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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军人的恋爱,序幕拉得再长,动人的“戏”也很短。服役期间他们在制式生活中无暇他顾,短暂的休假也常常被部队电报催回。他们的婚姻往往得经人搭桥,男女双方介绍相识了,军人还没来得及显示自己感情的深沉、细腻,便进入结婚的实施阶段了。林大林算是受到特殊照顾他,春四月探家,秋八月回京为转业干部联系工作(因为他举家在京,人熟地熟),两度相见,他觉得江曼是称心的伴侣。起初他只是充满了对江曼的同情。同情与爱情是“姊妹”,感情不觉就在发生变化。特别是八月归来,江曼有了事做,不再那样儿忧郁了,回家来足不出户,啃书本。大林喜欢她“本分”,这样“本分”使他服役也踏实。还有,江曼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显然是贤妻良母型。她不是张狂的人,却是要强的好姑娘。她是很任性的——一见面就要定下同大林的事儿,正说明了这一点。可她久而久之似乎感情上“木”了,显不出那任性来了。大林说看戏,说散步,说在家聊聊,她全回答“随你”、“随你”、“随你”。其实,这“随和”之中恰恰藏着股倔劲儿,说明她无可奈何。就连大林提出领结婚证,江曼也没驳回,可也没表示热情。倒是江母乐癫癫地接茬道:“办吧,办吧,我从烟囱里走出去以前,就差这点儿心病了。”领结婚证那日,江曼郁郁不乐,大林却喜气洋洋,换了一身新军装。

江曼说:“这回,什么事儿都了啦……”

林大林:“你不高兴吗?”

“说实话,我没不高兴,好像是去办一件非办不可的什么事儿。”

“你要是反悔,还来得及。我不勉强你。”

“你真敏感。”

“是过敏?”

“大林,我们——太早了……”

“我都二十八了。我是哥哥,我结了婚,小林才好考虑——我这么想,有点儿封建意识吧?我以后就为弟弟张罗了。不过,你要是嫌早——”

“早点完事也好。完了,就完了。”

“干吗老说完了?你到底对我怎么看?”

“你是好人,你像个哥哥。真的,像个知道疼人的哥哥。”

哥哥?

好在印象还不坏。不过这称呼里隐伏着危机,感情危机。

结婚证领了。领证的时候,江曼不痛快,大林因为她不痛快,也高兴不起来。

订婚照也拍了——拍得挺别扭,大林不知在想什么,严肃得像在部队晚点名;江曼在笑,那算什么笑?嘴角生硬地翘起,脸颊紧绷绷的,一副苦相。

准备结婚了。

新房布置好了,江家尽其能,林家尽其力。新房按江曼喜欢的颜色,灯罩、床罩、窗帘,全是普蓝、靛青、孔雀蓝,弄得像冷饮店。总得有点喜气呀,老娘拗着将枕套、缎子被一色要红的,粉红的、桃红的。红蓝相间,很不协调。新房有点儿发潮,有股霉味,再加上窗帘总是遮着,使江曼觉得那里有股阴气儿,平时上锁,她不愿进去。只等一九七九年的元旦大喜完姻。

小松鼠也被江曼送给邻居的小孩子了。

童川的行李被老母亲压了箱底儿。

吉日渐近,江曼的心里也渐沉重。

可她决心要做贤妻良母,决不能负了大林,除了管不住梦里魂魄,白日尽量多找事儿做,不让自己闲着,不让思想长草。

一年的日历,只剩最后两张了。

几场好雪,北京裹了银。老北京盼望这么个平和的好年,好图个吉利儿。有的人家新年就贴起了大红对子,人们不嫌年节多。漫街是售卖食品的大棚。小孩子爱的鞭炮到处都有。年轻人多穿的是朱红、印度红,湖蓝、墨绿的滑雪衫、腈纶衫,涌向东,涌向西。就连小孩子嘴边的糖葫芦也显得那么红那么亮。真个是红妆素裹呢。飕飕飀飀的风儿,也透着脆快。彼时,赶年赶节举行婚礼的人家极多。也许是十年“文革”的紧缩干巴日子把人挤兑腻歪了,婚礼莫不铺张,借此机会赛赛喜气儿!就是两家住在一条胡同,住隔壁儿,也要弄几辆披红挂彩的“上海”“丰田”小轿车兜兜风。省俭的人呐,哪怕是被称为“土八路”的干部家庭,也总得做个“脸儿”,摆几桌席,宴请亲朋好友,所谓“夸喜”。大林与江曼的婚礼已由两边老家儿周密研究决定:不奢侈,不寒酸,不大手大脚,可也不能栽了面儿。糖果,瓜子儿,过滤嘴儿香烟早已在新房等待宾客;鸡、鱼、肘子、小肚儿、在厨房撂着,也只待上桌面儿。不准备几桌酒席,江母不应允:临了临了,就独生女儿这一桩婚事了,不能让婆家、娘家人嘴上没油!只有小轿车一项,死说活说才免去。婚礼说定了由老太太操持,林父拿出三百元,结婚典礼就在江家举行,这意味着江老太太得个“倒插门儿女婿”,白拣个当兵的“儿子。”老人忙得欢天喜地,脚底下也显得轻快。看看离元旦还有两日,林大林尚未返京,估摸连队有事情脱不开身。但既然没来信通知婚礼推迟,想必就该来了。老人一上午就在里屋外屋转圈儿,生怕有什么疏忽闪失,该准备的没准备。一过晌午,心静下来,戴上花镜,赶早剪大红“喜”字儿。

江曼却没吃午饭,打中午便缩在被窝里不愿起来。仰面躺着,两眼直勾勾望着棚上轻飘飘的灰挂。

……

“江曼——!”

