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Farside
17.Infinity
距离最近的太阳，半径急速缩小，消失在四维空间。这个地区的夜晚到来了。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但近些日子，丽塔又开始重新喜欢上了这样的景色。
在四维空间匀速飞行的四维太阳球，闯入丽塔所在的这个时空时的半径，大体上随时间t以√R-t在变化，其中R是太阳的实际半径，所以太阳最后的消失让人感觉如此突然。丽塔露出略显满足的表情，盯着太阳消失后的天空。
但是父母不喜欢听这样的话题，学校的朋友们也是一样。老师虽然有点不同，但他认为丽塔提出的问题超出了必学的范畴，这一点丽塔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能听丽塔说话、能教丽塔一些东西的，只有爷爷。不过爷爷最近在病房里裹着被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丽塔去探望的时候他虽然会强打精神，但身体却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丽塔知道爷爷发自内心期待自己的到来，但考虑到他的身体，觉得自己探望太频繁并不太好。这也是亲戚们共同讨论决定的。
丽塔的亲戚们对于离开出生地生活毫无兴趣。对他们来说，自人生之初就不断流浪的爷爷，只能算是个怪物。他们甚至都不理解爷爷为什么还会回到这片土地上。原因其实很明显，就是因为丽塔的出生。就连如此显而易见的事，丽塔的亲属都无法理解。
今天，一周没见的爷爷从被子里伸出没有血色的手，握住丽塔的手，慢慢眨了眨眼睛。每周一次，每次30分钟。这是丽塔被允许和爷爷见面的时间。
“我们做个很好玩的游戏。”
在亲属们背着爷爷和丽塔做出那个决定之后，爷爷这样说。
“游戏是这样的：在大约50次、25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会找出一些词句，来告诉你那些只能告诉你一个人的事情。”
爷爷将自己的寿命定为还有一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做决定的爷爷，一定会遵守这个期限的，丽塔想。爷爷顽固地坚守自己决定的事。而且，也会过于遵守被他人决定的事。
“25小时远远不够给你讲课。所以，一周一次，我提问题，然后你有一周时间思考那个问题。如果你能给出答案，我就给出下一个问题；如果给不出答案，我就给你提示。最后这一年，我们就来玩这样的游戏吧。”
爷爷一个人决定了自己最后的时间。他严肃地点点头，引得丽塔发笑。这个人的一生，肯定一直都在这样正确决定正确的事情。同时，也被人决定着各种事情。
当然，丽塔不会拒绝参加这个游戏。如果爷爷太相信丽塔的能力，给出了过难的问题，那就会多花一周时间在那个问题上；如果爷爷小看了丽塔的能力，那么这一周剩余的时间就浪费了。爷爷不断给出恰好需要丽塔花费一周时间解决的问题，丽塔不断花费恰好一周的时间解决它，这样重复50次，才是这个游戏完美胜利的条件。获胜者是爷爷和丽塔两个人。而失败的话，自然也是爷爷和丽塔两个人。丽塔很喜欢这个游戏。
爷爷笑着说：“能不能配合节奏准备出整整50个问题，这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游戏了。”
丽塔静静地祈祷爷爷最后的快乐——这个唯有爷爷能完成的工作能够顺利进行。丽塔将手放在爷爷的胸口，爷爷将手放在丽塔的头上。
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单调的、静静扰乱思绪的一周组合，至今已经重复了23次。丽塔的成绩大体良好。爷爷有些过高评价丽塔的倾向。为了获得第12问的解答，丽塔不得不放弃三天的早饭时间。而第20问的解答，直到在爷爷的病房进行说明的时候，才真正清晰起来。
现在，丽塔的头脑中在思考第24问的问题。
“在这个平面宇宙中，是否存在与你无限相似的女孩？”
这是三天前爷爷对丽塔提出的问题。爷爷的问题，经常连题意都不是很清晰。
可以明确的是，这是在问某个关于无限的问题。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人们认为现今的宇宙是平面的，无限延伸的平面，其上生活着数量无限的人。虽然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至少已经观测到了半径30光年的地表，姑且认为它是正确的。事件发生在30年前，因此30光年的外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据说半径30光年的平面上，70%是海洋。但也没人知道这上面生活了多少人。一定是非常非常多吧。
