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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家

1948年11月,皖北平原,五沟集,国民党第14军175师46团前线阵地。

天快亮了。老旦披着破旧的军大衣,蜷缩在一人多高的战壕里,正用衣角擦着他的美式冲锋枪。这玩意射速快,弹道低,叫个啥“他母孙”,是地道的美国货,名字虽怪,它突突起来却比步枪好使多了,老旦昨天又用它打死几个共军。共军那天冲锋的时候,老旦和弟兄们领到这种枪才不久,枪机里的亮油还有点沾手。炮火过后,他们刚把头探出来,一队共军已经冲到离战壕几十步的地方了。老旦那天心情很差,大半月没找着酒喝,嘴里淡出了鸟,憋着一肚子火儿正无从发泄,共军如此嚣张,老旦立即命令回击。一时弟兄们枪声大作,老旦也开始冷静地点射。弟兄们憋了几天的火力非常之猛,冲在前面的共军都被地雷炸飞了,后面的也被弟兄们密集的子弹撂倒一片。弟兄们惊喜于这玩意的顺手,手指一搂,一片子弹就散了出去,对付共军的冲锋还有比这更好使的么?打鬼子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由于无暇退子弹而被鬼子放倒。照老兵马六的说法,美国佬早点给国军这种武器,那小日本根本就过不了黄河!老兵打得过瘾,新兵打得爽快,在这大冬天里都脱光了膀子干。集团军的炮兵那天也格外卖力,配合得恰到好处,各式重炮炮弹密密麻麻地落在阵地前方,火光此起彼伏,烟尘遮天蔽日。那些塞炮弹的好象不识数,根本不心疼美国佬万里迢迢千辛万苦送来的炮弹。弹幕之中,几百个共军呐喊着冲来,在一阵密集的交叉火力后,除了趴伏在地上还在蠕动着的,好象没有一个活着回去。

老旦知道,国军七八十万部队正集结在这方圆百里,准备和共军来一次血拼。这半年时间里,部队领到了众多的美国造家伙。做工考究的枪支包着油布,一车一车地运来。从没见过的火箭筒就象家里摞起来的玉米竿子,一捆一捆地堆在那里。一大堆巨大的坦克轰隆隆地开过,震得战士们几乎尿了裤子,坦克上面甚至可以看到坑坑洼洼的弹痕。这都不算啥,大家居然还领到了一种叫“巧克力”的东西,那玩意儿可真稀罕,长得象是一块发霉的枣糕。弟兄们闻了半天才敢放进嘴里,一进嘴便惊叹世间原来还有如此美味,忙不迭地象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吞嚼了下去,连手指头上的都嘬掉了。

行军路上,老旦看着满山遍野黑压压的兄弟部队,以及轰隆隆列队通过的机械化部队,暗自寻思:还真没打过这么多兄弟部队在一起,而且有这么多好武器的大仗哩!

听营里的瘸子中尉讲,虽然第七军团被共军打了个稀巴烂,可是他们仍然比这边少二十多万人,而且还在用打日本鬼子的武器,服装也不统一,五颜六色稀奇古怪。昨天,共军的那只追击部队已经领教了18军兄弟的厉害,扔下战壕和不少装备,连夜从南坪集跑了。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军交手,这还是第一次。

十年前老旦二十岁,在河南老家和女人种地。

那一年,村长和保长把老旦等一众同村后生们拉到村口,说是要去国军部队里打日本。国军征兵处的军官在村口拴驴的台桩上唾沫横飞,说日本人已经打下了徐州,正在烧杀抢掠,没几天就会趟过来。村子里要出一车精壮后生,马上就上战场,再不玩命打,那鬼子可就过来了。鬼子来了整个村子都得倒霉,注定是人畜不留,沦为焦土。据说鬼子们都是畜牲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村里的女人都得被糟蹋。

村民们听得胆颤心惊,什么年代见过这么狰狞的匪类?这是哪里来的一帮恶煞?和以往不安生的年份一样,村民们纷纷习惯性地拖家带口准备逃难,可是国军早有准备,一排机枪早就架在了村外卡车上,一串子弹过来,乡亲们就屁滚尿流地抱头回窜了。保长带着县里的白脖儿,敲锣打鼓地把年轻后生们拉出来,往手里硬塞上大洋,胸前强戴上红花,再抓着他们的手按在登记簿上,一推一搡就把大伙撵上了大车。人高马大的老旦自然难逃征兵军官的法眼,早被揪了出来。按手印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登记簿已经被后生们揉搓得象是破布一般了,上面鼻涕眼泪甚至血迹还都清晰可见。国军根本就不理会那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的老少乡亲们,车一装满就绝尘而去。看着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乡亲们如何敢追,打小起只见过鸟铳的老旦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拉进了队伍。

