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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邮差

作者:王亚男

2000 第10期 - 银河奖征文

穆勒·沃顿先生对自己的新信箱相当满意。信箱是用坚实的橡木制成的,外面的投递口还加了防雨档板。最让穆勒引以为傲的是自己那别具匠心的设计:信箱是固定在房门上的,门后一个带转门的圆洞直通信箱的内部。如此一来,信箱的外面就省去了取信口,每天在房间里就能拿信,方便省力。为了信箱的颜色,穆勒和太太搞得很不开心,穆勒太太坚持信箱应该选用明黄或浅绿,而穆勒却固执己见地把它漆成了刺眼的大红。其实穆勒也有自己的苦衷:负责这个街区的邮差整日都醉醺醺地驾着他那漆已掉光、几近“裸体”的破雪佛莱轿车递送邮件,给穆勒投报时就隔着栅栏把报纸丢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有天上午穆勒取报时看到自己的那份《泰晤士报》变成了一团纸浆——那天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有了这个醒目别致的信箱,邮差应该不会再乱扔瞎丢了吧。

信箱昨天才刚刚钉好。早上穆勒先生正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刀切割自己那份煎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离开桌子走向房门,掀开转门,把手伸进信箱,一边还说:“今天早上还没看报呢,瞧我的杰作,够方便吧。我说什么来着,红色的信箱才够显眼,这次那醉鬼邮差会把报放在该放的地方了吧。”

穆勒把胳膊抽出来的时候,手中果然拿着一份报纸。他高兴地走回桌边,一边继续切煎蛋一边开始读那张报。头版的大标题是“战争爆发”,穆勒的餐刀停住了,他举起那份报对穆勒太太抱怨说:“我真受够了那邮差,今天他是把报放进信箱里了,可那是前天的!谁都知道科索沃战争是在前天爆发的,这标题我早就看过了。等我忙过了这段时间,非得找邮局讨个说法不可!”穆勒越说越激动,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一扬手,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飞进了墙边的杂物桶。

西敏司大教堂的铜钟刚刚敲过七下,尼尔斯就早早起床,吃过早饭,步行半个小时来到邮政局,把自己那驾邮政马车赶了出来。早有人在货架后面放好了沉甸甸的邮袋,尼尔斯看了一下,自己要送的邮件照例又比别人多,而且还尽是些包裹。这还不算,分给自己的这架马车破旧不堪,遮阳篷千疮百孔,车架吱吱呀呀叫个没完,缰绳磨得稀烂,辔头锈得连那匹十二岁的老杂种马都嫌弃——似乎邮政局里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作对。最让尼尔斯气愤的是自己竟然还得给死人送报——伦敦西区的琼斯先生一个月前去世了,由于他生前酷爱《泰晤士报》,因此琼斯太太要求邮政局把她订的报纸送到公墓里琼斯先生的坟前——她已在那儿立了一个信箱。邮政局找不出理由拒绝她,本来么,订户可以要求把报纸送往伦敦的任何地方,公墓自然也包括在内。于是这差事也被分派给尼尔斯,但实际上那公墓应该由另一个街区的邮差分管。尼尔斯并没太计较,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工作,迟早会有人赏识他的。

赶着马车,沿着市区最繁华的街道行进,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铜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已经响起,酒店里的伙计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把酒桶搬进酒窖;那些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的妇人们已开始光顾首饰店,她们身边照例陪着礼帽高耸、拿着檀木手杖的男人。坐在高高的马车上,看着路旁绅士们佩着缎带的礼帽、耀眼的怀表金链和妇人们臃肿肥硕的裙子、小巧玲珑的金丝眼镜,的确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头上是明媚的太阳,它总是不偏不倚地把光辉赐予每一个人。看到它,尼尔斯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连昨晚去邀索菲亚散步时她的父亲皮尔逊对自己那些令人难堪的奚落都在记忆里淡漠了。

