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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袭斗方山

武汉第一战,国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阵地。老旦所在的2连和其他五个连队只活下来了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负重伤。在武汉市郊的集团军伤兵医院,几千名负伤的战士拥挤在这里鬼哭狼嚎,接受着医生和百姓们的照料。武汉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战,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停止过轰炸外围的阵地,最近开始轰炸市区了。防空警报接二连三,伴随着惊恐的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老旦的创伤面积太大,战时医疗条件恶劣,他的伤口出现了严重感染,浑身烧得火烫,到处化脓,臭气熏天,一度几乎死去。医生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块弹片和几颗子弹,护士日夜看护这个坚强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于优先用上了刚运来的抗生素,老旦终于退了烧。医生们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绷带,几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待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一旬,终于,他说出了一句话:

“他娘,娃子喂了么?”

身边的战友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大喊着把医生叫来。医生检查了他的情况,高兴地说道:

“真是条汉子,死不了啦!”

老旦睁开双眼,只见一群模糊的白影晃来晃去,还以为是到了天上,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大家的笑声让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错过了阎王爷的传唤。他凝住神,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绷带,浑身出奇的痒,又伴随着钻心的疼。浓烈的药水味道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刚想说话,竟发现嘴里面插着一根管,直通通地直插进肚子里。他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一只眼缠着绷带的兵咧着嘴冲他笑着。

“老哥你可活过来了,都好几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喽!”

老旦费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对面那个铺上,另一个少了半条腿的兵正盯着他。

“老连长,兄弟们都以为你也光荣了,前天我才知道对面这个是你,你身上全是绷带,我根本认不得。”

“弟兄们怎么样?”老旦嘟囔着问。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基本上都在这。好在阵地没有丢,但是人已换了几茬了!”

一个高大的医生走了过来,替他拔掉了嘴里的管子,又给他塞上一个温度计,大声呵斥道:

“别说话!他刚醒过来,让他好好养神,等血压稳定了,过几天再动弹,听见没有?你是叫老旦对吧?你们团长让我看你活过来就告诉他一声,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后福啊!”

“高团长怎么样?”老旦急切地问道。

“高团长负了轻伤,还在前线……你这名太好记了,好多人托我打听这打听那,我根本记不住。”医生一边回答一边去照看别的伤兵了。

“鬼子进攻好几次了,我们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还有飞机能帮着。前几天听说团长带着敢死队游到鬼子那边,炸了他们的一艘军舰,呵呵,上面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边的工事,对我们的阵地有威胁!”断腿的弟兄说道。

老旦已经想象得出没有炮兵支援的阵地防御战是个什么光景了。鬼子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是决不会轻易放弃进攻的。国军这一回也是不会轻易放弃阵地的,难道还要被鬼子追着逃命?新的伤兵每天络绎不绝地被抬进来,无数人在痛苦的嚎叫中死去。浑身粘血的医生们个个精疲力尽,前日就有一个在抢救伤兵时晕死过去,再没醒来!鬼子的飞机还不时地在营地周围轰炸,偶尔也有炸弹落到外边的院子里。医生和护士们紧张地转移着伤员,着急了就扑到他们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听声音就知道那炸弹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还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让护士们扑到自己身上来,感受一下她们那温热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里,也不捅破,在被窝里呵呵直乐,不由得对这些奋不顾身掩护伤兵的医护人员刮目相看,原来大夫也能这么拼命的?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老旦又经过半个月的静养,身子虽然虚弱,但是伤口都已经愈合,而且可以四处走动了。他在周围找寻自己连队的弟兄们,和他们聊天抽烟谈女人,偶尔也锻炼一下有点萎缩的四肢肌肉。镜子里的老旦有些狰狞,有点象豫剧里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为然了,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早已经灰飞烟灭。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死亡和眼泪,进来的人都血肉模糊,抬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来的大多麻木不仁,对他人的哀嚎和痛苦早已无动于衷了。

老旦终于习惯了调整情绪。死亡无时不在,既然自己刚从阎王爷处逃回来,也就不太在意身边的痛苦了。在这里,兄弟们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还都有口气儿。大家面对着共同的命运,无须为这一次的倒霉而过于哀叹,也无须为那一次的走运而吁吁窃喜。在一百多万军队中,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副连长。就这次经历的战斗而言,似乎也并不算最惨烈——毕竟还有不少弟兄弟活下来,而不少连队都全军覆没了。他从一个来自九江的伤兵处得知,有一个旅在突袭敌人机场的时候陷入重围,一个月来几番突围都没有成功。鬼子的劝降被旅长拒绝,两千名士兵,包括三个团长,连同两位少将参谋,奋战七天,弹尽粮绝,全部壮烈殉国,没有一人生还,没有一人成为俘虏。鬼子那边肃然起敬,用马车送回了全体官兵们的尸体。听说蒋委员长还亲自给他们做了挽联。武汉市黑纱漫天,全民祭奠三日。

城里的学生经常背着医生,偷偷地给伤兵们带来一些香烟和吃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老旦乐呵呵的和大家饮了个痛快,还认识了几个学生。学生们围着这群出生入死的军人,缠着他们讲着战场上的故事。女学生身上的香气杀伤力很强,令这帮大兵们心猿意马,说话都不利索了。老旦倒是不杵,就把从黄河开始,一直到住进医院的经历娓娓道来,赚得个女孩子们眼泪长流。在这些年轻的学生眼里,老旦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一道伤疤都显出英雄的魅力。几个俊模样的武汉大学女孩子别出心裁,竟给老旦送来了他最爱吃的羊肉烩面,馋得旁边的大兵口水直流。尽管自己恨不得一口把面全吞下去,老旦仍然大度地与弟兄们同吃,这样他感到快乐。他乐呵呵的看着这帮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分享着这顿美餐,心里象当了将军一样地满足。

“老连长?你们打鬼子的时候想家么?”

问话的女孩叫瑛子,来过医院几次了。她每次到这里都会到老旦床前看看。照兄弟们排的座次,这帮女孩子里她的模样算俊的。而且她给医护人员打起下手来十分麻利,所以深得大家喜爱。她一边给老旦认认真真地卷烟,一边问着她感兴趣的话题。

“哎呀,平时怪想的,打起来就想着杀鬼子了,还想啥个家?”

“你老家那边的情况知道么?”

“不知道,啥消息也没有……丫头你是哪里人?”

“我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占了那里之后,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汉了。”

“哦,那你肯定惦记他们了,还有兄弟姐妹么?”

“就只有个弟弟了,还小,还没有你的枪高呢!”

“你别太担心,俺听说鬼子在北平那边还算规矩,没有乱杀老百姓。”

“嗯……老连长,只要我们那边没有课,隔几天我就给你送羊肉烩面来,我们学校的厨子就是河西的,听说你要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羊肉呢?”

“哎呀,那俺伤好了可要去看看这老乡,这是缘分哪!”

旁边的伤兵们早就垂涎这个漂亮的瑛子,她的到来总让这些家伙十分活跃,话也变多了。

“老哥,你是去看厨子还是看瑛子?去看把咱们都带上,要不咱们就向医生告状!”

“就是的,老哥,你咋就那么有福哩?有吃有喝还有大妹子给卷烟,我这边撒个尿都要喊半天才来人,憋得俺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瑛子,你别老听老哥讲故事,咱们那条战壕里故事比他那边多多了?你给俺也送几碗面,俺天天给你讲!成不?”

