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顺子原来也帮剧团应过不少急,跑过龙套。好几年前,团上演《窦娥冤》,开演前才发现,一个穿衙役的小角色,下午跟老婆吵架后,喝醉了,勉强撑到后台,嗵的一声倒在化妆间,就再扶不起来了。实在找不下人,有人就想到了顺子。
那天晚上,刚好团里雇顺子当道具死人,也就是窦娥替身,严格讲,是扮演窦娥的尸体。本来尸体是由演窦娥的演员自己装,可那几天,演员腰肌扭伤,卧不下去,就只好找替身了。虽然不需要啥表演,但动作也要麻利,干净,从后台冲到前台,倒下,再盖好白绸子,就五秒钟时间,这是导演和音乐、灯光、雷电、雪机、风声,以及换景人员掐死了的,任何一个部门,或者一个人,在五秒钟内不到位,就意味着戏穿帮了。关键“斩窦娥”是这个戏的最高潮,任何穿帮,都将减弱悲剧的气氛和效果。顺子为此在演出前,拿着白绸子,朝前台冲、卧了几十次,把胳膊肘、膝盖都磨破了,终于,第一场演出大获成功,以至于演出完后,大家都说,今晚演得最好的是顺子,那真是一具“演活了的死尸”,纹丝不动,只见绸子在雪中、风中飘荡。
就因为窦娥替身演得好,缺一个衙役,大家第一个也就想到了他。刚好,扮演衙役,跟扮演尸体也不冲突,衙役在杀窦娥的前一场,是四个人,拿着衙棍,出场“挖门”后,一直站到赃官判了窦娥死刑,宣布退堂为止。顺子把戏看得多了,跑龙套的那几下清清楚楚,“挖门”就是四个人出场后,向两个方向转身回撤,有点把门打开的意思。这活儿不说简单得跟一一样,起码也到不了二的份上。顺子是在后台,跟另外三个衙役走了一遍,就进化妆室了。帮他化妆的,是另一个衙役,先给他画了两个吊眼堂,眼堂两角,还画了两堆白眼粪,再画了一张翻嘴唇,左脸还粘了一撮毛,然后就让他藏在一个角落不要暴露,直到拿着衙棍上了场,大家才发现了他那独特的造型,几乎把后台人全笑翻了。连乐池里的乐手,都打乱了手上的铜器节奏。但他却十分严肃,认真,越严肃认真,喜剧效果越强烈,最后连演窦娥的演员,双手被衙役用竹签夹着拶着,也扑哧笑出声来,好在她那时是背对着观众的。演出结束后,瞿团就狠狠批评了帮他化妆的那个衙役,说他不严肃,拿艺术开玩笑。但顺子的演艺生涯,却从此正式开启了。
这些年,他也帮剧团顶过不少小角色,救过不少场,多是过场死尸,或者上场即被砍死、击毙的坏蛋,以及空中飞人之类的。前年搞一个大型纪念晚会,有一个《白毛女》片段,他还扮演过“白毛女”。那是“白毛女”在山间采野果,攀藤拽蔓,越溪过涧的一瞬间,因为有危险性,女演员自然是不敢上了,最后有人想到了顺子,谈好二百块飞一次,他就穿了白毛女的衣服,戴了乱蓬蓬的假发头套,从舞台上边的二道天桥,背对观众,一声“二百块”,斗胆飞了下去。
而演狗,这是第一次。
狗在舞台上,也是常出现的动物,就顺子知道有狗的戏,都不下十几本,《赵氏孤儿》里的“灵獒”,一般人是演不了的,那得有技巧,还要翻跟头。像《游龟山》里“赛虎犬”,戏里就比较多了,那基本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手中少不了的玩物,咬穷人,害百姓,无恶不作,但大多也就是翻滚几下,就被戏中的英雄豪杰,打得呜呼哀哉了。《杀狗劝妻》里的狗,就比较简单了,只是汪汪汪地出来叫几下,就被曹庄一刀劈死,滚一个“抢背”,下场了事。而《人面桃花》里的狗,虽然也算“文戏”,动作简单,但在舞台上待的时间却长,毕竟是要爬行的,所以相对就比较难受了。好在这条狗,导演要求要温顺,几乎没有啥技巧,能跟着主人跑就是了,高兴了,至多打几个滚。这狗始终只吃桃花喂的东西,可最后,还是让桃花亲手喂的食物,给毒死了,因为那食物是婆婆做了手脚的。毒死后,桃花抱着狗痛哭流涕,还唱了二十四句戏词,然后才把狗埋了的。
顺子接到任务后,下午就到舞台上去训练狗走路了,那真是一种非常艰难的走法,看着简单,可走一阵,就发现那不是人干的事。不仅腰痛背涨,而且头还发晕,尤其是跟桃花在桃林里奔跑的那几圈,几乎把人的命都能要了,但顺子训练得很认真,虽然屁股上的伤还未全好,趴在地上,那里始终有一种撕裂的疼痛感,但他还是忍着,坚持着,直到开演前,还在反复练习。
《人》剧终于拉开了首演的大幕。
顺子是穿着狗服,趴在舞台中间的一个土坡下,等待出场的。
不过今天,他首先还是关心拉开大幕的那一瞬间,观众是不是给布景鼓了掌,因为靳导说过,如果大幕拉开,没人为绚烂的桃花鼓掌,那就说明他们把景搞砸了。尽管彩排那天,已鼓过掌,可那毕竟是彩排,这是首演。何况彩排那天的掌声,还是墩子硬鼓捣出来的。今天才是关键呢。当大幕开启的时候,他甚至把两只狗爪子,很自然地抽到了胸前,他真想带头拍响第一掌,可他知道,这是在舞台上,他是扮成一条狗卧在这里,一动,就算“舞台事故”了。就在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时候,舞台下,突然响起了一种潮涌般的声音,甚至还有口哨声,把音乐几乎都遮盖了。是给景鼓掌了吗?但他又担心,是不是舞台上出了啥纰漏,观众鼓倒掌呢?尽管他戴着狗头,看周边的一切都很不方便,但他还是在尽力寻找着所有侧台人的表情,当他终于判断,那是一种兴奋和激动时,才明白戏是赢得碰头彩了,而这个碰头彩是给景的,因为主演还没出场。这个碰头彩,甚至让他对今晚扮演狗,都产生了很大的信心。