尼尔斯微笑着,哼着歌把邮件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刚送完几件邮件他便催动马车早早向公墓驰来。到公墓要经过一片小小的松林,林中弥漫的馥郁香气总能让尼尔斯感到舒畅。尼尔斯想,这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马车就停在墓园大铁门前。尼尔斯从车上取下邮袋步入公墓,沿着多年未修葺的石板路,小心地向墓园西北角走去——琼斯家的经济条件只能允许他拥有这么一块阴暗冷僻的安息之地。一想到琼斯墓前的那个信箱,尼尔斯就觉得滑稽。信箱没装前门,就敞着肚子站在那儿,与其说报纸送给了琼斯先生,倒不如说是便宜了墓园里的清洁工,有一天尼尔斯就曾见到那工人守在琼斯墓前等着自己把那免费的报纸送来——神态还满悠闲的,仿佛那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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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琼斯的墓还有五六十码的时候,尼尔斯远远地就看出今天与往日不同:琼斯的墓被一道石墙围了起来,留出的门口处站着两名个子高挑头戴铜盔的警察。发生案子了?是盗墓?那窃贼也太没眼力了,琼斯先生生前就够潦倒的了,死后又摊上这种事,真是地下也难瞑目呀。尼尔斯暗自想着来到了围墙门口,毕恭毕敬地向警察打听:“先生,这里发生什么案子了?”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警官扬着下巴打量了一下尼尔斯,阴阳怪气地说:“难道没有案子我们就没事做了吗?告诉你吧,这里面有‘幽灵之手’出没,如果你想饱眼福的话,请付三个金镑,不过我想那也许是你两周的薪水吧?哈哈……”两个警察对视着嬉笑起来,尼尔斯感到恶心。上周看到工人们把石块运进墓园,尼尔斯还以为是要维修那坑洼不平的小路呢。不过无论怎样,自己只管送报,其它一概和自己无关。他对警察说:“先生,您瞧,我是邮差,有人要我给琼斯先生送报,他就埋在那里面。”说着尼尔斯取出了邮政局编印的送邮清单。鹰钩鼻子接过清单,果真上面清楚地印着:“……西敏司教堂分会公墓二零六号——琼斯(已故)——《泰晤士报》一份……”下面盖着邮局鲜红的印章。鹰钩鼻子和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回过头来对尼尔斯说:“祝贺你,你省了三个英镑,又能看到惊世奇观,运气不错嘛!哈哈……”

尼尔斯不再理会他们,他大步走进围墙,发现里面已聚集了大约二十多人。他们显然是城里的达官显贵,要知道,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无论如何也付不出三个金镑的入门钱的。人们都或跪或蹲地隐蔽在杂草后面,和琼斯破败的坟墓保持着十几码的距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坟前的信箱。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的海军军官,他身上大红的制服和佩剑十分惹眼。面对这一切,尼尔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让这么多显贵跑到公墓来,还以为真的有什么“幽灵之手”之类的奇观,自己给公墓送报已经有两星期了,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尼尔斯对绅士们的猎奇感到无聊,他拿出报纸向坟墓走去,那位海军军官却亲昵地喊住了他:“嗨,朋友,请您等一下!”从来没有上流社会成员这样和自己打过招呼,尼尔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那位军官高大俊朗,眉宇间却透出忧郁。他自我介绍说:“我叫休斯,皇家海军陆战队第21团少校。伙计,我想请您帮个忙,替我送张纸条在那个箱里。如果您愿意,我给您一镑作酬劳。”

尼尔斯有些惶惑,像这样一位军人居然也会被这种荒诞的谣言所蛊惑,真不可思议。他平静地说:“少校先生,如果您执意如此的话,我可以代劳。但您真的相信这种事吗?恐怕……”

“真的有幽灵,我已经看到两次了,每天上午十点整它都会出现,从信箱的后面把报纸取走,千真万确!”

“那报纸是清洁工人取走的。”

“以前是的,那工人早在一周之前就辞职不干了——他太害怕了,就是他第一个见到了‘幽灵之手’。您看,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三分了,再过一会儿您也会亲眼目睹的。”

少校掏出一张字条,连同三个金镑一起交给尼尔斯:“请把这些都放进信箱,酬金我一会儿付给您。”

“酬金就不必了,这并不费什么事。”

尼尔斯接过字条,上面写着:“琼斯先生,我是帝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少校休斯,后天我们要按计划出发去中国增援在那里作战的远征军。如果您真的有灵,请昭示我战事的结果将会如何。这三个金镑略表谢意。”给鬼魂送礼?真是有趣。尼尔斯不便再说什么,于是走到信箱跟前把字条、金镑和《泰晤士报》一起放了进去。做这些的时候,尼尔斯打量了那个信箱,依旧同往常一样,后档板完好无损。有人会把手从后面伸进来?绝不可能。这想必又是那些好事者的恶作剧,连墓地都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尼尔斯查看了墓的四周,泥地上没有留下脚印,杂草也没有踩踏过的痕迹,看来对方的手段还是够高明的。不论这是谁干的,对自己都无关紧要,只是可怜了那些受愚弄的人。尼尔斯这样想着,转身走向门口准备离开,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围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尼尔斯好奇地转回头,眼前的景象使他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大:一只粗大多毛的手穿过信箱后的档板伸进了信箱,摸索着把报纸、字条和金镑抓起,又穿过档板抽了回去!那手仿佛凭空伸出,不见身体,真的如同来自天国或是地府。尼尔斯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恶作剧,人是不可能办到这些的!真的是幽灵!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夹在腋下的邮袋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中午的时候,穆勒接待了一位稀罕的来访者——波尔。波尔是位博物学家,住在伦敦郊外的小镇另一端,两人并不熟识。从心里讲,穆勒一点儿也不喜欢波尔,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或是别的什么,而是由于他的职业习惯。波尔对一切古旧的东西有种癫狂的嗜好,他常向别人不厌其烦地求购它们,所以一旦波尔同谁讲话,谁就会疑心他又看上了自己家的什么东西。除此以外,波尔对一般人弃用的东西还情有独钟,据说他曾在废品回收站发现过拿破仑的宣战书,但穆勒不相信这是真的。