“哼,你又不是河西来的,我们学校的厨子那也没那么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讲啊,我这里也听得到。”

“那不一样,你坐在老哥前面听和坐在我前面听,感觉是不一样的,要不你就坐过来?”

“呵呵,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过来听你讲,还要带几个同学来,你到时候讲不好,可不给你烟抽。”

“不会不会,我就是讲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会重样的……不象老哥似的,车轱辘话来回说,我还干掉一个朝老哥下刺刀的鬼子哩……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你们满意,你记得多带点妹子来啊!”

37军的长官们时不时地来这里视察慰问,激励士气。长期的大撤退使大家心情阴翳,终于在这一场空前的决战中,大家感受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振奋和决心。前线天天传来捷报,基本上是国军仍然坚守阵地、又杀伤鬼子数千人等等。小道消息说,一艘16军敢死队驾驶的冲锋舟满载炸药,在半夜穿过封锁线,撞入了鬼子主力舰的舰身,把它炸成了两半儿沉入江底。他们的壮举刹住了日军舰队继续西进的势头。日军舰队挤在长江口岸游弋不前,遭到了国军飞机的猛烈轰炸,损失不小。

与此同时,日军明显增强了空中力量,他们渐渐在武汉上空的飞机追逐战中占了上风。好在国军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日军对市区隔三差五的进行大规模轰炸,百姓伤亡不少,不过军事设施大多完好,鬼子成效甚微。每天都有精神抖擞的新部队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开上前线,武汉市民们走上街头,挥舞着彩旗红花,夹道欢送这些无畏的勇士。

武汉战役中,国军的外围防御经受了重大考验。鄱阳湖防线和大别山北部防线在敌我手中几度易手,不分高下。可最终迫于日军几度增兵,又集中火力猛烈突破了多处要塞,国军终于忍痛放弃。鬼子空军的精确轰炸让防线中的火力点无处藏身,精锐的国军部队开始吃大亏,一开上去就被炸得七零八落。虽然有美国和苏联的空军飞行员与国军并肩作战,可国军空军在数量和作战能力上仍然与日军相去甚远。武汉军民经常看到英勇的飞行员驾驶着苏制战斗机以少打多,战得难解难分。日本人灵巧的小战斗机追击并击落了无数国军飞机,连跳伞的飞行员都不放过,他们或用机枪把吊在空中的飞行员打成筛子,或用机翼将他们切成两段。市民们在下面瞠然目睹,无不咬牙切齿,痛心万分。

经过三个月的浴血奋战,国军利用长江南岸的丘陵地带作运动防御,虽然节节败退,但效果总体不错。日军虽然在天上和海上占绝对优势,可地面进攻却很不理想。打开湖口防线后,日军没敢于让装甲部队迅速穿插,截断国军的运输补给线和守军归路,反而固守阵地以待休整。国军得以迅速把新的预备队投入反攻,并积极突破日军的运输线,一来一往,倒是个平手。战斗是惨烈的,日军如今往往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方可以占据一些要塞和阵地。可日军战线集中突破,使国军两翼的部队能够时刻威胁日军先头部队的侧翼。日军占领的很多阵地经常失去原有的战役目的。为避免被国军牵着鼻子走,日军指挥部不得不过早地与国军展开全线正面战斗,这就成了拉锯战。日本人娇贵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阵地战时,并没有捞得多大的便宜。国军战士们不再那么惧怕这钢铁怪物,竟然敢于放过它去打后面的步兵了。他们也会扑到陷在防坦克壕里的坦克上,浇上汽油就烧,然后撤到一边等着扑过来营救的鬼子。

几场大规模战斗下来,国军虽然死伤惨重,伤亡反倒还不及日军。

长江防线似乎守得住了。

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后,老旦终于可以瘸着腿上前线看看了。刚刚落痂的伤口白里透红,遍布全身,与他黑红的好皮肤对照鲜明,显得很难看。如今又脱胎换骨地活蹦乱跳了,老旦倒在意起脸上的伤疤来,和熟人尤其是和女医护人员打招呼时,总感到浑身都不自在。高兴的是,近一个月的休养居然让他胖了一圈,额头上暴露的青筋也不太明显了。

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老旦得知,鬼子的飞机误炸了自己的进攻部队,死了好几百刚从华东调来的生力军,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在一次敌机轰炸之后,经常来看伤员们的那个美丽姑娘瑛子,没能躲过敌机的扫射。她被抬进急救中心的时候还有口气儿,手里紧抓着一个箩筐,饭菜都洒在了半道儿上。一个护士哭着告诉老旦和战士们说那是瑛子,这帮伤兵们立刻就炸了锅,竟纷纷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蹦了下来,怎么劝都回不去。战士们一层层地围在瑛子的手术台周围,大气都不敢出,手足无措地看着鲜红的血从她胸前汩汩地涌出来。她的脸因为失血变得惨白,青色的嘴唇抽搐着,飞机萝卜粗的机枪子弹从肩部钻下右胸,削走了她的肩膀和右边的乳房,原本那么美丽的躯体,那么丰满的胸脯,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血肉空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开始发散,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清楚地喊出了一声:

“妈妈……”

医生放弃了。老旦和战士们围着姑娘的尸体放声痛哭,那个喜欢给瑛子讲故事的战士跪在她的身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然后将头狠狠地朝手术床的铁架上撞去,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他胸前的伤口在痛苦中迸裂了,血喷在了瑛子苍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高团长带着部队从长江南岸的阵地上换防回来,这时的406团已经比最初的编制少了八成人数,只剩约两个连的兵力了。老旦所属的连队被取消了番号,一批江西挑选出来的矮个子新兵和近一百名医院爬出来的老兵,按照命令编成了一个野战加强突击连,不再隶属于到西北部休整的37军406团,而直属于主力部队――李延年的第2军军部。一位中央军校毕业的上尉军官担任了该连连长,老旦任该连副连长。

新连长杨铁筠,字公庭,二十四岁,人可谓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一双俊目睁开来精光四射神采奕奕,凝神时深邃悠远沉郁低回。这是老旦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男子——这大兄弟咋能长成大姑娘般漂亮哩?此人面相虽显年轻,却言语之间睿智沉着,有着和面貌不相称的成熟稳重。他军人气派十足,总是军容姿整皮带锃亮,在战士面前浑身一丝不乱。生于军人世家的杨铁筠在鬼子大举入侵前还在日本留学,中日全面开战时设法跑了回来,就职于武汉卫戍司令部特别行动科。如今的任务,他要和老旦在十五天之内将部队训练出来,要具备侦察和深入作战能力,还要教大家学习一些重要的日军用语。

一开始,老旦和战友们一样,无法理解和接受新连长杨铁筠的训练方式。每天半夜的负重二十公里跑简直是恶梦,让刚刚痊愈的老旦腿肚子转筋,直欲口吐白沫了。多数战士都比他跑得快,好在有人殷勤地帮他背装备才硬挺过去。后半夜是以班为单位的爆破训练,把美国制的雷管和炸药用电线接在一块,然后拉个绳跑出老远,拧上钥匙就炸。这也不是老旦的长项,笨手笨脚的老旦要么接错了线,要么将雷管插反了,总之,统统不成功。倒是新兵娃子里有学过一点电工的,帮着这个班过了关。等到了半夜射击训练,老旦仍然不行。他从来没有系统地练过射击,打鬼子的时候只摸着大方向,可十枪不见得搂倒两三个,在大晚上的就更没准星了。年轻英俊的连长身背二十公斤弹药,连打十枪,三个十环,四个八环,三个七环。老旦也打十枪,两个七环,五个四环,其余的脱靶,老旦自愧不如,脸羞得象个柿子。杨铁筠连长了解过老旦的战斗经历,知道他刚从医院爬出来,很客气地给了他台阶下,大声地呵斥着哄笑的战士们:

“笑什么?别看你们现在打得准,鬼子的飞机大炮一齐招呼,你们就吓得连准星都找不着了!多向老连长请教一些实战经验,动真格的时候就不会尿了裤子!”