老旦没有想到战场竟离家乡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听见了枪炮声。刚到达战场后方,压根儿还没有经过啥训练,一个独眼军官就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唧的大枪,又让他换上一身脏得象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再背上一把几乎卷刃的大刀,就和大家堆在那边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自己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板子村来的二十多个后生被打散了分配到各个部队,老旦和同伴们都不明白这是为啥。这支部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老旦大半天竟找不到一个跟自己口音相仿的。到出发的时候,他总算认识了一个老乡,是驻马店人。老乡边跑边教他用枪,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抹了不少猪油才变得滑润一些。老乡教他拉了几次枪栓进行试射,第一次试射,后坐力差点顶脱了他的下巴,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来,吓得他“哗”地蹲在了地上。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把一大堆东西让他背。

老乡告诉他:“新兵娃子受点累不算啥。先学着点,猫在俺屁股后面,先别跟着人家往前瞎冲,你长得个儿越大就越容易挨枪子儿!没事儿多替大家背背东西。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没准儿用得着。要是熟儿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

老旦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编进了什么部队。军需官给的衣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乎乎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衣服主人身体时的可怕,头皮一阵发麻。军队的集合地更象买卖牲口的集市,很多军官们举着手枪大声嚷嚷,号令自己的部队集合。老乡把他拉进了一支队伍站好,点完名之后便开始出发。出发队伍一共十几个连队,大概有两千多人。这回再没车坐了,长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就只能撒开两腿奔命一样往前跑去。

老旦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几乎被累死,好在终于有一些老兵帮他拿枪才坚持下来。跑了约摸五十里地,大部队到了前线后方。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不知从哪里来的炮弹时不时落在行进中的队伍里,火光一起,伴随着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几个兵就立刻四分五裂地飞向天空。一颗炮弹在老旦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几个人象是闹鬼似的忽地不见了,他被震得头皮发麻,感觉到一场血雨从天而降,一条胳膊恶作剧的搭在了他肩上,还带着热乎乎的体温。他的头发“嗖”地立了起来,伴之以他诈尸一般的惊跳。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却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立刻来了个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在老乡的屁股上。老乡倒是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拍拍他苍白的脸,就拽着他继续往前跑。

上面有命令:不许躲炮弹,必须往前跑,赶时间堵住被日本鬼子打开的缺口。死人的装备马上被同伴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不断,时而还有鬼子的飞机来侦察,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吓得趴在了地上。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侦察机,不会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甚至烧得只剩一点皮肉,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是个人。据老乡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后方资源紧张,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来。老旦一个乡巴佬哪里见过这个,只见过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转念想到要是自己的女人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子,后背就一阵发凉,既恐惧又恶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涂,一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都软了。老兵们冲他哈哈大笑着,说这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这些南腔北调的老兵根本简直冥不畏死,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几个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少尉是山东人,袒胸露怀满头大汗,骑着马拿着鞭子和手枪,象赶羊一样赶着连队。他的马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

上尉声嘶力竭地喊着:“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肶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忽然,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正在叫嚷的上尉象是挨了一记重击,从马上一个跟头就翻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的。那马也翻了,圆滚的肚子被炸开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这畜生疼得发出瘆人的嘶鸣,挣扎着想起来。上尉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儿碎饼。上尉看样子是气急了,看到马还没死,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马头回头大喊:

“弟兄们!口干的过来喝两口!这马血,禁恁妈的真提劲儿!”

一群口干舌燥的兵纷纷围过来,争着把嘴凑到突突直冒的马脖子上,喷得满身满脸都是骚烘烘的马血,哇哇大叫着“痛快”,有个矮个子没喝够,还解下水壶往里灌。

日本人的炮火好象长了眼睛,净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听到拉着长声的炮弹飞过来,就紧张得猫腰抓老乡的胳膊,老乡不耐烦地推开他:

“你个后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弹专找没胆儿的男人打!反正是个死,你怕个啥?跟着快点跑就成了。狗日的!咱们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没有,根本不压制他们,这么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乡。原本就污浊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却也十分闷热。大家火热的裤裆里象堆着柴火烧,钢盔里汗水和尘土和了泥,再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已经湿透的军服粘乎乎的粘在了身上。嘴里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象是吃了牙碜的生肉,直欲令人呕吐。前后三个连队已经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传说中的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身后的道路两边,稀稀啦啦的重伤员在那里哭爹喊娘四处乱爬。在队伍快要跑死的时候,大嗓门上尉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给我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扑嗵”一声栽在地下,眼皮上翻,象狗一样地喘着气。老乡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老乡向一个弹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颤着,他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面二里多地,绵延看不到头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没有风,炸起来的烟尘就象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隐约可见子弹密密麻麻的弹道在黑幕里穿梭,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就象村口黑夜里的闪电,整个大地都象要被震塌了。老旦浑身哆嗦着趴在弹坑里,看着眼前恐怖的阎罗殿一般的情景,紧张得把枪身攥得吱吱直响。弹坑里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和一股死人味道。坑里有两个死人,缺胳膊少腿儿,还被炸弹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另外一个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老乡正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了一个象漏斗一样的酒瓶子,老乡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来,骂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种东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摇了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子里要长虫子的。

老乡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着东西。老旦这才知道这是个日本兵。听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那旦,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日本兵一只眼被子弹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外一只瞪得象鱼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一根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直直地伸将出来。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狰狞的面孔,身上登时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个窟窿都有骡子眼那么大,看上去刚死不久,血还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个就在肚脐眼的位置,这让他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让他大开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旦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常识大相径庭。平素上茅厕也会留意别人的东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样,黝黑中带点粗糙,莫非日本人的旦都是这样的?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老乡狠狠地说,“他这有三个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三只血乎乎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乡的大手里攥着,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老乡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死鬼子身上多掏点,有几十发管够用了。”

大嗓门上尉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排起了长队。大嗓门上尉喊着话:“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那两个机枪火力点儿。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撩下五百多口子人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两百多鬼子守在那儿,咱们的任务就是去把它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的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就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重物卸下,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一阵弹雨落在前方阵地上,里面有红色的烟雾弹。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就象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

老乡在老旦身上挂了一串手雷,检查了他的装备,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给他梳了梳头。老旦惶恐地一动不动,看着老乡给自己梳下来好多碎肉和污泥。老乡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揣起来。一会儿,司号员的喇叭响了,老乡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

与此同时,日本人的炮火开始轰鸣,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听到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又习惯性地趴在坑里。这回更害怕了,他就象一只闯进了大鼓的老鼠一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估计是尿了。

“杀!”

大嗓门上尉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老乡大吼一声跳出弹坑,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老乡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象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老乡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老乡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飕飕”地掠过,干硬的地上被子弹打得小石头乱蹦。他似乎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空中象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泛起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只剩下活着的人了。他看到老乡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

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老乡终于带头冲上去了。一伙战友扔出了手雷,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帮人蜂涌进了敌人的第一围阵地。老旦跟着老乡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前方传来,浓烟里,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不一样的钢盔直冲过来了。大嗓门上尉怒目圆睁,把枪也扔了,“噌”地一声从后背拔出大刀,看准一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借势手起刀落削掉了鬼子的一条小腿。鬼子疼得嗷嗷直叫,只剩下一条腿了,仍然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少尉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他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呲牙咧嘴的要拔那刀。那个骂老旦没用的江西兵一刺刀扎进了这个鬼子的头颅,老旦听见了一声清楚的“咯嚓”声,就象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的了。此时战场乱了套,大多数战士都象少尉一样和鬼子拼着大刀,老乡却不随大流,只蹲在一个矮处,身边放着几只枪,一枪一枪地打着叫嚷得最凶的鬼子。

老旦被死不了的鬼子吓得六神无主,已经慌得不知道该用枪打谁,甚至连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人个个都是血葫芦,个个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就往脸上咬。突然,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来了,他端着刺刀狞叫着,正发疯一般地向自己冲过来。老旦吓得圆睁双眼,哆哆嗦嗦的用枪对着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发狠开了一枪,却没打着这人,打在了旁边一个背朝自己的鬼子的后脑勺上,一大团红白物件儿飞出老远。这鬼子越来越近,老旦的裤裆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可以看到日本兵的单眼皮了,危机时刻,一道白光猛地从眼前闪过,带着一阵火辣辣的罡风。鬼子的头忽地飞上了天空,脖子里一标血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鬼子的身体又跑了三步,刺刀掠过他的身侧,一头扎在老旦的怀里,那颗头在半空还叽里咕噜地叫着,沉重地砸在地上。老旦被鬼子喷出的血吓得嗷嗷叫,用手去堵他的脖子,可怎么也堵不住那喷血的口子。砍鬼子的人又飞来一脚,将鬼子踢出老远去了。老旦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膀大腰圆象个血塔,估计足有两百斤,钵盂般的大手里是一柄特号大刀,挂着粘粘的血肉。他一头一脸的血污里藏着一对小眼,给了老旦一个很是轻蔑的眼神。