一声唤,送进门来个喜盈盈的妙人儿。齐小燕来了。她的打扮儿总是出奇制胜——西洋红的滑雪衫、牛仔裤、紫红皮靴。她人和声音一块儿推进了门,闪闪烁烁的明眸使蓬荜生辉:

“曼姐!快起来,好消息!”

江曼躺在那儿像“挺尸”。

“怎么了?病了?我带来的消息准能治病。快快,掀你的‘老营’了?快起来,你瞧瞧我的手指头,为你拨电话都拨出黑圈儿了!想让你过个快快乐乐的新年,然后一切重新开始。我钻到总参打长途电话——给你找到了那个‘失踪的人’?”

失踪的人?

江曼一震,腾地坐起来,又直勾勾撂倒了。

怎么了?

小燕看看江曼,拾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手中的双红纸,在剪子的利刃下渐渐有了模样儿——是个红“喜”字?

老太太:“什么人哪?燕呀,你别瞎张罗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听大妈的,也该找个人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不出阁的?”

“大妈,您说什么?”

“你曼姐后天结婚。”

小燕惊呆了。

江曼一下子用被子蒙上脸。

小燕连连摇头。她一直惦挂着江曼的事,费事劳神,耽误功课,托了同学的父亲,同学的父亲又托自己的战友,终于打听到了童川的下落。小燕迫不及待地找到总参一个熟人,与童川通了电话。她告诉童川:江曼还在爱他,等他!她让童川快来信,一定要在新年前返京,让江曼大惊大喜,把过去留在旧年,让一切在新年开始,今天她接到了童川的信,说同时也给江曼寄了信,明日便到北京来。天哪!她设想着那重逢的场面该如何动人。她自己先激动得想跳,想唱,想笑,想哭了。可是,她怀里揣着的一盆火,兜头被泼上了冷水。

她可不饶人:

“江曼,你起来,我在外面等你!”

剪刀咔嚓咔嚓在响,好像剪的不是大红纸,而是小燕和江曼两个姑娘的心,要把她们的心剪碎,剪成老太太想求的样子。

江曼激动了,激动得手伸不进袖子里去。

小燕一阵风似的刮入院子里。

江曼爬起来,出来,推开新房的门。新房没生火,阴冷阴冷的,窗上全是神秘的霜花。小燕气呼呼地跟进,巡视四周,从床头柜上拿起大林与江曼的订婚照,鄙夷地看了看,又放回去:

“此人大概是收入可观,前途无量,也许还有个原子反应堆似的老爹吧?我说那天我在电车上喊你,你怎么不理睬呢?是这样——您另择佳偶,有了理想的丈夫了!您怎么不给个信儿,让我瞻仰一下您爱人的丰采呢?我好借借您的光儿——噢。用不着老同学了,把老同学全扔一边了。”

齐小燕的话像马蜂似的蜇人心。她夹枪带棒,连讽刺带挖苦,话里搀着一阵阵冷笑,一阵阵苦笑。江曼的脸是木然的,眼睛定定地瞅着墙角,像是临刑的犯人,硬着头皮任“宰割”。她的内心异常痛苦,小燕的斥责虽是意料之中,可江曼有些受不住了,眼圈红着。

“我恭喜您了!”小燕转身欲走。

“小燕!……”

“怎么?”

“你骂我我也不怪你,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呢;我受不住了啊!……”

“……”

江曼这一声叹息里藏有多少痛苦,小燕听得出。她的心略有所动,凭窗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人哪,人!……其实我也没权利说人。我还不是看破红尘却又坠入红尘?!我完全是自作多情!江曼,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也不是成心恶心你。完全怨我自作多情!看错了人!我托人打听到童川出了监牢,和他通了电话。我以为人总能变得更好,不会忘记爱过的人。我错了,错了!今天我收到童川的信,知道他给你也写了信,您早把那信扔到火里烧了吧?”

江曼完全被一个“信”字儿击中了,她的眼前一阵雪亮,又一阵昏暗:“信?没有,没有哇!”

“您真会演戏。不管怎么说,您必须回个信,他明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来北京,您自己去把人家打发了吧!我没脸见他,我不忍心让他感情再进监狱!童川也是,干吗那么痴心?干吗那么认真?自作自受!”

这会儿,任凭骂,任凭打,江曼都不会感到疼。她的心里只萦回着一个愿望:立即看到童川的信,哪怕是小燕把她钉到“耻辱”柱上。

江曼跑出了新房,直奔小副食店。

小燕一惊,怕她是受不住自己一番话的刺激,追出来。

江母在门口懵懵懂懂拦阻女儿,没拦住,拉住小燕:“你们这是怎么了?……小燕,叫她回来。说话就是出嫁的人了,疯疯癫癫像什么?小燕啊,去,咹?赶明儿来吃喜酒。”

“大妈,我真不明白,您干吗老是成心毁自己的亲生女儿?!”