曾经尿过裤子的老旦对这样的恭维非常受用,到训练格斗的时候就非常卖力。比起老旦来,杨连长理论水平高,也留过东洋,可实战经验却不能和这农民相比,更没有和鬼子一对一的动过刀枪。在练习大刀的时候,他就和老旦显出了差距。老旦牢牢记着老乡那灵活的转身步法和横向拖刀,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难看却极其实用的刀法。两个对练的新兵扑将上来,老旦居然在一招之内就用木刀砍了左边战士的肚子,又反手撩了右边战士的一条胳膊。围观的战士们顿时就鼓起了掌,对老旦肃然起敬,再不敢小瞧这个形容粗陋的大家伙了,纷纷模仿着练习起他发明的这套招术来。

聪明的杨铁筠连长极善于做技术总结,把老旦的刀法概括为:左砍佯攻——右滑上步——刀变横削——转身砍肚——大刀上撩——鬼子开户。这真是太生动传神了,既顺口又好记,怎么自己做得到却硬生生说不上来呢?老旦打心里叹服这年轻的连长了。教练场上刀光乱舞,老旦脱光膀子的时候,战士们都看呆了,大家对着老旦浑身的伤疤赞叹和感慨不已,不经意间就把细皮嫩肉的连长晾在一边了。老旦发觉,已经粗通领导技巧的他立即进行了高帽转移:

“要是早点能和连长学习这么多作战技巧,弟兄们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连长请教,俺的这一套没法看,不是正道儿。”

经过半个月的强化训练,新老士兵都进步很大。连长指导的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协同掩护进攻和防守,大家在反复的演练中融汇贯通。战士们对年纪轻轻而才华横溢的杨连长心悦诚服,对憨厚而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副连长也敬重不已。一次训练投掷手雷时,一个兵娃子慌了手脚,脚底下绊蒜,手雷居然掉到屁股后面,正落在脱下鞋抽烟的老旦面前。那个铁疙瘩冒着青烟,旁边的战士们在连滚带爬中作鸟兽散,连长杨铁筠回头一看,顿时面如土色。老旦只一怔,不动声色地光脚过去,弯腰捡起手雷,顺手轻飘飘地扔到旁边的水井里,然后蹩回去穿鞋了。趴在地上的战士们看到,老旦笑眯眯的坐在井边,炸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帽檐,半截香烟兀自烟气腾腾叼在嘴边,众人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艰苦多样、日歇晚练的训练中,老旦感觉到这支部队会有不同以往的战斗任务。他猜想杨连长肯定知道,于是经常打探军情,无奈杨铁筠口如铁闸半个屁不放。老旦只能瞎猜:“会不会让我们去抓俘虏?那练习放炸药啥意思?莫不是要让咱们象团长一样去炸军舰吧?可是大家也没练游泳啊?咳!管球干啥呢,一样不是打鬼子?”

几天后,命令下来,连长连夜召集各班班长开会,传达作战命令。经武汉卫戍区司令部长官批准,第2军军部签署下发了作战命令:野战突击连须于两日之内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军一百五十公里,夜袭日军斗方山临时军用机场,并伺机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带上日军服装,装备日军作战武器和一部电台,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空军弹药仓库实施引导轰炸,国军将于空军轰炸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局部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队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三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出发之前,第2军副参谋长亲自来给大家饯行,他当场宣布,参加此次战斗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安全返回的士兵有大洋三十块,国光勋章一枚,牺牲的抚恤加倍。席间,副参谋长热泪盈盈,举杯豪唱军歌。老旦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大家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对这个高难度任务并不怎么害怕。新兵们觉得有一百多个老兵——尤其是有两位机智和经验丰富的连头带领,心里都比较踏实。老兵们觉得这样的任务虽然有难度,终归还好过在武汉城这里天上飞机轰地上鬼子炸的阵地防御,因此也倒坦然。

夜幕降临,突击连整装进入出发地。一百多名战士神情肃穆,认真地检查着身上的装备。杨铁筠和老旦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北方。半夜一点,北面的战线突然间炮火连天。那是第2军165师的两个团开始在江岸要塞正面发动佯攻,借以吸引敌军的侧翼部队向中部增援。夜幕下,一团团炸开的火光在夜空中闪耀着,在江水的映照下壮丽无比。炮火准备后没多久,上千名国军战士就喊声震天地开始冲锋。日军的照明弹满天空挂了起来,把江面和两岸都照得雪亮,弹雨横飞,烟尘一路,不知又有多少战士倒下?

突击连在特工人员和向导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们顺利地通过了自己人安排好的通道,进入了双方对峙的一个中间地带。在进入日军阵地侧翼之前,他们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和钢盔。经过精心挑选的军服很合老旦的身子,这让老旦还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看着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的都是清一色的鬼子服装,再看杨连长腰挎鬼子军刀,把个小胡子也修成了鬼子胡,耀武扬威地走在前面,觉得有点滑稽。连长一口熟练的鬼子话更让大字不识几个的战士们非常叹服,叽里呱啦的连长咋就学得来?这口话和鬼子喊的声调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突击连还有两个能说鬼子话的军官,都是师部的人,如今也打扮成日本兵的样子,跑在了突击连两侧,有日军问话就由这两个人回答。

队伍在黑暗中高速行进,偷偷摸摸绕过了鬼子把守的一个村庄。侦察人员早就等在那里,算好了鬼子巡逻的时间。一百多人在一个五分钟的间隙钻了过去,走上大路,就大摇大摆地到达进入了敌军阵地。突然,他们看见前卫壕的鬼子顶着带网格的头盔,正在向他们挥手致意。战士们按照事前操练的用日语大喊着“胜利!”杨连长和前面的鬼子叽里呱啦了一阵,又给他们看了什么证件,部队就通过了防御阵地。再经过一个山凹之后,就高速向斗方山方向行进了。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鬼子向前线进军的部队,只管埋头前进。路上偶尔的鬼子哨兵和装甲部队经过,看到这支急匆匆往后跑的队伍,虽然有点纳闷,倒也并不打搅。经常有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老百姓出现在两边,紧张地瞪视着这支“日本军队”匆匆跑过,瞪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

跑了一整夜,突击队已经到了日军前线后方四十公里的地方。大家此时方明白,多亏了那半个月的强化训练,要不这样跑法哪里吃得消?

