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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唾沫飞

陈四花的叫骂声总是那么突兀而激昂,就像打过老埂坪的白雨(暴雨),噼里啪啦,尘烟四起,电闪雷鸣。陈四花骂起大街来,老墙头都起土,连鸟儿都感到振奋。绝大多数情况下,陈四花都是为了儿子石头在骂大街。陈四花自嫁给万福,一生一个丫头,一生一个丫头,一口气就生出四个丫头。老万就万福一个儿,和所有单传人家一样,盼个男孙子眼睛都盼成绿豆了。老万木讷,又是当公公的,不好说啥,只是甩脸子,抡家什,唉声叹气,婆婆却是啥话都骂得出来,骂陈四花一点都不值钱,一张一个丫头,一叉一个丫头,除了会生丫头还会干啥?

陈四花虽然生性泼辣,但也自知不占理,不敢顶着公公婆婆生事,泪没少咽,气没少窝,憋着一口气箍住万福白日黑夜的不让消停,一个接一个生,终于在又生下一个丫头后生下了儿子石头,一家人顶在头上害怕吓了,含在嘴里害怕化了,谁惹了石头,就等于把天戳了个窟窿。从此,陈四花嘴里哼的不再是谣曲,而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幸福的歌声传四方”。

今儿也不例外,陈四花还是为了石头骂大街。不过往日多数情况下陈四花骂大街没有明确目标,这石头阴,在外面受了气,挨了揍,咋问都不说是谁干的。陈四花往往需要通过咒骂人家现身。可今儿目标却十分明确——六喜,因此骂声就更加响亮而激愤,像旋风卷过。陈四花是个高大的女人,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石头却随了爹,又瘦又小,被他娘扯着一条胳膊,斜趔着跟头流星,就像提拽着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羊羔。

今儿个立夏。老埂坪有传统,立夏这天生产队要放半天假,这个下午老埂坪的社员没有出工。又逢星期天,学生也在家。吃过午饭,大人们都聚在大队部,会计在院里栽个树杈,一根松木耧杆一头架在院墙上,一头架在树杈上,把那杆大秤挂上去。立夏称体重是老埂坪老传统了,立夏过秤可免疰夏,体重增了,就说“发福”,体重减了,就说“消肉”,是不能像平日那样胡说胡闹的。大人秤,娃娃也秤,双手拉住秤钩、两足悬空秤,过小的娃娃专门备了个箩筐,吊在秤钩上秤。大队部热闹得跟赶集似的。

从陈四花家到六喜家,要经过大队部,因此,随着陈四花的骂声飞扬开来,人们便从大队部涌出来,这种热闹是不能放过的。霎时村巷便热闹了起来,到处是人。

事情起于今天上午。

六喜剜了一背斗猪草背回家倒进猪槽,看看已是小晌午时分,撂下背斗就往葫芦坡来了。老埂坪人家的自留地都在葫芦坡。葫芦吊大,娃娃绊大。坡地最适宜种葫芦,家家都种着葫芦。瓜菜半年粮,葫芦能存放,只要无伤,架空透风,可以存放到冬天。不过,在葫芦坡,鸠山家自留地却种着瓜。有西瓜、香瓜、哈密蛋、胀死狗。鸠山的爷爷是一个瘸子,那年被抓了壮丁,逃跑时让团长一枪打在了胯骨上,一条腿吃不上劲,挣工分不得力,每年就靠在自留地种瓜换口粮。已七十过了,两个儿子先他死了,他却越活越旺,辈分又大,人们就叫老不死的。西瓜还得一段时日才能熟,西瓜没熟,不如葫芦,可香瓜、哈密瓜已有锤头大,出味儿了,远远就闻得见,虽未熟透,却是脆甜可口。人老有三多,尿尿鼻涕瞌睡多,何况这蒸笼一般的夏日,山野里日头像蜜蜂毒辣辣的蜇人。六喜正是踩着这个点儿往葫芦坡来的。老不死的守瓜像守命,睡着了当然好,没睡着他也不怯,一个走起路来满世界都坑洼不平的老瘸子,要追他还不是龟兔赛跑?可到了葫芦坡,六喜才发现偷瓜没戏,因为社员就在葫芦坡对面锄糜子,一沟之隔,看得一清二楚。他就佯装在自家自留地里转了一圈,拔了几把草,无精打采往回走。翻过刺疙瘩峁看到猪头万家时,心里一动就往猪头万家来了。

六喜给猪头万谋下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给猪头万谋事有两个来由。

第一个来由跟外号有关。六喜外号“蔫锤”。要说外号,谁没外号?老公鸡、猪头万、鸠山、松井、胡汉三、松包、筛子头、病猫……都是外号。娃娃有,大人也有,就连老埂坪小学黄校长也有外号。黄校长大名黄承仁,与《白毛女》中那个黄世仁一字之差,就取了外号黄世仁。说起来这外号是六喜起的,可公开叫出去的却是陶世宽。

有一次,陶世宽找黄校长就在高音喇叭上喊,平时叫黄校长黄世仁叫顺嘴了,脱口就喊了出来。喊了三四次,才明白过来,又忙纠正说不是黄世仁,是黄承仁黄校长,不是黄世仁,是黄校长黄承仁。

可“蔫锤”这个外号让六喜不堪其辱。

“蔫锤”这个外号是由“哑巴”演绎而来的。六喜三岁多了还不说话,人们都以为是个哑巴,可溜至背后猛喝一声,他会“哇”出一声来,分明又听得见。村里人就安慰齐福来和白巧凤说九哑十聋,听得见多半不会是哑巴。老辈人说麻雀嘴巧,生下会叫。于是齐福来一家便打麻雀给六喜吃。六喜每天都吃一两只麻雀。过了四岁还不见说话,人们便都以为这娃这辈子命定是个哑巴了,娃娃群里也就有了“哑巴”这个外号。一叫“哑巴”,六喜掉头就走开了。五岁的一天,六喜忽然说话了。齐福来和白巧凤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奶奶更是紧搂着鼻涕涎水流了一身。六喜会说话了,却已和庄子上的娃娃隔膜了,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孤独、沉默、冷漠。娃娃们照样把他当哑巴待,狭路相逢就围起来学哑巴耍笑捉弄,“哑巴”“哑巴”地叫着。

忽然一天,娃娃们发现“哑巴”这个外号不贴切了,六喜会说话了,就给改成了“瓷锤”。“瓷锤”是骂人话,有呆、痴、愣、笨,甚至是蠢的意思。“瓷锤”叫过一段时日,又觉得也不贴切,因为六喜反应机敏,趁他不备偷袭,他总能敏捷躲开,而还击出手利索,又准又狠。通过争论总结,认为六喜不是“瓷”而是“蔫”。在老埂坪人看来,凡心里都有大主意的,表面看上去都“蔫”,老埂坪有“蔫牛踢死人”、“打盹的骚胡心里谋事”、“下口的狗不叫”的说法,说的都是“蔫”这种特征,六喜正是具备这种“蔫”的特征,吃了谁的亏总要还给谁,不要说娃娃,即使大人占了他的便宜,也要从你身上拐弯抹角找回去。

于是,他们就把“瓷锤”改成了“蔫锤”。“蔫锤”一叫出来,他们惊喜了,欢呼了,这真是世上最好的外号。因为“蔫锤”有另一层含义。“锤子”在老埂坪是指男人的家伙。而“蔫锤”又正好是顺口溜“四大蔫”中的一“蔫”:犁了地的牛,爬了树的猴,炸了油饼的油,耍了的毬。出尽了力,要多蔫有多蔫。这个外号一下叫火了。一时间村里许多墙上壁上出现了一个个大大的“毬”,旁边写着“蔫锤”、六喜的官名“齐家旺”、小名“六喜”,跟一串感叹号,连感叹号都是“毬”。随着年龄增长,“蔫锤”这个外号让六喜越来越感到侮辱。

上个学期,六喜开始着手清除这个外号。当然他也知道消灭一个外号有多难。外号一旦给你取上,要消除就很难了,就像痣、瘊子和胎记,永久长在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筛子头三岁,得了一场病,生了一头疮,疮干一个,头发就掉一坨,满头的疮干了,头看上去就像一片筛底子或豹子皮了,便有了“筛子头”这个外号。陶世宽和尤月梅执着地叫儿子“豹子头”,想盖住“筛子头”,可是没人理会他们的想法。“豹子头”多硬朗,多气派,老埂岭那时间有豹子,人都见过,也从老戏里说书匠嘴里听过水浒中逼上梁山的好汉林冲,外号就叫“豹子头”,谁会把这么威风凛凛的外号叫给别人?陶世宽不止一次把儿子的头刮成了和尚头,也是没刮掉这个外号。后来筛子头的头发像秋后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曾经一坨一坨的痕迹,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外号。即使后来陶世宽当了民兵营长、大队长、大队支书,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样叫。陶世宽是大队支书,不高兴能把人捆了押了,成分改了,可就是他儿子的外号改不了。

六喜选择从老公鸡弟兄下手。老公鸡弟兄七个,一走一串,一站一窝,人多势就众,在娃娃群里很有号召力,治住了老公鸡弟兄七个,其他势单力薄的,各个击破自不在话下。当然,治住老公鸡弟兄并不容易,虽然这弟兄七个最小的才四岁,可能扛事的也有四五个,而且老公鸡还比他大两岁,一次治不住会适得其反。因此,一定要好好谋划,可还不等他谋划好,他们就冲突了一次。

