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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3年5月5日,星期天

午夜之后雪变小,让传感器能够看向冻结河面更远的地方。没有拉维的尸体,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还能再看到他。

浅粉红色的清晨又带来从丛林缓缓爬出的浓雾,滑向河面,从冻结的瀑布落下。所有人在吃少量的早餐配给时,短波无线电在一阵杂音后发出声响。是安特利奈,他的声音在远处暴风雪引发的吱吱噪声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有路可以下去。我们在你们大概十五公里外的西边。峡谷的山壁往下倾斜,底部有落石堆,我们可以从这里下峡谷。卡姆跟达尔文已经下了半路,标出了路线。”

“待在那里,我们去找你们。”万斯用无线电回答。

他们没办法呼叫到MTJ二号。

“这个无线电不是联机,大气层对短波会有奇怪的影响。”欧格告诉万斯。

“如果我们能够联络到一辆MTJ,应该也能联络到另外一辆。”万斯抱怨。

欧格的表情显示他并不同意,但他没有直接反驳上校。

“况且他们应该每两小时跟我们联络一次。”万斯说。

“我们昨天下午接到过MTJ二号按照第一次约定时间发出的通信,他们确定一切正常,然后天气开始变坏,我们认为应该是因为天气所以没有办法继续联络。”

万斯并不相信。如果是另外一辆车,他们与安特利奈失去联络,那他会在原地等着MTJ隔天按照预定时间开回来。可利夫和卡芮兹玛是另一回事。他叫e-i同博坦中尉进行安全联机。

“我要你和亚提欧开热带车一号,跟着MTJ往东开,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长官,他们昨天晚上出发,所有踪迹一定都被雪掩盖了。”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知道他们是否按照计划行事,没碰到外星人。开个两小时就掉头回来。”

“是的,长官。”

热带车还没出发,又开始下雪了。浓密温和的雪片缓缓地从深红色的空中落下。所有人看着雪,也看着热带车不断顺着峡谷边缘开走,然后交头接耳地抱怨。早上找到路可以下峡谷的好消息被最新的事态拖累,去找消失的MTJ意味着要拖延更久,而且他们还停在已经知道有怪物出没的地方。

安杰拉站在行动实验室二号的雪橇后,看着车子消失在凌乱的雪地。她的粗活命运似乎就是一直要从他们日渐减少的食物存量中发放食物。在她右边,欧格、克里斯和拉登爬在卡车后面拖车的油囊架上。供油有点问题,怪物昨天晚上就是在这里逮到拉维和巴斯琴。根据响彻天空的咒骂声判断,问题似乎很大。

她往奥马尔提着的袋子里装了十二个食物包。这是给实验室一号的,足以支撑车队开到峡谷底。

“晚点见。”他说,走向行动实验室。

安杰拉提起跟自己一样重的包,向油车走去。她的e-i突然告诉她,拉维正在用安全联机跟她要求联机。她全身僵住,与天气完全无关的冰寒窜过她的手臂与肩膀。“开启联机。”她告诉e-i。

“安杰拉?”

“天杀的,你是谁?”

“安杰拉,是我,拉维,我发誓。”

“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以为怪物杀死你了。”她的e-i无法锁定联机发出的位置,建立联机的人很清楚该怎么窜改网络管理程序。

“它没成功。我逃走了。安杰拉,我动不了,我卡在峡谷的边缘。它以为我摔下去了,但瀑布下方十米的地方有个平台。求求你,把我救出来。”

“好,我去叫埃尔斯顿,我们把你救回来。”

“不行!谁都不行。你要自己来。拜托。”

她检查周围看有没有人在看她。雪轻柔地落在地上,让昨天累积的二十厘米积雪变得更厚。温暖的蒸汽缓缓地从能源槽的排气口吐出,遥控机关枪继续着一成不变的守护工作。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东西昨天晚上毁了我们的网络。我们有内奸。说不定就是你。我要联络埃尔斯顿。”她说。

“不行!我谁都不能信任。安杰拉,只有你没被怪物害死。别人都死了。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而且我们都知道有人在破坏车队,他们在帮外星人。可恶,我很怕,还很冷,冷到已经没有痛觉了。我认为我撑不了多久。”

“噢,不。”

“安杰拉,那些树是活的。马克·奇蒂就是这意思。是牛鞭树。昨天晚上树都在攻击我,那些该死的树枝一直挥出来,把我当成曲棍球的圆盘一样拍来甩去。它知道,怪物知道树是活的。丛林在帮它,丛林在杀我们,安杰拉。”

太可笑了,这些根本是他的臆想,她很清楚,可是……山沟边的MTJ。有东西打中马克。大大小小的意外。如果是这个说法,一切都有了答案。

安杰拉见过怪物,亲自攻击过它,摸过它,知道它是真的、实在的,过去二十年来,人类一族的所有都轻蔑地坚持她是错的。她为此受到惩罚,因为她不愿意屈服,不愿意质疑自己。“牛鞭树?”她低语。如果那些树是怪物演化的一部分,承载着它的恨意,与它是一体的,那么这一整个世界都在对付他们。她仰头,看着埋在深色云层后面虚弱的红色恒星。天狼星也是?她可以相信。她可以相信那个恶魔是无恶不作的。在她的脑海中,她看到它疯狂地挥动双手,催促不知名的东西攻击马克。

“对,有一棵打中我的背。安杰拉,帮帮我,但是不要靠近树。”拉维说。

“好,给我十分钟。我得想想该怎么办。”

她把手上的那袋食物放到油车上,跟轮流开车的福斯特和罗克聊了两句,然后走回热带车二号,绕过一整圈的车辆。MTJ二号跟刚离开的热带车一号原本并排停在一起,现在它们的位置变成一个大洞,雪又下得更密集,减低遥控机关枪的感应范围。她叫e-i与她收在口袋里的实体储存槽链接,浏览过萨玲的那排秘密程序行表后,找到一个可以帮她达成目的的程序。她将程序装入车队的网络。

热带车二号上的遥控枪不断左右摇晃,但现在它的传感器什么也看不见。安杰拉走到被雪埋着的破烂越野车,把储存槽往粗厚的后轮下方一丢。轮框上方有两个很沉重的袋子挂在热带车旁边。她打开其中之一,拿出一个小绞索,这又称走壁器,是捆成一团的超强胶带,能够自动施放收回,而且根据她在巫岗罗列的物品清单,这个袋子里应该也有自动固定的锚钉。她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之后,把锚钉塞在裤子的大口袋里。

正在修理燃料雪橇的人的说话声从雪地的某处飘来。她最后浏览一次周围,附近没有看到人。“关闭我的躯网与网络的联机,启动储存槽。”她告诉e-i。储存槽的联机开始用她的e-i,让监控程序以为她在热带车里。

她觉得雪下得这么大,不刻意去找,绝对无法发现她的身影,所以她快步从传感器覆盖范围间的大开口走出去。

出了车辆停放的位置之后,一切就是白雪的天下,无论她望向哪个方向,被雪覆盖的河面看起来都是令人心惊胆战地相似。她的躯网与上辈子在比克-昂温商店买的导航模块保持联机,如今雪片乱飞,诡异的丛林浓雾缠身,导航模块就是她的指南针。

安杰拉循着河只走了一百米,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她一点也不惊讶。拉维没事这件事根本很扯。有两个可能,不是怪物,就是蓄意破坏的人。无论如何,她都准备好要把这件事了结掉。

她利落地从胸前的枪套抽出卡宾枪,弹开保险栓。后头的脚步踩在松软的雪上,越来越近。安杰拉全身紧绷,命令她的e-i与卡宾枪的瞄准传感器联结。这次她有了密码。埃尔斯顿亲自将密码交给她。绿色与紫色的图样出现在她的瞳孔智元网格中间,有如霓虹色的游鱼一般流畅。

