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
朝鲜停战两年后,老旦终于收到了部队发来的通知。通知说谢有根在随部队攻打白头山高地之后在战场失踪,中朝部队多方找寻,一年来没有音讯,板门店第一次交换俘虏中有他的名字,这才知道他被敌人俘虏,却没有看见他回来。部队认定他仍然在敌人的战俘营里,又过了一年,第二次交换俘虏的时候,那名单里已经没有他的名字了。因为有很多志愿军战士都是这个结果,部队也无法调查,就推断谢有根同志已经被强迫转移至美军在台湾的营地。到1956年时,终于推断他已经死亡,兹追认谢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称号,记三等功。
当镶着有根年轻照片的镜框挂到墙上时,老旦和翠儿再一次抱头痛哭了,可他们不敢大声地哭出声来,因为门外还有很多等着吊唁的村干部和乡亲们。翠儿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后面儿子的脸,红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血线,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仿佛她的呼唤可以让儿子从镜框里复活。老旦几经调养的身体,在这些日子里终于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残躯经不起这持久的悲伤。他右侧身体因为没有与左侧相对称的肋骨支撑,脊柱渐渐弯向了右边,左肩高高的耸起来,几乎要挨到佝偻垂下的头颅。他额头上的疤痕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灰褐黯淡了,映衬着他头上一丛丛乱糟糟的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他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就这么推定死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这么认定他死了?竟然全没有一个说法呢?自己当年离家十三年,家里也没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牺牲的人太多,被俘虏的人太多,忙活不过来就草草结论了?他们被抓去了哪里?战争已经结束了,美国人还关着他们干什么?还把他们整到老蒋那边去,啥意思?咱们不是把俘虏的联合国军都还回去了么?怎么他们还留着咱们的战士?他们想干什么?咱们为什么不向他们要?要不回来就这么算了?部队接着打啊?难道那些个活生生的战士们就这样没了下文?
老旦在悲伤和疑虑中沉默着、苍老着,无处询问,无处诉说。政府和军队很快就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对日渐嚣张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反击的声讨,一直沉默到毛主席号召全国来一次工业发展的大的跃进。方圆百里自己最为信任的人——储健书记,终于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右”而被关进农场,县领导班子经历了大换血。一切都好象在变!全民生产的风很快就刮进了板子村,村委会里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如火如荼地要开展运动了。老旦对这样的时代变化毫无感觉,甚至麻木不仁。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上窜下跳,让他感到无措,不过,自己却也乐得轻闲,他们爱作甚么就做吧,反正是党中央的号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岁月里沉默着,和翠儿默默地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可他们心里最盼望的那个消息,却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板子村村口的大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中静静地俯瞰着这个小村子发生的故事。一个一条胳膊的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过村口,向着远方的地平线了望几眼就返身而去。几年的光景里,那个人的腰杆越来越弯,就象它旁边的那棵经不起风的槐树,终于歪得象一张弓了,于是他就用单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经常在树下歇息片刻,每次都会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好象就要呕吐了,这时他又会神奇般地喘过气来,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浓痰,嘴里还偶尔会骂骂咧咧的。
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腾起来,上百只火把映照着几十面红旗,夹裹着几百人浩浩荡荡地从大树下经过,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几座高炉。他们男女混杂,步伐整齐,口号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种钢铁物件,铁锅铁铲,铁瓢钢索,乃至驴嘴上的铁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炉已经被点燃了,在地平线上有如十几座小规模的火山,更象是燃烧的战场,远远地召唤着这亢奋的人流。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领头的谢国崖高喊着。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拥挤的人流应和着。
“前进——前进——前进进!”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一侧,他虽然无法大干特干了,但是他的拐杖是一只革命的象征,每次当他站在高处,用尽力气举起这只拐杖,再发出一声沙哑的高喊时,在高炉旁边奋战得筋疲力尽的人们就抬起头来,甚至暂时放下手里的铁钎,高声应和着他的呼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
“总路线万岁!”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旦、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参加了县里的会议。一开始,他们都为县委组织扩大会议传达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还没焐热,在自个家地里总共没拉下几泡屎,就要收走了?让板子村农民深翻土地提高亩产?要翻到两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书记豪情万丈,让大半村民都去炼钢,可周围百里不出铁矿石,全村会打铁的只有两个人,有一个几年前还改了行拉大粪去了,这钢可咋炼呢?这么多人去炼钢,种地不就荒废了?公社要让整个县城的二十三个村百分之八十都炼出好钢,百分之百都提高亩产,争取冒出两个卫星村。县里和公社有人出人,炼钢专家、农业生产专家全部下派,指导伟大的农村新革命。他们的决心影响了老旦和郭平原这些几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县委都有这样的决心,全国都动了起来,看来原来的那些农村经验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把咱领错路过,这次肯定也不会,啥也别说了,干!