一天放学后,老公鸡弟兄跟在他后面“蔫锤”、“蔫锤”地喊,猪头万、松井、胡汉三等人就跟着“蔫锤”、“蔫锤”地喊,边喊边打拍子,有节奏就有气势。六喜只能向另一边疾走,可老公鸡一帮人围追堵截。喊“蔫锤”还不过瘾,打着节拍喊起“四大蔫”来。六喜明白不能再躲了,再躲他们就更肆无忌惮了,他就颜面尽失了。瓜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人对付弟兄七个,就要像瓜子、苕子一样拿出不要命的架势,一人舍命,万夫莫敌,突然袭击,心狠手辣,出奇制胜。正当老公鸡弟兄手舞足蹈喊得兴奋时,六喜瞅准时机猛然扑向老公鸡,一拳砸在老公鸡鼻梁上。老公鸡不备,一个兔儿蹬天跌翻在地,顿时鼻口鲜血喷涌而出。单对单,对付老公鸡一个,六喜有把握。六喜虽然说话比别人迟,可个头蹿得比别人快,老瓜头幽默地说原来这娃没顾上说话,只顾上个子了。老公鸡大六喜两岁,却比六喜矮半头,精巴瘦干。老二病猫一见哥哥被打翻,扑上来,六喜飞起一脚,就踢在病猫的卵泡上,病猫立时倒在地上搐成罗圈,哇呀嗷呀叫起来。爹说过和人打架这一招虽不光彩,却最是拿人。老三松包又扑过来,从后腰搂住六喜,六喜头往后一甩,磕在松包的头上,松包“妈呀”大叫一声,六喜就势转了一个圈,将松包甩了出去,又扑上去一脚,踢在松包的干腿梁上,松包抱着腿嗷嗷大叫。其余几个见状哇呀呀叫着拔腿跑开了,边跑边喊“叫爹去,叫爹去”。老公鸡爬起再次扑上来,六喜早已提了半截砖头在手,一抡就砸在老公鸡的后腰上,老公鸡一声大叫坐在了地上。病猫还没反应过来,六喜的砖头已经拍到,病猫挨了一砖哭喊着奔逃而去。六喜扑上去摁住老公鸡,半截砖头就在老公鸡身上砸开了。爹说骂仗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打了脸伤就挂在脸上,都看得见,伤得重不重别人评说起来都理亏。六喜就往屁股上砸,往腰里砸。

社员就在不远处的地里劳动,孙喜柱被几个儿子叫来,撕开六喜,给了六喜一个砍脖子。齐福来后脚撵来,一把拽住孙喜柱的胳膊说咋,大人群里装疯卖傻,跑来跟吃屎的娃娃使歪耍狠,看你出息成啥样子了,要不咱们摆一场子,皮紧了老子给你松松。孙喜柱说你看你儿把我儿打成啥了?齐福来说你一窝儿子合起来打我一个儿,到底谁会吃亏?孙喜柱被齐福来的话噎得泛不上不话来,一转身给了老公鸡、病猫一人一个砍脖子,说羞先人当喝凉水,弟兄几个吃屎哩,打不过人家一个,还有脸找老子告状?又扬起巴掌来,几个儿子哭嚎着只嫌眼前路不平。齐福来摸了摸儿子的头,高高地背起手,哼着小曲儿走了。这一仗尽管打得漂亮,六喜出了风头,可也像一个疮被挤发了,老公鸡弟兄整天就把“蔫锤”挂在了嘴边,遇着面就一路齐声高喊,还打着拍子像说快板一样喊“四大蔫”,就像背毛主席语录,喊革命口号,惹得其他人也跟着应和。后来,他们干脆把那“四大蔫”用骚曲儿《小寡妇》调唱出来,迎着面就唱,就像唱革命歌曲。墙壁上画的“蔫锤”写的齐家旺或六喜更多更鲜了,正应了那句话:“挤疮不留脓,免受二回痛”,六喜很想再来那么一回,可人家已有防备,狭路相逢时弟兄几个精诚团结,众志成城的样子。好汉难敌四手,何况弟兄七个,硬下手肯定吃亏。

思前想后,六喜只有求助齐家全和齐家成,可齐家全在天河口水利工地,齐家成在野鸡岭农业学大寨工地,姐姐荞荞虽然在家,女子嘛当然不掺和这些事。只能等了。收秋时节,工地放假回来收秋。六喜求了齐家全和齐家成。齐家全和齐家成受到请求觉得很奇怪,这个平时从来都不叫他们哥,更不跟他们示弱,遇事自己解决,吃多大亏都不吭声的家伙,终于知道求人了,这让他们很自豪,拍着胸脯很痛快答应了。弟兄三个还碰了碗水把手叠加在一起表示了有苦同吃,有难同当。他们采取诱敌深入的战略,由六喜前去挑衅叫阵,将老公鸡七弟兄诱进了燕子窝,齐家全和齐家成闪出来切断退路,将老公鸡七弟兄箍在燕子窝,开了批斗会。开批斗会他们都很熟练,穿革命小马甲、坐革命土飞机、猪蹄子蘸革命的蒜,还加上了墩革命的夯,一系列武行上过之后,让他们互相揭发罪状,唾了满脸的唾沫,并将老公鸡、病猫、松包三个大的在树杈间倒吊了一回“猪”,又命令七兄弟一人拣了两个羊粪蛋吃了做保证,最后警告要是回到家里给大人告状见一次打一回,吃一老碗羊粪蛋,这才放回去。

齐福来知道这件事后,乍着大拇指对三弟兄的团结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说啥是亲兄弟?这就是亲兄弟,打虎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还每人奖励了一块钱。那天,他们兄弟三个把手又紧紧地搭在一起,很是激动了一番。六喜把一块钱换成两个五毛,给了齐家全和齐家成,可两人都表现得很义气,没收。不过,他还是没把齐家全和齐家成叫哥。

老公鸡弟兄自此不叫了,其他势单力孤的,六喜也都个个击破,制服了,唯独猪头万还敢叫。而正由于猪头万还叫他“蔫锤”,影响得一些大人也还叫着,一些娃娃也背后还叫。因此“蔫锤”这个外号还阴魂不散纠缠着六喜。更可恨的是墙壁上那些“蔫锤”有相当一部分就是猪头万画的。别看猪头万字写得过上一阵连自己都不认识,可画东西却是画啥像啥。这是有遗传,老万能用一根树枝折出马、牛、骆驼、羊、鸡啥的,传神着哩。

猪头万之所以还敢叫他“蔫锤”,倒不是有像老公鸡有弟兄七个这样大的势力,恰恰因为他是个独苗。六喜分析了猪头万敢叫他“蔫锤”的情况,有三种,一种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叫完后能撒腿跑得他追不上。猪头万善跑,在学校赛跑老是第一名;一种是在离家近的地方,叫完后能迅速钻进家里去,躲在奶奶的背后。猪头万的奶奶瘫在炕上多年,靠着两丈多长的柳木杆子看家守院。能从窑里戳到院子里野狗野猪,手劲贼大,一杆子打折过来串门叼食的野猪的腰;一种是有家里大人在附近,叫完后往大人腿裆里一钻。不要说猪头万的爷奶爹娘,就是那几个姐姐护起猪头万来,也个个是母老虎。对付猪头万,六喜不想再动用齐家全齐家成,他要亲自制服猪头万,他要好好揍猪头万一顿,解他心头之恨。他有这个把握,就是需要时机。

第二个来由跟老埂坪批斗大会有关。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时候批斗会就像一件农活,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批斗台接受教育改造是一项经常性的活动。为了确保批斗大会开得有气势,参加批斗大会每个劳力要记两个工日,比平时劳动多一倍。因此,批斗大会社员都很积极,人山人海,群情振奋,看上去觉悟都很高的样子。

批斗大会分三步:一是专政,二是控诉,三是唾。批斗大会召开之前,每个反革命分子身边早就站好了两个民兵,陶世宽“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一声大喝,民兵一左一右各拧着反革命分子一条胳膊,连推带搡连提带拖跑步如飞,踏起的尘带就像旋风一样壮观。反革命分子押上批斗台后,全体社员高唱完革命歌曲,革命歌曲唱过,就是喊口号,“打倒某某某”,“某某某低头认罪”,口号声排山倒海,每喊到打倒谁,民兵就对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主要形式是给反革命分子穿革命小马夹,打革命夯,坐革命土飞机。穿革命小马夹是用小拇指头粗的麻绳脖子里一搭,将两只胳膊反捆起来一抽,反革命分子腰就弯下去,头也垂下去,绳子越抽越紧,直到反革命分子像秋日熟稔的谷子,头几乎触着地了,整个人就成问号,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绳子是活扣,越抽越紧,放手后却不会松劲。民兵扎绳子公社专门来人训练过,边抽还得边问:“认罪不认罪?”直到他们说“认罪,认罪”才住手。

开始,一些反革命分子拒不说“认罪”,几次批斗会开过后,绳子还没搭到身上,便高喊“我认罪,我认罪”。革命小马夹穿过之后,便是打革命的夯,把反革命分子高抬起来,撂到地上,反复三次。朱老五就是打革命的夯打坏了腰瘫了,才不上批斗台了。其后就是坐革命的土飞机,老埂坪人叫过趟儿,两个民兵反剪着反革命分子的胳膊在台子上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要跑得飞快,踏得起蔽天的土雾,看上去就颇为壮观。实行完革命专政,就转入文斗——控诉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些有深仇大恨的人上台来,揭发控诉,忆苦思甜。都没文化,跑题是经常性的事,比如张来顺揭批地主白耀祖,说不要说他人了,就是他家的公鸡也仗势欺人,把我家的公鸡撵跑,踩我家的母鸡,他狗日的还站在一边嘿嘿地笑。下面的群众就“哗——”地笑起来,有人大胆问他家人踩过你家人么?又是一阵哄笑。后来经过训练,上去揭发控诉忆苦思甜就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动情处泪水涟涟,愤怒处口号声声。