波尔进来的时候,胳膊下夹着一个颇大的画夹。莫非这家伙又迷上了美术作品?穆勒暗自猜疑。出于待客的礼节,他还是客气地请波尔坐下,为他煮了咖啡。波尔把画夹放在餐桌上——穆勒很不喜欢这样,但他没表示异议。

“穆勒先生,很抱歉这么冒昧地打扰您,不过有件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只好登门拜访。”波尔打开画夹,穆勒发现那里夹着一张报纸,那头条标题和揉皱的痕迹使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早上扔掉的那张。“今天上午我在回收站的故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据那里的工人回忆,那些废纸是从小镇北区第6街运来的。上午我向邮局查询,发现北区六街订阅《泰晤士报》的仅您一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珍贵的一份报纸,您却弃若敝屣呢?”

“珍贵?你别开玩笑了,不就是一份前天的报纸么,邮递员本该送今天的报纸给我。要知道我再也不想读科索沃战争爆发之类的东西,我要知道今天的股市行情!”一提起这件事儿,穆勒就大为光火。

“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波尔愣了一会儿,随即就明白过来,“您是说这份报是邮递员投到信箱的?不会的,他投的报在您门前的台阶上,我已替您拿进来了。”波尔从画夹旁边的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穆勒,正是当天的报纸。“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看到标题‘战争爆发’您就认为说的是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您一定没细看过这份报纸吧。要知道,这可是1840年6月3日的《泰晤士报》,上面说的‘战争’,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

“当——”穆勒正给咖啡加糖的羹匙掉在了桌上。他手扶桌子俯身细看,在“战争爆发”大粗黑体标题的下面有一行副标题“为自由贸易之权利而战”。再看正文:“神圣无敌之大英帝国海军远征舰队于昨日炮击中国沿海城市——厦门和定海,初战告捷,重创清军。此役缘于中国政府剥夺大英帝国向中国出口罂粟之神授自由贸易之权利……”一点儿不错,报上记载的正是那场战争!穆勒看了报纸上顶端的日期:1840年6月3日。但纸质却引起了他的怀疑:报纸的印刷用纸虽然很薄,却洁白如新,丝毫没有泛黄,连油墨模糊的迹象也没有。而这些都是古旧书报的明显特征。

“这报纸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百五十多个春秋,倒像是刚从印刷机上出来似的。”穆勒不由得脱口而出。

“您说得没错,它就是刚从印刷厂出来的,您看这里,”波尔伸出右手食指按住纸面上的文字,用力一搓,油墨立刻散成了混沌状,波尔的指尖也沾上了油墨。“油墨都还没干透哩!”

“纸质这么新,不会是赝品吧。”

“今天我已经向《泰晤士报》编委会传真了这份报纸。他们和存档资料对照了,报纸的版式文字章节完全一致。至于纸质么,我有把握证明它是真的——尽管它是崭新的,但那一定另有原因。您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博物学家。”

穆勒没有理由说明这报纸不是真品,但又实在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他木然地回答着波尔的询问,目光总是游移于信箱和波尔之间。而波尔除了得知报纸是穆勒从信箱中取出的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他只好把这暂且归结为一个善意的“玩笑”,不过这玩笑的代价似乎大了些。穆勒昏昏沉沉,他只记住了波尔临行前留的最后一句话:“穆勒先生,我想您会愿意把这报纸卖给我,我出两千英镑,绝对高于古玩市场上的价格。当然您可以考虑一下,报纸我先替您保管吧,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我是怕您又会把它扔掉,那我可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尼尔斯的邮袋终于又一次瘪了下来,他和他的老马都已筋疲力尽。在邮局交还了马车,他步行回家。晚饭之后他想起了索菲亚,和她独处时总有说不尽的喜悦,有心去邀她散步,又怕皮尔逊那冷冰冰的嘲讽。尼尔斯就这么犹豫着经过塔桥走向索菲亚的住所,在寓所门前整整徘徊了一刻钟才下定决心进去。可偏巧皮尔逊正从里面出来,门外等着他的,是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仆人已经拉开了车门。看到尼尔斯,皮尔逊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这无赖,又来纠缠我女儿?死了这条心吧,你连一只金丝雀都养不起,拿什么娶我女儿?我绝不会再让你见她。快滚,不然我的仆人就要赶你了!”