于是,板子村的农民在村委会的带领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开始大力响应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跃进方针,疾风暴雨般地开展了新农村革命建设。板子村大队分成两个小队,一边按照县里提供的图纸盖起了炼钢高炉,一边开始在农田里深翻土地,希望在年底来一个钢铁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大丰收,照郭平原副村长的话说:两个卫星都要放!两个卫星都要高!
老旦没炼过铁,也二十年不曾种地了。对郭平原提出的农业生产卫星计划,他不敢妄自评论,这其实也并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标,而是县里给定的指标。亩产两千五百斤麦子,外加两千斤玉米,按全公社劳动力算人均,产粮近一千斤!俺的娘呦,那是什么光景?在自己的印象中,板子村辖区内的土地属于贫瘠地。离开板子村前,小麦亩产仿佛只有一百多斤,俗话说“种一葫芦打两瓢”,最高亩产也只有两百斤左右。听袁白先生说,在1952年,乡政府从修武等地引进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两个麦子新品种。1954年又从百泉试验站引进“碧码1号”、“碧码4号”新品种,大面积推广后,如今的平均亩产可以上升到二百五十斤,最高甚至达到四百八十斤。专家们指导说收完麦子还可以种上玉米,每亩还可以收上四百斤,一年下来的粮食最高产量应该在九百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点,顶多可以多上一到两成。解放前种地只施农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辅之以人、畜粪尿、绿肥、饼肥,再富裕点儿的还可以施下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长。到了初级社之后,一直到高级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户积肥早就交给集体施用,各家各户以计分的形式计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却没有根据各块土地的状况调整个量——那个铲大粪的谢聚财本就是个铁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却不知道该给地施多少。因此亩产不可能上窜太多?那么,这郭平原和谢国崖他们定下的那个四千五百斤的亩产量,如何才能实现?种两轮?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几百年了,这块土地就没有这么生长过东西。
从原先的互助生产合作组到高级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跑步前进的思维——这是毛主席嫌咱们慢哩,所以他老人家给咱们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提前让咱们进入共产主义,才能鼓足干劲追上英美哩!因为去年的大丰收,板子村的粮食和牲畜储备都达到了新的高峰。底气既足,老旦就灵活执行了公社的七分炼钢、三分种地的指示。他错开生产组和炼钢组的工作时间,让相当大一部分青壮劳动力在两边轮流倒替。这样,满足钢铁生产的同时,不至于让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与这股大干洪流同时来的,是一股政治冲击波。从去年起,县里面开始大规模地斗争右派。老旦用了两天的功夫才明白“右派”是啥鸡?巴玩意儿,但是又好象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斗争的目的却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建设了么?他们反对党领导的人民公社进程了么?他们好象什么也没干什么起眼儿的事情,就成了打击的对象,这其中竟包括那个事事讲原则和党性觉悟的储健!他一夜之间就被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就拉到一个农场去改造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组织县群工部门大力开展工作整风和意见征集,那也是党中央的号召啊,咋了成了对县委和省委的恶毒攻击呢?
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老旦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只是想不通,按照运动的标准,自己完全符合其中的反革命条件。储健曾经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还不符合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标准,身上还有严重的旧思想,怎么说也应该比储健要更象五类分子,可储健反倒成了右派?老旦想到此不禁庆幸,如果自己从朝鲜健康复员,没有变成残废,当了区里的官,现在没准就和储健一个下场了。这是沾了革命伤残,回到农村的光哪!自己从来不对板子村以外的事发表意见——也没那个水平,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让那些工作组的人不感兴趣。广播里说,那些对共产主义建设提出非分要求和无耻建议的人都被关起来了。只有如此,共产主义建设才有可靠的政治保障,要让这些黑五类分子看清楚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
这一年老旦年满四十,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红火样子,心情总算好了些,面上也带了些许红润。家里的地早就交给公社统一筹划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个生产监督组织,严格贯彻和执行公社制定的指导方针和生产任务。眼看着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密密麻麻得过分,虽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远远不能达到预期目标产量。饶是乡亲们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顾老娘还细心,那麦子仍然在人们失望的眼神里慢慢地黄了,很多麦穗并没有结出米粒儿来,一抓一把瘪子,亩产卫星看来是泡汤了。
谢老桂的钢铁小组业绩非凡,捷报频传,小半年来他们的十个高炉昼夜不息,刮风下雨都没停过。十座高炉每天炼出上百锭形状各异的钢胚,并迅速送往公社。钢铁组组长谢老桂从公社领回几面半扇门般大的奖状来在村子里炫耀,粮食组的谢国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心中暗骂那些不争气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进去了,怎也不见个高产?钢铁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极其到位,锅碗瓢勺就不说了,脸盆,合烙床子,甚至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门上生锈的铁钉,村中所有骡马的掌铁,都被扔进了高炉。最让谢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门口高高挂起的“光荣军属”铁牌和袁白先生的铁丝眼镜,是他亲自搜罗上来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员倒不是没留意到这两个物件,而是有点下不了手。铁件儿都被收在一处,一声令下就被大锤砸成了碎片。最后,那几把大锤也都塞进了高炉。老旦一度脑子发热,差点把自己的军功章也抖落出来交公,被女人劈手夺过了。
“疯了么你?锅可以不要,门口的牌子可以不要,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换来的?就和他们说都丢了!”