一个黑色身影从雪幕间走出。“狗娘养的。”安杰拉闷哼。这是个陷阱!那东西是人类的形状,全身上下没有五官,雪片从如原油般光滑的皮肤溜下。跟她记忆里不太一样。手的形状也很普通,看不到那些可怕的刀刃。“你是什么东西?”她挑衅地大喊,把卡宾枪举在前面。

很奇怪的是,那个身影举起一只手,伸出手指,做出世界通用的“请等一下”手势。光滑的皮肤一阵颤抖,变成细窄的水流,从头顶流下,凝结成车队里所有人穿着的外套和防水长裤,然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举起,解开蓝色的手打毛线长围巾,露出脸来。

安杰拉惊呼。

“哈啰,安杰拉。你在这里干什么?”玛德琳说。

安杰拉将卡宾枪指着天空,仿佛正在行军礼。在溜出车队带来的紧张感,还有即将面对背叛者的期待心情后,要她现在面对这个女孩几乎超出她的负荷范围。她感觉到眼睛堆积起泪水,起因于她全心的渴望。她再也假装不下去,此时,此地,再也不能。“哈啰,丽贝卡。”她猛然冒出一句,“那是……如果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丽贝卡。”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母亲。”

2119年,在那个命运的清晨,安杰拉在外面慢跑。她喜欢很早出门,趁太阳还没升起到太高,奥克兰黏腻的热气还没爬过平原,把她肺里的氧气夺走。趁丽贝卡宝宝还没醒,一天连续不断的大小灾难还没开始,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远离了麻烦。当然这是个假象,但是她需要这个假象。

她顺着压缩机在地面上挖出的笔直泥石地跑。过去两年,巨大的马萨诸塞州农机机械挖出巨大的网格线,替拖曳机、挖洞机、收割机将农场巨大的农田连接起来。这两年的收成都很好,炙热的阳光与充足的水量让他们一年可以有四次收获。索尔已经填写好资格评估表交给州长办公室,等表格被批准,他们就能往北边取得另外八千亩地。那里的地比他们开垦的这些更湿,得做些复杂的农地处理。索尔当然已经规划好了一切——泵、整地、壕沟。她可怜的宝贝用工作来逃避他们对丽贝卡的担忧。她一点都不怪他,毕竟他们现在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

一辆大型的蓝绿色拖曳机顺着轨道朝她轰隆隆地开来,她跳上干草的草坪,不想让自动机器还要应付会移动的障碍物。她为马萨诸塞州农机的机器所做的一切工作骄傲,但有些软件绝对需要更新了。诺亚一直不停地提醒她这件事。机器经过她身边,巨大的轮胎溅起凹地的水洼,她从排气孔喷出的温暖蒸汽闻到有机油的味道。能源槽燃烧得不完全。月底前得把拖曳机拿去修。

安杰拉顺着十七号田野奔跑,综合机已经收割完合种牌面包玉米,现在只剩下玉米秆子,之后预定要深耕这块地,种高镍大麦,他们如方格状的农田不只这一片只剩下了秆子和一英里宽的地。这是一件她完全无法适应的事,奥克兰平缓的田园根本不算景色。她渴望高山,悬崖,几片山谷,只要不是一成不变的湿地和懒洋洋的河流,还有如蓝宝石般灿烂的广阔天空下又扁又平的土地。

她来到十七号田野的拐角,左转。这里的跑道长满长草,通往堤沟尽头的暴雨抽水站。半公里外,与通道平行的是565号道路,一条完全穿过整个郡的高速公路,直接通往八十公里外的州首都扬威奇。她可以看到农庄,离谷仓还有他们过去两年住着的快速房舍有三百米。房子是完成一半的房间,一半则是朝天空伸展的黑色鹰架,上面还爬有机器人。他们还在等包工十天前答应他们会送来地板原料的运送车,只是安杰拉也没体力追着他跑,虽然她应该要这么做。现在光是照顾丽贝卡就花去她所有的时间。

汗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浸透了浅灰色的背心,转向通回后院的最后一段路。当她再次开始运动后,最初的几个星期简直是地狱,每条肌肉都很僵硬,一直头痛,身体坚持要得到她怀孕和哺乳时同等的食物量。可是她一直逼自己,无视疼痛,如今她几乎要回到怀孕前的身材,扁平的身躯和软趴趴的大腿仿佛只是可怕的噩梦,圆滚滚的脸又瘦削下去,让优美的线条再次出现。她跟索尔甚至又开始有性生活,只是得趁他们没有彻夜担忧地守在丽贝卡的小床边的夜晚,得趁她没有因为宇宙对她的不公而愤怒又自怜地无助哭泣的夜晚。

蓝色的灯光引起她的注意。一辆救护车正顺着高速公路狂奔。她的心跳加速,用力地盯着快速房舍。她的网络镜片放在卧室。慢跑让她能暂时躲开丽贝卡带来的痛苦。她只离开了屋子四十五分钟。就连索尔都能撑过四十五分钟。可以吧?

安杰拉加快速度,顺着小路狂奔。

果不其然,救护车在通往他们家的路口前转下高速公路,开始上上下下地颠过前院的碎石子路。她几乎要比它更快赶到快速房舍前,当她绕过晒谷房,重重踩过水洼时,急救员已经从门口进入。

一楼客厅里一半都装满了医疗器材,基本上让这里变成了儿童病房。只有一张小床是用钢铁架和可以收缩的轮子做成的。一名医疗人员正弯着腰在查看。安杰拉一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索尔站在医疗人员边,一脸悲伤又无力。

“发生了什么事?”安杰拉大喊。

索尔走向她,举着双手想要安抚她,“没事的。她有点呼吸困难,监控纤维说她的氧气吸取量正在降低,所以我趁情况变得危急前联络了他们。”

她懒得回答或安抚,直接推开她丈夫。她最近常这样。她知道这样不对,这不是他的错,但她也只能拿他出气。

“没事的,宝贝。”她朝躺在小床上的小人儿温柔地说。以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来说,她实在太瘦小,穿着一件连身服,上面有漂亮的卡通花。丽贝卡的袍子领口、袖口、脚踝都有管子和数据光纤探入。银灰色的透析机放在婴儿身边的床上减轻她肾衰的症状。纤细、病弱的丽贝卡皱着脸,不舒服地扭着身体,嘴巴发出细细的呜呜声。她虚弱到甚至没法好好哭。鼻子里的氧气管轻轻地吐着气。

光看着女儿为呼吸而挣扎,眼泪就立刻涌入安杰拉的双眼。

“她还是能够吸取足够的氧气。”医疗人员戴维说。安杰拉现在已经认得整个郡的紧急医疗人员,知道他们的名字。“不需要插管。”他安慰她。

“好的,好的。”安杰拉擦着眼泪,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一些好消息,“我们该怎么办?”

“她肺部的氧气处理能力已经衰退好一阵子了。”另一名在研究屏幕的医疗人员阿凯德说,“我们得把她带回去,让他们检查原因是什么。”

安杰拉紧闭着眼睛。带回去。回去棕榈镇郡立综合医院。她对那里的儿童病院比对自己建了一半的屋子还熟,它有着太暗的深蓝色油漆,开心而灿烂的可爱动物图片在墙上,有蜜蜂和恐龙的床单,以及家长的等待室——根本是地狱。里面坐着眼神死寂、哭个不停的人,不是她该在的地方。

“走吧。”安杰拉说。她僵着下颚,努力想要控制翻腾的情绪。又有问题。那小身体又要应付新的病症。她以为丽贝卡的肺已经没有问题,呼吸器两个星期前被拆除后,类固醇应该已经生效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怀孕很顺利。产检,几十个产检,通通显示母女均平安。新佛罗里达也许是个新的美属星球,却也不缺乏医疗设施,奥克兰现在又已经成为正式的州,在华盛顿有众议员。棕榈镇郡立综合医院有很专业的儿童病理部。霍华德家族的保险是同地球登记的公司办理的,提供一流的保障,而且已经完全给付。

