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存不朽
四
星期五。
“根本原因,”兰伯特说,“我一说你们就嘲笑我,现在看看我们在哪儿,又一颗殖民星球,又一次起义,但这次的星球已经宣布独立了。”
交通艇颠簸着穿过喀土穆星的大气层。这次不只我们四个,而是全排出动,和罗斯星那次一样,这次我们的任务不是镇压示威。这次我们要进行一场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对象是喀土穆星的首相,他宣布这颗星球独立,号召暴民占领殖民联盟的建筑物,然后带着一帮幕僚在一个秘密据点躲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殖民联盟恐怕不会特别喜欢他。
结果当然如此。殖民联盟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个党派的整个领导层,他们所有人都支持独立——不得不插一句,他们并没有把提案呈交给国会征求通过。
“他们从富兰克林星学乖了,”兰伯特继续道,“这次他们知道不能给我们机会先发制人。”
“因此他们的独立是非法的。”沙尔西多评论道。他坐在兰伯特旁边。
“只会是非法的,”兰伯特说,“我的意思是说,殖民联盟绝对不可能承认他们独立的合法性。因此他们也就没有理由要拿出来投票了。”
“但现在从他们的政府体制来说也是非法的。”
“不,因为首相让内阁通过了一份公告,赋予他非常时期下的权力,并解散了现任政府,”兰伯特说,“能有多合法就有多合法。”
“好像合不合法对他有用似的。”鲍威尔说。她和我坐在交通艇的另一侧,比兰伯特和沙尔西多更靠近船尾。
“哦,有用,伊尔斯,他好得很,”沙尔西多说,“他躲在一个秘密据点。”
“而我们正要去那个地方,再来一场高空速降并把它炸个稀巴烂。”
“我们要冈田首相的活口。”我提醒鲍威尔。
“高空速降,抓人,然后炸个稀巴烂。”鲍威尔纠正道。
“这就引出了我们怎么知道那个秘密据点在哪儿的问题。”兰伯特问我。
“自从冈田成为首相,他的血液里就有了纳米信号发射机。”我说。
“我猜他自己并不知道。”
“多半不知道。”
“介意我问一下它们是如何进入血液的吗?”
“不知道,”我说,“要是你让我猜,我估计是某次他来殖民联盟的地盘吃饭,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给他注入的。”
“而我们还在琢磨为什么大家都不太待见殖民联盟。”兰伯特说。
鲍威尔翻个白眼。“又来了。”
“你愿意怎么攻击我都随便你,伊尔斯。”兰伯特说,然后陡然消失,因为他背后的艇壁上出现了一个窟窿,他被吸进了喀土穆星的上层大气,沙尔西多和他们两侧的士兵也都飞了出去。我的战斗服觉察到气压猛降和交通艇受损,立刻变出面罩盖住我的头部,开始从船舱的残骸中汲取氧气。与此同时,身为排长的我暂时性连接了交通艇的控制系统,它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交通艇被击中,无法完全控制下降轨迹。
我按捺住惊恐的心情,集中精神评估损坏情况。驾驶员在尽量止住交通艇翻滚的势头,与已经受损的控制系统作斗争。船身上的洞口还在逐渐变大,四名士兵掉了出去。五名士兵已死或受致命伤,另外五名受重伤,但还活着。十五名未受伤,包括我在内。
交通艇的系统说它被瞄准了,击中我们的敌人还没放弃。
我连接系统,命令交通艇打开舱门。所有人都出去。我通过脑伴的全排频道说。模拟声音使得我听起来比实际上冷静。
我们本来就穿好了跳出交通艇直降的装备,此刻只是提前行动而已。
按小队。走吧。
我们排剩下的人开始跳出舱门。鲍威尔和我殿后,朝动作不够快的人吼叫。驾驶员尽可能稳住交通艇。鲍威尔和我刚跳出舱门,某种磁性火力就撕烂了交通艇。我立刻呼叫驾驶员制服上的系统信号源,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中尉,鲍威尔发送道。她在离我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坠落,用近场粒子束向我发送消息。向下看。