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唾反革命分子。最初这一程序是由全队的社员上台来完成,来了社教队对这一形式进行了创新,说是阶级斗争要从娃娃抓起,娃娃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祖国的花朵与未来,为了培养对反革命分子的阶级仇恨,培养对社会主义的深厚感情,必须参加到革命潮流中来。唾反革命分子就改由学生来承担,只要一开批斗会,学生就得整队参加,无论上课、放假、白天、晚上。学生通过唾反革命分子就参加到革命运动中来了。后来,这一形式又被创新,说反革命子女和反革命划清界限很重要,唾反革命分子应由其子女来承担,以示彻底决裂。这一创新得到了地区和省里的高度赞扬,很快在全省推广,老埂坪也在省报上第一次露了大名。

老埂坪大队一共二十八个专政对象统称为“反革命分子”。排第一的是老埂坪大队头号地主白耀祖,外号“筢子”,解放后人们叫成了“瞎筢子”。之所以“筢子”前又加了一个“瞎”字,是因为快解放了别人都看出来世道要变,卖地藏银,他还看不清形势疯了一样买地,不是“瞎”又是啥?要说白耀祖这一门人的光阴确是到了白耀祖手里才发起来的。白耀祖的爷爷给李旺才家拉长工,为了工钱,和李旺才的爷爷起了口舌,李旺才的爷爷失手打在了太阳穴上,白耀祖的爷爷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李旺才的爷爷吃过打官司的亏,官司赢了,钱财输了,人也得罪下了,不想再打官司,给了白耀祖家三十亩地了事。白耀祖的爹守着三十亩地不曾富贵不曾贫地过完了一辈子。光阴到了白耀祖手里,他就想把日子往大里过。一方面他有六个儿子,三十亩地不能解决儿子们成家立业的问题,一方面他和李旺才较上了劲,发誓要赶超李旺才。爷爷辈的恩怨白耀祖记得,李旺才也记得。李旺才一心想把那三十亩地弄回去,白耀祖却一心想往大里扩张,两人就顶上了劲。要说白耀祖发家其实也没啥绝招,就是个抠,从牙缝里往衣兜里抠,从衣兜里往柜子里抠,从柜子里往土地上抠——置地。要说三十亩地一年的收成,也就仅够一个十几口之家的搅销,要是手松一点,就全吃上了。白耀祖有句名言:由嘴吃倒江山哩。白耀祖把一家人嘴管得很严,吃糠咽菜也是常事。比如说吃油,白耀祖家的油瓶里没有油拖布,而是插着一根筷子绑着几匹麻丝,锅里要用油时,将筷子抽出来,贴着锅帮子迅速地跑上一圈,就靠着麻丝上滴溜下来的那点油烙馍炒菜。别人家的油瓶空了,就会提着油瓶到油坊里去打油,可白耀祖家的油瓶空了,还要倒扣着困上一天,因此,白耀祖还有句名言:穷酒瓶,富油瓶。

再说吃肉。每次吃肉,啃过的骨头白耀祖都要收拢起来,蹴在炕上用刀刮一遍,边刮边说黏骨肉最香。刮完,又细心地敲开骨头吸取骨髓……老埂坪有不少关于白耀祖抠的故事,个个都很经典。比如说不管多远的路程白耀祖都要把屎尿夹到自家地里才拉才撒。去草鞋镇赶集,总是背着干粮,到了馆子里问掌柜的,烩肉一碗多少钱,猪手一个多少钱,问个遍,再问面汤一碗多少钱,掌柜的说面汤不要钱,白耀祖就说那来两老碗,然后坐在那里用面汤泡干粮有滋有味地享用。天长日久掌柜的认下了白耀祖,再见他进来,就高叫一声:给老埂坪大财主白耀祖上两老碗面汤,不要钱。白耀祖去了趟县城,舍不得住那些好旅馆,找了一家背巷里的车马大店住了。晚上出来闲逛,没记下店门,找不见店了,就在大街上喊:“哪个店里住的我,哪个店里住的我。”因为和李旺才较着劲,白耀祖当然是李旺才嘲笑的对象。老埂坪有句名言:掉个鼻痂子,都怕老鼠抢走了。这就是李旺才嘲笑白耀祖的。还笑话说老白家碗两用哩,那碗呀舔得像镜子能照人影子,买镜子的钱都省下了。白耀祖说狗日的别着急,有你狗日的给老子拉长工打短工的一天哩,心里就愈发攒着劲。白耀祖光阴越过越大,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李旺才家的地全归到了他的名下。

到解放时,已是老埂坪方圆最大的地主,十对牛的庄稼,四群羊,二十多头大牲口。即使光阴过得这么大,白耀祖和儿女依旧和长工们一起下地劳作,一个灶上搅勺子。老埂坪人便看不起白耀祖,说老白是个受松,跟福有仇。天下哪有不会享福的人?白耀祖就是喜欢和长工一起劳作,和长工刁吃抢喝抬杠谝传,在土地上把自己挼弄得精疲力竭稀软如一摊泥,一觉睡起来又精神百倍。可遗憾的是还没等到李旺才给他拉长工轰隆隆地就解放了。白耀祖给定了个地主成分,他懒得去理论,心想你们想咋定就定毬子,把我辛辛苦苦置下的地全均了分了,还有啥事比这事更没道理的?!戴就戴,一顶破帽子压不死个人。随着运动越来越紧张,成分带来的问题越来越多,他才明白“地主”不是一顶破帽子。

学生上台唾反革命分子排队,是根据老埂坪大队的反革命队伍排序的。六喜就排在第一位。白耀祖有十二个男孙,十个都没念书,那时间老埂坪还没有学校,念书要到云堡山,要翻三四道沟四五架梁。老埂坪有学校后,第十一个男孙入学念书,后来要求上台唾爷,四舅便不让念书了。第十二男孙小福才五岁,还没入学门。因此,上台去唾白耀祖就非六喜莫属,他是亲外孙。在全大队一千多人的社员大会上,第一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批斗台,六喜觉得很威风,很光荣。第一次上台前,社教队队长还拍着六喜说把头带好。六喜还叼空跑回家。那年过年,娘给他做了一身新衣,虽然是蓝的,不是军黄的,但是新的。他就想穿着新衣裳上台去,却被娘堵在屋里扇了一巴掌,说是唾你外爷哩,你当是赶集逛会浪亲戚吃宴席,狗日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把新衣裳锁进了箱子。六喜颇不以为然,心想外爷是坏人,就该唾。

唾唾沫是有学问的。开始六喜没经验,呶上半天也唾不出多少唾沫来,有时候口干舌燥的连润嗓子的唾沫都没有。筛子头却有经验。筛子头根正苗红,在反革命队伍中没有亲戚,坏分子张大山没有念书的亲属,筛子头就自告奋勇去唾张大山,每次唾得张大山满脸都是,胡茬头发上挂得絮絮叨叨。筛子头对六喜说你想青杏子酸疙瘩,一想牙根都往出渗涎水。六喜一试果然有效果。筛子头又说听到要开批斗会的时候,你早早就得把涎水、鼻涕攒下,上台后再想想青杏子。六喜照着筛子头的话一试,果然很爽。后来六喜都不用刻意努力,一与外爷对面,就像是见到了青杏子酸疙瘩,涎水也多了,唾沫也多了,鼻涕也多了,他只要把嘴稍稍呶一呶,就已满口都是。因为唾外爷卖力,社教队表彰了六喜,学校也给他发了奖状。

登上批斗台唾外爷让六喜觉得好不风光,可回到家就不好过了。每次开完批斗会回到家中,娘连饭都不做,就把他箍在窑里给他开批斗会,而且家里人都得在。娘戳他,拧他,掐他,骂他,眼泪和鼻涕一把一把流出来,娘就一把一把抓着往六喜脸上身上抹,像要把他唾在外爷脸上的全抹还给他。娘经常这样骂他,你个没良心的狗日的啊,你们哪个不是吃你外爷家的五谷长大的,现在你狗日的那么唾你外爷,啧啧啧,恨不得一口唾沫把你外爷淹死,你就这么回报他啊,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你外爷,哪有你狗日的,就算是有了你狗日的,也早就饿死了。

白巧凤显然是给气糊涂了,六喜并没吃过外爷家的粮,六喜出生时已解放好几年了。不过六喜的两个哥哥在外爷家吃过粮倒是实的,解放前她一家一直在娘家过活,解放后才分出来的。从娘家搬出来,白巧凤又生过两个,都没出月就夭亡了,后来又生下了荞荞、六喜。