女人不由分说,手脚麻利地把它们用布包了,塞进了炕洞深处。
钢铁组产量虽大,那钢胚质量却不咋地,运钢胚的马车在路上颠散了一辆,厚厚的钢胚砸落在地上,竟有不少摔成了两半儿。但这已经算是丰功伟绩了,谢老桂在大队里说话的声调拔高了不少,裤腰也挺了起来。
不幸的是,钢铁组日夜奋战,人熬得了,炉子却撑不住,一个高炉由于雨天没有盖严实,炉身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缝,二子的小组管着这台高炉。半夜值班的时候,二子和几个乡亲给炉子掏渣子。估计是拿铁钎的那人用力猛了,伤到了它的内胆,那炉子突然间爆裂开一条几厘米的缝隙,一股透红的铁汁夹着哨声呲了出来。二子反应很快,一把就将拿铁钎的人扑倒了,那一注上千度高温的铁汁结结实实呲在了他的背后。二子并没有象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屹立不倒,豪言壮语更是没有,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便沉重地栽倒了。继续喷出的铁汁在他的背上和周围湿润的土地上劈劈啪啪暴裂着,二子强壮的身体在那团血红的铁块里迅速变形,收缩,发出“吱吱”的声响,随即变成了焦炭。等大队干部们赶到的时候,除了一只完整的手,人们已经无法认出二子别处的身体了。那是一团钢铁与骨肉的结合体,乌黑锃亮。在钢铁小组强烈坚持下,二子的父亲拿走了那只手去埋在别处,其他部分连同那上千斤铁块,被重新添进了高炉,眨眼之间就又化为铁水。
老旦大哭一场。这个自童年和自己厮打着长大的玩伴,和自己一样被抓去当国军,半路跑回来得了个安生,可最后这个死法比之战场上枪林弹雨的恐怖有过之而无不及,终归还没个全尸,没死在乱世之中,却死在共产主义的生产号角之下。
对粮食欠收问题,老旦等人早有所预感,但是没想到差这么多,算下来连原定人均的一半都不到,那些区县里来的专家们不是说没问题么?周围几个村子据说都超了,那里的土地产能和这边是一样的,怎么别人就能做到?半个月后就得麦收了,大队党支部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俺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出在雨水不够,咱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播种量上水,刘专家说过要按比例提高哩!”鳖怪是小组长,抢着发了言。
“你别胡鸡?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宽窄上的,哪有按着苗数来的?那不成了种水稻么?那个刘专家其实啥球也不懂,细皮嫩肉的,手上连块茧子都没有,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一看就没下过地,能知道地里的蹊跷?县里怎么派这么个球下来?”
谢国崖这几天急得满嘴燎泡,冲人说话就大声,他对郭平原十分抱怨,你还算老资历呢?就这么让县里面的头头们给耍了,下来的专家组吃吃喝喝几天,他的头就大了,放出一个四千五百斤的空炮,如今眼看着要砸脚了,他又说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够,领会不了专家组的生产意见,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耕种。日你奶奶的!还要怎么种?就差带着两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里了。
“国崖,你这话有情绪,俺不跟你计较,当时去县里和公社领任务,你也是在的,咋没见你放个屁?俺和专家谈工作,和公社定产量,你不是屙屎去了,就是买烟叶去了,你个球在哪哩?回来路上给人家点烟点了一路,也没见你提出啥有眉目的想法来?刘专家在地里讲课,你的头点的比那老母鸡还利索。你是生产组组长,你的脑子都熬了浆糊了?现在说人家胡鸡?巴勒,你早干球啥去了?啥细皮嫩肉连个茧子都没有,人家是生产技术中心的农业科学家!你这么乱说,是要破坏工农联合生产政策的!袁白先生,你把他这话记下来……”
文书袁白先生负责作会议记录,并不参与会议讨论和表态。这还是郭平原想出来的办法,为的是决策有据可查,袁白先生才高八斗,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铄,行文落笔轻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郭平原虽然农民出身,却没有种过几天地。自打莫名其妙的跟了八路,就跟着队伍抢粮吃,抢过伪军,抢过鬼子,还抢过治安团。要论中原土地平均亩产准确些个的数,他心里着实不太有谱,不过脑子里大概齐的概念还是在的。他粗略估算过,就算每片田里麦穗都齐刷刷沉甸甸的,亩产也不会超过一千斤。玉米亩产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八百斤,总亩产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八百斤。这还既得精耕细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风调雨顺的天公作美,可谁不知道板子村历来就不是风调雨顺的地儿?
