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那是清明节前的几天,顺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珠海一个啥子派出所的,问他是不是叫刁顺子。他说他叫刁顺子。又问他是不是有个哥叫刁大军,他说有个哥叫刁大军。对方就说,你能不能立即到珠海来一趟,你哥得胰腺癌,已经晚期了,没人照顾,希望你能来看一看。顺子就去了。
顺子平生,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当他按派出所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他哥刁大军时,刁大军已经彻底失去人形了。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认了,年前才在一起的,怎么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头发长得像一蓬深秋的蒿草,把脸面荒得,只剩下了巴掌大一块。“巴掌”中间那个“地标”建构———刁大军引以自豪的高鼻梁,已经歪向了一边。这是刁大军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有些女孩子,竟然十分露骨地说:“军哥,你猜我为啥上你的道吗?就因为你的鼻子,太坚挺,太性感,太有魅力了!”顺子已经不止一次的,眼看着那些女娃娃,当着人多广众的面,去亲吻刁大军的大鼻子。就是这个华山西峰一般高耸挺拔、棱角分明的鼻梁,竟然塌陷成一堆无人照看的破败老坟模样了,歪向一边的峰基,如同抽去了骨架撑持的松弛薄皮,又皱皱巴巴地,牵向同样凹陷了的嘴角。由嘴角到整个脸庞,都彻底沦陷了,尤其是那对眼眶,深陷得犹如两个无底黑洞,洞中微微泛起的那点弱光,无力地在他脸上扫射着,让他觉得有些毛发倒竖。怎么成这样了?刁大军怎么会成这样了?
他俯下身子喊了一声:“哥!”
那两个黑洞中的微弱光线,就被泪光慢慢淹没了。
顺子想找一块干净纸,给他哥擦擦眼泪,可床边什么也没有,最后勉强在床头找到一片,还是用过的,那痰迹已经干成硬痂了。
“哥,你这是咋了?”
刁大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声气。
顺子就哭了,哭得呜呜的,停不下来。
刁大军终于说话了:“别哭了,哥……能见一下你,就行了。这个世上……哥就……你这一个亲人了……”
刁大军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眼泪还是从眼角不住地往出溢着。在顺子的印象中,他大军哥一辈子就没流过眼泪。小时候,大军哥在菜地害人,把别人家修的头号种西瓜,用刀挖开一个口子,一勺勺掏出瓜瓤,跟他一起享用后,又给空心瓜里,拉了一泡稀粪,然后盖上盖,说让它继续长去。这瓜自然很快就烂了,因为两家有矛盾,那家人老在他家地畔子上做文章,甚至还偷偷摘过他家的辣椒、茄子、西红柿。这烂西瓜的事,自然很快就成了两家新的矛盾点。他爹不愿把事再往大的闹,当人家把臭西瓜嘭地砸到他家门上时,他爹就随手抽了一根铁锨把,将他和刁大军押跪在了庭院中,他当下就吓得尿到裤子上了。可大军哥,人家竟然把瞎事一包袱揽了,说那都是他一人干的,与顺子毫不相干。他爹就逼问顺子到底参与没,大军哥急忙又补了一句,说他知道个辣子,那晚他吃西瓜时,顺子早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他爹就又问顺子是不是的,顺子看着那扬在半空的铁锨把,就点了点头,他爹就叫他站起来了。然后,他爹就开始暴打刁大军,打得特别狠,有时一锨把过去,能把他打得朝前踉跄好几步,可刁大军不仅不躲,而且还要退回原地,等着继续打。顺子那时已经上到小学三年级了,他对奋不顾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视死如归这些词的理解,都是从大军哥身上开始的。
他从来没见大军哥哭过,因此,大军哥眼角的那股泪水,就让他特别心酸、难过。
