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刚入冬不久,顺子的二女儿韩梅回来了。
韩梅明年毕业,在学校基本没有啥课了,所以今年回来得特别早。
韩梅回来时,菊花刚好在家,门是菊花给开的。菊花小时,对这个与刁家毫无干系的妹妹,还是挺好的。别说韩梅,那时刁顺子娶韩梅她妈回来,菊花也是高兴的。她妈带回个韩梅来,她还觉得是多了伴,多了个妹妹,两人在一间房里住了好几年,都没闹过啥矛盾。后来渐渐大了,人都夸韩梅长得漂亮时,她的心里就不怎么好受了。尤其是韩梅上高中后,一直暗暗下力要考大学,并且刁顺子还一个劲地支持后,她就对这个有心计的“野妹子”,不咋待见了。真的考上大学后,她们就几乎没有啥交流了。每年寒暑假,韩梅从商洛山回来,她也是尽量回避着,但从表面上,姐妹的脸也始终没有撕破。可这次回来,韩梅身后竟然还带了个个头在一米八左右,脸面也长得颇有几分高仓健意味的男同学后,菊花心里的五味瓶,就嘭地爆裂了。她打开门,韩梅给她把男同学还没介绍完,她鼻子一哼,就扭身上楼去了。她的房门很重地关上后,里面旋即就放起了龚琳娜的《忐忑》,声音很大,大得窗玻璃好像都有点忽闪。
韩梅把男同学急忙领进了自己房里。她这次回来,提前也没跟继父讲,所以房里到处都结满了蛛网。过去,她每次放假时,继父都是要提前好几天,就给她打扫房间,晾晒被褥的。
继父一直对她很好,虽然是个蹬三轮的,她也不屑于告诉人,但心里,还是非常感念的。韩梅这次回来带的男同学,其实也就是她的男朋友,已经恋爱一年多了,好在男友家里条件也很一般,是镇安县一个叫柴家坪的乡下人,父母都是农民,所以,她也就不避讳自己这个蹬三轮的继父了。
男友叫朱满仓,人很憨厚,对她也很好,她也去过朱满仓家了,他的父母,甚至要求他们明年无论如何要把婚结了。她也挺喜欢满仓的,可有一点,又让她很是纠结。如果跟朱满仓结了婚,就只能随他去乡下过一辈子了,料朱满仓也没有啥能耐,把自己再折腾到西京城来生活。她虽然也是乡下人,可毕竟是在西京城长大的,再回到乡下去,总是有些不甘心。这样一来二回的,朱满仓就有些不放心,她这次回来,朱满仓说啥都要跟着来一趟,说要见见她的继父,她也就把他领回来了。姐姐刁菊花对她的态度,她其实在考上大学后就慢慢感受到了,也在慢慢适应。但今天对她男友的这种态度,还是让她有些愤怒。可她又始终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自从亲生母亲去世后,她就越来越深刻地从姐姐菊花的眼睛里读出来了,尽管继父还一再说,自己就是他的亲闺女。
继父是在下午回来的,回来时带着他新娶的老婆。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年轻。继父在要结婚以前,是打电话跟她说过这事的。她的家庭地位,决定了她是咋都不能反对的,她记得她在电话里说,只要爸你觉得幸福就行。继父当时好像很感动,说话嗓子都有些哽咽。
继父和那个新娶回来的女人,对她和满仓都很热情,继父让她把那个叫素芬的女人喊姨,她和满仓就把她喊姨了。叫素芬的那个姨,忙忙活活弄了七八个菜,继父让她上楼去喊她姐,说一块儿吃顿团圆饭。她去喊了,门没叫开。继父说他去喊,他上去只喊了一声,里面的声音就突然又放大了一倍,那唱声简直是在鬼哭狼嚎了。继父好像想发火,但又很无奈地下来了,他说:“你姐说吃过了,不管她,咱们吃吧。”他们就跟继父和素芬姨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继父这几天很忙,好像是又接了一宗装台的活儿,迟早带着那个姨出出进进的,几乎是形影不离。断腿狗好了还是老样子,一直很乖巧地卧在三轮车上。继父对满仓很客气,还问过她一次,是不是定下来了?她回答说,哪有这事呀,就是同学,来西京逛逛就回去了。继父还专门问满仓晚上怎么住,她有些嗔怪地说,当然是在外边住旅馆了,家里哪来的地方呀。继父就到隔壁一家私人旅馆,给满仓订了间房,一晚上一百块,他总共给人家交了五百块押金。韩梅说,他自己有钱。继父说,人家到咱家来了就是客,咋还能让人家自己掏住店钱呢。韩梅很感动,继父出门时,没有戴手套,她还专门赶出去给继父送了一回。继父说还不太冷,但还是很欣慰地戴上了。
韩梅这次回来,觉得家里的空气是大不如前了。菊花姐过去也对她不冷不热的,可从来没有发展到不说话的地步,这次回来,几乎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她跟菊花的房门是平排着的,菊花在靠拐角的那间房里住,那间房,也比她的这间略大些,菊花出进,都要经过她门口的。过去经过时,总是会搭声腔,或进来走动一下,可现在,哪怕她把门开得再大,菊花都是目不斜视地端来直去,再不就是在房里大放音乐,震得人永远都只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过去家里是在一口锅里吃饭,这次回来,没见菊花到楼下吃过一次,要不就叫外卖,要不就是自己出去吃,明显跟那个素芬姨有些势不两立,跟她亲爸也不招嘴。连朱满仓都说,你这个姐,人咋怪怪的。韩梅不想让朱满仓知道家里的事太多,就说,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朱满仓过去只来过西京一次,对西京城很是新鲜,她就陪着逛了一些地方,晚上他在旅馆睡,因此,回家的时候就很少。