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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张艮为例

6

去往东山水库,要穿过大片大片的庄田,如今正被城市蚕食鲸吞,脚手架密集高耸,比庄稼长得还疯。穿过辛庄,一片青绿的稻田中间,红门高拱,彩球飘扬,纸屑遍地,看得出是刚刚举行过什么工程奠基仪式,十几台大型挖掘机喷着黑烟,鸣响喇叭,就像一头头野猪在碧绿的稻田撒野,爽整的稻田像被一把把手术刀拉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褐色大口,稻秧纷纷倒伏,被飞扬的尘土覆盖成一片灰白。

靠近路边的一块稻田里,一个老汉竟然还在撒肥,我靠路边停下车,下车走向老汉,说:“大叔,挖掘机马上就要挖到这里了,你还撒肥,能收上?”

老汉说:“种了一趟,该追肥了,看着心疼么,你说这庄稼长得多俊。”

张艮抚摸着稻穗说:“多么整爽的庄稼,一个来月都等不住啊。”

老汉说:“人家说等不住么,唉,你说种上了等收了也成,急啥么。”

张艮说:“老哥,不是等不住,是人家根本就没考虑过咱们这些人的感受。”

我说:“庄稼种上了,只要争取是给补偿的。”

这种事在张庄也出现过。张庄工业园区地征好了,批文迟迟不见下来,农民就种上了庄稼。批文一下来,立即就奠基开工,绿油油的麦子正在灌浆,农民拦挡不让开工,说缓一个月,麦子收了再开工。可园区被确定为向市成立三十周年庆典献礼工程,谁敢耽误。最后研究给予麦子适当补偿,一个老汉就说不是个钱的事噻,这么好的庄稼,造孽么,你们看着不心疼?可没人回答他。

张艮瞪了我一眼说:“这是个钱的事?!”

“闹过了,人家宁给你补钱,也不让时间么。”老汉说,“工程要是卡壳了,说不定我这稻子还能收上。”

张艮说:“老哥,那只是妄想啊。”

我也觉得悲凉啊,他们把收成寄托在工程卡壳上,那几率真是太小了。

进入东山山脉,潮润的气息携裹着山花、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通向水库的路弯道多,路面不平,颠簸得厉害,我把车尽量往慢里开,反正是打发时间。

张艮把窗子摇下来,说:“你说在这东山坡建这园区那园区差啥?要路有路,要水有水,咋就偏要占那么好的地?不是讲科学发展么,吨粮田上建园区就是科学发展观了?”

我说:“人家投资商就看上那里么。”

张艮说:“投资商就是爷?那要这么说我要是个有钱人,我还想在天安门上挂照片哩,能让我挂么?”

在一个岔路口,张艮喊起来,“向左,向左。”

我说:“去水库应该向右,左边就上山了。”

张艮说:“我知道,我家祖坟在左边,去坟上看看。”

我才明白他为啥上东山来,可想想说:“今天好像不是什么鬼节日?离七月十五鬼节还远呢吧。”

张艮翻我一眼,说:“你只有节日到了才会去老人家里?路过也不进去看看么?”

我吐吐舌头。

东山坡是方圆村庄的墓地。在一圈坟堆前,他把蛋糕、饼干、香肠、罐头拆开,分别供奉在每座坟前,点上三炷香,然后跪在那里一张一张烧纸。我也跪下来和他一起烧纸。

“我老家不是本地的,民国二十七年,老家大灾荒,我家饿死的人过半,东奔西走逃难,我太爷带着一家四口一路靠给人拉长工讨生活。太爷种庄稼一把好手,可脾气杠,常常和主家闹翻拖家带口走了。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想有自己一个庄院,再有点地。到核桃村给地主朱长顺拉活,为了一升稻子,太爷和朱长顺起了口舌,结果朱长顺一抡烟锅打在太爷的太阳穴上,太爷倒下去再没起来。朱长顺打官司吃过亏,不愿再打官司,给了我家一个庄台子和五亩水浇地,我家这才有了立足之地。到爷爷辈人丁兴旺,四儿四女。五亩地,一大家子人刚够维持生活。我奶奶别看一双小脚还没三寸长,却会谋算日子,奶奶说吃一斤能活,吃半斤能活,吃三两能活,饿死不是因为吃得少,而是断了顿。奶奶说由着肚子穿不了裤子。每年粮食下来,只留够一家人半年的口粮,其余的全用来置地,那半年光阴就瓜果野菜代了。一年一亩两亩的置地,到解放时,我家已有二十亩地了。土地收归大集体,奶奶死活不交地契,把地契裹在贴身的兜兜里。奶奶不交地契,还追着工作组骂,人家就开她的批斗会,台上台下的斗,还把我们家的成分由富农改成了地主,奶奶当着村里人的面把地契吞了,上了吊。其实奶奶吞的只是一张纸,地契她交给爷爷藏起来。”