我向下看,看见从地面射来的光束在夜空中闪烁。它们没有一直向上消散在大气中,而是终结于我底下的某些点位。
他们在朝我的士兵开火。杀死他们。
全伪装混乱下降。我在全排频道上向还活着的所有人发送。然后我命令战斗服完全封闭,中断通信,尽可能把自己变成大气层里的一个黑窟窿。战斗服的伪装功能可以从视觉上隐藏我的踪影,尽可能散射扫过我的所有电磁波,不让它们反射回瞄准我的接收设备。战斗服同时还会做出各种微小的动作,弹出延伸体,让我肆意旋转、改变速度和下降方向,因此瞄准我变得异常困难。收到我命令的队员也都在这么做。
混乱下降的突兀转折足以杀死未经基因修改的普通人。防护服从颈部以上和其他关节瞬间硬化,把受伤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然而这不等于我不会觉得内脏在翻江倒海;不等于我会觉得很舒服,它只是在保住我的小命而已。
还有一点:电磁散射伪装非常有效地把我变成了瞎子。你急速坠落,只依靠防护服在你打开伪装前采集的数据来判断你的位置和你已经坠落了多少距离,将你在方向和降速上作出的所有改变输入脑伴。伪装功能设计得会在离地面一公里处给我视频信号——时间勉强够我评估情况,定出最终降落的路径。
除非出了什么差错,那样的话,我会在我摔烂在地面上的那一刻看见地面,甚至永远也不会看见地面。留给我的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
另外,在粒子束开始烧烤我之前,我不会知道它有没有找到我。
重点在于,不要做全伪装混乱下降,除非有绝对必要。但这就是我们此刻的情况,我,还有排里剩下的其他士兵。
这也意味着等我们着陆,我们会散落于整片乡野之上,通信静默以避免被侦测到。在简报会上,我给了排里的士兵一个替代性的脱出地点,在事情出了岔子的时候使用。但是,交通艇在那么高的空中被击毁,而我们全伪装混乱下降着陆,因此排里剩下的士兵会散落于一百公里见方的地区内。等我们着陆,我们会孑然一身,而且有人追杀。
坠落的过程中,我有几分钟可以思考这些事情。
我还有几分钟可以思考已经发生的事情。简而言之,喀土穆星不该有能力在上层大气中击毁交通艇。喀土穆星和殖民联盟的所有星球一样,拥有防止外星种族发动袭击的自卫能力。但就像富兰克林星以及我们最近探访过的其他星球,这些设施由殖民联盟建造和运营。就算喀土穆星的民众占领了设施,殖民联盟的操作人员落荒而逃,一组互相嵌合的安全措施也会将企图操纵武器的人封锁在外。除非殖民联盟的操作人员也倒戈了——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否则那些粒子束就来自其他势力。
另一个疑点:图宾根号应该时刻跟踪交通艇的降落情况,若是发现陆基偷袭就会通知并保护我们。但它没有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它在忙着处理其他事情。也就是说,它遭到了攻击,有可能来自行星表面,也有可能来自太空。然而无论如何都来自殖民联盟以外的势力。
假如真是这样,那就说明了几件事情。它意味着无论喀土穆星发生了什么,这颗星球都不仅仅是独立,而是已经与殖民联盟的敌人结盟。另外,它挖了一个坑等我们跳。不是专为图宾根号挖的——设陷阱的人并不知道殖民防卫军会出动哪艘飞船。图宾根号、它的交通艇和我们排的士兵只是适逢其会而已。不,这个坑是挖给整个殖民联盟的。
但为什么呢?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视频信号陡然出现,我离地面还有一公里。远处能看见灯光,说明那里有某种形式的文明。我的正下方一片黑暗,是遍地植被的山区。我尽可能拖延时间,然后部署阻风纳米机器人,它们迅速铺开以捕捉空气。我重重着地,翻滚几圈,平躺喘息片刻,望着天空。此刻是当地的夜晚,周围是没有灯光的植被,加上我有一双殖民联盟设计的好眼睛,因此我能看清楚当地所有的星座。我认出几个星座,根据当地时间和日期计算方位。
我查询脑伴,看有没有图宾根号的消息。我并不想联络他们,以免刚好有人监听,但假如他们在向我们发送信号,收到的情报说不定对幸存者有用。