此刻,老旦的双腿已不听使唤,只能坐在地上拿着枪胡乱地瞄,准头全无。有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也有一枪打倒了一个兄弟。他看到一个冒着烟的鬼子大叫着抱住了大嗓门上尉,上尉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调转刀口朝着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地一声,大刀竟把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来再刺进去,血从日本人的背上象喷泉一样呲到上尉的脸上。突然,那鬼子怀里绽起一团火光,两个人象是从肚子里爆开似的,一起被炸成了两截儿,原来鬼子身上的几颗手榴弹炸了。上尉的上半身转了几圈儿,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脸朝着老旦,嘴大张着,眼睛还眨了几下,老旦吓得闭上了眼。

战友们仿佛占了上风,还在继续往前冲。一阵近处打来的机枪子弹猛地扫倒了一片人,几颗子弹从老旦的脖子下“飕飕”飞过,老旦赶紧象狗一样趴在地上。突然,他感觉到了子弹的火烫,用手去摸脖子,摸到了热乎乎的一手鲜血,一个口子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登时吓得眼前发黑,再仔细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块肉而已。老乡和一群战友发现了鬼子这个新火力点,他们大叫着扑到机枪手的战壕里,用快卷刃的大刀把两个矮小的日本兵卸成了大块。整个阵地的鲜血汇集到低洼的弹坑里。老旦一边念叨着菩萨,一边挣扎着从血泊里爬进战壕。战壕几乎被两边的死人填平了,到处是还在抽搐的伤员。

老乡他们又去纵深阵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刚想喘口气,脚下一个开膛剖肚的日本兵诈了尸,竟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了老旦的脚,这厮的另一只手去拉胸前的一颗手雷。老旦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再次崩溃,只本能地扑下身,死死地去掰那鬼子的手,还用脚胡乱踢着鬼子的肚子。他很奇怪日本鬼子个头很小力气却这么大,自己费了牛劲居然夺不下他手里的手雷,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一把拽住了日本兵露在外边的一根肠子,再用力一拉。这日本兵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抽搐了几下,手雷掉在了老旦的肚子上。老旦浑身抖若筛糠,闪电般地抓住手雷瞎扔了出去,那铁疙瘩掉在两个还在地上扭绞的士兵之间,“轰”地一声,战友和鬼子都稀里哗啦飞了起来。老旦早听老乡说鬼子的手雷威力大,却没想到这么厉害。他抓着日本兵的肠子,看着那两具被自己炸烂的尸体,象是掉进了冰窟窿里,腿脚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象死猪一样窝在那里,愣了好久,低头看了一眼,猛地一把扔下手里的秽物,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第二梯队的弟兄总算冲上来了。一个小兵搀起还在哭的老旦,把他拽了起来。老旦看到刚回来的老乡和他的战友们浑身是血,满脸焦黑,正在那边冲着他在笑。

“这球杀鬼子不用枪,喜欢掏下水,倒不象是个新兵娃子啊?”

“等回去帮咱们家去杀猪,你这手够利索!”

老乡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说:“行了,他宰了一个,以后就不怕个啥球了!”

老旦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乡的腰间,那里挂着几个蔫了吧唧的日本旦,都那么白花花的。