按照既定路线,他们在一个半废弃的村子旁边隐蔽休息,下午再继续前进。因为有纪律,所有的人都不许高声说话,大家都悄悄地吃着干粮和腌肉。四周都安排了警卫哨,派出去的几个侦察兵抓回来一个正准备强奸村妇的鬼子。这厮光着腚正要干活,被侦察兵大鹏摸进去一拳打昏在炕上,被扛在肩上抓了回来。大鹏用力过猛,鬼子的鼻梁撞在床角被撞歪了,说话鼻音很重。杨连长先是用日语对他一阵大骂,然后就详细地问了机场方面的部队驻扎情况和部队番号,说要把他送回去让其长官处置。晕头晕脑的鬼子以为是这个军官发现自己强奸百姓,特意派人去抓他回来的,慌乱之中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详细,还一个劲说好话鞠躬。直到一个放哨的班长回来,不小心说了句中国话,鬼子才意识到面前的这队人马原来都是中国兵伪装的,立刻变得穷凶极恶,跳起来就大叫,老旦早有准备,赶紧用刺刀结果了他,让人悄悄埋了。

据刚才那鬼子讲,机场由日军十五师团的一个中队把守,不过有两个联队已经去西边拉军需物资了,中队长也不在。据侦察,突击连发现,距机场不远处有日军一个机械化中队正在休整,有一百多人,番号不明,他们半小时内就能够增援机场。机场的弹药库还不知道在哪里,只能到那里再找了。下午四点,他们又出发了。这一次他们离开大路,绕着一条条山路走,直插到机场的后面。天快黑的时候,突击连到达了机场东面的思姑岭,找了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潜伏下来。杨铁筠下令休息,等候半夜再行动。杨铁筠和老旦不敢松懈,带着两个侦察兵爬到岭上,趁着夜色观察机场。

斗方山机场坐落于群山之间,原来只是一片大的晒谷场,日军为了扩大飞机的飞行半径,大干了一个月,推倒了树木民房,铺成了一个可以起降重型轰炸机的机场。老旦在望远镜里看到,几十架飞机停在机场上,不断有起飞的向后方飞去,日军在机场四周修了三个高高的木头台子,上面堆着沙袋,架着机枪,还有大功率的探照灯四处摆动。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十多人的巡逻队走来走去。杨铁筠突然拍了拍老旦,顺着杨铁筠指的方向看去,东边有一个营地,坦克汽车摩托车整齐地排放在里面。里面的鬼子好象正在出操,一百多个穿着白汗衫和马裤的鬼子蹦蹦跳跳地在营地里跑圈。老旦再看看杨铁筠,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高深莫测,猜他肯定有了什么鬼点子。回来之后,老旦安排十几个哨兵轮流值班,让大家隐蔽好,吃饱喝足全部睡觉,准备夜袭斗方山机场。

二人又来到山头上的观察点。另外两个日语翻译——少尉胡劲和上士林伟也在一块。杨铁筠在地上用小土块摆出了一个地图,大家便围在旁边开始商量作战方案。

“和那个俘虏说的一样,飞机场大约只有五十人的防守力量,但是能够进入机场的几条路都处在机枪台火力范围之内,即使在晚上也无法秘密潜入。”

杨铁筠顿了顿,递给老旦和两个翻译几支香烟,继续比划着说:

“如果强攻机场,枪声肯定把旁边的装甲团招过来,虽然这是个不满员的休整团,但是一百多人开着坦克装甲车过来,我们的任务不但无法完成,而且跑都跑不掉,日军的电台再一喊,我们的撤退路线就会被安全封死。因此我认为,炸机场虽然是目的,但是必须先解决这个装甲部队的问题,甚至可以利用他们的车辆和武器完成这次任务。”

连长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说得有点激动,清秀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老旦和翻译们也被这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深深吸引,但是很快,老旦就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连长,趁着天黑突然袭击装甲团,以咱们这帮兄弟的战斗力,问题不大。但是枪声一响,机场的鬼子就难免提高戒备,机枪架在高处,扫射起来就不好往里冲了。鬼子飞机又那么多,没有半个时辰,炸药也装不完。所以要分兵同时解决两边的鬼子部队。”

老旦朴实而周密的一番分析让众人刮目相看,看不出这个不认字的农民倒是有些军事方略。老旦接着说道:

“装甲团的鬼子其实不难解决。你们那边灭了门卫和哨兵,我就带弟兄们把睡觉的鬼子全突突了。机场这边,你们离近了再把岗楼上的鬼子敲下来,然后我们的兵上去警戒,其余的人装炸弹。”

杨铁筠认真地听着老旦的意见,此刻他觉得上级指派老旦来当自己的副手真是英明。就这一番颇具经验的战术指导,饶是自己理论功底十足,仍不能这般果断、简单而准确地表达出来。

“老旦说的没错,必须分头同时开始进攻。老旦,你和胡劲带着一排和二排的弟兄,列队往装甲部队走。到了门口,胡劲你假装和鬼子交涉,宰了他们,然后直接去解决住在营房里的鬼子。我这边带林伟和剩下的两个排去机场,先解决哨兵和机枪。我这边枪声一响,你那边就动手。鬼子不要俘虏,也带不走,老旦你看着办。干掉了鬼子,把能开的汽车灌满油开过来。他妈的!可惜没人会开坦克。”

“弹药库好象在东北角那排矮房子里,里面肯定有鬼子,看样子很坚固,冲进去有难度,直接用炸药把门炸开?”胡劲问道。

“如果真的是弹药库,里面鬼子应该不少,还冲进去作甚么?围住,叫空军来炸了它。”

连长下了决定。大家对了表,约定凌晨两点时动手,分头回到休息地。战士们知道要动手了,都摩拳擦掌撸袖子,只是这月光还是太亮了点,不利于隐蔽。

夜半时分,把守入口的日军哨兵正对着天上雪亮的月亮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灯光照过去,两队日军正冲这边走来,走得很齐,也蛮精神。这里地处前线后方一百多公里,自占领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大事,机场的鬼子们每天就是修机器养伤员,实在闲了就去村子里掏鸡摸狗找女人。可鸡狗都没了踪影,女人就更别说了,于是都有些倦怠了。看到有这么一支部队过来,哨兵很是诧异,也有一股莫明的兴奋,上面并没有通知今晚上有部队过来接防啊?看上去还不是装甲兵,都是陆军作战部队,他们来作甚么?就在哨兵发愣的功夫,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他的顾虑很快就被说话者的声音打消了,带头的军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问好,说上级命令他们过来补充该团的编制,原本下午就应该到的,因为帮自己部队搭桥耽误了半天。

鬼子激动得直跳,和打头的那个英俊的帝国军官抱在了一起。见胡劲递过来一根香烟,手脚冰凉的鬼子忙高兴地接过,象嘬花姑娘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刚享受地向月亮吐出一个烟圈,就感觉一个冰凉的铁器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低头一看,胸前冒出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刺,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时,也品出了嘴里原来是一根中国香烟。

老旦刺刀一拧,再一拔,这个鬼子就一命呜呼了。另外一个哨兵被一个粗壮的战士一拳打中咽喉,可怜的鬼子仿佛溺了水,脸憋成了猪肝样,一声都发不出来,眼见着一把冰冷的刺刀插进了他的胃。老旦一招手,大家蹑手蹑脚的摸进院里,集中在院子边上蹲着。四个侦察兵向几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来。

“那些个鬼子都在中间的那片房子里,旁边的房子都是武器装备,里面有两个哨兵。”一个侦察员说。

“鬼子大都睡着,都光着呢。有几个醒着在说话,老连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又一个侦察员问。

借着月光,老旦仔细端详了一下鬼子住的这排房子,发现这些房子都是用木头桩子和木板子搭起来的,敞风漏气,子弹完全可以穿进去。院子里有摆放整齐的汽油桶!一个出格的想法计上心头。

“四栓儿、黑牛、王老桂、柱子,带领大家各搬两个汽油桶浇在两个房子周围。其他的兄弟三面包围。”

大家齐声称妙,这办法也太绝了。不一会整个营房就泡在了一圈汽油里。弟兄们又把一堆汽油桶堆在门口和几个窗户下面,然后趴成一个小半圆瞄准,黑牛等人抱着一堆手雷猫在窗户下面,等着老旦的一声令下。

机场方向枪声大作,炒豆子一样传来步枪和机枪的射击声。老旦估计那边已经得手了,大手一挥,战士们立刻就把手雷扑头盖脸的扔进了屋里。鬼子们登时哇哇大叫,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十几颗手雷接二连三地炸开了。

这排屋子真不结实,半个房顶立刻就上了天,伴随着起飞的还有一堆光腚鬼子白里透红的尸体。手雷也引燃了周围的汽油,腾地而起的火焰立刻把营房包住了。战士们欢呼着跳起来。

“赶紧趴下!”