尼尔斯刚要争辩,无意中抬头瞥见楼上窗子后面索菲亚那黯然神伤的眼睛,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去。一路上,昏黄的街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长。

昨晚穆勒睡得很不好——白天的事几乎让他整夜失眠。十点整,穆勒准时来取报——那信箱现在已令他感到怪异。穆勒的手伸进信箱时,他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手指触到了异样的物品,那是什么东西?当他抽出手来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手里除了报纸,还多了一张字条和三枚金币。穆勒急转身冲回桌前,把这些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先看了看报纸,那又是一份《泰晤士报》,日期是1840年6月4日。头版的标题是“上帝保佑我们”,正文如下:“帝国皇家海军之利炮使清军防线土崩瓦解,舰队不日即将北上,进逼天津,直指中国之首都——北京……”最使穆勒感兴趣的,还是那些金币和字条,他看过字条,又拿起金币仔细审视。对于古玩鉴别,当编辑的穆勒的确是门外汉,他辨不清这些金币的真伪。这时,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引擎声,穆勒从门镜望出去,只见那辆破旧的雪佛莱自远处不要命地飞驰而来,随着一声狠命的急刹车,停在了穆勒家门口。那邮差显然又喝酒了,鼻子红得像马戏团的小丑,他僵硬地钻出车子,取出报纸一甩手丢在门前的台阶上,随后上车一溜烟跑了。

下午穆勒去了伦敦城里的古董店。店里的老板是位戴眼镜的老人,一头棕发,有些发胖。他接过金币用放大镜看了许久,又把它们丢在红木柜台上听坠落的声音,还用电子秤计量了重量。一切做完后,他肯定地对穆勒说:“这是真品,1839年铸的金镑,重半盎司,铅版,制作精细,似乎没怎么使用过。您看连女王头像的浮雕轮廓都清晰如初呢。这可算是上等货色,能值个好价钱。您愿意出售吗?”

“如果我出售的话,它能值多少钱?”

“大概每枚6000英镑。要是您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付款。”老头儿说着掏出支票本。

“不,您先别忙,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那……也好。这是我的名片,您随时可以和我联系。价钱么,也还有商量的余地。”老头儿似乎很舍不得那些金币。

“我一决定就立刻打电话给您,再见。”

回到家里,穆勒对着字条和金币冥思苦想。以前也听说过时空隧道之类的奇闻,但作为一份经济杂志的编辑,穆勒对此一直抱审慎态度,只把那当成纯粹的消遣,可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他实在难以理解。有人和自己开玩笑?可谁又会使用价值两万多英镑的“道具”呢,莫非自己的信箱真的能通往过去?穆勒决定自己试一试。他坐到电脑前,连上网络,进入大英图书馆,调阅了历史文献中关于鸦片战争的详细记述。果然他看到有段记载提到英国政府确实计划在1840年6月6日派遣第二批远征军作为增援力量,但由于清军不堪一击,英军损失甚微,故而临时取消了该计划。穆勒看着这些,心里有了主意,脸上荡起笑意。

尼尔斯再进入墓园的围墙时,休斯已经焦急地等在那里了。他指着信箱对尼尔斯说:“又得麻烦您了,今天早上我一来就看到信箱里面有张字条,所以还得请您帮忙取出来。”尼尔斯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信箱底果然有张字条。他取出字条,又把报纸放进去,然后回到休斯身边。休斯接过字条轻声读道:“我是天国的幽灵,终日与圣·约翰为伴,得以往来阴阳两界。你的问题已有神谕,你将不会离开英伦,东方的战争进展顺利,很快就能结束。”休斯的神态迷茫,不知神谕能否实现。

看到休斯的字条果真有了回音,立即就有一位绅士效仿,那是皇家科学院的神学家索斯比。他写好字条,同样请尼尔斯放进信箱,当然,也附上了三枚金镑。十点整,那只手又伸了出来,在人们惊惧的眼神下,摸索着把信箱里的东西抓起,缩回档板后面不见了。

今天,穆勒接到了银行的电话转帐通知,波尔的2000英镑已汇入了自己的帐户。不过今天从信箱里取出的字条更令他着迷,自然还有那三个金镑。另外一件事则几乎使他高兴得叫起来——他昨晚投入信箱的字条已经不见了!

“琼斯先生,我是大英帝国皇家科学院的神学家索斯比,近些年来,不断有人尝试制造各种机械想凭此翱翔天际。我相信这种妄图僭越上帝神圣权威的的行为注定是无法实现的。现在请您以神的名义晓谕我们,以使那些愚昧的人杜绝那种荒唐的念头。虔诚的索斯比

1840年6月5日”

穆勒拿着字条,真的有种神灵一般凌驾一切的感觉。看来自己的信箱真的是一个时空奇点,从前曾有人提出这种理论,说时空平衡在某些条件下会被打破,产生时空奇点,通过它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或走入未来。但奇点出现的条件和规律几乎是人类现有科技所不能揭示的。从前穆勒对这种光怪陆离的说法付之一笑,可现在它却发生了,而且是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自己的信箱里!穆勒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走到电脑前坐下来,手指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随着激光打印机的启动,一张字条出现了。穆勒拿起它,满意地笑着,把它轻轻地折好,投入了信箱。