亩产四千五百斤!这是县里定的指标。郭平原当时在公社会上听到这个数字时,脑子里“嗡”地响起一声闷雷,这不明摆着是扯蛋么!日后他这个粮食生产组组长还怎么当哩?经验丰富的郭平原宁不贪功,但决不犯错,万事给自己留余地,这是他当年和鬼子斡旋出的本领。于是,从公社会上回来,他便卖了个破绽,把这粮食生产组组长让给了谢国崖,谢国崖还以为是个顺水牵羊来的肉包子。如今他谢国崖明白了自己的顺水人情原来竟是一个点着捻儿的地雷,恼羞成怒不足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这不?自己一上纲上线,他谢国崖就瘪了嘴。尽管自己其实毫不生谢国崖的气,表面上还是要显出个恼怒的样子来。他越来越觉得谢国崖这家伙不是自己的对手,认为谢国崖空有一副狡诈心肠,刻薄本性,却总是嘴比脑子快,为人处事处处都是破绽。
“好了好了,这个就别记了,这是气话么……平原,国崖啊,咱们不兴吵了!现在说以前的事儿,啥球用都没有,咱板子村的班子向来是板砖一块,不能自家个往拧吧了弄。咱没达到目标,不是咱没有尽力,就是少面红旗么?俺看对咱板子村影响也不甚大。再大不了,公社给咱们支队部一个处分,咱们几个也不能屙粮食出来,公社书记还能把咱几个拉出去示众?咋了,卫星没上天,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还是板子村!再说了,咱们老桂的钢铁组拿了三面红旗了,也够显摆的了。俺觉得凡事也不能太认死理儿,大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咱心里都有个谱儿,那地里卫星没放出来,俺看谁也不用怪。俗话说,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汉,就是天天吃燕窝也没个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二百斤的产量,如今能翻这么多个跟头,俺觉得已经是个瞪眼睛的事儿了,原先订的那个目标啊,俺觉得换谁也达不到……”老旦想息事宁人。
“老书记!俺觉得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周围的几个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务,西河沿村还达到了五千多斤,已经超过了公社任务量,都是同样的地,一脚也只有一个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哩?过几天咱就要向公社里交代成绩了,这八九百斤怎么说的出口?咱可不能上来就说这目标根本达不到,那是总路线贯彻下来的任务目标,反对总路线,咱几个谁担的起这个罪名?”
“啥鸡?巴交代成绩?公社里面的那些个干部,俺看也都是些个二五眼,定任务瞎定,统计收成也没个章法。西河沿村俺有个亲戚常走动,前天问他你们是啥时候汇报的,他说啥球个汇报哩,找个通讯员捎个红喜报过去就上了册了。依俺看哪,那五千多斤亩产啊,八成是扯蛋扯出来的哩!”
谢国崖被郭平原驳斥一番后,觉得不能就这么下了软蛋,遂奋起反击。
“国崖啊,咱扯蛋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儿个只报上去八百多斤,大队书记已经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瞒产私分!公社里面刚下的布告。俺们村是公社里点了名的,要是也这么报,咱几个肯定跑不了这个右倾的帽子,没准还要严重,弄不好给咱们定个‘消极生产,破坏革命!’俺的娘呦!你们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郭平原呵呵一笑,摸了摸油光的头顶,甩还给谢国崖一个软中带硬的包袱。老旦越听越不是滋味,都啥时候了你们还为点面皮事儿瞎掐?
“不至于吧?咱共产党讲的可是实事求是,是多少就多少,咋能瞎报哩?俺当年打仗的时候,抓了多少俘虏就是多少,从来就没多报的。你这消息俺觉得有些蹊跷,地里长不出东西,关左派右派啥球关系?瞒产私分?咱大队的土地和粮食都是有数的,怎么瞒?怎么分?那不更是扯蛋么?”