什么都没有。不妙。
我站起身,没有撤掉视觉伪装,走到我能看见远处灯光的地方。我将视觉信号叠加在脑伴里为任务准备的地图数据上,然后对比天空中星辰的位置。我所在的丘陵地带俯瞰恩图曼的城郊居住区,恩图曼是喀土穆星的首都。我在首都功能区东南四十五公里处,所谓“秘密据点”——我知道首相就躲在那儿——以南三十八公里处,第二脱离点西南二十三公里处,我希望排里其他的幸存者正在赶往那个地点。
此刻我对以上三个地点都不感兴趣。我调出过去一小时内的视觉缓存,拉回到一道粒子束击中我手下一名士兵的画面,利用画面信息和降落轨迹数据追溯粒子束的产生地点。
几乎正北十六公里处,同样在丘陵地带内,靠近一个废弃水库。
“找到你了。”我说,尽可能调高微光视觉敏锐性,免得不小心掉进地洞,开始跑向目标位置。我让脑伴播放音乐,这样就不用去想兰伯特、沙尔西多、鲍威尔和排里的其他队员了。
以后我可以慢慢想他们,以后我可以慢慢哀悼他们,此刻我必须先找到是谁杀死了他们。
离目标还有六公里,有什么东西把我撞飞了,然后将我按倒在地。我立刻推开它,翻身站起来,我很困惑,因为我开着视觉伪装,也因为我看不见那个把我撞飞并把我撂倒在地的东西。一个幽灵攻击了我。
中尉。
我花了一秒钟才意识到我通过脑伴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不是耳朵。
你正前方,声音说,近场束连接我。我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追踪我们。
鲍威尔?我通过近场束连接难以置信地说。
对,她说。她授权我视觉访问她的战斗服,于是我的脑伴在她身体应该在的地方描绘出虚拟图像。她确实就在我正前方一米处。我通过近场束给她相同的授权。
对不起,抱摔了你。她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你在听音乐对吧?
对,我说。所以?
你边跑边唱歌。
该死。我说。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也不奇怪。我当音乐家的时候,演出时必须关掉我的麦克风,因为我会跟着唱。你叫得上名字的弦乐器我都能演奏,但我唱歌五音不全。
我也注意到了。鲍威尔说。我忍不住笑了。鲍威尔指着东南方说,我从那个方向来,朝这个方向走,两公里外就听见你的歌声了。我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是你为止。
你可以用近场束联络,而不是抱摔我。
感觉这样比较安全。你倒在地上就不太可能出于惊讶抓起MP扫射一通了。
有道理。但你为什么朝这个方向走?第二脱离点不是这个方向。
对。但击落我们的浑球是这个方向。
我再次微笑。听见你这么说,我真是一点也不吃惊。
当然不了。就像我发现你朝这个方向走一点也不吃惊一样。
是啊,你说得对。
咱们继续?
好。我说。我们站起身。
话先说清楚,我打算把我们发现的每一个人都杀得脑浆涂地。鲍威尔说。
也许得留一两个问话。我说。
你说了算。最好提前把你想要的活口指给我看。
好的。另外,伊尔斯?
怎么了,中尉?
你在地球上是干什么的?我一直很好奇。
我在塔拉哈西教八年级数学。
啊哈,我说,出乎意料。
你开什么玩笑?鲍威尔答道。你试试看一连三十八年教一群小屎蛋代数。按照我的计算,我积攒下来的怒火要再烧十年才有可能消耗完。
只要你开心。准备好了?
当然,鲍威尔说,我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火呢,而且不只是因为教书育人。
呃,情况显然不妙哎。鲍威尔对我说。
我和她依然全身伪装,趴在距离一大块水泥板两百米的地上,水泥板位于废弃水库的边缘。水泥板上有两个导弹发射架、一台电磁质量投射器和两套粒子武器。一个发射架上少了两枚导弹,旁边有两名技术人员搬来新的武器,准备装上去。这两名技术人员不是人类。
操他妈的勒雷伊人,鲍威尔认出了它们的种族,它们在这儿干什么?
击落我们的交通艇呗。我说。
但为什么?它们怎么会登上这颗星球?