她出生后,他们才开始了解他们美丽的女儿将要承受的苦难。丽贝卡的黄疸病对于一般婴儿来说很正常,在她身上却变成彻底的肝衰竭,需要基因改良猪的器官移植。这只是那孩子承受的一系列医疗磨难的开始。每一次医院和认真的团队都以高明的技术替她完成治疗。但每解决一个问题,就会出现另一个症状。一而再再而三的状况让医生们怀疑,是不是有他们没有诊断到的系统衰竭。

更让丽贝卡已经焦虑万分的父母担心的是,她完全没有长大。九个月大时,她只有五公斤重,几乎不到五十三厘米高。她还有左心室发育不良综合征,多囊性肝肾综合病、蛋白质缺乏造成的肌肉发育不良,免疫系统衰弱以及多种过敏,儿童病理部主任已经警告过他们,低标成长速度是无可避免的。幸好,她的脑部神经发展不受影响。索尔发誓十天前她微笑过。

戴维和阿凯德把小床推出门,一堆必要的医疗辅助器材放在床垫下的架子上。小床被设计成可以塞入救护车的治疗间。小床锁定之后,戴维开始将系统接上车辆的动力与数据插孔。

安杰拉抓起大门边随时收好的过夜行李,索尔抓起他的,两人一起上了救护车,戴维照顾小病人,阿凯德在前面监控自动驾驶。

至少他们还不需要用到警笛,不过阿凯德倒是让车速保持在平稳的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时间还早,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熟悉的标志和农场道路从深色窗户旁边后退。安杰拉茫然地看着他们,拒绝让心中纯粹的哀凄泛起,让纯然的绝望淹没她所有理智的思绪。她痛恨自己的无助,每次碰到新危机时就必须对医院小儿科医生表达的卑微感激,痛恨要问自己下一次又会有什么问题,因为这代表她预期会有新问题出现,但其实她应该要一心一意只想着她亲爱的宝贝会好起来。可是她最大的恨意直指这个淡漠无情的宇宙,居然会让一个如此宝贵且无辜的生命遭受这么多折难。

他们下了斯坦福德的出口匝道,安杰拉自动朝袋子伸手。她整个人一团乱,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头发用松紧带绑起,汗浸透了袜子,运动鞋上都是泥污。她的袋子里有一件毛衣外套,几条运动长裤,网络镜片和通信接口,甚至有点现金,还有一些放在老旧盥洗袋的盥洗用品。她翻找袜子到一半,看见盥洗袋,一时间讶异得反应不过来。这可能是她拥有的东西中跟着她最久的一个,跟着她走私珠宝的肥皂一起从新摩纳哥带出来。

那段人生已经消失了。如果她还会想起,也仿佛那是一段全像剧一般的记忆。很难相信她曾经是个亿万公主。可是她能够把那样的过去放下,这是她的胜利,大多数跟她当年同样处境的人应该办不到,她相信。所以她能够开始建立起真正的人生,虽然称不上奢华,却仍然丰衣足食,而且充满对未来的希望。毕竟她有好几个世纪可以将她在新星球上的产业发展成甚至连她父亲也会称许的王国,感情丰富又温柔的索尔也是相处起来颇为愉快的伴侣。

一切都很完美。真的,过去两年他们都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农场生机盎然,他们有朋友,而且大多数的晚上两人都忙着要脱光彼此滚床单。

“那是什么鬼?”阿凯德问。

安杰拉看向他身后的救护车挡风玻璃。外面的太阳似乎亮得不正常,这时她才发现有别的东西正划破奥克兰多云的天空。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木长出不断晃动的第二道影子,比阳光更强烈的光芒正从南方的天空射向地面,消失在地平线下。

她看向索尔,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大。

接着,她的注意力被e-i完全引走。HDA正式宣布新佛罗里达系统的沾斯潮警报。撤退流程档案正在发送给每个公民。她震撼到什么都说不出来。

索尔说:“我们得回去。我们的……我们的农场。那是我们的一切。我们得去拿……去拿——”

阿凯德说:“抱歉,老兄,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开这辆巴士去接我的家人。我们得赶快离开,离开整个星球。”

“我们绝对不能回去。”安杰拉说,不理会阿凯德,直直盯着索尔,“这是沾斯潮。你明白吗?一天之后,这里会寸草不生。寸草不生!一切都结束了。农场完了,没有了。”

天光再次改变,一道灿烂的光线如慢动作的闪电划过东边的天空。

戴维慌乱地大喊:“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得去我家。”

阿凯德咆哮:“不可能,我们要去接我家人。”

“我女朋友怀孕了。”

“我会在附近放你下去。”

“你家住在镇子的另一边。”

安杰拉说:“你们两个都闭嘴。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情况才会变得紧急。雷刺很快就会起飞,他们会把沾斯裂缝轰走,他们会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去通道。”

“我要去接我的家人。”阿凯德固执地说。

“你要开车送我们去医院。你们两个人的车都停在那里。你再上车,开去找你的家人,这样我们大家都满意。”安杰拉说。

“不。”阿凯德固执地重复,“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上车,车上有位置,但我可不绕路。”

“混蛋!”戴维大喊。

“我说了,我会先放你下去。”

安杰拉没时间跟他们搅和,索尔也没有用。他会想要一直讲道理。现在已经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了。她非常清楚当人生整个瓦解时,人类第一时间会怎么反应。在盥洗袋最里面有一些毒品,是她准备用在医院里实在太令人难以忍受,当她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被插满管子,有五个医生同时手忙脚乱地抢救时。她拿起袋子,一挥手,往阿凯德裸露的脖子按了三剂。

“喂!”阿凯德大喊。他慌乱地抓着脖子,索尔和戴维则睁大了眼睛看她。“你干什么啊?什么……哇喔……”他开始拼命眨眼睛,“这是……啥?”他的头开始左右乱甩,仿佛脖子上的肌肉失去所有支撑的力气。

“安杰拉!”索尔说。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样?你想去他家?你想被他家人丢出车外,因为他们发现车上位置不够,然后我们还要继续维持丽贝卡的维生系统?那是你要的吗?”

索尔满脸通红,“……不是。”

阿凯德趴上方向盘。

“帮我把他搬走。”安杰拉说。

戴维跟索尔一起把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男人从驾驶座拉走。安杰拉坐下,将救护车换成手动驾驶。“戴维,我会把你们两个放在医院。”

“好。”戴维紧张地说。

安杰拉听到他乖顺的语气便露出凶狠的笑容,一开警笛,用力一扭油门,立刻加速到时速一百五十公里。阿凯德的太阳眼镜放在仪表板上,她抓起眼镜戴上,虽然云层正逐渐增厚,她也看到一片灰色的雨正朝棕榈镇前进。她做得对。几分钟后,第一波核爆在他们上方五百公里爆炸,是狂野女武神机队开始他们不可能的任务,要在沾斯块落下之前拦截住它们。云层略略遮掩了暴力的闪光,即便如此,灰色的云层下方仍然因为爆炸的强光而不断发亮。

救护车开到棕榈镇的外围,上面有一排排整齐的白色矮屋,周围是如池塘般碧绿平缓的草地。车子从屋子间的道路开出,冲入通往高速公路的出口岔道。这时没有人在管车速。融合炸弹不断在空中爆炸,谁还管红绿灯。三个路口纠结成一团,安杰拉得开上人行道才能绕过去。空气中满是愤怒的喇叭声,进城远比出城容易。

雨跟救护车同时来到医院。安杰拉直接开到职员停车场,刹车。“戴维,出去!”

戴维露出想要争辩什么的神情,但索尔已经不再同情心泛滥,后门一开,他把沉浸于梦境的阿凯德往湿漉漉的柏油路一推。“祝你好运。”索尔朝戴维喊。更沉重的雨势落在车上。他得到充满怨恨的一瞪。

安杰拉没再等。她用力一拍关门钮,再次扭转油门,他们冲出停车场,回到通往高速公路的主要道路。

“她怎么样?”安杰拉问。

“安杰拉!你攻击了阿凯德。”

“他在那边耍混蛋,我们没时间浪费。快说,她怎么样了?”