老旦觉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个欺骗上级党组织的罪名。
“解放啊,这些天你有没有听听广播?整个平原上如今都是大丰收,河北那边一个大队报了几万斤,刘少奇同志都下去视察过了。俺们都晓得那是咋回事,主席来之前两天,周围田里的麦子都拢到一个田里,可为啥中央还通报表扬呢?这个事儿啊,解放,咱几个心知肚明,却不能不赶这个趟!公社已经让咱们建立公社食堂了,眼见这共产主义就要来了,咱不能落个后进不是?在座的都是老党员了,这个时候得先看看形势,再讲实事求是。”
老旦陡然被郭平原的话激起一阵怒火,倒不为他说要虚报,而是他言语中对自己的挖苦,自己入党的时间比之郭平原不知晚了多少,党龄还不如谢老桂,虽然是共和国的团级军官,可这老党员名号可真不敢卖弄。看看形势?郭平原这兔崽子在影射自己哩!当年自己就不会看形势,要是早点起义过来,还轮得着他说这风凉话?
“还是多向周围的村子打探打探,咱几个也到公社里转转,探探上面的意思,走着看吧……”
老旦一时语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俺后天去西堤北吹丧,给咱打听打听?俺估计没啥球不好整的……”鳖怪憋了半天插不进嘴,终于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打听他们未必说实话,后天你回过来个不着调的产量,俺们反倒更不好办。就按老郭的意思办,报个四千二百斤吧?不上不下,不就不左不右?”
谢国崖忙不迭地扔出一个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声说道:
“不是俺一个人的意思,这是咱大队党支部的决议,你可以上去汇报了……”
“瞒天过海……掩耳盗铃……无端改常,不变则亡……罪过……”袁白先生在一边磨叨了几句。
“你说个啥?”老旦等人俱都听不太懂这文绉绉的话。谢老桂坐得离袁白先生近,就扭脸问他。
“没个啥没个啥……俺是杞人忧天……”
“啥球‘七人有田’?别打岔!”谢国崖狠狠地说。
“叮零零……”
电话突然响了,把大伙都惊的一跳。电话是上周装的,除了往外打,还从来没有自己响过。
“哎!哪啊?”
老旦拿起电话喊道。听筒里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团,由于有五个大队的电话是串联起来的,一响全响,也不知道是找谁的。
“俺找板子村大队,其他人放下!”
一个声音大喊着,其他大队先后放下了电话。
“板子村么?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么?”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声音咋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战场上用的电话清楚多了。”
“废话少说,你们大队的亩产怎么还不报啊?人家都报完了,西堤北报的最高,四千六百斤哩!赶紧的啊,别太保守,明天下午到公社来开会,就这么着,挂啦!”
不等老旦说话,那边已经挂断了。徐书记的大嗓门震得老旦耳朵发麻,看众人的表情,估计他们也都听到了。
“报吧!不藏着掖着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谢老桂和郭平原是对的,公社并没有严格对各大队的生产任务予以统计和调查,所谓的登记在册,仅仅是某某大队来人报个数就行了。公社的干部们好象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听说板子村的亩产达到了四千二百斤,也稀里糊涂地给了一个奖状,想必是原来给板子村定的亩产指标也忘得干净了。老旦听郭平原描述了公社书记的夸奖,心里算是踏实了下来。报纸上最近开始离谱,甚至没谱了。亩产十几万斤的卫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麦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问郭平原,郭说听说那亩地里至少摞进去了十亩地的麦子,里面还藏着一条与麦穗儿齐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乡亲们历来有存粮的习惯,如今这个习惯终于被纠正了。公社党委下达了命令,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设立,任何村户不准存粮,连种子都不要留——都归了公社,还要种子干个球啥?