狗终于要出场了,连顺子也没想到,“它”一出场,就又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那肯定是给自己拍的,因为“它”从土坡后边一露头,那掌声和笑声,就溃坝一般涌上舞台了。人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没有任何人要求,“它”竟然在土坡上,还晃了几下脑袋,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十分讨好的举动。那掌声果然就又雷鸣了起来。在一刹那间,他甚至突然悟出了,靳导常说的“把握角色”、“创造角色”这些话的含义了。他一下就把狗这个角色的感觉找到了,竟然演得那么乖巧,那么温顺,那么自如,以至于在死的时候,桃花抱着“它”哭,他的内心也在流泪了。
演完死狗下来,所有人都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连靳导都表扬说:“顺子,演得好,恰到好处!”也给他扎了个大拇指。他还特别说了一句:“靳导,今晚观众可是给景鼓掌了噢。”
“鼓了,我知道,很好!”靳导很兴奋。
寇铁也表扬他了,不过那话,让他听了很不舒服:“真是一条好狗,没想到你还这么适合扮演狗的,好!”
这天晚上,首演十分成功,最后谢幕时,一连关了三次大幕,观众都不走。一些戏迷甚至拥上台,与扮演崔护和桃花的主演,合影留念到很晚都不离去,直到角儿由不耐烦,到彻底发火,这红火场面才散了的。
顺子一直扶着舞台上的一片桃花景片,那是尾声时,抢场抢上去的,因为没有用铁墩子支撑的时间,只能用手扶着。这片景后边是一个升降台,死去的桃花,要在升降台上起舞,真正戏里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可谢幕后,上台的观众,都要在这片桃花景前合影,顺子就站在景后,整整扶了半个多小时。他几次探出头来,看影合得咋样了,都被人呵斥了回去,甚至有那粗俗的,要他把裤带扎紧,说别把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直折腾到很晚,舞台灯才灭了。他从后台走出来时,竟然碰到了墩子。顺子问他咋这早就来了,他神秘地说:“专门来给咱景鼓掌的。靳导不是说,大幕一拉开,没人鼓掌,咱的景就算搞砸了吗?”顺子被感动了,就问他胳膊怎么样了,他说还行,说着还把那只受伤的胳膊动了动。墩子问他,狗是不是他演的?他还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的?”墩子说:“我看出来了,人家原来演狗的那个人,是小伙子,出场灵便得很,你出来笨得哟,跟熊瞎子一样。你猜我是咋看出你来的?”“咋看出的?”“原来那条狗,屁股扭得可欢了,而你每次一扭,就停,一扭,就停,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沟门子有痔疮的狗。”“去你娘的蛋哟。”
这天晚上,顺子回家,还把狗研究了半夜,弄啥就得把啥事弄得像回事嘛。第二天晚上,墩子就表扬他说,比先一晚上明显演得活泛多了。他回家还是研究,几乎每晚演出完,在家里都要学狗走几个来回,继续琢磨动作和细节。观众对这部戏,几乎一连声地说好,场场爆满,他激动得甚至还用三轮,把他的老师也接来看了一场,老师看完,倒是不以为然,在送回去的路上,老师说:“戏太闹了,太花哨了,景也喧宾夺主,太浮华了。崔护心里要是这样闹腾,就写不出那样好的诗了。”那么多观众都说好,就老师一个人说不好,他就觉得老师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他把狗演得正有点味道的时候,他听说,演狗的演员发烧好了,明晚就要来上班了,今晚他是最后一次扮演狗了。他突然觉得需要很好地画个句号。由于演出红火,几乎所有演员都在放大表演尺度,都想让自己的台词、动作、唱腔,赢得更多的掌声和叫好声,顺子剩下最后一次表现机会了,自是不想黯然收场。这天晚上,从出场,“它”就有些癫狂,不该摇头的地方摇头,不该扭屁股的地方扭屁股,跟着主人“跑圆场”,到了观众面前,“它”甚至还专门给观众做了个鬼脸。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在“它”死了以后,听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诚的唱腔时,“它”躺在主人公怀里,随着音乐的凄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飘荡起来。“它”可能是完全进入戏了,演桃花的演员,还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别动,可“它”还是止不住要飘然摇荡。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享受的过程是有音乐伴奏的,而这种伴奏,是让人要情不自禁地用手打拍子的。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笑炸了堂的东西,在耳旁连续闪爆,忽然,他想起这是在舞台上演戏,自己扮演的是一条狗,“它”的屁股特别的不舒服,是不是刚才扭动时把尾巴摇掉了,要不然底下人怎么会笑成这样呢,“它”把手伸去摸尾巴了,就在摸着尾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条死狗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戏比天大,今天他是把天大的乱子惹下了。