直到这时,顺子才知道,刁大军这些年,其实根本没在澳门住,房是租在珠海这边一个叫湾仔的地方,听房东说,他很少在这里住,多数时候都在澳门那边赌博。是最近病了,才晃晃悠悠地回来,再没有出门的。顺子问房东,他的老婆呢?房东说不知道哪个是他老婆,反正带回来过不少女人。顺子就说有个叫“妈的”的,房东还是摇头说不知道,她只清楚地知道,刁大军还欠着她四个月零十七天的房租费。房东强烈要求顺子,必须把人尽快转走,要是死在这里,她以后的房就租不出去了。条件是,如果一两天内转走,房租可以免掉那十七天的零头。
顺子就决定把他哥往回接了。
可刁大军咋都不回去,说能见兄弟一面就行了,并且死死地抓着床沿不丢手,房东帮忙把他的手往下抠,一片指甲都抠折了。
顺子到底还是在房东的帮助下,勉强把他背上出租车,坐火车回西京了。
顺子把刁大军背回家时,村里有人看见了,这事很快就传开了。疤子叔甚至还有些不相信,那么雄健强悍的一个男人,怎么才三四个月时间,说病就病得“离死不远”了呢。晚上,他就来敲开了顺子的铁门,因为刁大军还欠着他几十万赌债着的。可当他看见刁大军那副萎蔫干瘪的样子时,还是吓了一跳。
刁大军一句话都没有,就那样平躺着。
疤子叔也一直干坐着,不过,他的眼睛,却一直在刁大军的脖子、手腕、手指头上游移着。
刁大军脖子上,戴着一个项链,右手一根指头上,箍了一个镶玉的金戒指,左手腕上,还套着一个玉镯子。
疤子叔就把那几样东西往死里盯,几乎都能盯出血来了。
大概是盯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刁大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伸进脖子里,窸窸窣窣地摸出了那条项链。项链上还有一个坠子。顺子过去听菊花说过,她大军伯光脖子上的东西,就值好几十万呢。刁大军就把这个值好几十万的东西,交给了疤子叔,并且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两清……两清了,别再找顺子……麻烦了……”
疤子叔收了项链,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把眼睛,又追光灯似的,集中到了刁大军戴戒指和玉镯子的左右手上。
刁大军说:“我总得……给顺子……留点念想吧……”
顺子急忙说:“我不要,哥,既然欠人家的,就都给人家。”说完顺子就难过地出去了。
刁大军终于被疤子叔盯得闭上了眼睛,不过在闭眼睛的同时,把手也颤巍巍地交给了疤子叔,疤子叔就先把玉镯卸了。
左手上的玉镯倒是好卸,几乎一抹就下来了,因为那胖手,已瘦得自己就缩成了鸡爪子状。可右手上的戒指,还是很让疤子叔费了一番工夫的。
虽然刁大军浑身都走失了水分,像一个霜杀的萝卜一样萎蔫在那里,但指关节并没有变小,套戒指的那个骨节,甚至还有点增大。疤子叔为卸它,连汗都挣出来了,最终是把那块松肉皮,用随身带着的挖耳勺,一点点别着、拨着,才勉强退下来的。当戒指退下来后,那根没有血色的指头,甚至还出现了一片软组织受损后的淤瘢。
退下戒指后,疤子叔那白石灰一样不见阳光的脸面,也并没有露出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满意神色,只拍了拍刁大军的胸脯说:“你好好休息,叔走了。”然后起身就扬长而去了。
疤子叔走后好久,刁大军眼睛都闭着,不过牙齿始终有错动声。
顺子是把刁大军安排在自己床上躺着的,在往回接的路上,刁大军就说,回去绝对不进医院,他不能再花弟弟的冤枉钱,他知道弟弟挣的每一个钱都不容易。顺子答应了,但回来还是四处打问老中医,在做最后的努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哥在床上等死。
一个据说看肝癌、胰腺癌特别厉害的“老中医”,就被他从华山脚下接来了。这还是听剧团一个名演说的,说大医院看不好的,人家都“扳”回来了。抱着一线希望,他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华阴县把人接了来。所谓老中医,只是一个称谓,人其实只有三十几岁,话很少,显得很老成。人家光号脉就号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开药方子,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每开一样药,还都要计算半天,那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倒是让顺子心里产生了不少希望。他几次问,人还有救没有?“老中医”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病情,问饮食,问大小便,最后又说了说药的熬法、喝法之类的,顺子怕记不住,还专门一样样记在了一个装台用的记事本上。直到“老中医”临出门了,他还在问,病人到底有救没救?“老中医”才回答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要看他的造化了。”他给人家付了两千块钱的出诊费,把人千恩万谢地打发走了。