在那数量巨大的人类之中，是否存在与丽塔无限相似的人呢？无限相似。爷爷经常使用这个通常生活中很少会遇到的词。这个词里一定藏着某种关键信息。爷爷没有说“完全一样”。
多少程度的自己会是自己呢？丽塔想。
具有同样DNA排列的人。那非常接近丽塔自己。但就像双胞胎姐妹并非自己一样，同样DNA的人，与丽塔还是有着少许区别的。
神经系统布局非常相似的人。那也许很接近丽塔，也许和丽塔有着同样的想法，此刻也正在和丽塔想着同样的事情，就连家里人说不定都会把她当成丽塔。当然，如果长相不同，立刻就能区分出来。
但如果将思维方式当作依据，丽塔觉得不太合适。用这种条件进行限定，只不过说明了哪种人可以称之为和丽塔非常相似而已。本末倒置了。爷爷想听的答案一定不是这样的。
丽塔自然地吐了一口气，晃晃肩膀，将这来来回回转了差不多三天的迷宫从头脑里甩出去。需要改变方针。湖不是海，而且还是阻挡前进的湖。
好吧。DNA和神经元全都由分子构成。分子有不同的排列方式。将所有的排列方式都写出来，虽然数量极其庞大，但并不是无限的。无限页的笔记本是不存在的。丽塔是由有限个分子组成的。
换言之，没有无限个分子组成的人。无限个分子组成的人会无限大。那大概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丽塔无声地默读这两个命题：
其一，这个宇宙中存在数量无限的人。
其二，不存在无限大的人。
这应该足够了，丽塔想。虽然没有根据，不过这大约就是爷爷设置的前提。
尽管很难想象会有多少个分子，但构成丽塔的分子数量总是有限的。那么接下来，只要指定分子的排列方式就行了。尝试想象一个维度数量与分子数量相同的空间——数目庞大的太阳交错飞舞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有这样一个点，对应于丽塔的分子排列。
其他无数点，则是数量无限的其他人。在那个空间中，距离丽塔无限近的点，就是与丽塔无限接近的人。空间中有无限个点。那些点之间有多接近？这就是爷爷提出的问题。
丽塔挺直身子，皱紧眉头，继续思考。维度过大，想象力难以掌握。丽塔所处的这个宇宙，据说可能有32个维度，那当然不可能全都是人类的。人类日常生活的空间终究还是和事件前相同的三维空间。不过据说为了容纳天文学的现象，需要将之扩展为四维空间。
无限个太阳周期性地从四维空间飞来，照亮了无限延伸的平面。构成四维球体的三维断面，人类将之称为太阳。
丽塔的眼睛受到爷爷的强烈影响，可以轻松将天空视为四维空间。但是，不管是爷爷之前提出的问题，还是丽塔所能想象的尺度，都只能止步于此。
要思考更为宏大的构造，就必须增加所用的维度，这是当今宇宙的形态。当代物理学家们都这么说。他们认为，维度应该是32。据说32维空间缩小蜷曲形成的部分空间，正是无限人类所生活的这个三维+一维空间。说实话听不懂，爷爷耸耸肩如是说。
但现在要处理的维度不是4，也不是32。要给一个个分子贴上坐标，需要在10后面加上多少个0，根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经过训练，丽塔也许终有一天也能想象五维或者六维空间，但那无边无际的维度，怎么都无法想象。至少在下一次见到爷爷之前，或者直到爷爷去世也想不出来。
所以丽塔划了一条线。首先考虑一维。如果不行，就向上一步。朝着提升维度的方向。设想那条线的右半边只有丽塔这一个点，剩下的左半边有无数个点。
证明结束。不存在与丽塔无限相似的人。
嘴角刚要浮现出笑容，丽塔停住了。浮现这样笑容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爷爷曾经说过，跳过陷阱之后心满意足、没有注意到落脚处还有机关的狐狸，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好吧。再想想。
可以将丽塔这个点在空间中孤零零浮现出来。那么刚才划到左半边去的剩余无限个点呢？比如说代表爷爷的点。再划出左半边的右半边，只有爷爷这一个点。左半边的左半边剩下无限个点。那么与爷爷无限相似的人也是不存在的。但是左半边的左半边还有无限个人。原来如此？丽塔挑起结尾的语调，无言呢喃。原来如此，情况好像没有什么进展。
抛开丽塔和爷爷之类的限制，在头脑中重新考虑不带特征的人。重复左半边的左半边的左半边的左半边。每一次，不存在相似者的人，都被划到不断重复的右侧的右侧的某处去。但左侧始终会有无限的人在排队等待。
于是左侧的左侧的不断重复的左侧，会变成非常非常非常小的区间，无限小下去。无数的点会以无限接近于无限小的区间排列。距离越近，越是相似。
换言之，就是无限相似的人是几乎可以确定存在的。
丽塔陷入沉思。如果自己就在这些人中，那么与自己无限相似的人，几乎确定必然会存在无限个。也就是说，几乎确定存在与丽塔无限相似的人。
需要进一步推广。丽塔从不知哪里的天空中，猛然抽出这一句话。
在线上适当设点。无限个点，无穷无尽，手再酸也要继续在那个宇宙中设置那样的点。不管怎样设置，总会存在着相距一定程度以上的、无法设置点的距离。在那个距离上，不管与哪个点保持距离进行设置，都会导致接近其他点。