但韩梅发现,朱满仓对自己依恋得越来越深了,她自己也有几乎控制不住感情的地方。昨天晚上,从大雁塔广场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朱满仓还要她去旅馆房间坐坐,她也有缱绻不舍的心情,就跟着去了。谁知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在亲吻过自己以后,竟然有往床上压的意思,她也想反抗,但内心又有继续往前探索一下的期待,反抗的力量就明显弱了一些。这家伙,也许是感觉到了这种心理暗示,就跟一条健壮的牯牛一样,嗵地把她压翻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平日呆头呆脑的家伙,竟然手脚那么快,几乎是不经意间,就把她外套的第一颗纽扣解开了,她仍在表示反抗,但反抗的力度并没有加强。紧接着,第二颗纽扣就解开了,她还是在适度地反抗着,那种适度甚至有些减弱。但当第三颗纽扣解开时,她突然猛一掌,把这条牯牛推出了老远,她觉得这一步是绝对不能迈出去的,一旦迈出,她就得跟这个乡巴佬去大山里过一辈子了,这是她截至目前,还都不能确定与朱满仓到底是同学还是男友关系的根本原因。她有些羞涩,也故意表示出某种愤怒神情地看着站在墙角的朱满仓,朱满仓就跟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几乎头都不敢抬地静候着老师的训斥。这就是她爱朱满仓的地方,以朱满仓的牛力气,听他自己说,他在家里,能搬动门口二百多斤重的大磨盘,一顿还吃过两斤半肉饺子,要强她这四十多公斤的“轻飘羽毛”之所难,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更何况,自己内心还有某种半推半就的东西。好就好在,他没有强她所难,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这也是她最终同意他跟着自己来西京玩几天的原因。
韩梅从朱满仓那里出来后,就决定还是让他明天就回去,再待几天,也许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她给他发了信息,让他明天就回镇安去。他说他还想再玩几天。她说不行,要玩你自己玩,她绝对不陪了。朱满仓很乖,就说明天回去。第二天一早,韩梅把朱满仓送到了车站,朱满仓说,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到镇安去玩,她说家里还有事,以后再说。朱满仓在跟他分手的那一刻,她是希望朱满仓能给她一个拥抱的,这么个男人,在人多广众场合,能给自己一个拥抱,是挺有面子的事,何况周边,还有年轻人也在这样做,甚至还有人在旁若无人地热吻着。朱满仓却提溜着两个土不拉叽的包包,就那样一步跨上了公交车,真是有些傻得冒青烟。车走了,她在向他招手,他也在向她招手,招着招着,她就感到心的一多半,好像是被这个乡下傻帽带走了。
韩梅回到家里,一切都冰冷得有些不能挨身,继父和那个姨,一连两天两夜了都没回来,菊花从昨晚出去,到现在也不见落屋,她想自己做顿饭吃,去厨房一看,什么都没有,倒是有几只老鼠,在锅台上爬来爬去的,见她进来,出出溜溜,从灶下一个新掏的窟窿里溜走了。她也不想做饭了,就去街边买了一个烤红薯,还买了一个鸡蛋灌饼,回来就着白开水一吃,然后就窝到床上了。
初冬的西京,已经特别冷了,家里又没有暖气,继父在她复习考大学的时候,倒是给她房里买了个电暖器,可那东西,只能热个局部,墙体永远都是冰森森的,只有床上,是最暖和的地方。她那几年高考复习,冬天基本都偎在床上。韩梅仔细打量着这间仅有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这就是她作为西京人的立足之地了。她知道,自己母亲死后,在这个大城市里,就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虽然继父对自己不错,可人家有亲生女儿,她自己心里,就自然隔着一层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这十四平方米的领地,一旦放弃,她就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了。在朱满仓离开她的一刹那间,她甚至想过,还不如跟他去镇安乡间过寒假,那里有热气腾腾的炭火,有视为掌上明珠的娇宠,有想把生命都交给自己的爱情,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远离,一旦亲近,她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父亲和母亲当初带着不满周岁的自己,从乡下到西京城来寻梦,把命都搭上了,自己如果再回到那个地方,似乎也对不起死去的父母。
她得守着西京城这十四平方米属于自己的房子,这里牵连着她另外的人生希冀和梦想。有时她甚至觉得,有些像守碉堡,碉堡大概也是冰冷冰冷的,守起来很艰难,但她得守。
这次回来,她甚至感到,守碉堡是需要像战士一样,手握钢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