纸烧完,张艮将酒瓶打开,以瓶盖做酒杯,一杯一杯奠向每座坟头,磕头作揖,十分虔敬。坟地里爬地红花开得正艳。

“我爷爷死于六一年春上。那年月你没赶上,尤其到六一年,三年困难时期最后一年,惨着哩,三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没粮食,吃草根、草叶、树根、树皮,树剥了皮白森森的,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地上长出来啥吃啥,就像家家都支着药罐熬药,村子飘荡着闭气的中药味。浮肿的,中毒的,上吊的,跳渠的,前面走着个人,栽倒就死了,断了顿,男人三四天就死了,女从比男人能多活三四天……人跑开了,往山里跑,口外跑,我三个叔叔就是那年跑了,二叔和小叔两个上了新疆,后来跟着部队烧荒,落在了建设兵团,三叔在西安城里打零工,最后落在了西安,就我爹守了下来,我爹是长子么。”

我插话说:“核桃村是水浇地,年种年收的,也这么艰难?”

“正因为是水浇地么,旱涝保收,产量又高,比靠天吃饭的地方更艰难,那时间正勒紧裤带给苏联还债,公粮任务下得重,打得越多缴得越多,吃不着么,最后是部队下来催粮,一天的口粮不够一顿吃,全国都闹饥荒,别看咱这里是水田,饿死的比靠天吃饭的山区多多了。”

张艮抿了一口酒,望着远山,目光一片空茫。

“要说我爷爷还是胀死的,是吃了观音土胀死的。我记得一到吃饭时候,爷爷就不见了。他躲出去了,为了给家里省一口吃的。一天早晨,爷爷给张庄人抬了回来,是张庄大队队长带着民兵抬回来的,那大队长说我们没动他一指头,他是半夜偷吃了我们张庄的观音土,又喝了清水沟的水,胀死的,早晨去守观音土的民兵发现他的时候,已经硬了。那大队长觉得过意不去,还给我家送了半袋子观音土。那年我六岁,娘捂了我的眼睛不让看,可我还是从指头缝里看得清清楚楚。爷爷的头跟现在娃娃买的那骷髅头一模一样,就是裹了一层皮,血管像蚯蚓一样蓝乌乌的,肚子鼓胀得像座小山,就像怀着娃。观音土你怕是不知道,能吃,可吃上胀,一喝水最容易胀死。爷爷比我的个头还高,一米八,死的时候只剩下四十多斤。不要说棺材,连张新席子都没有,用草帘子卷了。人连哭的劲都没,更别说像现在这么隆重摆席设宴披麻戴孝四吹八念的。不久我大哥也死了,饿急了偷着泡了一碗杏仁,吃了中毒死了。我也差点没命了,眼睛旋出两个深坑,眼眶放得住鸡蛋。那年核桃大队饿死了三十二个,张庄大队才饿死十七个,这县志里都写着,核桃村的女子都争抢着往张庄嫁,因为张庄有观音土。”

张艮把酒奠完,把那包“芙蓉王”烟拆开,一根一根点着插在每座坟前,青烟袅袅升起。张艮坐在坟前,点了支烟,狠吸了一口悠悠吐出来,眼里蒙着泪水,我的眼里也潮润了。

“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我爹想把我家原本那二十几亩地分到我家名下,可是朱家人不同意,打乱了往下分。我爹拿着地契,找了这个,找了那个,磕头作揖的,说那二十几亩地原本就是我爷爷拿命换下的,现在又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就该把地分回来。人家说你想复辟,想反攻倒算?我爹就吓坏了,那可是大罪名,才改革开放,人们还是那个观念。后来我爹心里装了事,经常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有一回喝了酒到田里去,结果掉到大渠里,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还不到五十岁啊。”

山风很有耐劲,悠长地刮着,张艮灰白的头发一片纷乱,他理了理头发,站起来,高仰着头吐一口长气出来,说:“人活一辈子,重要的就是个善终么,我家几辈人里都有没善终的人啊。”

上车前,张艮回头看看坟地说:“我那老院子是我们人老几辈子守下来的,逢年过节,老人们的魂灵都会回家里来,就是平日托个梦也近便,你说我搬到城里,他们还能找到吗?有一回娘给我托梦说腰疼,连续三个晚上,我觉得娘坟里有事,请了阴阳念经起坟。坟打开一看,胳膊粗的树根从娘的腰下穿过。你是研究生,不相信这些,给你说啥。”

又说:“好歹你让我们这一代人活完,我们死了,儿孙辈肯定都不守了,急啥么,就像狼撵到沟子上了?”

刚刚到了水库停下车,镇长又打来电话,我忙往远走了几步接听。

镇长说你是不是没看住让张良又跑回来了?我看了张艮一眼说没有呀,和我在一起,我们已到东山水库。镇长说我咋看到一口锅农家乐大门口有个人闪来闪去像张良?我说真的和我在一起,要不让他跟你说说话?镇长立刻说别,别别,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带到东山水库,你这一招高,他想吃啥就给他吃啥,别心疼钱,只要把人给我缠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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