早上九点半,尼尔斯刚跨进琼斯坟墓的围墙,休斯就兴冲冲地上来和他打招呼——按计划他本该今天出发的。可他告诉尼尔斯,增援计划已被搁置,东方战事顺利,前方的5000英军足以应付,清政府的官吏们已表现出妥协的意向,也许不久之后远征军就会胜利班师,自己可以继续和家人过快活的日子了。除了尼尔斯,休斯还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讲述幽灵预言的灵验,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尼尔斯走到信箱前,投入报纸,顺便把索斯比先生要的字条取回。索斯比看过字条惊叫一声,字条落在了地上。休斯拾起字条,尼尔斯也伸过头去。字条上的字并不多:

“天空属于上帝,但他并不吝把它赐于人类。1903年,美国人莱特兄弟将会造出飞行器——飞机,为人类插上双翼,自由飞翔在天宇之间。”在字条下面,印着一架古怪的机器,它有着鹰一样宽长的翅膀,通身泛着银灰的金属光泽,在湛蓝的云天中飞行。透过它背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似的东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类(尽管他戴着头盔)在操纵机器。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想像不到在几十年后人类的飞行梦将会如此实现,更无法接受这种僭越上帝权力的行为。特别是尼尔斯,本以为只是一场闹剧,但不料这幽灵真的能通晓未知。尼尔斯也萌生了向幽灵询问的念头,因为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和索菲亚究竟会不会有结果。尼尔斯向休斯借了纸笔,写好字条,又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凑足了三个英镑——那是自己后半个月的饭钱,把它们和字条一起装入一个信封,放进了信箱。今天还有六个人请尼尔斯代投字条。十点整时,幽灵之手足足取了三次才把它们拿干净。尼尔斯直到看见所有的东西消失在档板后面,才忐忑不安地离开墓园。

穆勒今天险些发了狂,因为他从信箱里取出了六张字条和十八枚金镑,外带一只信封。那六张字条中,有一张是休斯的,内容是感谢“琼斯”灵验的预言,全是颂扬赞美之辞;其余五张则是寻求昭示的,而那些所谓的“昭示”,任何一个二十世纪的人——只要他会使用网络,都能准确无误地完成。倒是那个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信封里的三镑除了一个整镑,剩下的都是些零钱,多是先令,居然还杂着几枚便士。这说明投信封的人一定是个下层社会的市民。正因如此,穆勒特别关注信封里那张字条。

“亲爱的琼斯先生,我已经看到了您的本领。我只是一个无人重视的邮差,收入微薄,可我偏爱上了珠宝商皮尔逊的女儿索菲亚。他的父亲鄙视我,也没有人认为我会有希望。可……我真的爱她,为了她我会付出一切,甚至我的生命。我乞求您告诉我,我和她是否会有结果,最终将会怎么样。希望您明示。对了,那女孩叫索菲亚·沃顿。衷心祝福您。尼尔斯·菲尔 1840年6月6日”

看到索菲亚·沃顿的名字时,穆勒不禁全身一震,这女孩的姓氏竟和自己相同!祖母活着的时候,曾对自己讲起过,祖上曾出过一位在伦敦颇有名望的珠宝商,穆勒一时记不得他的名字,只知他姓沃顿。后来,他的女儿,也不知是祖母的第几个祖母了,和一个穷小子——穆勒也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和姓甚名谁——私奔了。那小子对那女孩感恩戴德,并将他们的儿子冠以其母的姓氏。难道这其中和自己有什么关联?穆勒想起了阁楼上祖母的遗物,那里有一本家族的世系谱。祖母在时总是捧着它如数家珍般讲给穆勒听,可惜当时穆勒对那些陈年旧事根本不感兴趣。穆勒快步跑上阁楼,一阵乒乒乓乓的翻拣之后,穆勒带着一身尘土走回卧室,手上拿着那本族谱。找到关于珠宝商的记录足足费了穆勒半个小时的工夫,所幸上面的字迹尚未漫漶,依然可辨:

“……索菲亚·沃顿,生于1820年5月14日,皮尔逊·沃顿之女,其父皮尔逊为伦敦望族,经营珠宝生意。索菲亚于1842年6月19日同本城一名叫尼尔斯·菲尔的邮差私奔,并于1845年4月23日生下儿子,尼尔斯建议采用母姓,于是儿子便姓沃顿……”

看到这些已经足够了,穆勒从这些熟悉的名字已经能够断言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尼尔斯先生果然是自己的先祖,尽管其人已逝去多年,穆勒甚至不知他葬于何处,但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又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尼尔斯照例来到墓地。他从信箱里取出六张字条后发现箱底躺着一只信封,上写着“致尼尔斯·菲尔”,信封沉甸甸的。尼尔斯没有声张,他悄悄收好信封,把字条分给询问者,照例聆听完他们敬畏的议论,就匆匆离开了公墓。