老旦的原名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板子村也无人记得。他只知道自己属于谢家一族,爹妈打小都叫他旦儿。旦儿兄弟姐妹四人,他五岁那年中原大旱,连续两年颗粒无收,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前后夭折,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的旦儿。灾情第三年,为了和村中另一族郭家争夺横贯村中的带子河的水,他爹和族里男人们与郭家人来了一次火拼。镐头镰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家伙男人们都用上了,一时对方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几条汉。可没想到后来他们居然拖出了当年英吉利的洋枪队三十年前丢下的钢炮,锈哩吧唧的还挺好使,旦儿的爹和族人们哪见过这玩意,冲向河对岸,可巧一炮正打在他爹胸前,这个七尺汉子就被炸得只剩两条腿了。谢家的男人们抱着这两条腿跑回村子,从此再不敢过河。旦儿的妈埋了男人的腿之后,为了拉大即将饿毙的娃,去临村给人当了奶妈。时年旦儿七岁,他跟着没儿子的三叔过活着。三叔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养下个女子还有疯病,旦儿能过来他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只依旧管他叫旦儿,从没叫过他的名字。旦儿的妈回来了几次,拿回来不少银钱和衣料,终于在一个正月之后杳无音讯。后来,全族人都知道他娘的事,知道这孩子命苦,就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兵荒马乱还遭天灾的,老人们命都不长,记得旦儿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老旦这么个外号,是外姓人袁白先生在他十二岁时给他起下的。袁白先生说他没事儿就喜欢拿出自己的鸡?巴玩耍,小小年纪球女人没搞过鸡?巴就又黑又粗象根驴货,仿佛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袁白先生是个白胡子老秀才,清末在谢家大户谢元才家当先生,那大户前些年遭了匪盗,主子奴才死伤过半,他从此便不再做先生,在村子里以写字算命维持生计。一日他与一众邻里闲坐村口,又见旦儿和一伙半大后生子在村头的大晾场上胡追烂打,小子们仿佛玩疯了,突然站成了一排,齐刷刷地掏出鸡鸡来,相互间比划着长短粗细。旦儿夺魁。袁白先生嘿嘿笑了,拈着白胡子即兴编排起旦儿来。说旦儿天生就是旦中豪强,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来能打鼓,软下去可缠腰,甩起来呼呼带风,进退间翻江倒海,实非凡品,花丛中前途无量云云。旦儿命根硕大的传闻飞快地散布开来,竟成了村民们当年最为热辣的话题,旦儿从此被称为“老旦”。小小年纪的老旦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来历,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确已经大过村里许多拉大车的后生,挺在茅厕只见其长,掖进裤筒峰峦叠嶂,他走在村头颇有豪强的威风了。女人们对此将信将疑,却也乐于哄抬物价。传言泛起不出半年,老旦的命根达到村民们形容的“那旦旦不打个卷儿就无法落座”的规模了。

不过,老旦的威名虽然没给家里带来什么烦恼,却也没带来什么实惠,他和三叔的日子依旧穷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侄子命根的长短,说要打卷儿那是夸张,说在板子村后生中居大倒也名副其实。不过让他们说去吧,旦长旦短关自家日子个鸟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为这个家娶回来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

十五岁的时候,老旦已经是一条汉。三叔的女子疯病重了,没能熬过新年。老旦孤苦伶仃地帮人养驴放羊耕地,将就能养活叔侄二人。两年后,他盖了一座新土房。这一年远近闻名的媒婆花子姑来说亲了,在三叔的张罗和全村人的接济下,老旦娶下了上帮子村刘二老爷家的三女子,小名翠儿。这女人小眼薄皮却膀大腰圆,丰乳肥臀还一脸豆子,可有一把子力气,正中老旦的胃口。刘家人见老旦人高马大,踏踏实实村望不错,原本想揽个倒插门的生意,无奈老旦顾及照料三叔,不干!刘二老爷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赶紧把这年龄偏大又性格暴烈,已乏人问津的闺女嫁出去了事,便主动贴了一份厚礼成就了这门亲。

此后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间房的院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日子也还滋润。民国二十四年中原又大涝,女人生下一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刚刚响起,黄河决口的噩耗就传来了。那大河改了道,大水竟然冲到了豫西北之地,板子村的房子都冲没了,全村有十几户人家死了人,靠在带子河东边的郭家人几乎全被冲走。袁白先生凭着老秀才的威望,携全村男女老幼避难在山后的贺家村。老旦带着一家子在贺家村寄人篱下,等水过了又回来。三叔享了几年清福,可身子骨经不起躲大水这一来来回回的折腾,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村民们重新翻地盖房养鸡种菜,再次开始经营自己的日子。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

刚凑和着在黄泥地上重搭了个窝,想过两天安生日子,国军就来抓壮丁了。此时的村长已是郭家人,村长和保长们威逼利诱上窜下跳,撺掇着大家去打日本。机枪的恐怖和大洋的诱惑终于让相邻几个村的青年汉子们跟去不少,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难逃厄运。袁白先生再度挺身而出,义正辞严地同国军讲理,可这清末秀才方圆百里的威望也是不济,他竟被国军士兵一枪托砸了个血流满面。袁白先生无力回天,只能仰天长叹:天灾可避,人祸难逃!