面对娘的批斗,开始六喜不敢顶嘴,低眉顺眼地听着,可渐渐的他就敢顶嘴了,说要不是他,我们家是贫农哩。还说我们家是中农,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他可是大地主哩,人家要我们划清界限,啥叫划清界限知道不,就是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互不相认,互不往来。又说这可不是我说的,广播上天天都说要划清界限,不划清界限,麻烦大着哩,全国儿子跟老子划清界限的多的是,时代不一样了。他觉得这都是响当当的理由,广播上确实也天天在说。可娘一听这话,就扑过来一指头一指头戳着他的头说你这么说话伤天害理哩,不怕雷劈了。又来拧他的耳朵,他一甩头,娘没拧住,就扑通地坐在地上,两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号哭起来,说你个没良心的狗日的啊,小心你舅舅听见来砸你的脚把骨。六喜头一甩说他敢,他也是地主的后代,属于黑五类,我们也要划清界限。娘这么哭骂他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说话,看热闹一样,背过娘去,齐家成、齐家全才表示对他的支持,鼓励他说你做得对,那个瞎筢子,这是报应,不给我们吃,不给我们穿,不给我们花,留下让人家分了,人家还不感谢,台上台下斗他,活该,我们当兵连报名,人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把资格取消了,你说把人咋害下了。对齐家成、齐家全的表现六喜很是不满,娘批斗他的时候咋不帮腔?爹则更让他失望,老是总结似的说唾是要唾的,不唾落个不积极参加革命,不愿意划清界限,对革命有抵触情绪,成分上我们跟着他本就吃过亏的,再给我们头上扣顶帽子,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还掬着他的头摇摇说你咋就这么多的唾沫噻,吐得你外爷满脸都是,以后少唾一点,装装样子就行了,要不别人会笑话我齐来福没家教,不管他待咱们咋样,终归还是你亲外爷,毛主席也说要尊老爱幼哩。六喜心里骂软蛋,就知道和稀泥,两面派,立场不坚定,要是打仗给国民党反动派抓去,肯定就是叛徒。心里这么骂着,就觉得爹越来越像电影里的那些叛徒。后来他唾外爷的照片上了省报。筛子头把报纸拿给他看,他没敢往家里拿,知道让娘看到了又要给他开批斗会,抹他一身鼻涕唾沫。可是娘还是看到了。整个老埂坪大队一共有二十几份省报。批斗会还是没躲过,娘骂说丢人都丢到报纸上去了,看我娃能的,天下扬名哩。从那以后娘更是百般见不得他,比鸡骂狗,指桑骂槐的,骂他是连爹、哥哥、姐姐也捎带上了,端上饭来就说我喂了一窝不知好歹无情无义的猪。结果弄得一家乌烟瘴气。

对于娘又哭又骂又戳又拧六喜才不在乎。女人么就这样子,丢个鸡蛋都站在村街里三进三出地骂哩,在这么大的事上脑子都糊着哩。可是六喜在乎娘拿猪头万比对着批斗他,偏偏娘总是要以猪头万做反面教材给他开批斗会。

反革命队伍排第二的开始是张大山,国民党抓壮丁张大山被抓了,后来干到了排长。国民党失败后,又上山当过一段时间的土匪。解放军剿匪时,倒是没放一弹就缴枪了。在监狱改造过几年,回来继续接受改造。老万被押上台来不久,插队排在了第二位,因为他的罪是现行反革命,这罪重,而且他是个新反革命。老万本来出身很好,白耀祖家长工,纯正的贫农。老万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手艺——打编芨芨制品。芨芨叶粗杆硬,非常耐磨,是打背斗、编筐篓、扎扫帚、搓绳、编草鞋的好材料。背斗、筐篓、扫帚、草绳、草鞋这是老埂坪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每年白露前后,芨芨籽饱杆实,穗缨飞白,芨芨谷就像云海一样壮观,长风掠过,银浪翻滚。老万和儿子万福拨回芨芨,整日坐在窑里打编起来。村里人没钱买,经常用一只鸡或者十分工或者五斤麦子七斤糜子一篮鸡蛋去换。父子俩打编出来的东西仅老埂坪人是用不完的,因此每逢草鞋镇的集日,常看到父子俩大背斗套小背斗,大筐篓套小筐篓背着去赶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人背着一座小塔。因为常年盘腿坐着打编,父子俩的腿都罗圈了,立定时腿裆钻过去一只狗,人们就叫了“大罗圈”和“小罗圈”。

有了这份额外收入,日子过得比别人家宽松活泛,多少比老万能的人儿子还打光棍,老万的儿子万福却娶了媳妇。父子俩就越发像一只勤劳的蜘蛛,没明没夜地编织着生活。好日子就是这么鼓舞人。日子就这么好了几年,草鞋镇的集由三天一集变成了五天一集,再由五天一集变成了十天一集,赶集的人也是越来越少,草鞋镇的集日萧条了,老万一家打编下来的东西卖出去的很少,就犯愁了。背斗筐篓草绳草鞋这些东西卖不掉就是个闲物,可芨芨年年都长出来。一个集日,老万嘬着烟盯着一堆背斗筐篓草绳草鞋发愁,一个卖猪娃的老汉过来问他的背斗换不换猪娃。老万正想捉猪娃回去喂上过年,就换了两个猪娃回家。一进村就让人从手里捯腾了去。老万开了窍,能换啥就换啥,羊羔猪娃,油盐酱醋,五谷杂粮,水果蔬菜……换下回到村里再捯腾,这样打编出来的东西就剩不下了。又一个集日,老万在集上正和人交换,就给红袖箍抓了。第二天老万被押回老埂坪开批斗大会,听到老万的罪名是投机倒把,老万婆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我男人从来都不会偷东西,路上拾个东西都找着给人家送去,哪个养娃没屁眼的冤说我男人偷鸡摸狗,一家人不得好死哩。老埂坪人也都说一定是弄错给冤着了,这人忠厚老实,从不偷鸡摸狗的。押老万回来的红袖箍拍着桌子说不是偷鸡摸狗,是投机倒把,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对“投机倒把”老埂坪人不甚明白,可对“挖社会主义墙角”,老埂坪人就明白多了,那可是大罪名,便再不敢长嘴了。背地还是不相信,说树叶落下来都怕砸头的人,敢做这等坏事?

老万和反革命分子一起给民兵架着土飞机押上批斗台,起初排最后一位。“挖社会主义墙角”,这是多大的罪名?!把成分弄成了这个样子,被押上了批斗台,老万知道这事有多么严重,不用跟别人比照,从老东家一家的境况他就能看明白,干一样的活挣不一样的工分,儿子不能当兵,找个对象都找不上好的。他要找人讲理,把事情扳回来。老万去公社找人家讲理,可没人跟他讲理,他说了半天,人家眼皮耷拉着看都不看他一眼。木讷人都倔,老万一急,逮住一个四个兜的干部就骂起来,说有你们这么亏人的,我挖社会主义墙角,是毛主席解放了我们这些人,让我们当家做主了,我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不是挖自家墙角,我瓜了苕了,我是头猪,自家拱自家的圈墙?人家不理他,他撵着人家骂,说我看你们就想把这么好的社会搞塌了,让国民党反动派回来坐江山?!从公社大院追着骂到大街上来,又从大街上骂进公社大院,结果那干部回转头吼了一声,给他定了个现行反革命,押回队上让好好改造。

老万咋能知道那是革委会主任呢?老万给押回队上来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在反革命分子队伍中从最后一位提到了第二位,就挨着白耀祖站了。而且不准离开生产队一步,老万就被圈死了,打编下的东西更卖不出去了。老万再不吵不闹了,倒不是认罪了,而是把这归到了命上,日子顺当滑溜地过了这么些年,儿媳妇娶了,孙子有了,是该有个磨难,哪有一辈子都顺当的人呢?他认命了,当老东家对着李旺才翻白眼诅咒唾唾沫骂骂咧咧的时候,当他听到老东家唉声叹气的时候,就会开导说老东家,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马骑不成,心里不畅亮的时候你就看看我,一个给你拉长工的人,现在却跟你前脚踏后脚地并排站着哩,你难道比我还冤?白耀祖就笑了,老万也笑了。

自从老万押上批斗台,猪头万也登上批斗台。老万在反革命队伍中排了第二,猪头万就在上批斗台的学生队伍中排了第二,紧跟在六喜之后。可每次上批斗台,猪头万总是低头纳闷心事重重磨磨叽叽的,像怕把蚂蚁踏死了,往往是六喜上台走出了十几步,他才磨蹭着上了台,这就让六喜显得格外突出。唾唾沫时,也是吞吞吐吐,最后吹一口气,唾沫星儿都没有,不仅这样,还替他爷抹去鼻涕和眼泪。黄校长在学生大会上批评猪头万,可猪头万老说他是我爷,我是在他脊背上长大的。黄校长说他现在是反革命分子。猪头万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也是我爷。背后还对别人说六喜狗日的是墙缝里蹦出来的,唾他外爷就像唾别人一样。六喜又告到黄校长哪里,他想黄校长该开除猪头万,可谁知黄校长只罚猪头万头顶红宝书站了一节课就了事了。

有了猪头万这个反面教材,每次开完批斗会,六喜回到家,娘对他的批斗就变本加厉了,一下一下戳到他头上的指头劲更大了,拧耳朵时那手就像钳子,还连推带搡又踢又打的,而且娘的话也更具体了,“你看看人家红兵咋唾,对着他爷吹一口气就了了,谁不夸红兵懂事?你听听人咋拿红兵比对着笑话你娃哩,人都把你娃当瓜子、苕子、二百五、半吊子看哩。”娘还会长叹一声说:“就因为有你娃衬着,红兵可是把好名声落下了。”娘都不叫猪头万外号小名了,红兵长红兵短的,这么说的时候,六喜就还不上口了,他心里有了事,本来第一个登上批斗台是多么风光的事,可回家因为有猪头万这个反面教材就大打折扣,而且娘对他的批斗会也开得更有理更长久,六喜心里极不畅快,早就想好好收拾狗日的猪头万了。