天黑下来以后,尼尔斯到邮局交还了马车,回到家里才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还有昨天投进信箱的三镑,原封未动。字条上的话尤其令他激动和兴奋:“你的问题圣约翰已有晓谕,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前途,你和索菲亚会有美满的结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由于你的虔诚我很喜欢你,今后你可以经常和我说话,不必付钱。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帮助你。”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穆勒和尼尔斯通过字条保持着联系。穆勒一直关心着尼尔斯的情况,穆勒开始喜欢这个职位卑微却志向高远的小伙子,他觉得自己这位先祖很有些现代人少有的持重,愿意和他交往。从谈话中,他知道时间奇点存在于位于两个时空的琼斯墓前的信箱和自己的信箱之间,他始终未对任何人讲起过,他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奇点。但两个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这天,穆勒照例从信箱中拿出尼尔斯的字条,看了字条他眉头紧锁:“尊敬的琼斯先生,恐怕我们今后不能再谈话了。市政厅已征用了公墓的土地,所有坟墓很快将尽行迁出,原地将建筑贵族公寓。我们今后怎么办?请您明示。”穆勒对此也很苦恼,公寓一建,琼斯墓前的信箱必将不存,奇点将再难寻得。这样的事儿一定要制止,可自己又怎能办得到呢?最近两个月,穆勒从信箱中得到了三百多个金镑和许多报纸,大部分都卖给了古玩店,穆勒藉此骤然暴富起来。既然一百多年以前的东西在今天能买上大价钱,那么今天的物品回到过去不是也能价值千金吗?只要尼尔斯有了钱,他就能买下琼斯墓所在的那幢公寓并保留那只信箱,一切不就都解决了?穆勒认为这是可行的办法,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索尼牌计算器上,那是自己用来算股票收益的,这东西在过去一定是极为贵重的珍宝。穆勒一把抓起计算器,连同包装盒一起塞进信封,又附上了一张字条:“尼尔斯,把这只计算器卖了,这是天国的圣物,换回的钱应该够你买下琼斯墓所在的那幢公寓。切记,万不可动那只信箱。我们今后还可联系。”

穆勒的猜想没有错。在伦敦商会举行的拍卖会上,绅士贵族们对这小巧神奇的计算工具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致。据说,在拍卖皇室藏品时场面也没有如此激烈,竞价者都惟恐别人得手,最后,计算器以七万六千金镑的天价被威廉公爵购得。尼尔斯如愿以偿地卖下了公寓,保存了那只信箱。穆勒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深为自己的巧计而骄傲。一只价值几美元的计算器在一百多年前竟换回了一幢公寓!可惜信箱只能传送些小玩艺儿,否则自己也能回到从前作一名圣明的先哲。

尼尔斯的名字随着那只奇妙的机器,很快传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那天在拍卖会上,连威廉公爵对他也表现出几分尊敬,甚至还邀他有空去家里喝茶。尼尔斯俨然成了名人,靠那笔钱他预购了位于琼斯坟墓处的那幢公寓,并要求建筑工人在修建公寓时切记不要破坏琼斯坟前的信箱。尽管人们都不理解尼尔斯保留那只闹鬼的信箱用意何在,但尼尔斯的名望和财富使他们言听计从。结果公寓建成之后,那只信箱就立在了尼尔斯的客厅里,为了保存它,客厅里连地板都没铺,就那么裸露着泥土。除此之外,拍卖所得还极大地改善了他的生活境遇。昨晚请索菲亚散步时,皮尔逊竟然没有反对,这使尼尔斯惊喜万分。第二天早上,尼尔斯刚刚来到邮局套好马车,就有同事来告诉他局长要他去一下。

尼尔斯的心跳骤然加速,邮局里的人都知道局长肖恩是个极为苛刻的人,他找自己是因为什么?尼尔斯诚惶诚恐地来到二楼的局长办公室,敲开了门。迎上来的是局长笑容可掬的面孔,他问候尼尔斯,还请他就座,尼尔斯更不安起来。

“肖恩先生,我是不是工作上又犯了什么错?上次的误投是因为地址差错,我很抱歉……”

“不,您没犯任何错,不必担心。我今天请您来是因为鉴于您的出色工作表现,我想提拔您到计划室作文书。您的意思如何?”

“可局长,我书读得很少,作文书恐怕……”

“别多虑,慢慢地就会熟悉的。”局长一脸谦和。

“如果您还没有决定,我还是想当邮差。您知道我干这已有六年,而且我喜欢逛来逛去,每天在投递途中还能欣赏街景,我真的愿意继续干下去。”其实尼尔斯担心的是自己与“琼斯”的对话会因此中断。

“当然,我不会勉强您,您喜欢怎样都可以。如果您想进清闲的办公室,随时可以向我打招呼。噢,对了,听说威廉公爵曾邀请您去他家里喝茶?”