我猜是有人请他们来的。
首相?现在我得朝他开两枪了。
我们还是要他的活口。我说。
我没说我要宰了他,鲍威尔答道,我只说我要朝他开两枪。
先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好的,鲍威尔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再次望向水泥板。每个武器平台都有自己的一组技术人员和操作人员,按人数算就是一套四个勒雷伊人。每个平台都有自己的动力源,最大的一个连接着物质投射器,它能将相当强劲的能量注入电磁体。平台之间的距离不怎么安全,它们似乎是匆忙安装的,也打算同样匆忙地拆除。水泥板后面停着四辆卡车,尺寸足以装上平台开走。旁边还有第五辆卡车,它比另外四辆小,顶端伸出各种各样的通信天线,隔着车窗能看见里面有几个勒雷伊人。指挥与通信中心(Command & Communication)。最后还有两个勒雷伊人拿着步枪,绕着水泥板外围巡逻。应该是警卫。
我数出来一共有二十四个勒雷伊人。我对鲍威尔说。
数学不错。她说。
至少留两个活口。
行。有什么顺眼的吗?
C&C人员暂时留口气。
你说了算。
你负责警卫和卡车,敲掉C&C的动力。
他们有些人还有手持设备呢。
别给他们机会用。
你说别伤害他们。
我说给他们留口气。
哦,好的,鲍威尔说,这就容易多了。
武器人员交给我。
人很多哎。
我有计划。
是吗?什么计划?
你看着。我说,把MP调到粒子束,朝技术人员正在安装的一枚导弹开火。我瞄准的不是弹头,而是燃料。
导弹像假日烟花似的爆炸,干掉了发射架、导弹、人员和旁边几个平台的人员。水泥板上的所有东西悉数受到破坏,包括导弹平台爆炸时不幸凑巧在外面的全部勒雷伊人。还好我们戴着面罩,保护我们的耳朵没有被震聋。
“我猜到你会这么做。”鲍威尔大声说,关闭伪装,站了起来。
“不担心被它们看见?”我问。
“中尉,这会儿我就希望它们看见我。”她说,端着MP冲了出去。
我笑着继续趴在地上,等待水泥板上的勒雷伊人重新开始活动。偶尔会有一个企图逃跑,我阻止了它们的进一步行动。
轻轻的轰隆一声,鲍威尔干掉了指挥车的动力源。我看见她从水泥块上走向卡车,边走边朝车辆司机开枪。她背后,开车的一名勒雷伊人抓起武器,绕过车身想朝她开枪。我替她处理了。
你漏了一个。我向她发送。
我知道他在那儿,她答道,我知道你也在。
一个勒雷伊人出现在卡车车厢的门口。鲍威尔朝它腿上开了一枪,它嘎嘎叫着倒地。
留两个活口。我说。
这得看它们愿不愿意了。鲍威尔答道。她走到卡车前,抓起嘎嘎叫的勒雷伊人,把它架在身前,走进了车厢。
接下来的两分钟很安静,至少从我的视角说很安静。
这两分钟过后,鲍威尔说:我留了两个活口,但你最好快点过来。
我飞快地跑了过去。
指挥车里一片狼藉。地上有三个死去的勒雷伊人,包括被鲍威尔击中腿部的那个。车厢后部还有两个勒雷伊人在号叫。就我对勒雷伊人生理学的粗浅了解而言,它们都有肢体被折断了。鲍威尔取掉了他们身上的所有电子设备;车厢里的其他电子设备也都断电了。车厢里只有两盏应急灯提供照明。
“有麻烦吗?”我问鲍威尔。
“没有,”她说,“它们不太擅长近身战。”
“嗯,好消息。”我说。
鲍威尔点点头,指着一名幸存者。“我认为这个是管事的,”她说,“至少所有人都不想让我接近它。”
我走向那个勒雷伊人,它抬头看着我。我打开脑伴,里面有人类经常打交道的几百个种族的语言翻译模块,其中就有勒雷伊人。它们的语言里有一些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但脑伴会挑出适合我们口腔和喉咙构造的词语。我把我想说的话告诉脑伴,它向我提供合适的翻译。
“你是这儿管事的?”我问鲍威尔指给我看的勒雷伊人。
“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勒雷伊人用它的语言对我说,脑伴替我翻译。
“要不要我再弄断点什么?”鲍威尔说。她在听我们的交谈。
“折磨对获取情报没什么用处。”我说。
“我又没说要获取情报。”
我扭头看她。“给我一分钟,好吗?”我说。鲍威尔嗤之以鼻。
我又转向勒雷伊人。“你受伤了,”我用它的语言说,“我们可以帮助你。”
“我们受伤都是因为那个禽兽。”勒雷伊人朝鲍威尔使劲甩头。
“你们受伤是因为你们袭击我们,”我说,“你们袭击我们,不可能指望我们毫无反应吧?”