老旦警觉的话音未落,房子里猛然射出了一排子弹。没想到这个时候鬼子还能够冷静地低平射,七八个战士立刻被打倒在地。一个战士的身上“砰”地爆出一块血肉,直朝老旦面门飞来,老旦条件反射一般凌空抓住了,火烫的一团,竟是半个还在霍霍乱跳的心脏。

“开火!一个也别让出来!”

老旦大怒,扔掉手里的东西,照着一个蹦出来的鬼子就是一个点射。战士们各式武器开火了,房屋立刻被打得千疮百孔。活着的鬼子在火中左突右冲不得其路而出,被烧得皮开肉绽,滋滋冒油,拼命跳出火圈的鬼子立刻被战士们的乱枪打死。汽油燃起了熊熊大火,只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偌大的一个营房成了焦炭,一百多个还搞清楚怎么回事的鬼子已经去向他们的天皇报到了。

清点战果,鬼子全部被歼,只剩下十几个伤员捆在地上。我方只死二人,伤六人,代价很小。

“俘虏怎么办?”陈玉茗问老旦。

“毙了!”老旦头也不回地答道。

一旁的黑牛听了心里不禁一颤,想不到平素那么老实厚道的副连长竟也这般狠。不过这倒也正中他的下怀,弟兄们本来就没想放过这些鬼子。

十几个鬼子被排成了一排,背朝着大家。在战士们拉动枪栓的刹那,这些已经垂死的鬼子竟然都回过头来,哇哇喊着冲了过来。两挺机枪把他们打成了蜂窝,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头朝着枪口死去的。老旦看得真切,这些鬼子还是人么,竟这般冥顽不畏死的?

弟兄们欢呼雀跃着,争先恐后地爬上汽车,八辆宽大的敞蓬军用卡车和两辆装甲车发动了,剩下的都浇上汽油点着,就飞速向机场方向开去。

杨铁筠带人已经在炸鬼子的飞机。守军和鬼子的飞行员正架起机枪往这边扫射,爬在塔楼上的战士们转过92式重机枪,居高临下打得营房象漏勺一样,几个战士干脆放平鬼子的一门防空高射机枪,用胡萝卜粗的子弹开始切割敌人防守阵地,几阵弹雨扫过,鬼子就没有了动静。

在剧烈的爆炸中,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变成了碎片。炸药不够,弟兄们就手雷汽油机枪扫射一起上,二十多架鬼子飞机很快就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废铁,指挥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涂。弹药库的鬼子仗着坚固的工事顽强抵抗着,几位过于乐观的战士顿时就倒下了。由于通讯员已经向空军通报了弹药库的方位,战士们乐得清闲,用火力压住了事。杨铁筠命令战士们炸毁防空高炮和高射机枪,把能点燃的东西全部烧起来。整个机场爆炸连连,亮如白昼。刚完成任务回来的两架鬼子飞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上百个自己的战友拿着火把将机场上一架架飞机点着,不过瘾的还用机枪扫射。跑道上已经被浇上汽油,烧得烟尘弥漫,无法降落,稍微飞低一点,地面的机枪立刻就打上来,吓得掉头就飞走了。

老旦这边得胜而归,并且伤亡很小,杨铁筠大喜过望。老旦站在装甲车的后座上,威风凛凛,颇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参战以来,他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惊喜和自豪过。两边的战士们欢呼着跳上汽车,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战士们也为两位连长出色的指挥而叹服,一时间,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是处在敌后一百多公里的中心地带,而几个方向的鬼子正增援而来。

杨铁筠指示部队向东南方向撤退,强调沿途尽量不和鬼子冲突,能骗就骗过去,没有命令不许举枪,不许下车,更不许说话。各排必须严格执行命令。老旦吩咐大家补充弹药上车,车队迅速向东南方向开去。

刚开出五公里左右,机场方向又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国军空军把敌人的机场弹药库炸上了天,战士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别喊了,后面安静,前面有鬼子,准备战斗!”坐在排头车上的杨铁筠大声命令。

一个车队朝着他们的方向迎面而来,约有十几辆车,两百多鬼子。连长冷静地命令车队迎头而上,站在车上向对方车头的指挥官敬礼。鬼子军官恼怒地从车头站起来回敬。连长和鬼子军官叽里哇啦的狂说一阵,鬼子军官大声地呵斥着,杨铁筠大声地回答着,然后“啪”地一个立正。鬼子的车队开始往前开,杨铁筠悄悄回头告诉老旦:“鬼子以为我们是走错路的援兵,让我们跟在后面去机场,等他们的车队过去了我们就跑!”

战士们站在车上大气不敢出,等鬼子的车队一过去,他们立刻狠踩油门拐上旁边那条路飞奔而去。上了当的鬼子恍然大悟,急匆匆掉头追来,但已被甩下了几里地。老旦指挥着装甲车奔着地图上的方向开去。按照计划,28军的两个营会在离机场八十公里的地方接应,然后掩护大家进入湖泊区。但在这路段中,至少还有两个鬼子的哨卡和一个团的鬼子驻军。

车队继续行进。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天就朦朦亮了。果然战士们就看到了横在道路上的路障和一大群鬼子。

“连长怎么办?”老旦急切地问。

杨铁筠头上也大汗淋漓,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鬼子,脸上浮起一个自信而狡黠的笑容。

“开过去,胡劲你和我来,就说后面就是袭击机场的敌人,穿着我们的衣服,我们要求一起阻击他们!”

这个大胆的计划让老旦和胡劲瞠目结舌!但是一细想,觉得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也仿佛可行,一时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来。

“就按连长的意思办!”老旦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和前面的鬼子干起来,不一定就能冲过去,后面的鬼子马上会杀到,前后夹击,那滋味会比什么都被动。

杨铁筠真是个表演天才,前方日军刚命令停车,他和胡劲就跳下车跑过去,用日语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两个鬼子军官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枪口犹豫地低下了。杨铁筠发现面前的两个鬼子居然比自己假扮的军衔低,立刻就摆起了军官派头。一阵熟悉的“八个”传来,连长挥手就给了两个鬼子几个五指煽红,胡劲跑过来指挥车队开进障碍阵地后面。鬼子已经让出了一条路,老旦他们把车停靠在路边,纷纷跳下车来。战士们按照军官的手势散布在了两边,枪口一律朝向后面的鬼子车队,并不理会别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暗自里都心惊肉跳。杨铁筠大声地命令着,那意思看来是不许讲话,准备开火。真鬼子和假鬼子纷纷拉开枪栓严阵以待。