就是这句。
丽塔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将那句话从空中拽下来。
“几乎确定存在彼此无限相似的无限个人。”
不知道那是丽塔还是爷爷。但总而言之，存在那样的无限数量的人类群体。而且因为相似者的数量是无限的，所以数量有限的、完全不相似的人，是可以忽略的。用无限大除以1，得到的结果是0。
所以，从里面随便抓出一个人，没有人与之相似的概率是0。就像是没办法用针从数轴上捅出有理数一样。
所以结论是这样的：
“几乎所有人，都几乎确定存在无限个无限相似的人。”
证明结束。剩下四天填补细节。
丽塔没有大叫“我发现了”，而是被饱满的幸福感包围着沉入地下。这就是爷爷要求的答案。
带着深重的疲劳感，丽塔想，爷爷也属于这“几乎所有人，都几乎确定存在无限个无限相似的人”中的一个吗？丽塔自己呢？
或者爷爷按照惯常的方式，决定不存在与自己相似的人，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吗？又或者，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几乎确定存在与自己非常相似的人，因而由此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呢？
不管存在多么无限相似的人，爷爷还是爷爷。就算存在着连那记忆都非常相似的人，丽塔的爷爷只有爷爷一个。
而这样想着的丽塔，应该也会存在无数个。丽塔忽然想和那个少女说说话。与自己无限相似的、和自己同样想法的、但不是自己的少女。那个女孩几乎确定存在于这无限的平面上的某处，然而位于无限远处的某个不知所在的地方。
此刻的这一刹那，大约在与丽塔想着同样事情的无数丽塔们，丽塔在心中向她们送出问候。没有必要去尝试那距离漫长至极的通讯。因为每一个丽塔，大约都在心中重复着同样的问候吧。
“你好。与我非常相似的、数量无限的人们。今天，多亏了爷爷的提醒，我终于意识到你们的存在。我还是个小女孩。你们也是吧。我喜欢爷爷，你们也喜欢爷爷吧。你们几乎确定真的存在，这让我非常非常开心。
“你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没什么人可以倾诉吧。
“你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没什么人可以理解吧。
“我是爷爷的孙女——”
丽塔独自将充满温柔气息的意识原封不动地念诵出来，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回过神来。我是爷爷的孙女。接下来我想说什么呢？
爷爷也接受了几乎确定存在无限个与自己相似的人的事实吗？他把它视作自己无力改变的事实了吗？他能够超然面对这种事情吗？
几乎确定。丽塔低语。
概率为1。丽塔低语。
丽塔相信，自己终于真正理解了爷爷想向自己表达什么。自己是个有趣的姑娘。真的。几乎确定的。
“我是爷爷的孙女。所以，我无法忍受接下来也和你们无限相似。虽然那是概率为1的必然。但我想变得不同。和你们不同，和谁都不同。
“就像是从无限颗沙粒中拾起一根针。就像是把那针扔出去，再捡回来一样。就像现在你们所决定的那样。概率为1的不可能。大家都这么想吧。不过，这种事情我才不管呢。
“我们会试图从无限个点向喧闹蠢动的这个区间扩散开去的吧。朝着没有其他点的方向。如果不管去那里，都有其他点存在，那就开辟出另一个谁也未曾开辟的区间。
“所以，再见了。正因为知道那是做不到的，所以更要说再见。祝福大家健康快乐。不管怎么说，我们是——”
丽塔深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太猛，一边咳嗽，一边尽情放声大笑。她弯下身子，抱住自己，在地上乱滚。
爷爷，你以像你的独特方式，得到了像你的孙女。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丽塔挥手蹬腿躺成“大”字，把身上蹭的都是擦伤，这才停下来。她的胸口激烈起伏，气喘吁吁。丽塔调整呼吸，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天空。
视野中央，唐突地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星星。
那不是平时从四维空间升起来的星星，丽塔知道。地平线在30年前骤然转变。丽塔知道，那是新抵达这里的，是30光年外的星星的第一声问候。
丽塔举起右手，向那星星回复问候。
我们，决心向非我们的方向扩散。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
爷爷的孙女。
丽塔点点头。在无限延伸的平面上的无数场所，无数丽塔一齐点头。
于是，丽塔独自一人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