勒雷伊人对此无话可说。
“你们在一颗你们不该来的星球上,”我说,“帮助人类,这是你们不该做的事情。你们必须告诉我原因。”
“想也别想。”
“我们可以帮助你。我们可以帮助你和那位士兵,”我说,指着另一个受伤的勒雷伊人,“要是得不到帮助,你们活不下去。”
“我乐于去死。”
“但你问过这位士兵想不想死了吗?”我说,“你问过这位士兵想要什么吗?”
“刚才你还想杀一个人,这会儿忽然对他好言好语,”鲍威尔说,“这么做没用的,因为他们记得很清楚,五分钟前你还想要他的命。”
“伊尔斯。”
“我只是在提醒你。总得有人说实话吧。”
我没搭理她,扭头看着勒雷伊人。“我是殖民防卫军的希瑟·李中尉,”我说,“我保证从此刻起你不会再受到伤害了。无论你是否帮助我,我的承诺都有效。但假如你帮助我,我会告诉上司说你很配合。他们对你会好一点。”
“我们知道你们怎么对待俘虏。”勒雷伊人说。
“我们也知道你们怎么对待俘虏,”我说,“改一改也没什么不好。”
“杀了我,结束这件事。”勒雷伊人说。
“我不想死。”另一个勒雷伊人说。
前一个勒雷伊人朝下属嘎嘎叫了几声,我的脑伴翻译为“闭嘴/你说的话太可耻了”。
“你不会死的,”我转向它,“帮助我,士兵。帮助我,你会活下去。我保证。”
“我是科特林·塞·拉乌技师,”它说,用头部指了指另一个勒雷伊人,“这是弗鲁伊·克·特万指挥官。我们代表平衡者而来,我们来是因为喀土穆政府和我们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
“保护协议,”它说,“一旦殖民联盟崩溃,平衡者会保护喀土穆,不受企图劫掠或占领它的种族的侵害。”
“换取什么?”
特万指挥官嘎嘎叫,企图打拉乌。鲍威尔跨过两者之间的距离,举起MP瞄准特万。
“换取什么?”我重复道。
“你们不会杀死我们,”拉乌说,“你答应过的。”
“对,我保证。你们两个。”
“你们不会折磨我们。”
“不会。我们会帮助你。我保证,拉乌技师。”
“换取设置陷阱,”拉乌说,“引诱你们来这儿。”
“不合逻辑,”鲍威尔说,“殖民联盟只派了一艘船来。就算图宾根号被摧毁,我们也只会继续派遣飞船,更多的飞船。这场起义注定失败,我们还会为了帮助他们而追杀勒雷伊人。”
“除非不只这些,”我说,转向拉乌,“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拉乌说,“我只是技师,他们只告诉我我应该知道的东西。”
我转向特万。“我猜你恐怕不愿意告诉我们。”特万扭头不看我。
“所以我们走进死胡同了。”鲍威尔说。
“不。”我说,图宾根号忽然开启一个频道搜寻我们,打断了我的话。它受到袭击,有所损伤,但逃过一劫,在另一艘飞船的协助下,摧毁了攻击它的两艘飞船。此刻它在询问状况。
“嗯,至少我们没有彻底搞砸。”鲍威尔说。
“呼叫他们,”我对她说,“告诉他们,我们需要紧急医疗疏散,伤员是两名勒雷伊人战俘。告诉他们,我保证过它们不会遭受更多的伤害。”
“他们听见肯定会很高兴。”
“照着做就是了。”
“还有什么?”
“叫他们另外派一艘交通艇接我们两个。我们还有另一个任务要完成。”
返程路上,我们的交通艇直接回图宾根号,我们去了殖民联盟的另一艘飞船。
“从没听说过钱德勒号。”鲍威尔说。
“国务院的,不是防卫军的。”我说。
“国务院的飞船,但配有全套可运行的攻击性武器系统。”
“时代不同了。”我说。
“约束带弄疼我胳膊了。”喀土穆星的前首相冈田真彦说。有些人很可能依然视他为首相,但从现实角度说,他掌权的日子已经结束了。“非常不舒服。”
“我的两个好朋友死了,”鲍威尔对冈田说,“所以你应该觉得自己狗运不错才对,就好好闭嘴吧。”
冈田转向我:“你是不是以为别人不会知道你们怎么对待我——”
“让我把他扔出去吧。”鲍威尔对我说。
冈田转向鲍威尔。“什么?”