老旦等人面如死灰地上了车,如同被赶进木笼挨刀的猪。走一程上了大道,他们发现这里竟然汇合了几十辆一模一样的车,车上都是和自己一样的精壮后生。这时众人就往宽心处想了:日本鬼子是谁,打哪儿来,长啥模样,管他球的呢,家里女人和娃有的吃就成了!去打日本鬼子或许和去远边打个长工区别不大,打完了回来日子照过。

离开村子的时候,老旦的女人抱着三岁的娃到村口送他,各家各户的乡亲也都堆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来拉人的卡车好象还油漆未干,发着绿豆苍蝇似的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乡亲们簇拥着二十多个后生子上了大车,哭的喊的乱成一锅,只是车前面有大兵拿枪拦着,不敢再往前凑。老旦的女人倒是不甚难过,看着自己的男人被挂了一条金色的绶带,上面还系着红花,竟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女人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小鬼子的枪子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中国哪!你自个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老旦想到要很长时间——军官说至少得四个月——不能再和自己的女人亲热,不能给自己的娃把尿,不能吃上女人腌的咸菜蛋子,不能再拉着女人回她娘家,看着哭哭啼啼的乡亲们,自己倒是抱着女人哇哇大哭起来。车上不少后生们故作豪壮地大笑,几个军官只抿着嘴角阴笑。老旦的女人不好意思了,她搂着老旦的头,用前襟给他擦着鼻涕眼泪,低声说道:

“嚎个啥么?你看人家谢三兄弟多自在?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昨儿个晚上月亮是圆的,没准你又给俺种下一个,风急火了出小子,八成又是个带把儿的,等你回来他就着急要出来了哩……”

洞房的那一晚,女人象一只乖巧的老猫,在炕角子里头窠臼成个肉团。她脱掉的衣服整齐地叠在炕头,两只绣花鞋规规矩矩地摆在炕沿儿上。老旦在昏暗的麻油灯下摸索着上了炕,手往被窝里一伸,正摸到女人一丝不挂浑圆的屁股,象滑不溜手的泥鳅。女人的身体在颤抖着,关于老旦的恐怖传说让她上炕如上刑场,她任那只粗糙的手热乎乎的滑过她的腰,滑下她的腹窝,再滑上她的乳房。老旦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根被人打趣的驴货上,他用最快的速度去掉自己的衣服,一把掀开被子,向着那片白花花的肉团就扑了上去。可女人早有准备,闪电般伸手抓住了老旦的命根。老旦大惊失色,一根铁棍顿时成了一根粉条。女人一抓之下呆了,这哪里是人们传说的三头青筋冰火棍,明明是一根正常粗壮的人球!女人在惊喜和羞怯下软弱了,一经放下矜持,她把老旦的头死死地按在丰满的乳房之间,用粗胖的双腿缠绕着老旦的腰身。二人心有灵犀却又慌不择路地相互找寻着结合的方法,在黑灯瞎火里南辕北辙的几经捉摸,终于歪打正着地榫了个结实。女人在疼痛中张大了嘴,男人在惊喜中愣住了神,二人在惊讶中发了一会儿呆,他们就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老旦在几十个冲刺中领略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瞬间经历。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爱不释口,恨不得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拨一拨地转化为眩晕的呻吟,最后竟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声震天,无师自通纵送自如。女人就象一团可以任意搓揉的面团,在一个巨大的案板上尽情舒展着。天亮时,男人终于弹尽粮绝,女人也已伤痕累累,二人累得几乎虚脱,爬都爬不起来,却可以在一处相偎依着说笑了。

从此,老旦的日子象熊瞎子端了马蜂窝——别提多甜了。他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炕上干活,竟不知疲倦,半年下来方才有所收敛,这时女人肚子也大得可以看得见了。

满载新兵的军车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慢慢向东方开去。村子和女人逐渐消失在老旦的视线里。刚刚还大声说笑的后生们都封了嘴,默默地看着生长之地消失在车后的尘埃里,眼光都黯淡了下去。同车的军官也不再搭理他们,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一个大个子军官用浓重的口音问他:“你叫个啥?”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里都管俺叫老旦。”

车上的人都没有笑,军官也没有笑,又问:“你娃多大了?”

“三岁了。”老旦觉得军官还挺好说话的,壮了胆试探着反问道:“长官你叫个啥哩?”

长官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说道:“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很好记,到了部队上肯定吃香!”