就在他把他哥接回来的第四天,菊花也突然回来了。
菊花是那个叫谭道贵的名酒代理商陪着回来的。
当时顺子刚好给他哥抓药回来,一个女的叫了他一声爸,他回过头看了看,一男一女,是挽着胳膊站在他身后的。他完全没有把人认出来,以为是人家把人叫错了,就继续回头往家里走。那女的又叫了一声,他才确认是菊花,可回过头再看,仍然没有菊花的影子。那女的就笑了,不过笑时,是用双手托着脸颊的,好像生怕把脸笑扯了似的。在一刹那间,他突然明白这就是菊花了,菊花是跟人去韩国做美容了,这副模样,大概就是美容的结果了。
他仔细把面前的这个女人看了看,果然就是菊花了,变化之大,真的是让他大吃一惊。没想到,美容还真的能把一个人的面貌、甚至脸形都彻底改变了。首先是鼻子给隆起来了,隆得跟他大军伯过去的鼻子一样,高得有些假,不过,大概是皮绷得有点紧,那鼻子整体是发着亮光的。菊花原来额头窄,下巴也窄,脸长,有些像织布梭子状,这下先从发型变起,窄额头,被齐眉短发全覆盖了。脸形也做了大改观,成鹅蛋形了,真有点像菊花平常最喜欢的美国电影明星奥黛丽·赫本了,顺子毕竟是城里人,从小到大也没少看过电影,对国内国际大牌明星还是不陌生的。加之赫本的许多照片,菊花一直都是贴在墙上、别在钱包里的。不过为啥要把脸都弄成外国人的,他还是不理解。咋看咋都有些怪。何况毕竟还是不像。还反倒让菊花不成菊花了。
好在菊花的脾气是有些变了,见了他,再不是过去那种带理不理的神情了,甚至又恢复把他叫爸了,这让他还是欣慰了许多。就在他们要进门的时候,他先把她大军伯的事说了一遍,他害怕菊花对她大军伯还生着气呢。谁知菊花好像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忘了似的,说:“得亏没跟他去澳门,要去了澳门,我可就错过天下最好的老公了。”说着,她还把谭道贵的胖脸啵了一下,弄得顺子都有些转不过向。
菊花去看了大军伯,刁大军面对这个突然蛹化蝶了的侄女,有些羞愧难当。菊花大大气气地安慰了他一番,然后告诉父亲说,她这几天就要离开西京,跟老公到东北开公司,推销名酒去了。还说这美容才是第一步,老公还安排要给她做第二、第三次呢,直到完全像赫本为止。顺子笑着说:“那完全像人家了,我的闺女呢?”菊花就说:“你的闺女像赫本了还不好哇。”顺子说:“我的闺女像人家了,还好吗?”菊花说:“俺老公可是一心要把俺塑造成第二个奥黛丽·赫本,气死她乌格格,你说是不是,老公。”“气人家乌格格干啥?”顺子问。菊花说:“你不懂爸。是不是呀我的老公?”菊花说着,又啵了谭道贵一下,顺子就有些发晕,他看菊花一口一个老公老公的,又悄声问她:“把证领了?”菊花就笑他老旧,说都啥年月了,还要那玩意儿。顺子说,还是领一个好。菊花说,他们在大连把房都买了。顺子问:“再不回来住了?”菊花说:“不住了,爸,你也要保重,等将来干不动了,我就接你去大连,那儿是海边,空气环境好极了。”
菊花说完,就挎着谭道贵的胳膊走了,走时还给他了一万块钱,他不要,菊花硬是塞在了他的口袋里。
他一直把菊花送到大门外,眼里有一种东西咋都抽不回去,就慢慢流出来了。在菊花走到看不见的时候,他还把双手合在胸前,说了一声“老天保佑”,才慢慢转过身。
就在顺子出门接他哥,回来又四处张罗找医生看病的这几天,先后有好几家外地剧团来西京城演出,几个剧场都先后给顺子打电话,要他准备接活儿。他把事情都安排给了大吊和猴子,谁知他一不在,大吊和猴子他们就弄不到一块儿,动不动就吵起来了,安排事情也没人听,气得大吊就来给顺子告状,并想叫他赶紧上班。顺子家里是明显走不开了,病人得伺候,关键是熬药有特别大的讲究,二十四小时关不了火,离不了人。大吊就说让他媳妇周桂荣来,说周桂荣伺候病人绝对是一把好手,在家里,他爷他奶都是周桂荣养老送终的。还真是没有再好的办法了,他就答应让周桂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