却说六喜到葫芦坡没有偷到瓜,就向着猪头万家来了。到了猪头万家崖顶,见猪头万正在院子里滚铁环,六喜故意咳嗽了一声,猪头万抬头看见他就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蔫锤”,而且扔了手中的铁环在院子里蹦着跳着“蔫锤”“蔫锤”地喊起来,手里还比画出锤子的样子。六喜不敢跳进院里去,心里怯着猪头万的奶奶,只能佯装不堪其辱,又无可奈何,做出逃避的样子掉头往梁背后走,想把猪头万诱出院子,只要诱到这山野里来,就能收拾狗日的了。猪头万果然上当,欢叫着“蔫锤”“蔫锤”从院里追出来。拐了一个弯,就是大壕沟,六喜敏捷一跃,贴着崖坡潜伏下来。只要猪头万能追到这沟沿上来,他就能制服他了。他断定猪头万一定会追到这沟沿上来的。站在沟沿上,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筒,吼叫着一个人的外号,这深沟大壑就像一个又大又长的传声筒,那声音在枝枝杈杈的沟谷里游走,沟谷里都是你的声音,而且吼着一个骂过你打过你欺负过你的人的外号,那多么惬意多么解气。他就经常站在沟沿上,吼那些欺负过他的人的外号,有时候他会把全村大人娃娃的外号全喊一遍,听声音串沟游山,就像队长在高音喇叭里叫工派活。

猪头万见六喜拔腿跑开了,当然开心了,一点都没多想就追到沟沿上来了。叫别人的外号是快乐的,叫“蔫锤”就更快乐了。现在,只有他敢当着六喜的面叫“蔫锤”,这是多么荣耀风光的事,何况他的外号猪头万就是六喜叫给他的。他要站在沟沿上,让“蔫锤”这个外号通过他的嘴像鸟一样顺着那沟那壑自由飞翔,灌满村庄里每一个耳朵。

猪头万站在沟沿上,一边张望六喜的去处,一边将双手卷成喇叭筒,憋足劲儿高喊:“蔫锤——”“蔫锤——”声音在沟壑里走开,就像一匹奔驰的儿马,猪头万又高喊:“蔫锤——”“蔫锤——”他要让声音续上,不能断了,那才叫有气势。正喊得兴奋,忽然一双手准确地抓住他的双脚,还没等他叫一声出来,就被扯到沟坡上去了。猪头万晕头转向才爬起来,被六喜一个摆脚打倒,六喜一纵,骑在猪头万身上,提在手里的鞋底就煽在了猪头万的脸上。猪头万大声嚎叫,六喜嘿嘿一笑说:“你狗日的想嚎叫把你娘引来,把你爹引来,把你爷引来,把你那些泼妇一样的姐姐们招来,小心打死你个狗日的,他们远着里,听不到。”

六喜把积攒的仇恨全部发泄了出来,那鞋底轮得风吼。猪头万和六喜同岁,却比六喜矮一头,短胳膊细腿的,被六喜抓住就只有挨揍的份了。直到猪头万的鼻子、嘴巴都流出血来,六喜才住了手,他在烈日暴晒的地方画了一个圈,让猪头万站在里面,自己坐在阴凉下盯着猪头万。正午,太阳毒得像蜜蜂的刺,没有一丝风,就像蒸笼,沟壕一点气都不透,猪头万感觉自己就像馒头,汗水一层一层往外渗。

猪头万偷偷观察地形想逃,但发现没有可能,因为六喜把住了唯一的出口,其余三面全是高坎悬壁,无路可走。猪头万口干舌燥,给太阳烤得发晕,往下一坐,六喜大吼一声,他只能乖乖地站起来。崖壁每斜出一点阴凉来苫盖在猪头万身上,六喜就立刻命令猪头万往阳光下挪。六喜扳着坷垃一下一下砸着猪头万说:“你狗日的声音很洪亮嘛,继续叫,叫几声‘蔫锤’出来给老子听听噻,看在这沟里能传多久。”

六喜把猪头万箍在沟壕里晒了整整一个正午,自己也是又渴又饿,肚子饿得像装了无数个屁,咕儿咕儿地直叫唤。他在等高音喇叭唱响《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高音喇叭唱过两遍,陶世宽就会派活,社员就该下地去了,他就可以放了猪头万。等黄昏散工回来,一个下午猪头万肿起来的脸就会消了,青一块紫一坨的伤痕也淡了,夜里灯光暗弱,不细心就看不出来。六喜当然怕猪头万的娘陈四花,这个疯婆娘是个为了儿子命都豁得出去的难缠角色,她不但会骂大街,还会寻死要挟。老公鸡打破了猪头万的头,陈四花闹上门去,用头撞墙,一下一下撞,撞得墙上泥皮往下一块一块掉,头上的血哗哗地往外直冒,声称要撞死在老公鸡家,老公鸡可给他爹打惨了,指头胖的鞭杆都打折了。鸠山打破了猪头万的鼻子,说起来他们还是表兄弟,陈四花照样不放过,提着镰刀追了几架梁,那镰刀就在鸠山身后抡得风吼,不是鸠山跑得快,脚筋准给放断了。

看看崖影儿都扑过来老长一截,可是高音喇叭却迟迟不见响起,爬上沟沿几趟,还不见人们下地去,六喜不知道出啥事了,再等下去他也熬不住了,就决定放了猪头万。他并不知道今儿是立夏。

六喜踢了一个小土包一脚,一个正在打洞的骚甲虫滚出来,他踢到猪头万面前,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一股骚味扑鼻而来。六喜又煽了猪头万两个嘴巴说:“再叫老子‘蔫锤’,老子就捉一堆骚甲虫让你狗日的一个一个给老子吃进去,老子说话算话,听见了没?”猪头万不说话,六喜说:“你狗日的不信就再试试看?!”又命令猪头万将脸上的血痂搓尽,说:“狗日的要给你家人告了,你知道啥后果。”这么说着,猛然一推,猪头万就踩到了崖边上,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却又被六喜一把扯了回来。六喜踢了猪头万一脚说:“老子就把你从这崖上推下去。”

陈四花正在纳鞋底,儿子回来了,她站起来迎上去。从中午到现在,她一直惦记着儿子,中午吃饭没见着,叫不应,寻不见,连饭也没吃,后来想今儿是星期天,儿子八九不离十是去了他大姐家。大女儿嫁到了梁庄,翻山就到,儿子有时候放学去姐姐家也是常事。

陈四花说你野到哪里去了,饿都不知了?猪头万没有回答娘的提问,直接进了窑洞,陈四花跟了进去,猪头万却又躲了出去,陈四花又跟了出来,说你去哪里,娘给你炒的肉片扣在锅里哩。猪头万不说话,面对着墙站着,抠墙上的泥皮。这种情况儿子必是受了欺负。陈四花走到跟前,看见胳膊有几道血痕,一把把儿子扳转过身来,问咋了。儿子还是不说话,陈四花双手掬起儿子脸一看,那脸红肿得像紫茄子,拉起衫子再看,是青一块紫一坨的。知道儿子被人打了,问是谁。猪头万不回答,又把头扭到一边。不用思谋,陈四花就圈定在两个人身上,不是筛子头,就是六喜。村里除了这两个土匪娃,再没人敢对她的儿子下毒手。她判断筛子头的可能性更大,这个土匪娃仗着他爹是大队支书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老是欺负石头。说不定还是这两个坏种一起干的。可一再逼问儿子,儿子就是不说。她就说我这就去找他狗日的,别人怕他陶世宽,老娘不怕他,他把老娘捆了算他本事大,老娘不揭发控诉他狗日的才怪。她其实是在诈儿子。这种方式她试过好多次,很管用。果然儿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不是筛子头,是六喜。

是六喜干的。陈四花兴奋起来了。不怕陶世宽,那不过是说给儿子听的,这世上谁不怕陶世宽?她哪里敢和陶世宽弄事,要是筛子头,她也只能咽了这口气。是六喜她想都不用多想,扯着儿子沿村街一路无所顾忌大张旗鼓地骂将过来。当然她没忘记双手在锅底上捞一把,往脸上一抹,立刻就像唱大戏里的包公。骂大街,号哭是必需的前奏,一方面能先声夺人,让自己处于被同情的地位,让别人以为你吃了多大亏受了多大委屈;一方面能把人集合起来,会让骂大街更有效果。骂大街就是耍歪使狠,围观的人越多,那才越解气,越过瘾,也越顶事。因此,陈四花扯破嗓门的号哭声随着跨出大门的一刻在村街里就传将开来。大队部正在过秤的人们立刻撂了大秤,涌到村街里来了。

白巧凤正教荞荞在枕套边儿上翻花,这是针线里很艺术的活儿,既要描画的功夫,又要调线的技巧。就听到了陈四花的骂声,侧耳屏息听过两句,知道六喜又生了事端,心里骂了句这个不省油的祖宗啊。遂就整理了一下心绪,顾不上收拾儿子,只是咬牙说在院里待着,不叫你外面出了啥事都不要出来。白巧凤不生事,但遇了事她从不怯阵慌乱。