“是的,是在前几天的拍卖会上。不过像我这种小人物怎么配和公爵交往呢?我想还是不去了,因此我一直没有再见公爵。”

“哪里话,现在您已经是大人物了,伦敦城里谁不知道您呢?我想您最好还是去公爵家里坐坐,这于您,于我们局都有光嘛。顺便我还想麻烦您向公爵谈谈我们局里的情况,您看自我上任以来,局里的工作不是大变样了?诸如……”

尼尔斯突然醒悟过来,局长是在讨好自己,让自己替他在公爵面前美言!尼尔斯紧张的情绪顿时松弛下来,说话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肖恩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还是做我的邮差吧。威廉公爵那里我会去的,您的事情我会替您办好的,您尽管放心好了。”

“那太好了,真心感谢您。要是您邮差干得厌烦了,跟我说一声就行,文书的位子随时等着您。”

肖恩局长一直把尼尔斯送出门外,引得走廊里的同事都伸颈观望,肖恩这样对待自己的下属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尼尔斯回到门口时,发现管车的已经为自己换了一辆漂亮的新车,那是上个月局里刚刚添置的。尼尔斯高兴地坐上马车,发现自己的邮袋也轻了许多,同事们纷纷走过来用恭敬的语气问候自己,和自己道别;另一个街区的邮差则自己要求去公墓为琼斯送报,不过尼尔斯婉言谢绝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名望的巨大力量。

尼尔斯和穆勒的交谈仍在继续。穆勒感到尼尔斯在一步步走向成功,皮尔逊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居然有天挽留尼尔斯和自己共进晚餐,连威廉公爵也对他有些赏识,常让尼尔斯陪自己打马球、狩猎和品茶。看来尼尔斯的幸福结局很快要降临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尼尔斯根本不必和索菲亚私奔了,自己家族的历史要改写了,穆勒暗暗得意。

又过了一个月,尼尔斯告诉穆勒,自己已经向索菲亚正式求婚,皮尔逊欣然应允,但他要求尼尔斯举办盛大的婚礼,购置豪华的家具。尼尔斯仅凭自己的收入自然无法实现,现在他又要求助于“幽灵琼斯”了。在穆勒眼里,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像上次一样,再资助他一次就万事俱备了。这次穆勒看上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玩具——一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他把相机连同使用说明一起精心包好,附上字条放进了信箱。

伦敦商会的拍卖会又一次掀起了狂潮,见惯了那些笨重庞大的老式相机的人们无法抵御这架纤细玲珑的相机的神奇魅力。尽管每一位竞拍者都竭尽全力想要得到它,但他们终于无法和财力雄厚的威廉公爵攀比,最后是公爵以三十八万九千金镑的叫价成为它的主人。尼尔斯陡然变得炙手可热,他成了公爵府邸的常客。在别人眼中,他简直是神的宠儿,公爵对他也格外垂青,还把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尼尔斯真有些受宠若惊,飘飘欲仙了。

穆勒觉得自己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可以创造历史。他再不必为尼尔斯的前程担心了,他一定能堂而皇之地迎娶索菲亚,毕竟他现在已是伦敦的显赫富豪了。又是早上十点,穆勒同往常一样取出尼尔斯的信,坐在餐桌前悠闲地读了起来:“亲爱的琼斯,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您分享这份快乐。今天,公爵提出要招我为婿!这真是莫大的荣耀。说起公爵的女儿多丽娅公主,真是年轻貌美,雍容华贵,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她了。几天来我一直陪着她,她的温文尔雅和落落大方会令每一个男人着迷。如果我娶了她,我一定会平步青云,再也不必为机遇忍受漫长的煎熬。至于皮尔逊,他一定会为当初对我的冷落而捶胸顿足;索菲亚么,我会付给她一笔可观的金钱,足够她找到如意郎君时置办一份体面的陪嫁了……”穆勒读罢大为震惊,他隐隐感到一阵莫名恐惧袭来。必须制止这一切!他用气得发抖的手提笔写下了字条:“你不可以娶多丽娅,绝对不可以!索菲亚才是神钦定给你的妻子,绝不可违背神的旨意,否则你将会遭受恐怖残酷的惩罚!”穆勒太太第一次看到丈夫的表情如此狞厉,吓得不敢出声。

这张字条静静地躺在尼尔斯公寓客厅中的信箱里,一天、两天……就那么躺着,无人理睬——尼尔斯不再住公寓,他在唐宁街附近购了豪宅,因为公爵为他在商会谋得了一份待遇优厚的董事职位。他不愿再回公寓,那儿让他忌讳。

穆勒从此再也没见过尼尔斯的字条,整整一年他都心神不宁。他预感到会有什么发生,现在他感到尼尔斯的婚变把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生存机会从历史上一笔勾掉了,他本应是尼尔斯和索菲亚的后代,但现在自己是谁呢,没人知道。他冲上阁楼,叫嚷着要烧掉那见鬼的晦气的族谱,可是当他打开族谱时却发现书写索菲亚·皮尔逊和穆勒·皮尔逊名字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再也无法辨认,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前那些字都是十分清晰的,当时他还为此惊诧不已。穆勒更加惶恐,好几次他抄起铁锹想把门前的信箱砸碎,但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落下去,他希望事情突然会有转机。穆勒太太为丈夫的郁郁寡欢深感忧虑,她不知如何才能给他安慰。