“让我把他扔出去吧,”鲍威尔重复道,“这个屎桶子害死了兰伯特和沙尔西多,更不用说排里的其他人了。”
“不是所有人都死了,”我提醒她,“古尔德和德科尼克也活下来了。”
“古尔德和德科尼克都重伤垂死,”鲍威尔说,“也许能活下来。要是他们活不下来,那就只剩下你和我了。一整个他妈的排啊。”她指着冈田说,“我觉得他活该不穿太空服出去走走。”
我转向冈田:“你说呢,首相先生?”
“是殖民联盟挑起了我们的反抗,不是喀土穆政府。”冈田说。
“哦,太对了,”鲍威尔打断他,站起身,“狗娘养的,你该尝尝真空的味道了。”冈田明显向后缩了缩。
我举起一只手。鲍威尔停下走向冈田的脚步。“新计划,”我说,我指着冈田说,“你一个字也别说了,直到我们停靠钱德勒号”——我望向鲍威尔——“你也别把他扔进太空。”
冈田再也没说话,甚至在我们降落钱德勒号之后船员把他带走时也没开口。
“他似乎很安静。”钱德勒号的一名船员走向我,朝冈田摆摆头。和其他船员不同,他的皮肤是绿色的,意味着他属于殖民防卫军。
“他得到了足够多的激励。”我说。
“我看也是,”他说,“好了,说正事。李中尉,还记得我吗?”
“记得,威尔逊中尉,”我说,指着鲍威尔说,“这是我的军士长,伊尔斯·鲍威尔。”
“军士长,你好,”威尔逊说,然后又转向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我应该听你汇报情况和告诉你最新的进展。”
“我们更想回图宾根号。”我说。
“嗯,”威尔逊说,“这个嘛。”
“怎么了?”
“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吧。”
“不如你立刻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威尔逊,否则当心我的拳头。”
他微笑道:“你真的一点也没变。好吧,是这样的:图宾根号从偷袭中幸免于难,但‘幸免’是个相对而言的词。她基本上是死在轨道上了。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帮她干掉偷袭者,她恐怕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你们怎么做到的?”我问,“在最后一秒赶到。”
“我们有个预感,”威尔逊说,“此时此刻,在开放的停机舱里,我只能说这么多。”
“嗯。”
“就算你们真的非要回图宾根号不可,也必须先汇报情况再说,这是我想说的重点。另外,你们不能留在那里。你们顶多只有时间收拾没有在战斗中损毁的个人物品,然后约翰·亨利号和其他飞船就会来接你们和图宾根号的其他幸存者回凤凰星空间站,进行重新分配。你们还不如就留在这儿,我们可以让别人把你们的东西送过来。”
“图宾根号遇袭死了多少人?”鲍威尔问。
“两百一十五人牺牲,另有几十人受伤,不算你们的排,对不起。另外,我们会去收回他们的遗体。”
“他们在哪儿?”我问。
“目前在一个食堂冷藏室里。”
“我想见见他们。”
“我不建议。不怎么尊重人,我说的是保存方式。”
“我不在乎。”
“那好,我会让人安排的。”
“我还想知道我抓回来的那两个勒雷伊人的情况。”
“它们在我们船上,正在接受医疗救治,当然是在我们能做到的范围内,”威尔逊说,“它们受的伤很重,但还好不算特别复杂。以断骨为主,我们接回去包扎就行。说起来,动手的是谁?”
“好像是我。”鲍威尔说。
“你很能玩。”威尔逊说。
“你该看看第二次约会时的我。”
威尔逊不禁微笑,然后又转向我:“我们收到了你说不得进一步伤害它们的要求。没问题,因为我们没这个想法。你明白的,我们还想审问他们呢。”
“你们可以审问但不伤害它们?”我问。
“对,可以,”威尔逊说,“我想跟你说清楚,审问多半会是攻击性的,即便不是从生理角度。我们对特万指挥官特别感兴趣,原因不只因为它与这场袭击有关。”
“谁负责盘问?”