索尔深吸一口气,去看他们的女儿,“应该没事。她的肺仍然在送足够的氧气进入血液。”

“很好。我们要直接去扬威奇通道那儿,只有六十公里远。听我说,如果她的情况变得危急,你得处理,可以吗?”

“我是个农夫!我们需要医疗人员,我们需要戴维和阿凯德。”

“我们已经照顾她八个月了。我们跟他们一样努力。你学过所有的基本程序,他们教了我们所有的紧急应变方法,你给我专心。现在是紧急得不能再紧急的情况。你得让她活着,直到我们到达迈阿密的医院。”

“我……对,对,好。靠,安杰拉,你把阿凯德整个药昏了。”

“我别无选择。索尔,现在已经是世界末日了。沾斯潮正在扑来,不可能有什么快乐大结局,但是我们三个人,我们一家人,我们会活下来。”

“我懂。我现在懂了,真的,我懂。你开车,带我们上高速公路,快点,开车带我们去迈阿密。我会一直照顾她,我保证。”

“这就好。”

路上所有人都在手动驾驶,到处都是怒气冲冲的驾驶员与慢到不行的车流。“他妈的。”安杰拉大骂,用力一转轮子。救护车撞倒路中的路障,开始逆向前进,头灯与警笛同闪,几辆开向她的车子快速闪到一边,另外几辆出城的车子也推开中央分隔岛,开始跟着她冲。

她有三次跟逆向的车子擦撞,然后他们出了城,越来越多人都在用两边的道路上高速公路。目之所及,并无警车。车速慢到极点。

安杰拉转头,看见前面两公里一条纤细的线,那是架起的高速公路。他们往前开的速度跟走路一样慢,雨水一直落在路面,抹晕所有人的灯光。警笛和闪光没有用,谁都不会动,任谁在这条挤成一团的队伍中也不会让位。

有东西从云底落下,一块落石,不知是沾斯还是雷刺。火焰、黑烟跟随它一起落下,它撞上地面,滚到她知道是科诺利一家的农场。

这一幕让她下定决心。她再次猛力一转方向盘,整辆车轧过路肩,朝排水壕沟开去。

“安杰拉!”索尔呻吟。

“这是郊外,救护车可以直接开在原始的地面,壕沟不是问题。”

她开始加速,开在长满绿草的壕沟中心,浅浅的小溪从轮轴中间流过。涌上心头的很久以前的回忆帮助了她,她和莎丝塔在纳格帕参加一千公里接力赛,开着豪华大型越野车穿过史拉潘平原,进入唐瑞塔山脉,看着宏伟的安特罗戴尔山耸立于气流间。虽然很困难,但她那时也掌握了越野驾驶的基本技巧。

五分钟后,他们上了高速公路,她将救护车直直对准壕沟转弯的斜坡,加大扭力,让车子轧过刺草,开上匝道的路肩。突然有一辆大车出现让路上所有的车子四散,她把他们赶成一团,无视于大作的喇叭声与尖叫咒骂。至少还没人朝他们开枪。

上了高速公路之后,车速增加,只是车辆之间的距离仍然太近。星球上空的闪光风暴因为飞驰的英勇雷刺而变得更加频繁,他们离扬威奇还有三十公里时,第一波真正的碎片穿透了阴暗的云层。不管那是什么,那一团东西都在大气层里开始崩裂,因为攻击的震撼力让它再也无法保持完整。三四十个火球轰隆隆地落下,在身后拖着肮脏的长尾巴,愤怒的弹头带出冲击波。下层密度更高的气层引发出的连续撞击让火球以更快的速度撕裂,变成新的一团致命亮光,击中高速公路南边的田野,撞起大片的土壤和水波。安杰拉看到一辆综合收割机被轰上三十米高的空中,缓缓地打转后落下,冲击波和声波扫遍路面。

一开始安杰拉以为有东西撞上救护车,所以车子被暴力地推向路的另一边,逼得她仓皇闪躲才避开旁边的低矮护栏。她看到前面有两辆小一点的车子被掀翻,几辆车撞上护栏,一辆整个掉转方向,其他几辆则被撞出许多凹陷。一辆货车撞上救护车的斜后方,逼得车子边抖边往旁边滑,直到她硬是把车子又转回路面。

没人停下来去帮助翻车或撞车的人。再几米外,伤员下了他们被撞烂的车子,躲在一旁,焦急地朝救护车挥手。安杰拉继续开。

云层开始散开,把雨带离扬威奇。她可以看到城里少数几座摩天大楼的轮廓出现在天边,逐渐放晴的天空仍然受到融合炸弹的闪光荼毒,还有逐渐扩大的裂缝散发出来,不会消散的深红光芒,即使雷刺驾驶员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新佛罗里达的太阳正逐渐失去威力,裂缝开始吞没星球周围的宇宙。欧奇丘比已经完全消失了。

更多战斗造成的碎块一边燃烧一边落下。安杰拉的e-i回报找不到任何可以联机的网络,而塞车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所有的匝道斜坡都塞满了车。前面的车硬挤进在高速公路间狂飙的车流。逆向的车道上越来越多出现车子跟她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安杰拉,她的摄氧率降低了!”索尔大喊。

安杰拉被前面的大卡车抢道,连连咒骂。一道明亮的彗星划过高速公路上方,撒出一片碎石大小的碎片,像是发光的子弹一样击中柏油路。她听到其中两枚击中高速公路上的车体,在她左边的车子猛然闪躲。“你想想办法!”她朝他大喊。

指向通道的标志开始出现在高速公路旁,她看到他们还剩十公里路的时候,微微安心地喘口气。崩解的彗星落在离高速公路一公里外的木材商店,商店周围是一片碧绿的空地。她从后视镜看到整块区域一秒内便被摧毁,消失在一波火焰与泥土中。

离通道八公里的地方,一群由装甲人员、运输车与巨大地面吉普车组成的车队,正顺着离开扬威奇的高速公路疾冲。红色的闪光灯与刺目的头灯宣示他们的到来,使用高速公路的车子得赶快闪避,躲回顺行的车流。

她经过领头的吉普车时,看到旁边的HDA标志,几乎想要欢呼。车队一直开,有好几百辆,载着数千名军人,再往后,HDA车辆停在旁边,持有长形自动来复枪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站在高速公路两旁,看着车流。所有驾驶员都冷静下来,放慢速度,保持一定的车距。喇叭声也安静下来。文明和秩序终于回归。

通往高速公路的最后五公里又花了九分钟。天色暗下,裂缝发出的病态红光遮住太阳。安杰拉知道这片红光永远不会消散。他们唯一看到的白光来自核爆,而且爆发越来越频繁。烟雾与碎屑布满了整个低层大气层(对流层)。不断有东西从空中落下,大多数都在空中爆炸,拖着黑烟的长尾巴坠落,往四面八方喷撒更小块的碎屑,增加空中的烟雾。

HDA完全控制住进入通道的入口,将逃离城市的车辆汇入从高速公路出口下来的车流。检查哨和栅栏被搬除,只剩中间一条用红色钢柱标出的分隔线。在最后一公里的路程中,救护车在车流中的速度慢到像是爬行,而HDA军队和车辆仍然不断从地球涌入,急忙要去各处救援。

救护车以步行的速度前进五分钟后,他们通过通道进入佛罗里达,看到星星在离清晨还有两小时的空中闪烁。通道过去是在韦斯顿劳德代尔堡正西方、占据整个595南边的谢南多厄区,有大条的主要道路串联595与75的路口。这里由州军队担任交通指挥,他们比另一边的HDA海军陆战队队员们更容易激动,像看球赛的高中生一样挥着枪,命令所有人开上595公路。