翠儿为这事儿愁的长一脑袋包,家里连个粮食粒儿都没了,这心里就象猫抓一样不踏实。牲口和农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儿只悔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经连夜把猪宰了,好赖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总要摆个带头的样子,屁颠屁颠的就把牛拉走了。翠儿无计,只能把刀磨得飞快,向着那几只母鸡下了手。
全村上下并没有为粮食卫星发射失败而沮丧的,相反他们都认为这是少有的丰收,大家的干劲儿依然高涨。人民食堂的出现让众人倍感新鲜,那感觉和在自己家里夹夹缩缩的吃饭可大相径庭。老旦只低头点了一锅烟,抬头看时,谢国崖刚盛的冒尖海碗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踪影,在村子里这本不稀奇,后生们吃饭就这个大跃进的速度,问题是这已经是他谢国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来,几乎得用双手抱着肚子才能走路了。开始的时候,老旦对村中劳力的胃口估计远远不足,喊饿的人竟有一小半,进食堂晚一些的没准还抱个空锅,革命群众们怨声载道,说这是啥球共产主义啊?连吃饭都不管个够。临村大队的人蹭过板子村食堂的饭,说你们这锅里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见几片肉,俺们村锅里面的猪肉都象娃娃拳头那么大,都共产主义了,吃饭还这么藏着掖着?饿着公社的群众,那可咋保持大跃进的革命劲头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饿坏革命群众这个罪名二人可担不起。毛主席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怎么吃!这么多的粮食一定要想办法吃完,一天三顿吃不完就吃五顿,板子村吃完了还有公社哪。二人挠着头皮算了笔账,咬牙决定加饭,重新计算供给量,厨子也再加两个,宁可撑死十对,不能饿着半双!
人民公社大食堂让众人敞开肚皮的做法,终于让革命群众们眉头舒展了。十几米长的面条,堆成山的馒头,以及那几口超大的菜锅里大块大块的猪肉,在自个家的哪舍得这么吃呢?穷日子里养下的习惯,吃个将就饱就行了,只有咱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才有这个气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费出现了,对于食堂提供的堆积如山的饭菜,革命群众们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种打仗冲锋的劲头,不再觉得把自己撑个贼死是一桩幸福的事,曾经深不见低的胃口变成了上顿三碗下顿可以半碗的没谱儿状态,反正饿不着了,干么还抢?原先自己吃饭的时候,地上掉个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粮食就没那么金贵了,谁让咱人民公社这么好哩?
转眼秋忙就过去了,豫北的秋风来得格外的早,秋雨还没有落下几层,那村口的杨树叶子竟然已经黄了落了。粮食收仓入库后,已经东倒西歪敞风漏气的高炉也终于偃旗息鼓了,方圆几十里地里再没有可供冶炼的铁件儿,谢老桂的搜索队搜遍了板子村和临村,就差刨祖坟拔棺材钉了。十座曾经日夜不息的高炉终于在娃娃们的破坏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与之同归于尽的是板子村周围几百棵生长经年的大树,通通成了高炉的柴火。村口的大杨树谁也不敢砍,据袁白先生讲那是板子村的灵脉,砍了就会落灾,当年的土匪曾经把老村长绑在树上烧,火苗刚起来,已经落霜的季节,竟然浇下来一场倾盆大雨,土匪在惊恐中逃去了,老村长毫发无损,村民们就把它供成了神。
与秋天同时来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众无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经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装了水,鸡鸭猪狗都成了公社的财产,被统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饭是公社严格禁止的,当然想做也做不了——没米也没锅!乡亲们面对着一片空白的秋后生活,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所谓收成,以及过冬的粮食和棉、布储备,都装进了公社和大队那一排排仓库,说是大家的,终归是在别人的圈儿里,心里还是酸酸的。眼见着天就冷了,这个共产主义的年过起来会是个啥样哪?
才刚入冬,板子村的宁静就被一连串最新指示冲破了。党中央向农村发出了“拔白旗、插红旗”的号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统统拔掉,把红旗普遍插起来!“白旗”和“灰旗”怎么拔?谁是“白旗”谁是“灰旗”,上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运动的目的是大破右倾保守思想,彻底批判部分富裕农民残余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使所谓的“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在思想上彻底破产。可板子村大队并没有“观潮派”,除了风瘫在家的老人和开裆裤没缝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队全体都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中,那热情是高涨的,并没有人在观潮旁观,连袁白先生都去炼钢拾柴了。“秋后算账”的右倾主义者就更没有了。好歹是个丰收年,这“秋后算账”实在无从谈起。大队委员会没办法,又不能不见成绩。老旦和郭平原、谢国崖等人分别去找愿意当“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义”,说俺不白旗谁白旗?县城里的教师如今都是右派,俺这秀才还不赶紧?这把子老骨头了,干半个时辰都能打摆子,自然应是“白旗”!老旦对袁白先生的仗义深为感激,偷偷塞给他一瓶烧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个荏谁也不往来的寡妇。谢国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赖几苗“白旗”算是凑出来了。老旦主持了两次全村大会,煞有介事的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对他们做了批判,号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热情,准备迎来新的生产任务。乡亲们都觉得这几个“白旗”十分滑稽,几个“白旗”自己也觉得很是新鲜,动不动还作个鬼脸儿,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谢国崖崩着个脸大声训斥着,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头叫驴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会就在哄笑声中草草收场了了。
这些日子,党中央让全国人民都要能读书,最好人人能写诗,人人能创作,在文化战线上也要来一次大跃进。春风吹到板子村,这里识字的总共也只几个人,老旦算一个。这作诗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于是大家都在家里磕磕巴巴的咬文嚼字,劲头虽足,无奈效果奇差。众人费了老劲也仅能背下几首毛主席诗词,认下来的字也就半箩筐,照着抄写都有困难。谢国崖的婆娘曾习的几个字,便觉得有了优势,诗量高产。谢国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齐,便觉得老婆伟大,竟然把诗贴到了村口。一组村民回来看到,却看不太懂,就请了袁白先生来看。老先生戴上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朗声念道: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袁白先生念完此诗,面无表情地摘下眼镜,默默说这诗还算押韵,在板子村已经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啧啧赞叹,说谢国崖的婆娘真是才高八斗哪,这首诗听起来很是提气哩!