鬼子追兵车队气势汹汹的刚进入射程,杨铁筠立刻命令大家开枪了。莫名其妙的鬼子们顷刻间纷纷从车上栽下来,他们大概以为是刚才这支冒充自己人的队伍在打阻击战,反应很快,拉足火力就朝这边冲锋开火了,只是没遮没拦的,好几辆车很快都被打着。对面鬼子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枪炮声里。激战中,杨铁筠给了老旦一个眼色,老旦会意,离开正在拼命的鬼子们,把后面的几十个战士低头集合起来,交代了任务:“认清自己人和鬼子,那边的鬼子一打完,看我的意思,你们就向这边的鬼子开火,别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把鬼子干倒!”战士们纷纷点头会意。

回到原地,眼前的景象令人啼笑皆非:这边的两百个“盟军”——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将后面的一百多的鬼子追兵消灭了一大半,剩下鬼子已经往后跑了。大家正在一起欢呼,一些真鬼子还给受伤的假鬼子包扎伤口。很多真鬼子在军官的带领下前去检查战场。老旦一挥手,已习惯了老旦这独特手势的战士们立刻集合,另一边的几十个战士仍站在一起。看到这边的兄弟们都集中了,老旦照着正在抽烟的两个机枪手就是两枪,战士们迅速响应,齐齐开火。鬼子连枪都已放下,这阵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枪弹把他们打得惨不忍睹,一百多人瞬间就见了阎王。去检查战场的几十个鬼子刚惊恐地回过头来,就纷纷被密集的子弹撂倒在地。

战士们放声狂笑着。这场战斗简直就象一场游戏,我方总共牺牲不到十人,受伤不到三十人,既干掉了追兵,又干掉了堵截。大家在车上大声地说笑着,这才换上自己部队的军服,把鬼子的衣服钢盔扔得满路都是,交口称赞着两位机智勇敢的连长。朝阳在道路的左边冉冉升起,满载欢乐的汽车全速前进,离指定的接应点不远了。老旦用望远镜警惕地看着前方,他看到接应点那边的村庄火光熊熊,死尸横陈,显然刚刚经历过一次战斗。

老旦的心猛地一沉!

车队放慢了速度,战士们紧张地巡视着周围的状况。杨铁筠已经命令大家下车,散到路的两旁,侦察兵田鼠前去了解情况。大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都紧张地竖起两耳,手握钢枪,方才胜利的喜悦已经抛在了脑后,化作了一身冷汗。杨铁筠也非常紧张,一面看着地图,一面看着手表。整个队伍一片静寂,只有汽车不敢熄火的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老旦看了一下表,这个时间,接应部队应该已经到了,即便不到,也应该用电台有个招呼。28军75师特务1营战功赫赫,神出鬼没,在敌后打游击已经有几个月了,不过他们穿越到这么深的地带也是第一次。他们必须在夜里翻过销子山,行军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碰到鬼子的部队。总部对这个区域的鬼子兵力部署并不完全了解,空军的侦察部队无法在白天飞到这个地方来侦察,故路上发生一些不可预见的情况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接应部队的任何消息!

这支一宿没睡的队伍正不知何去何从,侦察兵田鼠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报告连长,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有我们的弟兄,也有鬼子。看来刚打完不到一个小时。”

“部队番号是什么?”连长惊讶地问道。

“我们的弟兄是28军的,鬼子的是15师团。”

“没有遇见我们的人?”

“活的没有!”田鼠紧张地回答。

杨铁筠和老旦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咱们大概死了多少人?”老旦问道。

“至少两百人,看来是中了埋伏,都死在村子里,鬼子大多死在外面。”

杨铁筠终于命令通讯兵呼叫总部,询问情况。总部回答,从今天早晨八点,特务一营就失去了联系,28军团指挥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部让突击连自行判断,争取向东南方向前进。

“怎么办?”杨铁筠有点紧张地问老旦。

“特务一营碰到的看来不是遭遇战,在这么快的时间之内就被鬼子打掉了,连个消息都来不及发,说明鬼子是有准备的,而且兵力不少。保不齐他们抓了咱们的俘虏,鬼子也许知道咱们会来。”老旦尽量平静地说。

“可如果咱们不往前走,后面可能还有鬼子追来,咱们的弹药和粮食快没有了,留在这里也是等死!”陈玉茗说道。

“可不可以先派两个排过去?”胡劲问。

“不行,如果真是有埋伏,他们一个也回不来的,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杨铁筠立刻否定了这个建议。

“冲吧,开着车往前冲,遇到鬼子也别停下来打,能撞就撞过去,汽油也就还够用一百公里左右。现在,没人能帮我们了。”老旦思虑再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冲得过去么?”胡劲问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杨铁筠同意了老旦的意见,下定了决心说。

“鬼子肯定会设置路障和火力点。老旦,安排一辆车,把剩下的汽油和炸药装在上面,准备撞开鬼子的障碍,让大家只管往前冲,能过去多少就看我们的造化了。”

老旦哑然,打头的冲锋车肯定要付出几个战士的生命,让谁来开这辆车呢?

时间紧迫!十几个会开车的弟兄在老旦的脑海中一个个想过。终于,他对着一个车上的战士喊道:“柱子,过来!陈玉茗,李克中,六子,小白,你们也过来!”

陈玉茗从军已经一年多了,既沉稳又勇敢,打起仗来都冲在前面,办起事来干净利落从不冒冒失。李克中是连里最好的机枪手,也是老兵了。新兵六子枪法好,胆子大,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柱子开车让人放心,挨两枪也不会停下。小白身强体壮,有必要他得把汽油桶扔下去。

老旦咽了口唾沫,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法子了,前面鬼子兵力强,咱们要往前冲,硬拼是打不过的,所以不能与他们纠缠被包围……只能硬冲,过去多少算多少。你们几个打头阵,车上放好汽油和炸药,一定要撞开鬼子的路障……陈玉茗,李克中,你们俩一人带一挺机枪在车顶上打,小白扔手雷和汽油瓶子,柱子开车……我和几个弟兄开着装甲车在你们后面,能不能冲过去就看你们了。”老旦觉得说出这番话是如此之难,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战士去送死,但他还是看到了这几个勇敢的弟兄脸上泛上了一阵苍白。

老旦咬了咬牙,问道:“成不?”

“有啥不成的?俺没问题,副连长放心!”先说话的居然是六子。

“成!”柱子也说话了。

“给我一挺最好使的机枪,看我给副连长出彩!”看到新兵都这么干脆,李克中转眼之间就变得无所谓了。

“俺两个听副连长的!” 陈玉茗一脸自在,搭着小白的肩膀,这是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时裤子都换着穿。

前方步步杀机。老旦又习惯性地拿出了那把梳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每当这样的时候,深埋心底的对生命的眷恋和思家之情就涌上心头,而战斗的时候啥都不想了,一心想的就是如何置鬼子于死地。生死战场的经历来得太快太多,从不会用枪到杀人如麻,才短短四个多月。这段时间里认识了那么多战友,可他们大多已经死去。在梦里,千百个似乎相识却又陌生的面孔都血肉难辨,能够在梦里回忆起来的除了自己可爱的女人、胖乎乎的孩子和年少时候的事情,就只有杀戮、鲜血、枪炮和悲伤。虽然战友之间建立了很深的生死情谊,但大家似乎都有默契,相互间宁可只挑军旅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分享,也不愿相知太深。因为大家都明白——死神无时无处不在,或许今日眼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也或许自己,明天就成横尸沙场的野鬼,太亲密的友情反会带来更深的悲伤。