安杰拉的e-i告诉她,它又联上了跨网,找出了合适的路径。救护车的自动驾驶警告她,现在有严格道路交通管制,所有车辆被要求改成自动驾驶以便管理。整个迈阿密交通罩网正将高速公路上的所有本地交通清空,现在时间还早,所以并不困难。优先级是从基地出发,通往三道通道的HDA车队,再来是疏散难民。州长已经许可的主要方针是保持车流前进,阻止在通道周围发生堵塞。另外两个新佛罗里达通道链接在大迈阿密的坎达区和波卡拉顿区,也是使用同样的交通管制。高速公路交流道出口全部关闭,强迫难民北行到预设的接收点,废弃军营改建的中介中心正在开启,准备处理新佛罗里达两千万居民中所有能逃出来的人。这么做除了因为同情心,更因为区长与州长希望绝对避免大迈阿密被难民潮淹没。

e-i找到最好的小儿科中心,是克里夫兰医院附设的丹马瑞诺医学中心。它位于75旁边,就在通道南边四公里处。罩网和州立军队还有高速公路巡逻车封锁了通往75南向的连通道路。

她要求通过,说有紧急医疗事件。罩网AI拒绝允许使用这条路径,回传的档案说所有医疗设备都在接收点还有中介中心,所有难民都被要求前去该地使用。

“见鬼!”安杰拉惊呼。高速公路的限制包括整条95,一路到棕榈湾。等她开到那里,限制区域应该又会再扩张。75西向开放给难民,她可以横跨国家保护区到那不勒斯,那里有家还可以的医院,但那要再花好几个小时,而丹马瑞诺只离这里几分钟。几分钟而已。

“她怎么样?”安杰拉问。

“呼吸器开了。”索尔听起来很害怕,“我觉得我应该没弄错,她的血液还是含氧的。”

“好,我们要去医院,快点。”她其实很想撞过停在马路上的警车,只是士兵们有枪,而且光看每个人紧张成那样,就知道他们可以无理由开枪。所以她叫自动驾驶带他们去75西向。

“你在干什么?我们应该往北开。开快点一个小时就会有医疗中心。”索尔大喊。

“那里一定有能治疗丽贝卡的专科中心吗?”她恨恨地吼回去,“闭嘴,让我来处理。我得打通电话。”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有拨出这个通信码的一天。最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串数字还存在她的地址库里。她过去八年中应该把它给删掉的。真的,她早该那么做。她的e-i发出通话请求。

“安杰拉?我的天哪,好久了。你还好吗?你在哪里?”豪斯登问。

安杰拉冷下脸,压下喉咙突然哽住的感觉。他接通信了。他居然接了。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的e-i会叫她下地狱去。原来不是所有新摩纳哥的住户都是垃圾。“我在迈阿密,对不起,如果不是非常紧急,我不会联络你的。豪斯登,我需要帮忙。”

“迈阿密?该死,安杰拉,你得小心。新佛罗里达上发布了沾斯潮警报,我两个小时前才知道。整个星球一下子就会冲到你家门口了。”

“豪斯登,我是难民之一。”她说。她唯一想得到的是:两个小时前?他那时怎么知道的?她两个小时前甚至还没出门去慢跑。她已经忘掉新摩纳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他说:“哦。对,我应该猜到的。新的世界。你怎么就碰到这么糟糕的事了。”

“豪斯登,我需要去克里夫兰医院的丹马瑞诺医疗中心,可是国家警卫队封锁了交流道。你认识州长办公室的人吗?”

“不认得,但用家族的力量就可以,你也知道。你需要什么?”

安杰拉研究她的e-i显示在网络镜片上的地图,“我需要在沼泽大道下75。”

“行了。至少你到的时候一定没问题,把你的车牌号给我。”

“谢谢你,豪斯登。我是认真的。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嗯,档案送到了。安杰拉,这是救护车,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是我的女儿,我得带她去看医生。”

“你生了小孩?安杰拉,真是太好了。我也生了两个,我们应该看找时间让他们聚聚。”

她尴尬地沉默下来,愤怒地心想,他不明白,他知道我的名字,但他不知道真实世界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她病了,豪斯登,病得很重。”

“如果她是你的女儿,她就一定能撑过来。没有人比你更坚强了,安杰拉。我一直最喜欢你这点。”

“再见,豪斯登。你也是最棒的。”

“再见,安杰拉。祝你好运。”

安杰拉持续开在清晨前的天光下。这一段的75叫作鳄鱼路,宽敞的六车道,中间有一条很大的排水沟顺着北边与大沼泽野生公园接壤。

“那是谁?”索尔平静地问。

安杰拉猜想她刚才应该是用正常音量在说话,而不是像平常一样压着嗓子说话,他一定听到她的说话声,听出了其中的情绪。“老朋友。”她嘶哑地回答,“我用完最后一个人情了。”

“真的?你认识可以把州长呼来唤去的人?”

“不是这样的,在他们那种层级,一切都是有交换条件。”

“可是——”

“别问了,丽贝卡需要帮忙,别的都不重要。”

有五辆高速公路巡逻车停在那里阻挡沼泽大道出口,还有两辆国家警卫队的大型人员运输车支援。安杰拉把救护车停在第一辆巡逻车边,一名武装制服的警官站在路边等他们。她放下车窗。

“德维亚小姐?”他问。

“我是。”她可以想象后座索尔的表情,受伤与不解。

“我接到命令要陪同你们前往丹马瑞诺医学中心。”警官的语气让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知道他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谢谢。”

“你一定是那里很重要的病患,这个命令直接来自州长办公室。”

“是我的女儿。”

四天后,也就是HDA指挥中心关闭新佛罗里达行动、把最后的人员从通道撤离时,安杰拉和索尔坐在艾利亚医生的办公室,他是丹马瑞诺基因疾病部主任。医生穿着一件白袍进来,看起来有点疲累,这是所有部门负责人的共通点。他人不高,体重却似乎节节上升,发际线后退露出宽大的额头,上面无视于空调,仍然泛着汗滴。

他坐在蓝色的复刻版库史密斯办公桌后,给了他们一丝紧绷的微笑。“我们昨天从北京基因经济研究所拿回丽贝卡的基因分析结果。很抱歉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研究完毕。我有一半的基层人员都在难民中介中心担任义工。我本人看过了结果,必须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数据。”

“怎么说?”索尔说。

医生取下他的无框网络眼镜,开始擦起来,“在棕榈镇郡立综合医院治疗丽贝卡的团队判断得没错,的确有系统性的问题,当我们取得你们两位的基因之后,已经判断出问题在哪里。”

安杰拉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色褪尽。丹马瑞诺团队先是用临时供氧阀道来解决丽贝卡的呼吸问题,让她小小的肺部不用这么辛苦,然后便开始相当尽力地研究她的各种病症。就连安杰拉的一流保险都没有办法支付所有的测试费用,多余的部分她得用她的第二账户支付,那个账户的资金来源是她当初从新摩纳哥带出来的珠宝。

“有什么问题?”她冷冷地说。

“霍华德太太,很抱歉我这么突兀,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基因序列。你是个‘十选一’,对不对?”医生说。

“对。”

“什么?”索尔沉声问。

“‘十选一’指的是一个特定的人工基因序列,让青春期过后的老化因子减缓。”医生说。

“这是怎么回事?”索尔呆呆地问。

“那是一个对胚胎的基因重整程序。”医生解释,“我们同时注意到你的器官功能和免疫系统有相当大的改进。你的基因相当出色,霍华德太太。”

“这跟丽贝卡有什么关系?她没有全部遗传吗?”安杰拉问。

“恐怕这就是问题。你一定是非常早的一代。”

“我是。”

“嗯。这么说吧,你得到的序列在胚胎时期的基因重整,可以正确无误地加入你的DNA中,而且不会造成任何发展问题。虽然非常优秀,但你新增的程序极端复杂,所以没有完整地遗传,不像红头发或身高或骨质密度,这些决定一个人会长成什么样的基因部分。人工的‘十选一’序列,尤其像你这种初代序列,在自然子宫受精程序时可能会发生克隆的不稳定性。我猜丽贝卡应该是自然受孕,而且没有接受胚胎基因调整?”