没多久,众人就觉得作诗索然无味了。板子村人识得的字总数有限,排列组合很快用完,再产不出新奇之作来。皆说作诗这玩意可比种地难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韵,还得包含意义,真球费死脑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跃进热情迅速萎缩,只热闹了一阵,很快就被人忘了个干净。
两个月过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这几个人,总得换换吧?公社对板子村大队明确表示了不满,认为这个大队的拔旗工作力度明显不够,责令全村上下一千五百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谁是白的谁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紧张,为此颇伤脑筋。
郭平原带了两人去门庄公社的廖化营村考察。数日后,三人欢天喜地的回来了,那兴奋劲儿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经。
“解放啊,俺们这回去廖化营村走一走,算是开了窍啊!俺啥也不多说,你赶紧去那儿一趟,一看就明白!”
历来默默无闻的廖化营村因号召群众兴修水利成绩显著,得到了区里的通报表扬。郭平原考察归来,极力主张板子村学习廖化营村的经验,趁冬季农闲开展一项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边三个村中间的低洼地带修一座小规模的水库,通过水库把带子河与南边洛河的一条支流连接起来。这样,夏秋两季水量大的时候,带子河的水可以经由水库向周围几个大队有序分流,不会形成浪费。冬春两季水量少的时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来,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队。理论上讲,水库周边的几个村就四季水流不断了,板子村百年旱涝均遭的“老大难”问题,如此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来的隐痛。
带子河是一条窄窄的、不到两人深的河流,称之为水沟都不过分,三个年头两年旱一年涝的。可就是这样一条河灌溉着板子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六十里地去洛河北边的一条支流取水了。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没少发生战斗,自己内部也爆发过多次械斗,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几十年前的那次械斗里。直到日本鬼子来了,在河的上游筑起了水坝,大家都要看鬼子脸色喝水了,谢郭两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兴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为火热的生产运动,郭平原脑子也跟着热了,他甚至没有和大队支部商量就去公社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公社领导当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来:干!工程涉及的几个村子立马在公社主持下召开了几次碰头会,工程做了分工,四个村子四千多人立刻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设。
此时已入寒冬,天气干冷,镐头砸在地上火星四溅,除了几台苏联的老推土机,几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镐和锹以及有限的炸药来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众的革命热情如何高涨、如何不畏严寒,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坚实如铁的大地还是使工程进展缓慢。公社下发的炸药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风开始肆虐,革命群众要一劳永逸有水喝的建设热情终于被狂风吹得一干二净,开始怨声载道,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对这个工程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个工程是有点太过冒失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病倒了,生病的人相互影响,一倒就是一片。这个工程象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地,攻下来可以,但是必定死伤无数。可这不是一战兴亡天下事的战场,建设一个改善灌溉的水库和保护乡亲们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间在分量上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么?当年为新中国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和生命安全么?老旦站在诺大的工地上,望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心急如焚。全村能干活都在这里了,病倒的越来越多。老旦决定召集大队支部开会商量,讨论能否停工,到开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队里立刻吵成一团。
“不能!这已经不是咱板子村大队一家的事,周围几个村子已经同时动起来了,人家已经把工期赶在咱前面了。事儿是咱开的头,军令状也是咱立的!怎么能有点困难就往后缩了?到时候咱们的河渠不通,公共水库也修不起来,如何向公社交代?开春还要农忙哪?哪里能分出劳力来修水库?俺不同意,这是临阵脱逃,这是党性问题!是革命的原则问题!”