中国能不能打赢日本鬼子?大多数人心里没底。鬼子强大的军事力量远胜于国军,一个鬼子的生命往往要付出几个国军战士的代价。一退再退的战局让大家倍感心寒,却无能为力。国军几次小规模的歼灭战和日军歼灭国军的大手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自己的将来怎样?家的将来怎样?国家的将来又怎样?这些都和面前这条不得不走的路一样,凶险未知!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突击连的车队刚冲出村口没多远,刚刚拐过村口的路标,就发现了鬼子的埋伏。柱子开的头车发现不妙的时候,日军已经从埋伏的地方冲了出来。当柱子看到约百米的前方有两辆日军坦克和一排军车,上百名荷枪实弹的鬼子正向这边瞄准时,立马就唬得腿肚子转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掉转方向,日军坦克炮火就准确地打在车头上,驾驶室里的他登时被炸成了碎片,车头烂成了蝈蝈笼。车顶上的李克中、六子和小白一看不妙就跳了车。小白的头撞在村口的石辘轳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李克中和六子也摔得爬不起来。老旦紧随其后,一看不妙,当即命令车队缩回村里。一辆车掉头的时候熄了火,被鬼子坦克的炮火击中,油箱炸了,车上的人反应慢了没来得及跳车,十多个战士在一团大火中飞上天空,发出一片的凄厉的惨叫。

大火挡住了鬼子的视线,车队终于退了回去。日军慢慢地围将上来,停在了距离村口五十米的地方。面前这支日军阻击部队可不是什么小分队,乍一看象是一支不满员的机械化营,这两辆坦克对这一百多弟兄而言,就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只一眨眼的工夫,就牺牲了十几个弟兄!硬冲是行不通的!

杨铁筠立刻决定:撤进村子里,再想办法!

老旦指挥着大家进入村周围的民房,把机枪布在村口的街角上,战士们纷纷拆墙头,挖墙角,以班为单位开始布防整个村子。杨铁筠和老旦从一堵墙上挖下几个泥砖,看到鬼子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驾机枪和迫击炮,整个村子的前方都有鬼子的车辆。原定的退路完全被截断了!

鬼子的坦克又开炮了,靠边的几间民房顷刻被炸塌。迫击炮也开始不慌不忙地落进村子,战士们惊得缩着脖子四处躲藏。鬼子显然是想先消耗一下我方的力量,然后再进攻。杨铁筠和老旦忙转移到一个祠堂里,传来通讯兵,接通集团军总部,杨铁筠亲自呼叫着:

“……我是夜猫,呼叫狐狸,请接一号指挥官……”

“……夜猫讲话,我是狐狸,你的口令?”过了一会,通话器里传来了声音。

“猫头鹰!”

“夜猫你好,你们现在什么方位?”

“我们在晁石湖以西约二十公里的地方,村庄不详,正被日军优势兵力围困!请求支援!”

过了一会,步话机里换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夜猫,我是一号指挥官,你们的情况如何?”

“我们情况不妙,还没有接应部队的任何消息。但是大约两小时前,我方的一个装甲营在这里受到日军阻击,约二百多名战士伤亡。” 杨铁筠语气平静。

“夜猫,特务1营原已到达目的地,但是遭遇了日军部队,可能已经全军覆没,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支被日军阻击的部队!没有新的增援部队了,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一号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杨上尉,你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校长已经知道,正拟嘉奖你们!可是几条战线上的日军都在进攻,各战区无法派出增援部队前往你处,建议你们向东南方向强行突围,前往晁石湖丘陵地区,伺机和大部队汇合!”

没有任何增援?几位顿时凉彻心底。日军只需以逸待劳就可以消灭这支既无弹药又无粮草的国军小分队,突击连此刻已经陷入绝境。杨铁筠摘下帽子,头上滑下大粒的汗珠,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已经刮掉鬼子胡的嘴唇紧闭着。老旦紧张地看着他,突然对这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的青年军官产生了极大的敬意。这位担当如此重任的年方二十五岁的湖南青年,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居然可以如此镇定!

“一号指挥官放心,我们会全力突围的!这次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副连长和战士们都功不可没。突围不成,我们也会战至最后一人,决不言降!”杨铁筠眼光静若止水。

“拜托副参谋长一件事。”杨铁筠突然说出一号的军职,这在平时是绝对禁止的。

“请讲,一定办到!”

“我的父母都在武汉,如果我战死殉国,请先不要告诉他们,到了抗战胜利到时候再说,请参谋长关照!”

“请放心,我亲自去处理!”

“一号再见了!”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党国和人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副参谋长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悲伤。

杨铁筠放下通话器,低头沉思片刻,戴上军帽,对老旦说:

“老旦,销毁电台和密码本,告诉大家准备突围!”

“是!”老旦此时也热血上涌,既然要死,也要再和鬼子干一仗,好过被炮弹炸死在村子里。

“不过,我想先和鬼子谈一谈。”杨铁筠突然说道,战士们都吓了一跳。

“和鬼子谈?和鬼子能谈什么?”老旦眼睛瞪成了牛眼。

“如果硬冲,看鬼子的兵力和布防,我们必将全军覆没,这大白天的,我们没有一点机会!”

杨铁筠眯着眼睛分析道。老旦等人想了想没有回答,等着杨铁筠说下去。

“我以指挥官的身份去和鬼子谈条件,目的是跟鬼子争取一些时间,如果能拖延到天黑,我们就可能趁乱突围一部分出去。鬼子为了避免自己伤亡,或许能答应一些……”

“不行!就算我们能出去,你也走不脱,让鬼子俘虏你么?”老旦急切地打断了杨铁筠的话。

“你们突围后,我将以死殉国,决不苟且!”杨铁筠抬头看着几个属下,目光坚定。

“杨连长,我觉得你的办法不好。鬼子人多势众,不见得会接受你的条件,把你抓了去我们还少了指挥。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哪能拖得了这么长时间?再说了,哪能让你一个人以死殉国啊?你让弟兄们怎么办?要死大家一块死!冲出几个算几个!”

胡劲一边流汗一边喊道,老旦等人纷纷点头赞同。杨铁筠见众人反对,咬牙说道:

“这是命令!我意已决,由老旦指挥大家,我即刻前去谈判!”

“不行,杨连长,这样太危险,要去也是我去,我的日语也可以和鬼子谈。你是指挥官,不能轻易赴险。”

“别说了,执行我的命令!”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胡劲看了老旦和李参谋一眼,正色说道:

“我是前敌侦察组长,也是2排长,有责任在这个时候探明敌情,副连长,李参谋,请拦住杨连长。”

说罢,胡劲戴上帽子竟转身离去,杨铁筠急了。

“你给我回来!”杨铁筠说罢就要去掏枪。老旦早看在眼里,忙一个箭步上去卸了,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胡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啪”地一个立正,朗声说道:

“杨连长,老副连长,带弟兄们突围吧!准备好,看我的手势。胡劲去了!”