“她是自然受孕的。”安杰拉解释。

“真正问题就在这里。我很惊讶你原本的基因咨询人员没有警告你这点。”

“你的意思是丽贝卡受到有问题的DNA污染?”安杰拉说。

“这个解读有点太严苛。但她现在很多问题绝对都是根源于罕见的DNA组成。如果你在刚受孕时就让她接受调整,有些基因治疗过程可以用重建程序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当然很昂贵,但我想这点对你来说不意外。如果她当时能接受早期的治疗,那就有机会可以给她比较现代的程序,比较不会造成……错误。”

“问题出自我的基因?”安杰拉问。

“在这个案例上,恐怕是的。”

“好。”索尔以颤抖的声音说,“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要怎么治疗?要怎么治好受损的基因?”

“霍华德先生。”艾利亚医生的肢体语言充满同情,准备好要解释最坏的消息,家长永远无法接受的坏消息,“你有非常好的保险,这表示我们可以让丽贝卡在丹马瑞诺过得很舒服。棕榈镇为她提供的维生系统有些非常原始,当然它们本身没有问题,可是我们可以用比较温和的版本来替代。这样能让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过得比较轻松,对你们和她来说都是比较没有压力的选择。”

“姑息治疗?”安杰拉怒骂,“这就是你提供的?他妈的姑息治疗?”

艾利亚摊开手,表达完全的理解。“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不。我明白你天天都会见到这种情况。可这是我的女儿。我不接受什么姑息治疗。我要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治疗她。”

“霍华德太太……对不起,我们真的没有这个能力。”

“好。那谁有?”

“你必须了解,你的要求非常罕见,事实上在大多数州都是被禁止的,包括佛罗里达。而且也极端昂贵,你的保险绝对没有办法支付任何一点。”

“所以有治疗方法?是什么?”

“基本上,要改正这么多的基因扭曲,得选用类似所谓回春程序的一种治疗方法。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它还在实验阶段。据说接受过的人都不愿意公开承认这个过程,从这个程序需要的金额来看,他们都是亿万富翁。”

“可这是可能的?”索尔问。

“她体内所有细胞的DNA都需要重组。这要花上好几年,费用是天文数字,即使只是这么小的人儿。”

“行。我需要可以进行治疗的地点名单。”

“霍华德太太,我想你会比我清楚。在现行佛罗里达法律下,就连将你的序列给一个受精卵都是非法的。你需要询问的是……创造你的团队。”他淡淡地微笑。

“如果我去找他们,要花多少钱?”

“我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我的领域。”

“狗屁。这绝对就是你的领域。随便猜,毕竟如果你说错了,我也不能告你,不是吗?”

“我实在没有办法建议。”

“我收到你的不赞同了。多少钱?”

“据说,如果是成人,完全细胞重组的金额几乎要十亿。以丽贝卡的大小,我预算,而且是非常粗浅的预算,你需要七千万以上。”

“天啊。”安杰拉低声咒骂一声。她原本希望的数字是两百万,如果她把她的第二投资账户里的一切都卖掉,大概还可以负担。她已经准备好要听到五百或七百万,如果是这样她会去求豪斯登,甚至必要时可以求莎丝塔,她一点都不担心尊严的问题。可是七千多万?她不可能在几个月内筹到这么多钱。

“我想跟我的丈夫谈谈。”她说。

艾利亚医生似乎对于能把办公室留给他们,而自己可以离开感觉松了一口气。索尔看着他的妻子很久之后才说:“你是‘十选一’?”

“对,索尔,我是‘十选一’。”最严重的是,她知道他会拖长整个对话,要求她确认每个事实,他不能直接在脑子里拼凑出全貌,像个成年人一般接受真相。

“所以……你多大?”

“绝对不是二十一岁。大概跟你年纪差不多。别担心,我没比你老多少。”

“那马萨诸塞州农机从来都不是你母亲的?一直都是你的,对不对?”

“老天!索尔,专心点!重点不是我。是丽贝卡。我们的女儿病得很重。专心想这件事。”

“我不行。”索尔悲惨地说,眼泪开始充满他的眼睛,“结束了。”

“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安杰拉厉声说,“她可以治好。”

“七千万?”他恨恨地笑了,“就算爸妈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也顶多只能筹出一千万。我知道,我原来是那家公司的人。”

“我们得自己来。”她已经在想要怎么抢这笔钱,从谁那里抢。她在帮助父亲经营那段时间里学会各式各样的财务诈骗手法,现在她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后,就像是她那部分的脑子突然又启动了。精明、计算的思考模式属于安杰拉·德维亚,失踪了八年的新摩纳哥公主,直到高速公路警察问她,那是不是她的名字为止。安杰拉·德维亚聪明又危险无情,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绝对会立刻动手,不会有半点迟疑。

我好怀念做回自己的感觉。我真蠢,居然一直沉浸在悲惨和自怜里,我早该自己掌控一切,找到解决办法。

“怎么做?”索尔问。

安杰拉鄙视他声音中婆婆妈妈的绝望,“听我说。需要这笔钱的是我们的女儿。你需要知道我为了得到这笔钱会不择手段。绝对地不择手段。我现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你会不会帮我?如果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己来,但有你帮忙会比较容易。”

“我……当然会帮忙。”

“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绝对不会喜欢我的计划。如果你在事成之后不想与我再有任何关联,那也没有问题,因为到时候她已经可以接受治疗,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说了我会帮忙。我当然会帮忙。她也是我的女儿。”

“对,好。”可是她已经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和迟疑,他在担心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原本怎么得到这种基因治疗的?我以为这种事多半是跨网的阴谋论。”他问。

“我父亲曾经非常有钱。但我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了。”她露出没有半丝笑意的微笑,“该要为我的事,还有为我没有办法治疗丽贝卡的受精卵负责的人,是一个没卵蛋的家伙的儿子们,我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所以他们的确付出代价了。亚贝利亚的都市行政管理局账户的钱成功地转到朱利欧跨星际公司,再从那里辗转到了真耶路撒冷的无名账户上,索尔虔诚的姐姐带着丽贝卡去了那里,只有最虔诚的犹太教徒才被允许踏上的星球。丽贝卡预定要在那里进行基因治疗,修复她有问题的DNA,变成一个正常的女孩,能享受自己的人生。

安杰拉冒了生命危险,亲眼看到转账成功,又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好让这个骗局永远不会被揭穿。所以当她看到年轻版的自己站在亚贝利亚机场的用餐帐篷里发放餐点时,所受到的震撼剧烈到让她晕了过去。她不可能弄错,她的五官都在那张脸上,混入索尔善良的双眼和更深颜色的头发。她的女儿。

活着。健康。开心。而且他妈的在圣天秤星探勘队里当女侍者。

这种事情绝非巧合。不可能。

安杰拉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外面裹着围巾,白雪继续落在她们身边。“怎么会?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恳求地问。

丽贝卡露出淘气的微笑,“总得有人看着你,母亲。康斯坦丁认为我最合适。”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思!”

“对。先别生气,他全部都知道,他知道你跟父亲在亚贝利亚骗了一笔钱。”

“怎么会?”她虚弱地问。

“他发现屠杀案的官方说法大有问题。他必须知道自己的兄弟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而要知道这件事,他得先知道关于你的事。他的人有好好地搜集资料,不像你被抓起来的时候警察那种简直是胡搞的侦查方法。他知道你那天晚上没有杀人。”

“他知道我是无辜的?诺思家族的人知道?”