郭平原简直是声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时很少情绪外露的,共事以来,老旦从未见他如此失控过。
最近这些天,郭平原比他牵头立项的时候还要热情高涨,几乎天天战斗在工地上。他领导的几个突击队猛刨猛炸,昼夜轮番作战,战绩卓著,不过已经有五个人因为过度劳累而吐了血,郭平原自个两腿上冻得呲裂的血口子连成了片,大有为革命血染工地的劲头。郭平原无法理解老旦的退缩,一个战场上滚了近二十年的老兵,怎么能临阵脱逃?
“万事可以商量着来么?革命的原则问题是实事求是。咱修这个水库和引水渠,是为了改善用水和灌溉,对咱公社和咱大队来说,都是大事儿,但也不是太急的事儿!咱也并非开春就没了水吃,不必非得天寒地冻的硬和和老天爷对着干。在战场上,俺们面对强敌也有个避其锋芒迂回作战的战术。硬往敌人火力最猛的地方冲,牺牲了固然光荣,可是这种牺牲对战役的胜利没有实际好处!咱们村这一千多人,两个月下来已经累病了一百多个,冻伤工伤了五十多个,不少人还吐血拉血,浑身肿得象个萝卜。大白风已经刮起来,眼见着要下大雪了,那地会冻到五尺下面,真个象铁块一样!咱炸药已经没了,公社就给了那么些,就凭咱们手中那些工具,几个破拖拉机,要完成十里地的引水渠,咱干不了这么大的工程!干下来也得倒下一多半人,都累倒了病倒了,开春儿还怎么播种种地?不还是耽误生产?俺觉得几个村都应该缓一缓。七九河开的时候,风就小多了,可以举火烧地,那个时候咱们的准备也充足些,工期没准能赶上来。乡亲们养好身子骨,干起来也有劲儿,到时候劳动力咱也不缺,反正明年也不用炼钢了……总之,俺觉得不能眼看着乡亲们死在这个工程上,这才是党性问题和原则问题。这不是个较劲的事儿!更谈不上临阵脱逃!”
老旦皱眉说道。郭平原的高调令他反感,你他娘的是不是一天不上纲上线就没法儿活?这可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你个球的都不跟大家伙商量,竟然悄眯眯的直接去向公社邀功,立军令状,如今腿上血花花的口子天天晾着,诈唬谁哪?在战场上你连个轻伤都不算!但郭平原的冠冕堂皇的正儿八经还真不好驳,他为修水渠搭上半条老命倒也是真的,况且公社的意见在那里摆着,故老旦只能摆事实来讲道理了。
“俺觉得你们说的都对。平原说的是政治,解放说的是人情,两边都有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已经开了头,想退下来难,这不是咱一个大队说了算的。乡亲们苦是真的,咱谁看着都心疼,俺这两条腿一按一个坑,也都没好意思跟你们说。可是公社的命令没有变,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这个头又往后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个盲目生产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见,但是即便退也要有个章法。俺看这事得几个村子都通个气儿,大家伙一起来同公社商量,俺看别的大队也是硬撑着干哪!几个大队都要退,公社就要考虑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响了整个水利工程工期,别人会把屎盆子都扣过来,这个责任咱几个都担不起。所以么,俺觉得还是先和别的村子商量一下再作定夺吧!”
谢国崖这番少有的逻辑谨严的分析让郭平原刮目相看。这家伙啥时候开始用脑子想事儿了?话语中还不着痕迹地夹杂着对自己显摆伤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讽,一番话里竟包罗万象,莫非自己原来竟小看了他?很显然他是站在老旦那边的。郭平原强按捺着怒火,看了看正在抠脚丫的谢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谁不苦?人家东边那几个公社在搞‘聚家并屯’哩,几个大队的劳力全部集中,老弱病小都集中在一处,那生产能力就是不一样。俺看咱板子村大队是有些娇惯了,那上帮子村的劳动都是在民兵的监督之下的,稍有偷懒的就拎出来挂个白旗,其他人可以上来啐他们,那干劲儿自然不一样!公社也提倡用军事化管理出成绩,让俺带民兵管起来,吓唬吓唬大家,就不怕他们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几个也没啥稀奇的,要实现共产主义还怕得病受累?总之俺就一句话,咱板子村既然挑了军令状,就不能冒这个坏头,说咱‘临阵脱逃’是有些过,可就算给安上个‘畏难退缩’也很不好听,弄不好咱几个成了‘白旗’了!”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旦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人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它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不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旦。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旦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七十八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的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
“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旦,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
“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发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导自己只是个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着指头数,方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8军远在保定,老首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旦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来令他意外,好比黄鼠狼叨走一只鸡,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发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个球的算了!”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的抽烟,就知道男人那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想这两个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想来想去也没个主张,只能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的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旦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有些相信,忙又说到:
“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样,那个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俺跟你吵你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