么摆弄,两名干警看到的图像再也没有出现过。”

呵?现在轮到司马叫“奇”了!线索从悠悠百年前猛地扯到外太空,颠乱的时空令习惯于在故纸堆中推敲的夫子如坠青云。

本该成为戊戌七君子之一的徐致靖突然冒了出来,又神秘地死去,这件事太富刺激了!可是,外星人为什么带徐致靖?他们把他弄到那个山洞里去干了些什么?徐致靖有没有在山洞以外的地方呆过?他经历的时空变化又怎么样……?

一天司马外出,回家时照例先看了看自动电话机,见讯号灯亮着,知道刚才外出时有人打来过电话,于是他顺手按了一下电话录音按钮。一会儿,他听见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极兴奋地告诉他案子有了新进展。他听出那是王科长的声音,王科长在电话录音里告诉他,今天晚报可能会报导有关情况,请司马留意。

司马关了录音,顿时兴奋起来,给电脑中心挂了电话,要求立即电传今天的晚报七版的文章,七版是那家晚报专门刊登科技珍闻的版面。

“您大概想看有关徐致靖的消息吧?”话筒里传来服务小姐甜甜的声音。

司马先是一惊,接着连连回答说:“是!是!是!”

“那就给你传头版吧!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要求电传了,那消息上了头版。”服务小姐说。

司马报了自己的帐号。没多久,写字台左侧的电传机开始工作了,一张缩微晚报的版面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一版上的大字标题使司马几乎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了,那大字标题是《山中七日,世上百年》,副题是:戊戌老人徐致靖死里逃生,被外星人摄入洞中,一月前重回人间。

那电传的晚报文章开头是关于戊戌年间历史人物的一段介绍文章,关于徐致靖介绍得特别详细,司马特将这段文字跳过,匆匆往下读——

“数日前杭州郊外一山村发现古装尸体后,专家们除惊愕而外,也仅能提供一般性推测而已。昨日,本报记者采访得一段独家新闻,兹披露如下,以飨读者:

日前本市一徐姓男子,前往市公安局报案,并指认半月前发现之古装男尸。徐某系本市个体水果摊主,据其自述,一月前之某晚,一身着古装之老者潜入其宅,声称其为徐某之曾曾祖父徐致靖,因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助光绪帝行新政,被慈禧太后囚系狱中,旋有仙童将其摄出狱外,送一山洞,教授仙童对弈之术。后仙童弈术大精,复遗老者以仙人弈谱。七日后仙童乘碟状物飞升天外,老者出洞,方知世上已百年矣!仙童曾遗老者一册徐氏家谱,记戊戌以来百年中徐氏宗族繁衍情形。老者自称据家谱千辛万苦寻到徐家,水果摊主徐某初以为老者系精神病患者,欲报案。老者苦苦相求,并以夜明珠一颗相赠,谓一月后,夙愿了却,即永远离去,不复打扰,且另有厚谢云云。徐某及其妻见夜明珠,又闻另有厚谢之语,顿觉欢喜,便安排老者住下。次日,老者要徐某借阅戊戌以来全部新出史书。徐某借得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及《清史稿》等书籍,带回给老者,老者匿居徐某家中,半月之内,唯读史而已。入夜,每闻老者长叹短吁,似不胜感慨状。间或闻得老人哭泣声,哀痛感人。数日前,老者取出随身所佩玉器一件赠徐氏,并嘱徐氏为其了却最后一愿。徐某问有何事可出力?老者指我报体育版围棋冠军N君之照片曰:‘请代送一信致棋王,我有棋谱相赠。’徐某如嘱送信至棋王家中,回家后即不见老者形踪,唯留一遗书谓二日后将自绝,另有一幅草书对联,徐氏夫妇也看不懂是什么。又二日闻知老者果如遗书所云自杀身亡。两人惊恐万分,遂携各类宝物前来报案。经书法家称,草书所写乃:“山中七日,徐仅叟苟活万世遗恨;世上百年,六君子死国千秋壮烈。”司马读到这里,连喊了三声“不可思议!”

王君坐在司马对面的沙发上,象个小学生听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地听司马把这段奇闻讲完,这个历史学的博士,被旷古未闻的历史事件震慑得几乎有点眩晕了。

“看来,当年那个死里逃生后来在杭州碌碌老死的徐致靖——只是外星人的一个复本?”王君问。

“是啊,不过我奇怪外星人为什么要救出徐致靖来呢?”司马说,“很可能外星人的行为是带有偶然性的,徐致靖是当时弈林高手,他们也许对地球人的围棋感兴趣——不是后来让徐致靖在山洞里教他们下了七天的围棋吗?”

“这也算一说吧。不过徐致靖出了山洞又为何要自杀呢?”

“作为历史学家,应该注意这一点,戊戌年间的徐致靖,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果他和谭嗣同一起被杀,那么历史名词戊戌六君子就应该改为‘戊戌七君子’。虽然他侥幸死里逃生,后半生却窝窝囊囊,现在他回过头来一看,方知还不如当年死去!”

“这真是丈夫死一遭,懦夫活千回吧!”

接着两人沉默了许久,他们是在思索着这故事的“匪夷所思”呢,还是想着别的什么?这可叫人猜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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