林大林自昆明返京,在家打个站儿,就准备到江曼家来。弟弟小林陪着,他对哥哥拍了胸脯:“哥,结婚宴会我给你露一手,川菜师傅我请,我还要给你们上一个红烩牛肉。中西合璧,瞧好吧。你跟我去瞧瞧准备得怎么样。”两人来到洋火杆胡同口,大林想,总不可空着手儿见岳母娘,便去装个点心匣子。江家是胡同的老住户,特别是出了疯老头与一场火灾的事,人们都关心江家的命运。林大林的出现无疑为人们注目,一条胡同几乎没人不同这可敬的军人打招呼。胡同口副食店里的老售货员更是热情非常,装毕点心匣子,问长问短,忽想到有封信寄到店里托转交江曼,自然便请大林带回家去。大林是个细心人,出门后边走边端详这信。这信可厚实得蹊跷:捏鼓捏鼓——里面夹带着东西。瞧瞧又是给江曼的,便不由得往别处去想了,心里不是滋味。他已经是法律承认的江曼的丈夫了,江曼的一切他都应该也有权了解。他忍不住要拆开看个究竟,但又怕伤了江曼的自尊心。掂量再三,还是要拆,但须拆得不露痕迹。好在这信粘得不很严紧,开了封口,抽出信,大林且走且瞧,不瞧则已,一瞧他的脸勃然变色——

曼:

齐小燕在电话里说了一番我梦到过的话。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对我一如既往,你找过我,为我用泪洗面,这在我人生的欠债单上又欠了一笔无法偿还的感情债!你知道我没有亲人。只有你一个人是至亲至爱的人。当我入狱的时候,我想我将失去你,我曾经自私地后悔从前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不能大胆去爱呢?一年半的监狱生活,使我再也不会流泪了。泪腺在进监狱的刹那间,被铁门切断了。可是小燕说到你,我流泪了。我走出了监狱,你会发现我已经变了——我的语言退化了。说话少了,心里的蕴藏会更丰富。心还是那颗心!请放心,我再也不会放弃我所爱的,我要见到你——立刻!述说我对你的思念和爱情,我绝不能再失掉你,绝不!不!我向连队请假了,将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乘快车自张家口返京。这是我当兵后的第三个新年。我们就以全新的姿态见面了!

曼……

曼!曼!他称呼得多甜腻?!妈的!还是个劳改释放犯。还要在新年回来。信里还掉出一个小小的松针,这是信物!是那个不贞的未婚妻与劳改犯定情的信物!大林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折了信,怒冲冲向胡同里走,忽然觉得不对,不想再去江家,又返回了身。他把刚刚买的点心匣子狠狠地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弄得小林摸不到头脑,忙抢过信,只看几行便气得骂咧子,问哥怎么办?林大林哪里答得出?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江曼对他的态度,说过的话,这才琢磨出味儿来。他恨自己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傻笨呆苶,竟迷迷瞪瞪领了结婚证。现在部队里也是满城风雨了,谁不知道林大林回京结婚?丢人现眼,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军人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嘲弄——而且那人还是个劳改释放犯!

后天就是他和她举行婚礼的日子。

他当然不能同江曼结婚。可是他也不愿意大闹,那只会使他的形象受到更大的损害,使他从此不好再走这条胡同。依着小林,抽江曼一顿再说,既解气,也能挽回男子汉的声誉,他不能那么鲁莽,他想,抽了江曼再说,那巴掌同时也等于抽在自己脸上。他心里乱极了,吼叫着不许小林说话。

年根儿底下,满街筒子是人。仿佛满街的人都同他碰碰撞撞,他急不得,恼不得,骂不得。他似乎感到人们都察觉了什么,都在注视着他——他想自己一定很失态,很狼狈,很晦气。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在十字街口立住了。

“小林,你告诉江家……就说我没回来,新年结不成婚了。推迟一个礼拜,稳住她们。”

“以后怎么办?”

“你让我想想!”

“那——信你可得收好。”

“带给她。”

“什么什么?对这号人咬住可不能撒嘴!哥,心慈面软受祸害。你拿好了信,至少找几个朋友去她家里好好寒碜寒碜她。”

“把信带给她。”

“我不管。”

“别让人家说咱们没气度!”

气度?气度小的人往往更注意“气度”二字。

气度值几个钱一斤?

精明的小林心里忽生一计,接过了信,与哥哥分道扬镳了。他钻入路旁邮局,把那信重新粘好。可是,大林在盛怒之下,却忘记将信里的那个松针交还了。

小林向江曼的家走去,在大门口,差点与跑出来的江曼撞了头。往日他不叫“姐姐”不开口,今日冷冷地从头到脚扫了江曼一眼,说声“喂,你的信,”就再也不屑一顾。他瞅着江母却翘起了嘴角,那样子显然在憋坏:

“大妈,您老准备得怎么样了?”

“全齐。”

“您可别抠门儿,这可是大事儿。我哥哥来电报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准到,误不了后天的婚礼。您最好再买几斤大对虾,别拿毛菜填和人,让人家笑话。您要是没钱可说一声儿。”

“有钱,有钱。这会儿不花钱什么时候花?”

“我给您请仨一级厨师,北京饭店水平,您可得给人家红纸包。按规矩,别少于十块钱。”

“十块,十块。你大妈是明白人。”

“得嘞!结婚这天咱们好好凑份子热闹热闹。准备掏钱吧——老太太。”

老太太?!