“母亲,你从他们那里偷了一亿零八百万欧法元。”

“为了你!为了让你好起来,为了能让你活下去。”

丽贝卡的眼中泛起泪光,“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了解他们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听到你还活着已经让人不敢置信了,可是知道你做的事,你的牺牲……”

“拜托,能让我抱抱你吗?我已经二十一年没有抱过你了。要放手让你走真的好难。”安杰拉说。

丽贝卡张大手臂,安杰拉几乎是倒入她的怀抱。

“我一直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治疗有没有成功。不知道你是不是活着。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只能怀抱希望,只能希望而已。希望了二十年。你是我的女儿,如果有人能撑得过,一定是你。”

“我爱你,母亲。”

安杰拉往后退开一点,却没有放开女儿的肩膀,端详那张熟悉到极点的脸。“看看你,你好漂亮。”

“是吗?因为我有很棒的遗传样本。”

“治疗成功了?你没事了?你父亲以为你死了。我一直知道他是错的。”

“是的,母亲,治疗成功了。木星的基因治疗师做得很好,我可以怀孕生子,不会有问题。”

“等等!什么?木星?”

“是的。康斯坦丁一查出真相,就把我带去居住所。”

“为什么?”

“他想要确保我的治疗是成功的,而木星有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科技。康斯坦丁的研究计划之一就是人脑该如何扩大、增强,他希望这样能让我们拥有可以打败沾斯的智慧,所以他们的基因部门和物理部门都在木星上。”

安杰拉鄙夷地哼了一声,“算了。你还活着,你在我身边。我知道等我听到细节的时候,一定会气得跳脚,但是为了这一刻,什么都值得。”

丽贝卡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你介意告诉我为什么你在这里吗?”

“噢。”安杰拉转头去看冻结的河。雪还是密到看不清几米外的地方。“拉维活着。”

“什么?在哪里?”

“瀑布。来吧。”

两人前进,仍然手握着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安杰拉问。

“我在你身上放了智慧追踪分子。”

“我早该猜到。我想你身上穿的东西也是木星来的?”

“对,那是一件大分子披风,可以改变外貌和功能,你刚才看到的是护甲变种。我不确定外星人会不会溜到这里来。”

“能保暖吗?”

“绝对可以。”

“算你运气好。所以你要那东西干什么?我看到你之后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真的知道?一看到我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也有一点索尔的部分。谢天谢地。在亚贝利亚要认出你太容易,我得说你让我吓了一大跳。”

“索尔。我父亲,索尔?”

“对。他不是……这样说吧,他比我温和一点。你会喜欢他,他很有魅力。我想康斯坦丁知道他还在圣天秤星上?”

“对。我想要见见他。”

“你会的。我已经见过了。事情……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顺利。他跟我一样付出了代价,说不定更多。康斯坦丁把你从真耶路撒冷上抢走的事情被他用你的死讯遮掩过去。可是索尔看到你绝对会高兴得不得了,这点我知道。”

“二十年了,母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值得的。”

“我发现真相之后,一直要康斯坦丁把你从霍洛韦里救出来。他说不行,会引起太多注意。”

“他妈的诺思家族。”

“他们没那么糟。至少我认识的不是。”

“是吗?那他还要你在探勘行动里做什么?”

“抓怪物。”

“你绝对不准靠近那个狗娘养的。你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厉害。”

“我很清楚。而且我很安全,你也看到那副护甲了。我身上也有武器。”

“真的?那我希望你那些武器的火力强大到可以毁掉星球上的每一棵树。”

“你在说什么?”

“拉维说他被牛鞭树打了。那东西有办法操控丛林。”

“这真是太糟了。”

“对,所以你别仗着年轻就胆大。我们同安全可是有好大一段距离。”

安杰拉的导航模块警告她,她们离瀑布很近了。似乎是在确认这里离峡谷的确不远一般,雪片随着涌过边缘的上升气流不断盘旋。她告诉e-i再去联络拉维。她刚才几次要联络他的时候,没有收到响应。

“如果你有木星的传感器技术,最好现在使用。我们站在悬崖边有点危险。”安杰拉说。

“知道了,母亲,这就启用。”

安杰拉赞赏地听着她的语气——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样。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直到找到瀑布的顶端,这里的冰突然往下弯,风开始悲伤地呼啸。她双膝跪地,看着下方,想要抑制往下看时的失重晕眩感,不过没有成功。她只看到冻结的水往下无限地伸展,雪花盘旋地升起。

此时她的e-i告诉她,拉维正在响应她的呼叫。“你为什么一直断线?”她问。

“要保持清醒有点难,抱歉。”

“好了,启动你的躯网。我需要确定你的位置。”她的e-i回报完全锁定。他大概在四十米外。安杰拉和丽贝卡小心翼翼地顺着崎岖的冰块往前走,直到到达他的正上方。他的躯网来自冰面正下方七米半的地方。安杰拉趴在冰上,看着边缘。冻结的巨大水流在她下方往深处延伸,不像灌注的河流那般平滑,而是有皱褶和扭曲的部分,像是流到一半被凝结的急流。在粉红色的阴暗光线与偶尔堆积起的雪堆间,安杰拉在一块比较平的冰面上看到一团银色。他没有继续滑下去真是奇迹。

“看到你了。那是保暖袋吗?”她说。

“对。我还能活到现在就靠它。”拉维说。

“我这边有个迷你绞索,你得扣到腰带上。可以吗?”

“我会尽力。谢谢你,安杰拉。”

她用自动钻孔的锚钉将这一小团软带固定在如岩石一般坚硬的冰面上,软带展开,安杰拉在一旁协助它往下伸,看着钩子一直打转,在风中摇晃,有点像是比较奇怪的钓鱼方法。每次她动动手臂,想让钩子离拉维更近,它就会飘走。拉维似乎不太能动手臂。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得爬下去把他带上来,但光是想想就相当骇人。

“弄好了。”拉维说。

迷你卷轴流畅地一边嗡嗡作响,一边把拉维拉上满是利刺、起伏不平的冰墙。他被拉上来的时候,撞到几块凸起,安杰拉同情地瑟缩了一下。终于,他被拉上山崖,她和丽贝卡一起抓住他,把他拉到河上。

“老天爷啊,拉维!”安杰拉惊呼。银色的纤薄求生睡袋卡在他的腰上,方便他把软带卡上腰带。在粉红色的天狼星天光下,他的外套因为渗入了太多的血几乎变成黑色的。袖子被扯烂,露出喷在伤口处的蓝色封肤沫。他全身抖得很厉害,她觉得不全是因为低温。瘀青肿胀的眼睛睁开,他给了安杰拉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

“把他裹回袋里。我们得把他拖回去看医生。”丽贝卡说。

“安杰拉?那是谁?”拉维虚弱地问。

“没事,只有我而已。”安杰拉说完,连忙把睡袋拉到拉维领口,把他的外套罩帽戴好。“你得在我们赶回车队前消失。我不希望得要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她柔声对丽贝卡说。

“好。”

“不过你得多留心点,注意怪物。”两人一起从拉维的腋下抓住他,开始把他往回拖。他痛得呻吟出声,很快又失去意识。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来?”丽贝卡问。

“拉维要我来的,他说他不信任别人,只有我没被怪物害死过。”

“原来如此。我绝对想听你说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会的。晚一点。”

他们离车辆圈五十米外时,安杰拉被迫只能很快地抱一下丽贝卡,然后丽贝卡的衣服再次化成护甲。安杰拉看着女孩走入沉重的落雪里,虽然她们仍然身处险境,未来更有许多还要面对的危险,但她依旧无法克制自己的不可置信与狂喜。她的女儿还活着,而且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感觉前所未有地心安。

她又开始拖着拉维。他把躯网关闭了,所以她不能读取他的医疗智元去看他的情况,但她不需要网格就看得出来他的情况非常不好。

当导航模块把她带到车队三十米外时,她与网络联机。她的e-i关闭她的分身,然后联络埃尔斯顿,最后一道指令取消热带车二号的遥控枪传感器限制程序。

“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跑到圈外的?”埃尔斯顿质问。

“我去把拉维带回来。”安杰拉回答,知道他一定气得半死,也因此而露出笑容,“他伤得很重,先通知医生。”

“拉维?”