在认识老乡之前,老旦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长官说他到了连队上会吃香。新兵报到处忙得一塌糊涂,老旦从那独眼军官手里接过枪后,只一个劲打量这枪却不知该如何使,正傻愣着犯愁,站了半天壮了壮胆探上头去问一个军官:

“这枪俺不会使……”

军官正忙着打电话,不耐烦地一指外面:“去找几个老兵问问。”

顺着他指的方向,老旦找到一群正在抽烟的兵,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慢慢的窟窿就小了。”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的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上面眼儿一闭,下面眼儿一开,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

大家哄堂大笑。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

一个膀壮腰圆、一脸伤疤的老兵用老家那边的话说道。此人一身悍气,脸庞象牛皮一样坚厚,一抬头间,额头上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与眼角上的一道伤疤连成了一片。在那壮观的沟壑下面,一双阴郁的眼睛仿佛带着刺刀的寒光,令老旦不寒而栗。他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是一张铁闸一般硬挺的嘴,嘴角紧紧地叼着一根长长的烟锅,只一口,此人就把烟锅抽到了底,那团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他的鼻孔。

“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过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

大家一时都没了话。说话的人看到愣愣地拎着枪的老旦,问道:

“你干球啥?”

“这枪俺不会用,长官让俺问你们。” 老旦忙说。

“你叫个啥?哪来的?”

“俺叫老旦,河西板子村来的。”

“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一个兵笑着插嘴。

“冲你这名字,跟着咱们排吧。这是大冬子,这是王八,这是李兔子,那是二娃子,那是油大麻子……”

“你叫个啥?”老旦诚惶诚恐地问道。

“问球这多干啥?你就叫俺老乡!”

军号突然吹了起来,大家赶紧都爬起来,开始背东西。

“部队要出发了,俺在路上教你用枪。”老乡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不久,老旦的第一战成了战友们的谈资,而且越传越邪乎。一个小兵顶着毫不称合的头盔跑来,张口就问:“老旦大哥,听说你一把就把鬼子的老二给揪下来了?”

第一仗就能杀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况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开始给老旦递烟抽了。老旦开始和大家建立战斗友谊,战友们见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双手,看看这双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进鬼子的肚子。老旦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进了兜里,这反倒引起了人们更加浓厚的猜测,递烟的人竟越来越多,老旦受宠若惊。

夺下日军这个火力点之后,二梯队没有完成深入纵深扩大进攻区域的任务。鬼子在第二道防线上机枪火力配备明显增强,一千多人,还多了两个重迫击炮排的支援。扑上去的二梯队不知深浅,3连的一百多人被打得稀巴烂,剩下的二十多人没来得及往回跑,统统成了鬼子的俘虏。老乡的两个老乡都死在那里。2连和3连原本有重炮准备,可在冲锋的时候没听见自己人发一声炮响,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重迫击炮一点也没糟蹋,全打在冲锋队伍里。老旦傍晚时候才知道,处在中央的三个正面防御团已经被日军突击部队击溃,炮兵没了掩护,早拉着家伙后撤了。

老乡在那里大声日指挥官了,他恨不得把指挥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一遍。因为问题实在太严重:居然过了一下午,这个消息才传达过来!三个驻防侧翼的连队在右翼这个突出部白白耗了一个下午,没有炮火掩护的二梯队按照事前的部署稀里糊涂地发起进攻,结果白白送了命!而此时日军的突击部队已经到了正面阵地侧后方十里地的样子,往后面一收,这个突出部里的几百人就有被合围的危险!

大嗓门上尉连长和鬼子同归于尽后,上等兵老乡就成了这个连的头。老乡和另外两个连头碰了面画了画图,就命令着大家收缩防御,迅速进行弹药调整和撤退准备。由于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就只好执行命令再守一阵,熬过今晚,不管有没有撤退命令下来,部队也要在明日清晨向东南方向的小马河撤退。

天刚摸黑,日军发动了一次小规模攻击。劈头盖脸的炮火砸得战士们恨不得上天入地,刚挖好的战壕和沙袋护围都被炮火掀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颗炮弹刚落下,鬼子就叽里咕噜地杀到了第一道壕前面。老旦学着大家的样儿先甩出了几颗手雷,然后开始射击。令他庆幸的是,自己居然不再觉得尿紧,还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涌上来。他一个一个地射击,觉得日本兵比地里的兔子好打多了,他们跑路不懂得拐弯,也不喜欢卧倒。一个日本兵的脑袋和钢盔被自己射出的子弹打飞,鬼子居然还跑了两步才倒下,就象只刚剁了头的公鸡。日军的三轮摩托上架着机枪,突突地往前冲。李兔子是个神枪手,一枪就撂了开车的那个,飞奔的摩托撞在一面矮墙上,拿机枪的鬼子被枪把子扎了个透穿。老乡的反冲锋战术起了作用,4连的一百多人潜伏在旁边的一个烂村子里,从后侧插进了正在往前搬迫击炮的日军分队,杀得一个不剩,然后抬着炮就向正在进攻的鬼子扑过来。