这个称呼从小林嘴里出来,真扎耳朵。大概年轻人又把“礼貌”扔在酒壶里了。江母瘪瘪嘴,没吭气。

新房传来了哭声。

胡同里是小孩子在放二踢脚,乒——乓!一惊一乍。

童川的信掘开了江曼感情的闸门,她压抑着的感情像火山熔浆一般喷射出来,到眼角冷却成泪。童川的信好长啊,长得使江曼感到是随着他艰难地生活了一回。他犯了“过失杀人”罪,认罪态度好,从轻判处一年半徒刑。军籍还保留着。他一直在寻找个能够赎罪的“死”的机会。劳改犯在大同挖煤,他打眼儿、放炮,选最险的活干。有一回井下冒顶,巷道的支撑木咔嚓咔嚓响,顷刻间便会是山崩地裂,巷道便成了死巷。人们全逃之夭夭,他却慢吞吞地把电溜子上的煤清入煤圈。他终于被释放了。服过刑的犯人忐忑不安地回到连队,正是老兵退役工作开始的时候。他想留在连队,可不能不准备被复员处理回到北大荒去。师保卫科来电话命令连队处理他走。连长曾经因为他犯罪受连累,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他想,连长不会留他这个“祸事精”,他是必走无疑了。人们担心他再出乱子,再给部队的声誉带来影响。那日,老兵集合了,团保卫干事也专程赶到。连长宣布复员老兵名单,童川等待着第二次“宣判”。可复员名单里没有他!也许是遗漏了?他不敢往好处想。团保卫干事问连长:“怎么没有童川?”“我们研究了,他不走。”“那天给你们打来的电话,听明白没有?”“明白。”“为什么不让他走?”“连队党支部的决定。”“再出了事谁负责?谁担保?”连长拍着胸脯:“我担保!”指导员拍着胸脯:“我担保!”多好的部队啊!童川称他的连队是“再生之地”。他又戴上领章帽徽了,冷透的心在战友的怀中暖热了。江曼读着信,仿佛看到童川在烈日下列队,马蜂在他眼前打转,在他衣领子上爬,他一动不动,江曼也仿佛看到正泻肚的童川,隐瞒着自己的病痛,背负三十公斤重的装备在夜行军,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摇摇晃晃像风里的小草。他的头碰在前边战士的背包上,脸撞在山路的岩石上,昂起来,爬起来,走,走,走……只有至爱的人才会有这种息息相通的感受。江曼满嘴苦涩,读到秋雨行军那段时,脊背阵阵发冷,直打寒战。童川受了多少苦啊,他称自己是七十年代的“苦行僧”。而小燕传达给他的江曼的“爱”,对他来讲又是怎样的“福音”!以为他那是一种全新的——精神生活的开始。他似乎早已不会哭,却哭了。他战栗地说出“我再也不会放弃我所爱的”这样的话,他满怀热望地要“立刻”见到江曼——童川啊童川,他第一次这样毫不掩饰、毫无忌讳地表达自己的爱情,却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的信,是一个在牢里关过,在生活的监狱里炼过,在失去恋人音信之后的人,对生活迫不及待地渴望,才发出这炙热的呼号。还有那个“松针”,信里说寄了一枚松针,松针在哪儿?也许是童川在颤抖的激动之中忘记装入信封了……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江曼已经在法律上属于林大林了。她泪如雨下,悔之莫及,她绝望地喃喃自语,错,错,错,莫,莫,莫……

天色昏黑了,新房里没有开灯,蓝灯罩,蓝窗帘,蓝床单,发出蓝幽幽的死冷的光,红的缎子被又是那样刺眼。江曼的抽泣,使阴冷的房间更增添了不吉的阴晦。老太太急得要来啰嗦,小燕倒插了门,老人只好在外面跺脚。痛苦的表情是最真实的。江曼痛不欲生,深深地触动了女大学生的心。她劝,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时心软,也陪着垂泪。

“别哭了,曼姐。你有你的难处,我能想象。咱们这些人,为狂热付出代价,为痛苦也付出代价!唉,好像咱们是早熟的啊,可有时候成熟像活过了八十岁的老人,有时候又幼稚得像不懂事的孩子……,别哭了。咱们往后不幼稚了,啊?!曼姐!咱们想想怎么办吧!”

“没办法怎么办……”

“童川明天下午就来,后天你就结婚,唉,想想眼前吧。”

不是不想,是实在想不出辙来。

沉默许久,江曼说:“你回去吧,天晚了。”

“我不走了。没事儿,陪你。”

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日,天干冷干冷的。路边的洋槐怪样地伸着丫杈,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小燕与江曼乘车驶过长安街,来在北京站口。

熙熙攘攘的人从站口涌出来。

人海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大兵”是从北边山沟里来的。在首都,军人多戴单帽,他头上却正正当当扣着个卷毛皮帽,脚上一双笨重的大头鞋落地有声。一号军衣?是,是一号,绷在他发达的胸肌上,一丝不苟。他在寻找,但并不东张西望,而是撂下东西,先让着性急的旅伴们从他肩旁挤过去,自己直挺挺立着,等着别人发现。他那张略长的脸皮肤粗糙,毛孔显明,似用锉打过,用火炙过。一双眉习惯拧着,低低地压下来,压着一双深沉、情感不露的眼睛。一看便是经历过磨劫的汉子。

童川!