“对,他还活着,但也快差不多了。你是要来帮忙还是打算只坐在那里对我吼?”

万斯·埃尔斯顿亲自带着拉登中士和雷欧拉·福克斯走出车辆圈。果不其然,他们发现安杰拉正拖着包在求生睡袋里的拉维·亨德里克。

当康尼夫医生和朱厄尼塔把保暖袋从拉维身上剥下时,就连她看着受伤驾驶员的眼神都带着忧色。他们花了五分钟检视他的受伤程度,她只说了一句话:“液体。”

朱厄尼塔在拉维的脖子系上一个有输入孔的颈圈,直接往他严重流失的血液循环系统里补充血浆和人造血。然后在他被封肤沫封住的伤口喷了溶剂,当人造痂脱落时,血液开始从上臂涌出。朱厄尼塔夹住伤口,开始修复肌肉和血管。

康尼夫最后做出判断:“脊椎受到颇为严重的损伤。护甲的保护让他受的伤不致丧命,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伤成这样?”

“是树。”安杰拉说。她靠在行动实验室的墙壁上,专注地看着两名医疗人员照顾拉维。

“你是什么意思?”埃尔斯顿锐声问。

“他在失去意识前跟我说的。昨天晚上树木攻击他,尤其是牛鞭树。怪物有办法控制它们。”

“太可笑了。”万斯反射性地坚持。可是他在这么说的同时,心下也惊骇地暗自怀疑,说不定上帝为他的孩子们创造的巨大奇特宇宙中,真的有这种可能存在。

安杰拉只是边笑边指向康尼夫医生,她正从拉维背上鲜红的皮肉中取出一长条护甲背心的碎片。“除了被牛鞭树枝打,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伤势?”

万斯瞥向康尼夫求助,但她只是挑挑眉毛,继续回去处理从伤口渗出的血。“你说你在瀑布的一道冰平台上找到他,他有可能是背部先着地。”

安杰拉摇摇头,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已经赢了这场辩论,而且她也很清楚,就连他都认真地考虑这个可能性。有东西攻击了MTJ,让它摔下山沟。有东西把马克打飞。还有其他人,那些他们找不到的人,全是被丛林吞没了吗?如果怪物真的是星球的守护者,那什么都有可能。“我送你回车上?”他说。

“好。”她走到入口区,又将潮湿的围巾包回头上。

外面的雪停止了,一丝丝高飞的云朵正缓缓往北飘,与极光的光带纠缠在一起。红色天狼星从天空中的最高点散发光芒,一个粉红色的刺目光点,发出放射性的光波,在人类肉眼看来像是一个凹点,吞食着大气层的光。

“说吧,你是怎么样自己溜出去却没让我发现的?”万斯说。

“只是网络失灵而已。”

“你知道这意味着我现在没有办法信任你了。”

“你信任过我吗?”

“它昨天晚上又破坏了我们的网络。”

“不是我。我才刚冒着生命危险把拉维带回来。”

“对,就说说这件事: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自己去?”

“他不信任别人。我之前没被怪物害死,所以他找我帮忙。你不信就去问他。”

“他是怎么联络你的?”

“一个安全联机。我想要找出发点,但拉维对秘密插件很熟。”

他越发气急败坏地瞪着她,“你没想过你在冒多大的危险吗?居然一个人跑出去?”

“只有三个可能:拉维,叛徒,或是怪物。”她举起手拍拍身上的卡宾枪,“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准备好了。”

“我应该把枪从你那里拿走。”

“真的吗?我觉得拉维的选择很聪明。你在这个车队里还能相信谁?真的相信?卡芮兹玛?”

“别给我来这套。”万斯举起一根手指警告,“你知道你应该要联络我。”

“随便啦。你还要一直否认怪物可以控制树吗?这个消息已经从我们的小网络传出去了。”

“我们会采取适当的预防行动,抵挡所有可能的威胁。”

“别对我打官腔说废话。你得非常清楚地警告所有人,丛林很危险,尤其是在车外的人。你也得发射一枚通信火箭。”

万斯看着他们面前的热带车后方耸立在河岸高处,被冰晶包裹的树木。他的目光有一瞬间背叛了他,似乎让他看到一群当地的原生植物准备好要冲向他被敌人环绕的堡垒。“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希望如此。如果你不知道,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来到热带车二号,万斯打开副驾驶座。艾维特下士坐在驾驶座,戴着安杰拉打的一顶毛线帽,断手捆在胸口。他的表情充满担忧。“不准她再独自行动。你必须陪同她进行所有任务。”万斯命令。

“是的,长官。”帕瑞西迅速地回答。

“安杰拉。”

她停下动作,半个身体在车子里。

“谢谢你把拉维带回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存活下来。不论这件事之后会怎么发展,都对士气很有帮助。”

她点点头,“第二次。他是第二次有人存活下来。”

“对,抱歉。第二次。”

她一坐定,他便立刻把门关上。即使是现在,安杰拉对他来说仍然是完全的谜团。他的直觉想替她独自跑出去找拉维这件事安上一个秘密原因。他盯着丛林的边缘看,承认自己也许只是怕到不敢接受。如果是真的,树会被唤醒来攻击车队……

他的e-i告诉他,车队网络刚联到热带车一号。他看到它的位置出现在他的网格中,皱起眉头。车子在不到六百米的距离处顺着蓝河往回开,这根本不对,它应该再继续顺着峡谷边缘开。

“怎么了?”他通过安全联机问博坦中尉。

“我们按照命令顺着峡谷前进。大概在无法看到营地一公里后,看到有一条路从丛林切穿过去。MTJ上的锯子有很明显的路径。我们顺着开了一段,看到它绕回蓝河。”

万斯反应过来,“他们回巫岗了。卡芮兹玛找到她的机会,离开我们了。”

“MTJ里面的燃料量不够他们开那么远,长官。”博坦说。

万斯只花了一下就想通其中的关键。他转身盯着剩余的卡车以及上面一雪橇的油囊。欧格、克里斯和拉登正爬在卡车的外框上检查。他的e-i将联机范围增加,把欧格包含在内。

“燃料油囊怎么了?”他问。

“两个油囊显示是满的,但其实里头是空的。”欧格抬起头说,“它们的传感器有问题。我们正在检查剩余油囊的油量是否都正确。”

“这些消失的油量够MTJ开回巫岗吗?”万斯问。

“是的,长官,可能足够,可是MTJ没有载油囊。”

“是没有,但我们留下的卡车和雪橇可能有。”

“我们遗弃卡车时,他们没有把所有的油囊搬过来。”博坦说。

“对。卡芮兹玛留下两个满的油囊。卡车在她回去的路上。他们会回去把油囊绑上MTJ,直接开向营地。我们在丛林里开出一条路,通往河面,所以他们要从那条路回去会很简单。”万斯强迫自己安静片刻,等待最愤怒的瞬间过去。他不敢相信居然有HDA人员会叛变,不止如此,他们带走的是有锯子和雪铲的MTJ,等于刻意让车队其他人陷入危险。他们的行为几乎可以算是反人类的叛变。

万斯走到卡车边。欧格正紧张地站在旁边。“还有其他燃料缺少吗?”万斯问。

“没有,长官。看样子只有雪橇上的两个油囊。”

“好吧。”万斯叫他的e-i串联起还在车队里的所有人。

“我很遗憾地必须公告,MTJ二号叛变,逃回巫岗。我们还有MTJ一号,这辆车足够带我们穿过瑟河支流和目的地萨瓦中间的一小段丛林。因此,我们十五分钟之后出发。所有驾驶员开始进行车辆检查。”

万斯关闭联结,愤怒地走向行动实验室一号,气到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有请求上帝给予他智慧与引领,这是他的疏失,但上帝会了解在如此过分的挑衅下,人类的反应有多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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