因为猪头万,陈四花已经蹬着门槛耍过两回歪了,她都忍了。当然忍了,不是因为怕陈四花,而是老万给家里拉长工多年,人很忠厚,万福几乎是在她家长大的,一起玩耍,她念这一份情,再说陈四花脑子不清干,她看不上和陈四花生事,觉得掉价。可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忍了两次也显得她把事做得够长了,这次她不想再忍了,也不能再忍了,要再忍了过去,不要说是陈四花,就是整个老埂坪的人以后也不会把她当回事,把他们一家也不当回事,都会来要欺头。人就是这么势利,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再说陈四花是个得寸进尺不知进退的女人,把骂大街当本事来显摆,不好好地臊上一回,会以为她好欺负,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地上门来叫骂。因此,她迎出来时,显得有些斗志昂扬。

白巧凤刚到街门口,陈四花正要冲进来,白巧凤往街门中间一站,将陈四花拦在了街门外,这样就把战场摆在了村街里。既然要弄事,她就要把战场摆在村街里弄,她要窝一窝陈四花的尖,让陈四花明白你可以在别人家里三进五出地骂大街,在她白巧凤家不行,到她家要欺头该掂量掂量。她知道陈四花一时半会儿不会住嘴,就顺手拿了一双鞋底在手里。

陈四花双手拤腰就吼开了。白巧凤纳着鞋底,冷静地斜倚大门一站,没有还口,就像是听陈四花骂别人一样。白巧凤从心里看不上和陈四花这样的人生事,更不会像许多女人顶着你一句我一句骂大街,她要让陈四花骂上一阵,等时机成熟再开言收拾陈四花,她太了解陈四花骂人的路数了。

陈四花还是老套路,骂了六喜几句就跑题了,把齐福来、白巧凤、六喜的爷爷、齐家先人骂了个遍,白巧凤没理会。齐福来的爹和齐家先人已经黄土掩了,骂了死人死人不知,但造下的罪却是活人的,还会遭讲理的人笑话,等于自己丢丑。骂齐福来和她白巧凤骂去,骂了少不了肉,掉不了膘,骂过头了还添福哩。白巧凤知道陈四花骂完齐家,下个阶段就会骂到她娘家了。而骂她娘家,就得了革命的势,许多人现在都是这招数,两家人闹事也往革命上靠,给自己添威壮势。她在等陈四花骂到下个阶段。

果然陈四花骂完齐家,又骂到了白家,地主阶级,反革命分子,打倒在地,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口顺得就像开批斗会喊口号,最后什么白耀祖屌毛上捋着吃虮子之类的恶心话都骂了出来。虽然爹没让他们兄弟姐妹享上福,却让他们兄弟姐妹背负了不好的成分,可爹让他们兄弟姊妹在人面前活得尊严,活得风光,走在人前都是光彩熠熠的。白巧凤觉得不能再由着这个没脑子猪吼骂下去了,再骂下去不知骂出啥话来。对付陈四花这种人,白巧凤的脑子绰绰有余,虽然地主女儿这个成分压得她连口气也都喘不过来,可她并不畏谁,很会在理上骂人,村里人都怯于和她生事。

陈四花嘴角堆着白沫,声音都嘶哑了。荞荞挑了一担水正要进门,白巧凤说进去送一马勺水出来。荞荞送一马勺水出来递给了陈四花。陈四花接过来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白巧凤心里冷笑说没脑子猪,就这还跑到人家门上大张旗鼓地争狠哩。在陈四花喝水的当口,白巧凤扫了一眼拥满村街的人,她开口了。

“他、婶、儿,你、骂、够、了、吧!”

白巧凤的声音虽然不是吼出来,却带了十分的牙劲,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惊得陈四花大瞪着眼睛看着白巧凤,上几回白巧凤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婶儿,人怕人在心里哩,人怕鬼在脸上,为一个娃娃生事,你也用不着抓上两把锅灰把脸抹得像个敬德秦琼一样。你是多厉害的人,威名在外,老埂坪庄前庄后的人,谁不知道?脱了裤子追得公公跳崖,薅住婆婆的头发像薅草,威名在外哩,往我们这些人跟前一走,我们都怯乎乎的。”

这分明是揭短了。对付陈四花这种人,当然要揭短。自生了儿子,就有权有势了一样,和公公婆婆三天一架两天一仗,在村街里薅住婆婆的头发拉得像驴推磨更是家常便饭了。有一回,不知为啥陈四花和公公老万闹起来,骂着骂着她一把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提在手里扑向公公,老万被臊得跑得比风还快。

“他婶儿,不用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我们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现在轮不到你幸灾乐祸了,你还当你还是贫农啊。你家成分好的时候,有共产党给你撑着腰哩,可现在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了,打倒我爹,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可现在那一万只脚既能踩到我爹身上,也会踩在你万家人的身上,老鸹站到猪身上了,谁也不要臭谁黑,咱们都在下风子站着哩,别以为你尿上一泡拉下一堆就会只臭到我们!”

白巧凤声不高,音不大,软绵绵,轻飘飘,没一个脏字儿,听上去像在抬举你,然而却是在骂你、臊你、羞你、辱你,煽你的嘴巴,踢你的沟子,每句话都在揭短,都在打脸,每句话都绵里藏针。

“他婶儿,碟儿打了说碟儿,碗打了说碗儿,六喜是齐家的种,跟白家有啥干系?我爹就是再不好,也没吃到你家,睡到你家,尿到你家,屙到你家,他是欺了你家男还是霸了你家女,是在你家生下一男半女?我爹再坏,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娶你的时候,还是我爹给你家装了一口袋麦子一口袋糜子待的客,你娶过来在我家住了多少年?不要说是给你一孔箍窑住,就是给你一个猪圈,那也还是我们白家给你打的,没忘吧,他婶儿,我爹都七十的人了,你捎带他干啥?骂他事小,折你的寿事大哩。”

荞荞端出来一勺水是刚从井里打回来的,夏日的井水,冰得拔牙,陈四花灌了一马勺,便“咯呔”“咯呔”接连不断打出冷嗝儿来。陈四花每打一个嗝出来,人们就发出一阵笑声,就像是对白巧凤的一种应和。老埂坪人不习惯鼓掌,可这笑声远比鼓掌更有效果,更有意义。

“他婶儿,蹬谁家的门槛耍歪使狠,你得掂量掂量够不够斤两,值不值得你蹬着门槛寻衅弄事,耍歪争狠,你寻我们这些人闹仗能给你增啥势?我们现在活得个啥人,蹬着我们这些苶胀人家门槛耍歪使唤狠,没人高看你一眼,我们倒没啥,死猪不怕开水烫,死驴不怕狼扯,咽得下这口气,可那会失了你的威风,落了你的身价哩。”

陈四花和人骂过的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仗骂起来,她喜欢别人和她跳起来对着骂,丢了主题地乱骂,互相唾着唾沫骂,含着“日”、“㞗”、“毛”、“怂”、“受活”、“驴”、“猪”之类字语地骂,把爹娘先人都带出来骂,那才是真正的骂仗,那样才能够骂出气势来,骂出许多经典的话语来,比如“驴日的,马下的,骡子群里长大的”、“㞗打喷嚏怂腥气”之类,不用动脑子,那词儿就自己往出蹦。这样骂她是能够占上风的,能骂败人的,而且能够掌握骂的节奏,引导骂的方向,控制骂的场面,把仗骂得跌宕起伏高潮不断。可是,白巧凤不跟她对骂,你骂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像听你骂别人一样,可她一旦开口了,你就别妄想插上嘴。陈四花站在那里只能“咯呔”“咯呔”接连不断打出冷嗝来。而随着她的冷嗝,人们发出一阵一阵“哗哗”的笑声,就像河水扑打着河岸。

“他婶儿,在老埂坪齐家白家是人多势众,合起来吹口气,天河谷里就起大风,可是现在都在下坡子站着哩,吹不起土,扬不起灰,也值不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上门来要欺头,你也抖不起啥威风。”

这虽然听上去软,却又分明是在摆势。摆给陈四花,也摆给所有围观的人。她是在羞辱陈四花,同时也是在给所有的人传音儿。她很少跟人生事,生一回事,她就要让所有人充分感受到她的分量。

“他婶儿,咱们都是可怜人,让你二两麻,你别认不得秤。掂量别人也掂量掂量自己。”

遇到这样的骂阵,陈四花就懵了,一句话都还不上,连嘴都插不上。村巷里人是越围越多,都在笑,加上又“咯儿”“呔儿”地不断打嗝,就觉得十分的败兴和臊毛,陈四花第一次有了想草草了骂的想法。往时她可不是这样,别人都进家门了,她还要对着人家家门骂上一阵的。

可白巧凤却不轻易放弃这次机会,既然摆了战场,咋就能轻易收兵。这些年她就像一个被人摁进很深的水底的人,快要憋死了,她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她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六喜很匪,伙上筛子头惹得庄子上猪嫌狗不爱的,可终究还是个娃娃,一个才知道饭香屁臭的娃娃,哪个不匪,翻墙上树就像走平路,打捶骂架就跟吃饭放屁一样。可有些人就拿儿子做文章,就像六喜的匪是家里成分造成的,骂六喜时捎话带语的,人走下坡路了,有个磕磕碰碰,谁都想从你身上讨点便宜,仿佛不占你的便宜自己就吃了亏一样。

“他婶儿,我那儿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看五六岁了才说话,可记仇记得深哩。根根和他打了架。娃娃打了娃娃,多大点事噻,李成给了他一个砍脖儿,从那以后他见了根根就追,硬把根根追到沟里去了,十几丈深的沟,多亏刚刚下过雨,沟底塌了许多软土,要不然你说还能活着上来?李成来下话,都给他跪下了。现在根根和六喜一照面早早就闪了。”