江曼看到他了,眼圈一热,心突突跳起来,脚下却似生了根,没有动。

小燕机灵地冲撞开人潮,迎上去,接过东西。

“童川!你没变样儿——就是有点显老。”

“小燕你可变了。”

童川嘴里说着小燕,眼睛却在人缝里找到了江曼。他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但脸上却没写着,只是松弛了唇,嘴略略一张——算是笑了,来到近前,童川道:

“江曼你好。”

“你好。”

两手一握,江曼的手冰冷、打战,童川的手烫人。

童川仔仔细细地看着江曼,看着那双水汪汪、红红的眼睛。

小燕忙建议:“别傻站着——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吧。”

三个人默默地走出北京站广场。车声、人声嘈杂,乱耳乱心。江曼躲避着童川的身体,也躲避着他的视线。童川扬着脸似在沉思。回味着什么。小燕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担心这场重逢没好结果。他们谁也没注意——在北京站口聚集着小林和三个小青年。他们像“福尔摩斯”一样侦伺着,尾随着,商议着。一青年从江曼旁边挤过,还故意用肩撞了撞童川,转眼回到人群,嚷嚷道:

“信上说是姓童?对了,是他。”

小林:“是他。原来是两个兜的‘大兵’——哼。”

一青年:“马上找这不仁不义的小子练练?教育教育他。”

小林:“轻易别动武。寒碜寒碜狗男女,出出气,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现眼,就达到目的了。走,跟上。”

四辆自行车追踪着三个步行的人,拐入长安街,又插入小胡同,来在颇为僻静的和平餐厅。晚饭时间不到,客人不多。童川他们三人坐定。小林四人也拣江曼背后一桌坐下。小林大大方方地“顺”出三十块钱,拍在餐桌上。这边,却为付款产生了争执:服务员刚送过菜单,江曼忙掏钱包,童川顺手就拿出二十元人民币,另一手握住江曼的手:

“我来。”

江曼的手触电似的抽回:“不不!”

“别拉拉扯扯,我是军人。”

“今儿一定要我来!收我的,服务员!”

整个餐厅的人全为之一惊,目光聚焦到江曼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她的表情反常,争着付款,为什么要像“敢死队”?为什么差点哭出声来?服务员拣了江曼的钱,好生奇怪:风尘仆仆的军人刚下火车,看这位付款的同志那脸色,这酒是接风呢,还是诀别?

点菜要数小燕内行,童川与江曼也无心吃什么。小燕随便要了几样儿荤素,她预感不妙,生怕喝白酒出事儿,说:“不要白的,来瓶长白山如意葡萄酒吧。”

江曼:“给童川要点白酒。要好的——茅台、五粮液全行。要是没有,要杜康。还是杜康好,来半斤。”

童川觉得江曼情绪反常,沉吟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小燕先沉不住气了,忙说:“干吗?谁也别胡扯,有话待会儿说。”

菜上了,酒斟了,三只高脚玻璃杯的如意红葡萄一字儿排开,还有一杯杜康白酒,但谁也没动。江曼背后那一桌,青年们却在大嚼,一边嚼一边听这桌的动静,等待着小林下命令动作。

小燕嘟囔道:“我说还是撤了白的。”

江曼摇摇头,说:“喝点儿没关系,只要量力,连我也练出来了。”说着,趁这个话茬儿,迫不及待却又从从容容地将那杯白酒一饮而尽。餐桌上的气氛随之而沉重起来,童川已觉出“酒味”不对,恐怕自己是不该来了,担心偌大北京寻不到他所寻找的爱了。他见江曼又斟白酒,忙把杯挪开,默默推过盛着长白山如意葡萄酒的杯子,江曼只好也去拿红酒杯子:“小燕,说点什么,祝福祝福咱们三个北大荒回来的倒霉蛋儿吧。”

小燕的精神在受折磨,觉得简直是一把钝锯子在锯自己的心,她的伶牙俐齿全退化了,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思忖一阵,举杯道:“就借这个酒的名字,祝咱们自己往后‘如意’吧!十年大乱结束了,一切总该‘如意’了吧?咱们这些人,都是打那阵儿熬过来的。人熬过来了,精神上可也许还在熬……甭管怎么说,万一咱们患难过来的人中间有不尽如意的地方,咱们为彼此的理解和谅解——干了这杯吧。”

童川:“小燕,你到底是上了大学,这话像谜语。”

“人生本来就是谜语,破译需要整个生命过程。”

江曼:“干杯吧——为了以后如意。”

小燕:“如意。”

童川主动用杯去碰两个女同胞的杯:当啷,当啷。他的杯与江曼的杯相碰时,饶有深意地重复两个字“如意。”

江曼的杯一倾,酒洒了。忽然她笑起来,笑着重复着“如意,如意”……那笑不知怎地就转化为哭了,泪刷地流出来,又随着大声的一句“如意”,泪也咽了。人也木了。小燕与童川呆呆地看着她的感情变化,看着她将剩下的杯中物饮尽,并借着因由说“洒了不算,补上点儿,”又饮了一杯。辣酒与甜酒混合到江曼的口中,酒精的度数出现了乘法。这并不至于使她醉,要紧的是她胸口正燃着烈火,泼上酒精,去烧膛啊!她嗓子干渴得要命,哽得难受,肠胃也似在扭曲、抽搐。她的心火再不喷出来,自己就要被烧成灰烬了。

“童川,你这两年又受了不少苦哇……”

“苦够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从森林小火车站回来就不理人?”