“嗯,恐怕就是我。”
“特万指挥官似乎不是非常乐于助人。”
“别担心,我认为我能让他开口,而且不需要打断它身上其他的骨头。我和勒雷伊人打过交道。请相信我。”
“好吧。谢谢,”我说,我朝冈田消失的方向摆摆头,“他会怎么样?”
“他嘛,我就没多少可以保证的了,”威尔逊说,“他耍了一个奸诈的小花招。他不但背叛了殖民联盟,同时还背叛了自己的反叛事业。”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一共有十颗殖民联盟的星球应该同时宣布独立,喀土穆是其中之一。但喀土穆抢跑提前宣布,引诱图宾根号跳进陷阱。”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这就是我们必须搞清楚的,”威尔逊说,“他告诉我们的情况将影响殖民联盟这个整体如何与那些反叛星球打交道。”
“你认为他会开口吗?”鲍威尔问。
“等我们收拾完他,让他开口不会有什么难的。难的是让他闭嘴。好了,你们准备好正式汇报了吗?”
“不,我想先见一见我的士兵。”我说。
“好的。”威尔逊说。
我在食品冷藏室靠近后部的一摞尸体的齐腰高度上找到了兰伯特,在两摞之外更接近地面的高度上找到了沙尔西多。两个人都禁不起细看。
“唉,兰伯特说得对。”鲍威尔说。她也在冷藏室里。威尔逊领我们来到冷藏室,打开门,然后在外面等着。冷藏室搬空了储物架和平时存放的东西,后者有些被塞进另一个冷藏室,有些进了图宾根号幸存者的肚子,他们就在食堂里,气呼呼地挤在一起。
总比挤在冷藏室里强。
“他哪儿说得对了?”我问。
“根本原因。”鲍威尔说。
“没想到你会同意他。”我都有些想笑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不对。我只说‘谁在乎’。”
“但现在你在乎了。”
“我比以前在乎了。我们最近做的事情啊,中尉,就是跑来跑去灭火。没问题,我们就是灭火队。我们的任务是灭火,不关心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顾着到处灭火。但到了一定的时候,连灭火队也会开始问这些火到底是谁放的,为什么要让我们没完没了地四处灭火。”
“兰伯特听见你这么说会把脑袋笑掉的。”
“要是他能听见了把脑袋笑掉,才轮不到我说呢。他会说的,一遍又一遍。”鲍威尔指着沙尔西多的方向说,“沙尔会揪着什么死宅细节说个没完。我会朝他们两个放冷枪,你会当幼儿园老师。咱们又会是快乐的一家人了,而不是两个人在冷库里看另外两个。”
“你以前也失去过朋友。”我说。
“当然,”鲍威尔说,“你也失去过。但发生这种事还是一样难过。”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脑海里有一篇演讲词。”我最后对鲍威尔说。
“你打算发表的演讲?”鲍威尔问。
“不。其他人的演讲,最近几周跑来跑去灭火的时候我经常想起它。”
“哪一篇?”
“葛底斯堡演讲。亚伯拉罕·林肯。你记得吗?”
鲍威尔嗤嗤笑道:“我是美国人,在初中教书。当然记得。”
“一共只有三百个词,林肯讲演时听众也不怎么喜欢。我经常想到的一句话是‘当前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型的内战,检验这个国家——或者任何一个有着如此主张和信仰的国家——能否长存不朽。’”
鲍威尔点点头:“你认为我们也在打一场内战。”
“我不知道我们在打的是什么,”我说,“感觉不像一场真正的战争。拖得太长,太分散了。不是一场战役接着一场战役,而是一场遭遇战接着一场遭遇战。”
“还是让我挑明了说吧,”鲍威尔说,“这就是一场内战。我们失去了地球。殖民联盟直到不久前才开始要求各个殖民星球支持它,付出它以前能从地球免费得到的那些东西。殖民星球于是就有了疑问,他们从殖民联盟得到的东西是否值得这个代价,值得让殖民联盟继续管理下去而付出的代价。看起来至少有一些星球的答案是否定的,看起来现在他们认为殖民联盟以前用来保护他们的武器转过来瞄准了他们的喉咙。因此他们企图在天崩地裂之前逃出去。”
“但不怎么成功。”我说。
“他们不需要太成功也足以构成内战,而且他们不太成功也只是目前而已。”鲍威尔指着周围画了一圈,“但看起来他们正在学习。看起来他们和这个平衡者组织结成了盟友。”
“我不认为这个什么平衡者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内心的善意。”
“这一点你肯定没说错,但从这是不是内战的角度来说无关紧要。假如他们不认为殖民联盟内部有值得他们争取的利益,那么这就是个‘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案例了。”
“这个战略似乎谈不上精明。”
“精明与此毫无关系。中尉啊,这种车轱辘话咱们可以说几个小时。”
“你有什么看法?”我问。
“关于什么?”