杨铁筠还要喊叫挣扎,无奈被强壮的老旦抓了个结实,丝毫动弹不得,急得满头大汗。老旦看着胡劲远去,心里一疼,对着几个排长喊道:

“老刘!让剩下的六辆汽车准备好,一看见胡劲的手势,就开足马力前冲,两辆为一组,并排着向日军薄弱的防守环节冲……”

李参谋补充道:

“……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并争取撞击日军防守的车辆,绕开坦克镇守的大路,从路基上冲过去。冲不过去就和鬼子近战,尽量削弱鬼子坦克和炮火的威胁,边打边跑,到达晁石湖后立刻进山。”

“我打头阵!把油桶装到我的车上。”

一向说话不多的老刘主动请缨,将帽子一甩就上了车。

“我和六子上老刘的车。这次他妈的和鬼子拼了!”刚才摔断了一只胳膊的李克中咬牙切齿道。“老旦你在第三排,我在你前面。”

直到看见胡劲已经出了村子,杨铁筠才平静下来,但仍恼怒地瞪了老旦一眼。就一会儿工夫,日军的炮火又夺去了七八个战士们的生命,战士们纷纷要求和鬼子决一死战。

“弟兄们都上车,上刺刀,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下车!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不管付出什么样的牺牲,也一定要冲过去!我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任何一个活着过去的弟兄别忘了把我们光荣事迹告诉给他人,党国和人民一定会为我们骄傲的!我们的家人一定会为我们骄傲的!男人大丈夫,热血报国,正当其时!我们那么漂亮地炸了机场,还干掉了那么多鬼子,还日他娘的有什么遗憾?大家一起冲过去!”

温文尔雅的连长居然骂出了一句老旦常用的粗话,一番话慷慨激昂,战士们大受鼓舞,俱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拼命。

老旦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里,在腰上挂了十几个手榴弹,忙活了一阵,突然一拍脑袋,从包里掏出了那把梳子,在地上沾了点水就梳起头来。杨铁筠看在眼里,皱着眉头颇为不解。老旦只给了杨铁筠一个嘿嘿的笑,然后仔细地把梳子放回包里,再从一位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下一顶新的军帽,帽檐朝后地反戴上,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杨铁筠在望远镜里看到,胡劲举着双手走到了鬼子面前,正和鬼子说着话,几个鬼子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不时问他几句。胡劲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几个鬼子头好象在互相商量,其中一个一摆手,几个鬼子上来就要绑胡劲,胡劲一把挣开了,猛地扑上前去抓那中间的鬼子头,可旁边的几只刺刀早就刺了过来,杨铁筠分明看到几只血红的刀刃透出了胡劲的后背,他倒下了。

杨铁筠顿时血往上涌,几乎要攥碎手中的望远镜。

“弟兄们,冲啊!” 杨铁筠大吼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老旦一把扔掉军帽,抱起了机枪。

鬼子显然没有料到,这支已被打残的国军小分队这么快就再次发起突围。直等老刘的自杀汽车冲出村口一阵,鬼子坦克兵才慌张地开了炮,炮弹在夺命狂奔的汽车旁边爆炸,掀掉了一个车门,可老刘并没减速,仍然疯狂往前开。杨铁筠和老旦的车紧随其后,车顶上的机枪手凶狠地对着鬼子几辆汽车扫射。枪弹打在车壳上乒乓作响,打头的车顷刻之间成了马蜂窝,轮胎都被打烂了,车顶上的李克中和六子都成了血葫芦,兀自拼命开枪。老刘在大吼声中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头,脑浆溅得满驾驶室都是,但他已经把身体牢牢捆在了方向盘上,脚也早将一块石头压在油门上,汽车还在开足了马力向前冲。一颗炮弹正中车头,整个车头连同几个战士的身体都被炸得零零碎碎了。高速行驶的烂车因巨大的惯性撞在了一辆坦克上,车上的汽油点燃了一辆鬼子坦克,鬼子们纷纷闪避,坦克也开始后撤,火焰和浓烟干扰了另一辆坦克和其他鬼子的射击视线。

老旦的胳膊被穿了个洞,血流如注,熟悉的疼痛袭来,他竟然不再感到恐惧。方才杨铁筠率领的两辆车风驰电掣一往无前,此刻终被鬼子密集的炮弹打中,其中一辆猛地撞在一棵杨树上,战士们的鲜血在火光中满天飞散,死去的人翻滚着重重地摔在地上,活着的纷纷跳下车,披着烈火端着枪,大吼着向敌人冲去。

杨铁筠的车被打掉一个后轮,驾驶室的两位战士已经血溅车头,临死前还死死地抱在一起,把方向盘卡在两人之间,车体虽严重倾斜,但是仍然颠簸着高速前进。杨铁筠在车顶托着机枪,拼命向敌人扫射着。他身边的战士们一个个应声倒下,子弹在他身上溅起一串血雾。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汽车凶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车上,那卡车被撞得横飞出去,翻滚着砸死了几个忙不迭逃跑的鬼子。杨铁筠等人都从车顶甩了下来,打了两滚就一动不动了。

老旦的装甲车火力强大,两挺机枪封住了想过来堵口子的日军。老旦向各个方向扔出七八颗手榴弹,炸得鬼子一时不敢靠前。余下的突围车辆都纷纷闯出了这个缺口,虽然不断有人从车上被打下来,可战士们的回击也令扑过来的鬼子损失不小。鬼子的坦克已经来不及转身,也不敢在这个缺口扫射,生怕打到缺口对面的自己人。

“冲过去!别停下!”

老旦大声命令着。他下了车,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吃力地抱起满身血污的连长,放上装甲车。余下的四辆车撞开正试图靠近的鬼子摩托,以最快的速度绝尘而去。老旦的车断后,他的机枪手已经被打死,老旦一脚将他的尸体踹下了车,操起机枪向追来的鬼子猛扫。一颗迫击炮弹打在车的左侧,巨大的冲击把司机和老旦一起掀下了车,他感到头部传来剧烈的疼痛,两耳轰鸣着,腰间仿佛被烙铁烫着一样的灼痛。睁开满是血污的双眼,他看到轻装甲车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犹自向着机枪爬去。杨铁筠又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旁,他的一条腿已不知去向,鲜血正在从往外喷涌着。老旦挣扎着爬过去,一边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一边试图摇醒他。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后面的战士们也都牺牲了,缺口中尸陈狼藉,满地都是血肉模糊的弟兄们。老旦感到失了力气,怎么着也搬不动杨铁筠的身体,他只能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拎过机枪,毫无准星儿地向逼过来的鬼子扫射。

鬼子越来越逼近!

他用一只手拧开手榴弹的屁股,把拉环套在指头上,准备与敌同归于尽。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那把军刀只剩下了一半,估计是一颗子弹刚好打在刀身上,麻子团长的刀居然替他挡了一颗要命的子弹。

鬼子突然慢了下来。老旦正自纳闷,一阵枪声从背后响起,猛然回头,见二十多个战士正飞奔而来。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旦和杨铁筠就往后跑去。鬼子气急败坏地疯狂扫射,迫击炮弹也纷纷落下,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串子弹撂倒。老旦被一个战士扛着,只见后面的战士们一个个倒下了,有的刚挣扎着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仿佛变成了两个人,“呼”地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颗子弹打在这个背自己的战士身上,他的背上豁然绽开一个桃子样大的窟窿,滚烫的鲜血喷了老旦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老旦差点被摔晕过去,还没喘口气就又被一人扛起来接着狂奔,等到被扔上汽车时,来救他们的二十多个战士只回来了几人。

战士们全然不顾道路的颠簸,一气将油门踩到底,死人被扔下车以减轻载重。鬼子追兵由于要躲避横在路上的尸体而放慢了速度,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往山坡上扔出几颗手雷,炸倒了几棵树,鬼子的车队终于被甩远了。

车队快开到湖边的时候,大家看到了高低不一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战士们把三辆车横在路上,放火点着了,然后扛着受伤的战友们奔向山沟,一步不停地往深山里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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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四章_奇袭斗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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