他刚下场,就被寇铁照屁股踹了三脚:“你狗日的是找死,找死,找死呢。你疯了是吧,你这条疯狗。”寇铁还要踢他,就被瞿团挡了。但后台所有人,明显对他都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瞿团问他是咋回事,他直说是恍惚了,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该死。他一直希望看到靳导,哪怕是劈头盖脸骂一顿,也比见不着人强。他听说,靳导是在看“它”满台胡来时,气得踢飞了凳子走的。他想去找靳导,赔个不是,可舞台上又要换景,走不开,就直等到戏毕,寇铁通知全体开会,靳导才从后台冲了出来。靳导眼珠子都是红的,头发好像也倒竖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猛虎下山的感觉。
音响部门早给靳导准备好了话筒,但靳导拿着话筒,半天没说话,整个舞台和池子里,真是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顺子是见过剧团演出完,开这种处理事故的紧急会议的,可这么严肃,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觉得要是有枪,靳导能现场把他崩了。他一直躲在那片桃花景后边,尽量不让更多人看见,他浑身一直在颤抖,抖得连身体挨着的景片都在颤动。这阵儿要是有地缝,他绝对想一头钻进去,哪怕再不让出来都行。
安静了许久,靳导终于开腔了:“大家不要觉得今晚演出是个偶然事故,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必然现象,不出这样那样的事故都不由人了。因为这几天,掌声太多了,所有人都疯了,不是一条死狗疯了的问题。刁顺子呢?刁顺子!”吓得他从景片后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身子,要比平常矮了许多,那几个弯折,倒是越来越大了。
有人见他这样子,就哧哧地笑起来。终于,大家忍不住哄堂大笑了。
顺子也不知大家都在笑什么,莫非身上哪儿又不对劲了?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大家就笑得更放肆了。
“没想到你刁顺子还有演喜剧的天分,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我就不明白,你不是不懂舞台的人,你不是街道闲人,你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让人无法容忍。我只能以为你是突然疯了,精神分裂了,再无法让今天这场世界上最糟糕、最丑陋、最无耻、最恶心的演出,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你连演一条狗的自控能力都没有,真是太悲哀了,太悲哀了……”靳导把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都给他用上了,他开始在听,后来脑子就一片轰鸣,再也不知道这个大嘴婆娘在说啥了,只见两片厚嘴唇在一张一合的,是一种失控的开合,好像也在发颤。他只感到,那开合的肉洞里,放射出来的,都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毒箭。这个胖婆娘在几天前,还那么可亲、可爱、可敬,可转眼间,就变成疯子了,真正的六亲不认。有人说,这婆娘一辈子是嫁给艺术了,可在他看来,这婆娘不是嫁给艺术了,而是嫁给一个疯子了,一个看不见形状的疯子,是让疯鬼附体了。他心里又在骂:“真是个臭婆娘。”
演狗,给自己带来了这大的羞辱和悲哀,他一生是再也不准备演狗了。
狗日的狗。
这天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可回到家里,又遇上了一件更让他挠心的事,菊花正式告诉他,她明天就要跟人到韩国去了,会去两三个月。他问干啥?她说去做美容。在她旁边,就站着一个头顶只剩下一缕头发在盘旋的男人,看上去,年龄不会比自己小多少,只是保养得好,松泡泡的皮肤泛着油光而已。他就有些明白是咋回事了。
他日夜做梦都希望菊花身边有个男人,可身边真正站着一个男人,又让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不好多问,也不敢多问,只喃喃着说,要注意安全。
菊花和那个男人就出门了。
他心里,这阵儿好像把底掉了似的,在房里转了一圈,又追出门来问:“需要钱吗?”
那个男人答了一句:“不用。你放心。”
菊花还故意向他肩头靠了靠,两人就走了。
顺子回到家里,木木地关上铁门后,就从门背后溜下去了。其实在剧场开会时,双腿就是要溜下去的,可他一直撑着,直撑到现在,到底还是撑不住,溜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