又是一个周日傍晚,编辑举办化装舞会,穆勒太太极力要求穆勒参加。穆勒并不想去,但经不住妻子的一再请求,又看到她担忧的样子,便答应参加舞会。妻子为他穿上了笔挺的新西装,打好漂亮的黑领结,还为穆勒做了他最爱吃的煎牛排作为晚餐。用过餐后,两人乘公交车前去参加舞会,本来穆勒一年前就购置了豪华跑车,但此时他不愿意再见到它。

舞会的场所,被选在伦敦郊外的一栋古旧的两层小楼,年代虽久,保存依然完好。说来好笑,连伦敦古迹维护协会也弄不清楚宅子的来龙去脉,倒不是因为沧桑百年,物是人非,而是现在的房主懒于世事,不愿向外界透露房子的历史。但从这一百多年前的楼房华贵的巴洛克建筑风格和门廊里的多利亚柱式结构看,当年主人一定地位显赫。这次编辑部租用了楼房的大厅作为舞会场所,为了增加神秘色彩,直到头天晚上才通知大家准确地点。穆勒和妻子到达时,也开始称赞组织者的新奇创意,毕竟远郊、密林、古宅等等一切对于整日忙碌于闹市的人们是不可多得的休闲场所。

通向大厅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走廊里,显得异常诡异。在接近大厅入口的走廊尽头,一扇门引起了穆勒的注意,那是一扇有着西番莲浮雕图案的高大的红木的门,说明门的后面一定是宽阔的厅室,然而门上却挂着粗笨的大锁,使人望而却步。

穆勒愣愣地看着那扇门,脚步随之慢了下来,穆勒太太看到丈夫这样,便挽起他的胳膊拽着他走进大厅。宾客们都已到来,大家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点起枝形吊灯,奏起古典舞曲,纷纷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穆勒觉得这是自己一年来最快活的夜晚,所有的担心和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曲又一曲地跳着,丝毫感觉不到疲倦。大厅里的座钟敲过十一下后,舞会接近尾声,这时本宅的主人被请出与来宾们见面,只见他身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鲜红的领结,脸上罩着传说中吸血鬼达库拉男爵的面具,走上来依次和宾客们握手。穆勒心里很讨厌他那种装束,但出于礼节,在他走过来时还是把手伸向他,然而,就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团白光猛然从天而降,包围了穆勒,穆勒太太惊得手足无措。白光越来越亮,穆勒在白光的围裹中痛苦地挣扎、抽搐,他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穆勒太太回过神来,扑上去想要拉丈夫,却只拉住丈夫的领结——穆勒已连同那白光一同遁失无踪,只有他那崭新的西装掉落下来,笔挺地躺在地上。

穆勒太太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一个月,丈夫的突然失踪使她的精神濒于崩溃,所有这一切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理性,更何况是对于她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在从医院回家的那天下午,她收到了警署送来的关于穆勒失踪案的调查报告,报告全文如下:

尊敬的穆勒太太,我们已经对尊夫穆勒·沃顿的失踪案进行了初步调查,现将结果通报给您。穆勒先生失踪的地点位于伦敦西郊的一栋古宅,我们对现场的所有物品作了认真的检查,没有发现异常。对当晚参加舞会的人员,我们也作了调查,并排除了他们的嫌疑,据此我们可以排除谋杀或绑架的可能。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是传讯了古宅的主人,开始他并不想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但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不得不讲真话。他叫穆勒·威廉(竟然和尊夫同名),是威廉公爵的后裔,他的母系先祖就是威廉公爵的女儿多莉娅公主,据他说公主当年嫁给了一个不知因何突然暴富的邮差,结果他们的子女也都采用了母亲的带有贵族高贵血统的姓氏。至于那栋宅子,原来是伦敦市政厅于1841年建筑的贵族公寓,历经百年,其余许多楼宇都已荡然无存,惟有属于当年那邮差的这一栋保留了下来。我们对古宅的全部房间进行探测,并无收获。惟一的疑点是在靠近大厅的走廊尽头的那扇紧锁的门,当我们要求房主开门检查时,他却说那扇门从他继承古宅时起就一直锁着,自己也没有钥匙——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把锁确实是件老古董,上面还雕有“史密斯制锁厂1840”的字样。我们撬开了那扇门,里面破败不堪,看样子似乎原本是间客厅,但房内却没做任何装修,甚至连地板也没有,黑乎乎的泥土就那么露在外面,发出刺鼻的霉味。在那房间的中央——真是太离奇了——居然立着一只信箱,那只铁皮制成的信箱,锈迹斑斑,信箱上写着“琼斯先生”,信箱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不知在那儿放了多少年了,纸不仅泛黄,而且脆得厉害,一碰就碎,上面的字迹也大半漫漶不清。我们仅能辨认的文字,只有下面这些:“……神钦定给你的妻子……神的旨意……恐怖的惩罚。”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来这看似荒诞的案件还真的很是复杂。穆勒太太,对尊夫的失踪,我们深表遗憾,但我们会继续展开更广泛的侦察,争取早日使案件真相大白。

穆勒太太看完报告,再也说不出话来,那页报告从她指间轻轻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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