“早说过了,你该回北京。”

“可回北京有什么意思?真没意思。你们部队在张家口?”

“还要往北。坝上。温度和北大荒差不多。”

“我以前不知道你在哪儿。再喝一杯吧。”

“听小燕说你母亲知道,别喝了,噢——咱们别折磨自己了,我只问你一句话:重新开始,还是就此结束?”

这询问整整在童川心里压抑了两年。江曼的精神上承受不住了,她低了头,拧眉瞧那红酒,她想,那酒真像她呕出的血!她没醉,可也不清醒,头晕目眩,弱力再也不胜那酒了。她用近似无声的声音说道:

“晚了……”

这微弱的声音不亚于陨石的坠落。在这之后,江曼用更弱的声音,浸着泪说出“明天我就结婚”这句话。在杯盏丁当的餐厅里,童川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不,也许仅仅是从江曼的表情和口型上“听”出来的。小燕不知道童川何时为自己斟了白酒,现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童川的手。

童川的手里拈动着那杯白酒,酒在杯里无声地震荡着。小燕心想,也许他喝了白的,麻醉了自己,能好受些,小燕看到的那只大手,是右手。大指曲着,四指根部是四个突起的骨棱,像四座怪石崚嶒的山。那手宽厚,皮肤粗糙,看不到血管,只看到皮下的有弹性的筋骨支撑着粗糙的表皮。手指像粗硬的铁棒,食指与中指熏得黑黄。这手蕴藏着怎样的死劲儿啊?它不得不小心地摆动玻璃杯,以防捏得粉碎。他将那杯子顺时针转一圈,又逆时针反转一圈,无可奈何的样子。手都发酸了,撒了杯子,五指扇似的张开,重又收拢,无声却令人感受到像钢筋扭结在一起。倏地,那大手产生了一种暴发力,旋起一阵风暴一般,将高脚酒杯迅速举起来,不知怎么,那手又在半空悬住了,一动不动。这时候他那脸上依旧是没露什么声色,只是眼睛在举杯的刹那有火焰一跳,马上又暗淡了。他好像是经历了一个艰苦、漫长的思索过程,好像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使他由开放重归于抑制状态,又好像不胜杜康烈酒的沉重,那酒杯慢慢地放下来,放下来,滴酒未洒。

小燕说:“老大哥,全怨我……你可别受不住。”

“不至于。”

小燕又道:“现在总归是向好处发展了呀,我上了学,曼姐也上了护士训练班,你也出来了……是呀,精神上的创伤不能立马儿随着时间就没了,不能说没了——其实,我自己的精神上也戴着枷锁……不提这些了,总归是一天比一天好。往宽里想吧……”

童川:“吃散伙饭吧,饭凉了。”

童川端起碗,看两位女同胞没动筷子,道:“你们不吃,我怎么吃?”小燕和江曼只好端碗。他们哪儿是吃饭呢?是借着米饭压下心头的痛苦,是掩饰,是徒劳无益的缓和气氛。童川的头几乎埋在碗里,拿饭煞气,大口往下咽。江曼嚼饭如嚼蜡,泪扑嗒扑嗒往碗里落。

童川只好撂了碗:“江曼,别这样。咱们还是好朋友,好同志。我想——我一生中也就只能和一个人这样好过。我在牢里就常常想陆游的《钗头凤》,说的就是……”

啊!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宫墙柳,宫墙柳,宫墙……!还有,错,错,错!莫,莫,莫!这六个叠音字,像钉子一样钉进了童川与江曼的心。远在南宋时代的婚姻悲剧,竟会临到了这一对七十年代青年头上,当然,这悲剧又打上了十年浩劫的因果关系,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江曼实在受不了,起身道:“我头有点晕,先走一步了……”

江曼深深地望了童川一眼,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瞥了,也许就此再也不会见面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哪里料到会这样别离呢?她立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隔桌上的小林也腾地站了起来:“没玩够呢,怎么走哇?”

小林满脸挂着嘲弄、蔑视,走了过来。

江曼傻呆呆地站着。

小林抻个凳子坐在童川旁边,三个小青年也刹那间顺过了挑战的目光。

“喂,你就姓童吧。”

“是。”

“听说阁下从大牢里出来没几天儿?”

“……”

“介绍一下:江曼是我嫂子。你知道不知道她明天就要结婚?”小林站起来,可着嗓子喊,似要嚷给全世界听。

餐厅立刻肃静下来。随小林而来的青年们补充了热量,迅速过来“参战”。好事的吃客也围了过来。小林故意要寒碜江曼,用力嚷嚷。不料童川却慢吞吞离座而立,很平静地回答:

“知道一些。”

小林冷笑说:“既然知道,你和她干什么‘好事’?嗯?干什么‘好事’?我怕脏了嘴,你自己说给大伙听听。”

“说呀!”小青年帮腔。

“嘿,哑巴了?”一青年挑衅。

另一位愣头愣脑的青年:“你他妈光天化日之下干的什么好事?说——!”

一拳揳入童川肩窝。

像揳在橡皮墙上。

又一拳揳过来:“说呀!”