老乡见阵前的日军迫击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连得了手,跳出战壕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

听战友们讲,身经百战的老乡是河南驻马店牛栏村农民,早就是连队里的传奇人物。早前儿他打过第二次北伐,鬼子来了他打过上海战役,战功赫赫,杀人无数。他曾经一个人抓住六个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个宰了,情报部门告了状,老乡因此没有升官。

见老乡跳出战壕,战士们也“哇”地一声杀将过去,几百人开枪扫射扔手雷。面对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个鬼子有些心虚了,他们很快被挤到了第一道战壕里,只噼里啪啦地往外放枪。4连用搬回来的几门炮拦住了增援的鬼子。没有火力支援的鬼子无法挡住这帮支那恶汉,枪法虽好,可单发的步枪毕竟忙乎不过来,国军很快冲到了投弹距离上。老乡让人把身上的手雷统统扔到了鬼子的战壕里,那条沟里立刻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老乡杀得性起,抱着一挺鬼子的机枪跳到壕里,直通通地开火,弹壳崩得叮呤当啷响。枪口的火光里,老乡的脸就象青铜打铸的模样,狰狞无比,十足一个村庙里拿剑的凶神。战士们冲到战壕两边,畅快地结果那些没了子弹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总是被别的战友先打死,让他很是气恼,干脆也捡起一把没把子的机枪往壕沟里乱扫,扣住扳机就不撒手,直把黄土和血肉打了个四下翻飞。一袋烟工夫,那一百多个鬼子就只剩十几个活物了。这些家伙身上大多带着伤,却并不怎么恐惧,只紧张地端着刺刀,恶狠狠地盯着围上来的中国兵,面露必死之心。老乡一摆手,大家都停止了屠戮,拿各式武器指着这十几个鬼子。

“用刀!”

老乡下了命令,战士们纷纷抽出了大刀,没大刀的上了刺刀。鬼子们大概估计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地叫着,围成一个小圈子。几个不知深浅的战士愣着头冲上去,举刀就要砍,没想到鬼子挥枪的爆发力很大,刺出极快,一下子就被鬼子撂倒两个。老旦看到在上一战中救自己命的大个子跳了出来,这家伙有熊瞎子的块头,象一堵墙戳进了战壕里。他人虽胖可刀法灵活,势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十来斤的大片刀一晃,象是展开了一面蒲扇,磕下了鬼子刺来的枪,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却不那么争气,登时就变成了一团肉饼。大个子的刀紧接着从下往上撩了上来,那鬼子忙想后撤一步,却没能躲开这旋风般的一刀。大刀把这个鬼子从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个子将刀柄一横向外一带,鬼子半个身子就飞了,就象用大菜刀削开了一个大冬瓜一样。鬼子们见此光景,脸上终于露出恐惧之意。老乡的刀法略显轻盈,却也干净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个鬼子刺来的枪,顺势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只手,然后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裤裆里,拉着枪把疼得龇牙咧嘴的鬼子抛给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几个新兵壮了壮胆,开始生疏地用大刀扎这个已丧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动作如同用火钩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夹在几面刀锋之下无处躲避,只能眼看着一柄柄铁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进进,他怒目圆睁咒骂着,直到被众人的刀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样,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旦来看,却已经看不出成色,那玩意儿已经被战友们的乱刀扎得稀烂了。

4连的打援分队收回了阵地。老乡带着大家布置好新的防线,挡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弹药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块儿抽烟。

“老哥,你见得多,鬼子临死的时候合手作揖是什么意思?”

“是求饶吧?”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老乡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的最大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老乡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道。

这个问题大概勾起了老乡的回忆,他抽了好几口烟袋锅子才说道:

“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可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都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哪……”

老乡他痛苦地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太沉重了,众人都被它压得透不过气来。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两个老乡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他俩跟俺打到这里,离家是近了,可今儿早晨都死在那边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嚎,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

忽然,老旦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象不出来的。这个点钟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了。一伺给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水早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血腥。

是夜,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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