这白巧凤一点都没夸张,李成给六喜下跪那事老埂坪尽人皆知。她之所以把这事点出来,就是要臊臊李成女人。李成女人放出话来,要把那奇耻大辱的事儿扳回去,还挑拨说他狗日的这么坏,就是仗着他那大地主外爷的势。白巧凤是在挑事,李成的女人就在人群中,她希望她能够跳出来。

“他婶儿,我身子贱,给齐家生了三个儿,瞎子养儿——图数哩,养多了有个闪失担当得起,你身子金贵,就给万家生了一个金疙瘩,闪失得起?有个三长两短万家可就绝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了那世是要下地狱的。可要好好看着你的石头,叫了石头,命不见得比石头硬,六喜还是个娃娃,万一出了啥事,公家也抓不了他,娃娃无罪,我娘家成分不好,可他家是中农,毛主席说是团结的对象哩。”

陈四花几次张嘴,却不知如何插话进去,又给这话一吓,两只眼越鼓越大,“咯儿”“呔儿”的越打越响,人们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他婶儿,提起这娃我都愁得睡不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管得了他白天,管不了他晚上,管得了他在家里,管不得他出门在外,谁知道他日后闯下啥惊天动地的大祸来。”

白巧凤这么说着,陈四花的眼珠子就乱翻开了,白巧凤心里冷笑着,觉得够了,就说:“他婶儿,我那碎先人就在院里,我叫他出来你想咋处置就处置,我白巧凤不会蹬着你家门槛耍歪使唤狠。”这么说着,就回头喊,“六喜,你狗日的还不出来,要我提着吆驴的鞭子进去吆你啊。”

六喜坐在院里磨镰刀,娘的话他是听得清清楚楚,就很佩服娘,听娘喊叫,就提着镰刀出来了,双目圆睁,大口呼气,手里的镰刀明光闪亮。娘一把拧了他的耳朵,扯到陈四花跟前说:“他婶儿,世下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是一点法子都没了,要骂要打随你。”白巧凤盯了陈四花一眼,眼梢瞟着村街,嘴角上挑,挂满了蔑视与冷笑。

陈四花往后退了几步,白巧凤说:“你别怕,我这儿跟了他外爷,长了个大个儿,可终归还是个娃娃,和石头同年生的,石头干巴精瘦长得小气,打不过他,你人高马大的打得过,想咋处置就咋处置,谁让咱在下风子活着呢。”白巧凤把六喜往陈四花跟前一推。

忽然,猪头万挣脱被娘攥着的手跑开了,才跑出两步,踩在一块瓷片上,跌了个马趴,脸上搓掉了一块皮,号哭起来。围观的人群依然发出一阵哄笑。六喜也笑了,他斜了娘一眼,娘却没笑,目光冷冷的。

陈四花头扯起儿子来,边拍土边说:“以后可不敢惹那狗日的,那狗日的苕着哩,瓜着哩,是个没心没肺有人养无人教的东西,你看他唾他外爷那架势,就像唾别人,恨不得一口唾沫把他外爷淹死,那狗日的心里恶着哩,无情无义,是墙缝里蹦出来的,吃野粮食长大的,啥事都做得出来。记住以后见了那狗日的躲着走,不跟他狗日的耍,不跟他狗日的说话。”

这话并不是陈四花骂大街的内容,而是在给儿子安顿。可她骂大街骂出的粗大嗓门,让这话灌进了村街里每个人的耳朵里,在许多人听来,却不是说给儿子听的,还是在骂大街。

英姿飒爽的白巧凤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忽然遭遇严霜的袭击,一下子蔫头耷拉灰塌塌的,明亮的眼睛一下子黯弱了,一直高仰着的头垂落下来,长长叹出一口气,忽然一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扭身进院去了。这耳光重了,六喜耳朵嗡的一声,眼前金花乱冒,头甩了又甩,许久了耳门还嗡嗡的。

人们陆续散了,村街就剩下六喜和筛子头,他们听到经过他们身边的大人们说猪头万“仁义”“懂事”。

“唉,猪头万这狗日的,不唾他爷倒把好名声挣下了。”筛子头说。

六喜靠着自家街门站着,听到娘在院里呜呜咽咽地抽泣。六喜一脚一脚踢着那块绊到猪头万的瓷片往前走了。征服猪头万带来的快乐一点都没了。娘从来没真打过他,可今天真下手了,这么重。

星期一,黄校长通知学生第二天带锹上山描标语。老埂坪周围的几座山冈上,都铲着标语。这是陶世宽从外面取回来的经。陶世宽刚当大队长那一年,到外省参加了一次会,回来就带着社员在周围的几座山上铲了标语。小龙山青云岗正对着老埂坪大队,左侧铲的是“毛主席万岁”,右侧铲的是“共产党万岁”,中间铲了一个大“忠”字。天柱峰雄伟高大,正面左侧铲的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右侧铲的是“大干快上,多快好省”,中间也铲了一个大“忠”字。老埂岭老鹰嘴左侧铲的是“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右侧铲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得到了县上的表彰,省报上还登了好大的照片。自从山头上铲了标语,年年总得修描两回,因为牛踩羊踏,杂草掩盖,标语就不显眼了,每年描标语就成了学生的功课,三月一次,九月一次。可这时间修描标语还是第一回。

六喜说标语描了才两个月还新新的,又描?黄世仁脑子让门夹了。筛子头说天柱峰要修梯田,县上都来人哩,标语当然要描得显眼些。六喜说天柱峰那么陡修梯田?筛子头说可天柱峰高呀,修了梯田远远的人就能看得见。六喜说修梯田是要种地哩,又不是给人看的。筛子头说我爹说公社、县上都很重视,开工那天县里的头头脑脑都要来,方满堂亲自带队哩。六喜说方满堂?筛子头说就是见过毛主席,和毛主席握手、照相的方满堂,你咋连他都忘记了。

六喜当然没忘记,“远学大寨,近学方庄”,这个口号谁不知道,村里墙上还写着哩。方满堂是方庄的支书。他把方庄所有的山都修成了梯田,从山坡下一直修到了山顶。六喜还知道方满堂和毛主席握手、照相回来之后,不洗手,不换衣服,从那以后,方庄人就只睡四个小时了。方庄的山全修成了梯田后,又开始修马大山,那是在方圆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一座山。方庄人中午都不回家,饭送到工地上吃。六喜大姑嫁到了方庄,和方满堂屋前屋后住着,他去大姑家几次想见方满堂都没见到,方满堂带着社员一直在山上修梯田。有一次六喜对大姑说想见方满堂,大姑斜了他一眼说你见他干啥?六喜就说大姑,他见过毛主席,和毛主席握过手哩。大姑却说你当他是个神仙,骨头架子肉人,不是钢打铁做的,照样得蹲着拉屎,站下尿尿,吃饭放屁。大姑口气像是和谁生气。他和筛子头专门去看方满堂,也没看上,方满堂去县上了。

描完标语,六喜和筛子头坐在山梁上,筛子头掏出烟来一人点了一支烟。筛子头的爹吃的是纸烟,而且是“大前门”。有个顺口溜他们也知道:县里干部香喷喷(牡丹牌,掺有香精的);公社干部两边分(大前门牌,门是可以两边分开分合的);大队干部四脚奔(飞马牌,马有四条腿);生产队干部角四分(大铁桥牌,一角四分一包);社员上秤称(旱烟,不论支,用旱烟袋装);没钱的地下蹲(捡别人香烟屁股,剥开来放进旱烟锅里抽)。筛子头会偷烟,他给六喜传授过偷烟的经验。拿一盒烟出来,从烟盒的旁边撕开,取出几根烟后,抹点糨糊粘上,再晃荡晃荡,就又像一整盒烟了。一盒烟取三根烟最保险。可六喜没烟可偷,他爹吃的是喇叭筒。

筛子头狠咂了一口,从鼻口悠悠喷出来,忽然说:“咱们去北京吧。”

北京,伟大的首都,祖国的心脏,毛主席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谁不想去?

可北京有多远啊。但是六喜想筛子头不是胡吹冒料,老埂坪第一个去北京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筛子头,筛子头跟着他爹已去过县上,去过地区,去过省上。他还没去过县上哩。

“咱们去北京见毛主席。”筛子头又说。

毛主席,中国的红太阳,人民的大救星,可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筛子头说:“我爹说现在外面的学生不上课搞串联,都去北京见毛主席哩,坐火车、坐汽车都不要钱,到哪里都管吃喝管住店,只要套个红袖箍就成。”

这话六喜也听人说过,就说:“毛主席是随便就能见上的?”