童川的胸略略一动。

江曼疯了似的冲过来,俨然像敢死队、保护神:“你们干什么?打我吧,打我吧!”

那青年啐了一口:“你倒挺有感情的,破——货!”

江曼呜地一声哭了,冲出人群。跑出餐厅,小燕连叫“江曼”追了出去。

人堆儿中间,使拳的小青年虽在叫嚷“教育教育这个‘大兵’”,却已是虚张声势了。面前这位戴着领章帽徽的军人,长脸上毫无表情——这才是一种威慑。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种忍耐力乃是在坎坷中炼就,在狱里铸成的。小青年揳了两拳,如揳在有弹性的、宽厚的犍牛脊梁上,暗暗感到这人有非同寻常的力气,恐不是对手。和小林同来的另两个青年也仅仅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这会儿小林说道:“算了算了,饶你这一回。听着,我要是再碰见你和她勾搭,可要小心点儿。”

童川:“别走。”

小林:“怎么?叫劲是怎么着?”

童川:“不。我要是还手,怕玷污了这身国防绿。我是请你转告你哥哥——我希望能见见他,一是祝贺新婚,二是做必要的解释。”

小林:“你小子只要敢来,我们全奉陪!”

青年们以胜利者的姿态离了餐厅。

童川也默默地提着东西走上街头。

婚礼如期举行。

红双喜字儿,在这吉日良辰贴上门楣,照亮了一条洋火杆胡同。江家的婚礼为新年添彩儿,街坊四邻全凑了份子钱以示祝贺。连日几场风波,扰乱了江曼的心。她奇怪林小林怎就跟踪到和平餐厅,怎就认识童川呢?好在据林小林讲,大林在婚礼前的半夜才能返京,想必他并非主使。江曼此时人全木了,只盼着别出岔儿,早点儿,平平安安捱过这一关。有话日后再做解释。她的感情拗不过法律,也没有勇气以挑战者的姿态蔑视结婚证书。她只能做大林的妻子。大林是个好人,她决不能负了人家。就这样儿,硬着头皮挨到元旦天亮,等待那折磨人的结婚仪式的举行。小燕早早地过来了,说:“曼姐,你就这么忍了?想来想去——你干吗要做生活的奴隶呢?瞧你们那个难受劲儿,陪着你真是受罪。反正也和林家的人闹翻了,索性天翻地覆……”江曼只道:“大林昨儿半夜才回来,我不忍得和他闹,走到这一步了,认命吧。”小燕没再言语,可她料定这婚礼会变成战场。老母亲也胆战心惊,一大早起就发现小林并没送厨子来,只一个人来照个面儿,喊一句哥哥立马儿就来,返身便溜之乎也。江母怕晾了台,只好张罗着请几个邻居老太太切削过油。八时左右,宾客便缕缕行行来了,自行车把胡同挤了个满,来人无不喜气洋洋。江曼只好咽泪装欢,点烟斟茶,好生应酬。

九点,林家的人还是不照面儿。

宾客中已有人屡屡看表,问新郎官的去向了。

江母急得眼睛发蓝,踩着满院子的瓜子皮儿、糖果纸,一把抓住“介绍人”,对那老大妈说:“我的老姐姐,麻烦你去请请吧。那个‘活祖宗’怎么还不到哇?急死人啦!”

那老大妈急茬去了。

林家毫无动静。大林对父母撒了个谎,说江家等着儿子回来(其实,江曼的哥哥正忙于调回北京,寄了钱来,留话说不参加妹妹婚礼了),婚礼推迟一周。林家老两口便在元旦去看望老战友去了。大林并不知道小林憋坏,成心晾江家的台,让江曼娘俩儿出丑。也不知昨日小林代他讨伐童川的事。他只道是江家得信已将婚礼推迟。只是烦恼地想着过了年如何开导父母,风平浪静地推掉这桩婚事。不料,介绍人老大妈闯入了门。

“哎呀,大林,你怎么还稳坐钓鱼台呀!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连结婚典礼都忘到阴山背后了?”

“结婚?不是推后了吗!”

“你给谁递话儿了?人家江家马步全服,来宾全到了,就等您了——快走,走,走!”

“小林,怎么回事儿?”

小林正优哉游哉听立体声收录机,取下耳机,玩世不恭地笑说:“让江家自个儿好好热闹热闹吧,甭管。”

老大妈:“哎哟哟!别把人当猴儿耍了,哪能平地生事儿?瞅我这么大年纪,腿儿也跑细了,为什么?快点儿,我给您作揖了,走走走,快走。”

老大妈推大林,大林像座山,推不动。

“小林,”大林皱眉道,“你去说!”

“好啦,瞧我的。”

“慢着!”