“关于殖民联盟,”我说,“关于它控制这些星球,关于它对这类事情的反应。”我朝整个房间一挥手,“关于所有这些。”
鲍威尔似乎有些吃惊:“殖民联盟是个标准的法西斯狗屁秀,头儿,我从踏上他们飞船离开地球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你开什么玩笑?他们控制贸易,他们控制通信,他们不允许殖民地保卫自己,不允许他们不通过殖民联盟做任何事情。别忘记他们对地球做的那些事情,他们做了几百年。妈的,中尉。我一点都不吃惊咱们会打内战,我吃惊的是怎么到现在才打起来。”
“但我们还是在这儿,”我说,“你和我,身穿他们的制服。”
“我们不想年老而死,”鲍威尔说,“我七十五了,基本上一辈子都住在佛罗里达,我有骨癌,没做过我想做的任何事情,疾病正在蚕食我。你觉得我现在很混账是吧,你该看看我离开地球前的样子。你会出于良心把我从楼上推下去的,而且这么做一点都没错。”
“呃,好吧,”我说,“但我们不知道离开地球是来做这种事情的。”
“是啊,不知道。”
“但现在你知道了,”我说,“假如你当时就知道你现在知道的这些事情,你还会离开地球吗?”
“会,”鲍威尔说,“我还是不想老死。”
“但你刚才还说殖民联盟是个法西斯狗屁秀。”
“当然是,然而目前我们只能这么活下去,”鲍威尔说,“你看看周围。看看我们去过的那些星球。看看我们战斗过的那些外星种族。要是殖民联盟消失,这些星球有哪一个的居民不会在第一时间被杀个干净?他们没打过仗,至少没有打过那种规模的仗。他们没有可以打那种仗的军事基础,他们也没有时间建设这样的基础。殖民联盟是个魔鬼,但殖民星球就像小鹿宝宝,而森林里充满了猎食者。”
“怎么能改变这种情况呢?”
“问住我了,头儿,我是新来的。我只知道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地球。殖民联盟的运行机制,奠定它的基础,已经行不通了。要么它改变,要么大家一起死。在此之前我会尽我所能帮它延续下去。因为另一种可能性的结果太严酷了。”
“我看也是。”我说。
“你呢?中尉,你会离开地球吗?”
“不知道,”我说,“你说得对,我不想老死。”我伸手触摸兰伯特冰冷的手臂,“但还有更糟糕的死法。”
“他是训话说到一半走的,”鲍威尔说,“我很确定这就是他想要的死法。”
我忍不住笑了。“有道理,”我说,“我想说的是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了比起你活过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已经用完,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也许吧。这种话现在比较容易说,你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就算今天就退伍,还能再活六十年。”
“不得不再说一遍有道理。”
“说起来,这就是我叫兰伯特别瞎琢磨的原因,”鲍威尔说,“除了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之外,就别思考前面的路怎么走了,绝对不会让你高兴的,此刻也绝对不可能帮你解决任何问题。”
我微笑道:“是你先说起这个话题的,此时,此地。”
“唉,对。”鲍威尔做个鬼脸,“就当是我的致敬吧,为了咱们逝去的朋友,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我指着沙尔西多说:“他呢?”
“妈的,不知道,”鲍威尔说,“要么再听一遍那首傻乎乎的比萨月亮歌?要么想一想今天食堂星期几?顺便说一句,那完全是扯淡。你哪天都能吃比萨、玉米卷饼和汉堡包,区别只是后面的人把你推到哪个主食前面而已。”
“我知道,”我说,“但这并不是聊天的重点,对吧。”
“是啊,”鲍威尔说,“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