瞧弟弟那股冲劲儿!大林生怕闹出大乱子,想想,道:“还是我自己去。大妈,先跟您打个招呼,我去可是了结这桩婚事。这不怨我们。江曼另有所爱。”

“你可别耍小孩子脾气,小曼是我眼瞅着长大的……”

“走吧。您对这些事一点不懂。”

一老一少出了门。那老太太像风摆柳,颤巍巍地,老是从马路沿上掉下来。她瞅见一些人在排队,也甭管买什么,便借故留下,溜掉了。

“月老”预感到要有一场风波。

江家老太太忐忑不安,望眼欲穿。

江曼见林大林迟迟不到,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只盼着是死是活,大限快到。横了心,反而有些泰然。

来宾急不可耐,已在嘁嘁嚓嚓。有人急着回去有事儿,有人想看看新鲜罕儿。厨房里油烟腾卷,门外小孩子放“炮”连声,空气变得很紧张,带点儿火药味儿。

“新郎官”在门口出现了,脸拉得老长。踩着吱吱响的瓜子皮儿进院门,凡人不理,直奔新房。新房里满座女客,正陪着江曼说闲篇儿。林大林塔似的立在门口,像煞星,半点儿喜气也没有。屋里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大林:“请大伙儿出去一下,我有话和江曼说。”

女人们像避猫鼠似的瞅着大林,惊讶而惶惑地从新房鱼贯而出,又一双双疑惑的眼睛堵严了窗子,新房一下子阴暗下来。

小燕“嘎贝儿嘎贝儿”嗑瓜子儿,瞅着林大林没动。

“这位同志,您也请出去。”

“对不起,我是江曼请来的娘家人。娘家人,懂吗?或者说是女傧相。当然,法律上有回避一说——可这儿不是在法庭。”

盛气凌人?

不,充满了敌意。

江曼却坐在那里,表情平静,是临战之前横竖不在乎的平静,是任性、倔强、经过大起大落的兵团战士的平静。

林大林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江曼:“昨天半夜回来的?”

大林:“不。早到了。”

江曼:“就你一个人来了。”

大林:“一个人。”

江曼:“爸爸妈妈怎么不来?”

大林:“谁的爸爸妈妈?——他们不来了。”

江曼:“啊——是这样。”

大林:“你不应该感到意外。”

林大林冷冷地说着,慢腾腾燃着了烟,坐在沙发上。

“嘎贝儿嘎贝儿”,小燕不停地嗑瓜子儿。

江曼毫无表情地看看林大林。

窗外的人头攒动,在拥挤,在瞧,在等待……

林大林慢慢地从上衣兜里抻出个信口袋,像是抻出了一个“谜”。他尽量保持军人的仪态,显得从容,早有准备,可是他的手在打战。他从信封里掏出个东西来——

松针!

呵!松针哪……

“新郎”和“新娘”仿佛同时被那尖尖角角的一束针叶刺破了娇嫩的心口,眼睛也仿佛同时被灼痛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林嘴巴上的香烟在打战,江曼的脸颊在抽搐。

大林说:“用不着我废话了吧?”

江曼说:“你真下了不少工夫。也许你全都清楚了。”

“全清楚。”

“我原来是想向你解释解释的。”

“不必。”

僵持。

小燕噗地吐了瓜子皮:“林大林同志,如果你什么都清楚,再这样成心晾人家,要人家好瞧,可有点儿小肚鸡肠,不像个男子汉了。你知道吗,昨天童川来到北京,江曼姐已经告诉他今天结婚,他们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你是想不让江曼姐活了!”

大林:“绝对不是这样。到底我还是个当兵的。我只是请江曼你听好了,我们这一代人精神上失掉的太多了,精神上的追求甚于物质上的追求。结婚所耗费的钱和物,我全都不要了,算打了水漂儿,可让我委曲求全,闭上眼睛过日子不成。你听好了吧,不成!我既不强人所难,也不能当下三烂!我不会装糊涂,让别人践踏感情。我尊重你的感情,成全你们,咱们好说好散……”

江曼:“散不散,我不勉强你——可你得把话说明白,不能云山雾罩地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能这么就走。”

大林:“还嫌我不客气吗?得了,您觉得这还不够吗?”说着,林大林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旋即又消失了。他把长长的叹息分做两半儿无声地吐出来,把茶几上那枚小小的、尖尖的松针推前一点,抬起头来的时候,完全似换了一个人,完全无所谓,仿佛推开了烦恼,得到了解脱:

“好了,您自由了!”

大林摔门而去。

江母死命拦住“女婿”:“大林,瞧大妈的面子,甭走!你甭走,她打今儿就是你的人了……”

大林有力但又不失礼地将江母那皱巴巴的手推开。

大林刚走出江家院子,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童川。

两人全站住了。

童川:“您就姓林吧?”

大林:“是。”

童川:“我姓童。”

噢!——大林打量着童川:是个战士,那张长脸看上去有点残酷无情。莫名其妙!他哪点儿吸引了江曼呢?深沉?强健?无表情?

童川望了望大林——是个干部,仪表堂堂,脸面略嫌苍白。也许,他会给江曼带来幸福的。他比自己强。昨晚上听小燕介绍了他的情况,他比自己优越。

刹那的目光遭遇之后,大林转脸便走。

童川:“等等,我想和你谈谈。”

大林头也不回,疾步走出胡同。

小燕隔门望见了童川,跑过来:“童川,让他走,也许这样更合理。你来,进来!结婚的宴席咱们吃,咱们喝!分裂是组合的开始。”

“你说了些什么呀!”

“童川,你们重新开始吧!别折磨自己了,大胆去追求你应该追求的。人不是天生来就是注定倒霉的,你们倒的霉够多了。走哇,进去!”

童川摇摇头。

小燕:“嗨!”

童川:“告诉江曼,我走了。”

小燕:“别走!童川,你……”

“小燕,谢谢你的好意。你想想,在别人的痛苦上能建筑起我的欢乐吗?再说——我是军人!”

军人怎么了?

军人难道是“受难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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