筛子头说:“毛主席天天都站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哩。”

六喜说:“那毛主席不累啊。”

筛子头说:“累也没办法,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全国那么多人都想见毛主席,再累总不能不见吧,毛主席最喜欢和人民群众见面握手了。”

两人从坡上下来,忽然,筛子头说:“快看,快看。”六喜已经看到了,表哥白正东和翠芳两个倚在一棵树下。

这是一棵柳树,树冠像一个巨大的伞盖,纷披下来的枝子一拂一拂,就像帘子罩着他们。

筛子头说:“两个人手拉手哩。”

六喜说:“他们找对象,当然拉手哩。”

两人潜伏过去,隐在塄坎后面。

白正东说:“人要是像鸟一样多好,要飞向哪里就飞向哪里。”翠芳说:“那咱们就飞到没人的地方去。”白正东说:“翠芳,你别担心,我一定能把成分改过来。”翠芳说:“不易哩,你咋改?”白正东说:“只要能立功,就能把成分改过来,我一定要争取立功。”翠芳说你:“当不了兵,上不了战场,你咋能立功?”白正东说:“他们说修梯田大会战也能立功,天柱峰修梯田大会战我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立功。”翠芳说:“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不也照样活人过日子?你心里别泼烦,要是说成分,人家就不跟你好哩,改过来改不过来我都跟你。”白正东忽然头擩在翠芳的怀里就哭起来。翠芳抚摸着白正东的头说:“你想哭就放开声哭吧,硬憋会把人憋出毛病的。”白正东就放声号哭起来,结果翠芳也嘤嘤嗡嗡啜泣起来。

不像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娃搂住亲口口,还婆娘一样哭哭啼啼的。筛子头说:“你表哥说胡话哩,只有上了战场才能立功哩,像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六喜说:“雷锋没上战场也立功哩。”筛子头说:“雷锋没上战场,可是他当兵哩,不当兵咋能立功?”六喜说:“人都说我表哥长得像敬爱的周总理,你说像不像?”筛子头说:“像是像,可像也没用,改不了成分。”六喜跳起来就走,说:“我又没说像周总理就能改成分。”筛子头追上来说:“你表哥要是娶了翠芳,我们就成了挑担了,咱们就成了亲戚了?”六喜头都没回说:“咋,不想当亲戚?”筛子头说:“不是,你们齐家是老埂坪大户,当亲戚当然好。”六喜说:“那你说这是啥意思?”筛子头说:“你表哥家可是地主成分,你说这不会影响我们家的成分吧?”六喜瞪大了眼睛看着筛子头,筛子头说:“你别这么看着我,这是大事中的大事哩。”六喜不理筛子头,往前走了。筛子头站在那里半晌,追了上来说:“你表哥娶不了翠芳。”六喜说:“为啥?”筛子头说:“翠香家是啥成分?你表哥家啥成分?肯定不会同意的。”六喜说:“你啥脑子,要是同意他们俩还会抱在一起哭啊。”筛子头说:“对对对,你脑子好使,吓我一身冷汗。”六喜说:“你就那么肯定你能娶了翠香?”筛子头说:“等我当兵回来就娶翠香,一定能娶翠香!这还有麻达?”又说,“我爹说了让我十六岁就当兵,再有两年我就能当兵了。”六喜说:“人家十八岁才能当兵哩。”筛子头说:“我爹说了,户口能改,他跟那些干部都熟,说好了的事。”六喜走远了,筛子头回头看看,见白正东和翠芳还在那树后站着,说:“等等,看他们还干啥。”六喜说:“他们都哭哩,还能干个屁。”

小福来叫六喜。六喜说啥事?小福瞥了他一眼说写字。六喜问写啥字?小福没有回答就走了。自从唾外爷以后,小福见了他就这姿势。六喜知道外爷要写身份牌。其实表哥还有舅舅哩!能写个身份牌的人还是有,可外爷就要他写,说他的字写得好。他心里说写个身份牌,还要字好看,当这是啥光彩的事。六喜的字是受过培训的。那年来了个老右,就住在六喜家箍窑哩。一个很老的老头,上锅盘灶的,白巧凤觉得可怜,就让在家里一起吃喝。老右很感动,说我无以回报,就给六喜教教写字吧。多年以后,六喜才知道那是个老有名气的书法家。受过老右的指点,六喜的字写得不比年年写对子的老秀才差,社员都说能写标语了。有一回黄校长就让他写过标语。外爷的身份牌一直是他写。自从唾外爷以来他见了外爷远远就躲开了,更别说去外爷家,可外爷的身份牌他还是要写的,押上批斗台多少人看得见。

进了院子,六喜觉得有些别扭,看到外爷正在用推铇推一块板子。旁边是纸板子做的身份牌,已经烂成几牙了。六喜明白,外爷是要用木头做身份牌。反革命分子胸前挂的身份牌得自己做,都是从纸箱子剪下一块写的。可纸箱子剪下的牌子经不住革命专政的折腾,有时一场批斗会就烂了。而纸箱子不容易得到,以前小卖店还能找上,现在人家要卖钱。

白耀祖摸了摸六喜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来塞进六喜手里,嘿嘿一笑说秀才,你可要把字给外爷写得漂漂亮亮的。六喜想想把一颗糖给了小福,小福却绷了他一眼,没接。六喜就自己剥了一个糖含在嘴里。白耀祖眯着一只眼睛把木牌扫了又扫,用唱大戏的口吻说小福笔墨伺候。小福拿了毛笔和墨汁出来,白耀祖说就写大地主白耀祖。六喜说地主白耀祖就行了,他们的牌子都写反革命分子谁谁谁,不用写“大”字,写了“大”字就说明罪恶更重了。六喜给好几个反革命写过牌子。白耀祖又摸了六喜的头一下说“大”字还要写上,爷爷在地主里是最大的,爷是大拇指,他们连小拇指都不是,风光着哩。六喜开始写字,白耀祖说小福过来,学你哥写字,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小福呸了一口说向他学?学他唾爷,攒那么大一口唾沫恨不能把爷淹死。小福掉头就走了。六喜写好牌子,名字上还要打一个大叉,白耀祖拿过毛笔说这爷爷会打,你别打,你打了造罪哩。白耀祖逮笔就像逮了条蛇在手里,抖得划出来两条线就像蚯蚓弯弯曲曲。外爷趴在那里描了又描,边描边说六喜呀,你一定要好好念书,爷就是吃了没读下书的亏啊。

天柱峰修梯田大会战开工那天,召开了批斗大会。后来,六喜想就像古代军队出征要祭旗,批斗大会就是祭旗的一种形式。漫山遍野插了几十面红旗,迎风招展,哗啦啦的。反革命队伍被押上了天柱峰半山腰的台子上,列好了阵势,学生也整好了队跟在后面,等待着参加开工仪式的领导。

直到小晌午,车队扬起一道土龙来了。一下子就来了五辆北京吉普,三辆大班车。天柱峰立马锣鼓震天,口号震天。方满堂头上裹着一条羊肚子白毛巾。六喜说:“这么热的天,他头上还裹羊肚毛巾?”筛子头说:“他在学陈永贵哩。”课本里有《三战狼窝掌》就是写陈永贵。黄校长讲那课时,拿了好几张有陈永贵照片的报纸给他们看,陈永贵头上都裹着一条羊肚子白毛巾。六喜说:“他学陈永贵不一定能学成。”筛子头说:“咋学不成?陈永贵就是修梯田修上去的,说不定他下次见毛主席,毛主席拉着他的手说满堂同志呀,你到北京来干吧,方满堂不就和陈永贵一样了。”六喜说:“他现在才是个大队支书,陈永贵都是中央人了。”筛子头说:“方满堂不是队上的人了,是县里的官,吃公家粮,拿公家钱,月月都有个麦子黄,跟县长一样大哩,我爹说的。”六喜说:“你爹和方满堂一样都是支书,毛主席咋就不接见你爹?”筛子头说:“方满堂干了多少年,我爹才干了几年。”六喜说:“你爹要把天柱峰修成梯田就是学方满堂吧?”筛子头说:“不,应该说是学陈永贵哩。”六喜说:“方满堂学陈永贵,你爹学方满堂。”筛子头就不高兴了,说:“你咋老是和我抬杠,咱们可是一辈子的朋友哩。”

要说老埂坪和六喜最好的,就算筛子头了,两人学大人在庙里拈了香,发誓一辈子做兄弟。筛子头生了一头疮,别人娃都怕传染,六喜不会说话,老是别人捉弄的对象,他们就走到一起了,好得跟弟兄一样。两个人端着碗在街巷里蹴在一起吃,经常换饭吃,你把碗擩过来吃几口,我把碗擩过去吃几口。尤月梅不让儿子筛子头和六喜换碗吃,她觉得儿子吃亏,她家的饭要比六喜家的好,她男人是支书不说,她家只有三口人,她只生了筛子头一个就再也没生育,六喜家人口多,成分也不好。可筛子头不听她的,还说六喜家饭香。白巧凤也不愿意让六喜和筛子头搅和在一起,这娃太日懒,树杈上也屙屎上风头放屁,偷了鸡追十几里地找货郎换装着豆豆糖的塑料枪,可见六喜和筛子头在一起有说有笑,和别的娃娃不合群,即使混在一起,一句话也没有,怕又憋成了哑巴。娃娃的事大人管不了,越管越拧,也就由他们去了。

批斗会的程序是一样的,到了上台唾反革命的时候,六喜看到猪头万不但没唾他爷,还往他爷口里塞了个糖。外爷把头低下来,脸迎了上来,六喜没唾,也对着外爷吹了一下气跑下台去了。

下午到学校,六喜就被黄校长叫到办公室去了。黄校长说:“今天你咋了?表现得不咋样。”六喜垂着头说:“万红兵没唾他爷,还给他爷喂糖吃哩。”黄校长拍着桌子说:“你咋能跟他比,你是全县表彰过的又红又专的学生,跟他比啥?没个比的了。”六喜就不说话了,黄校长说:“你这思想可有些掉队,你是班长,又是又红又专的学生,这么下去咋行?”六喜不说话,黄校长说:“现在就这么个形势,再说就是唾口唾沫的事,大形势,不遭罪。以后可不能像今天这样,你要好好表现,今年学校还要推荐你到县上比赛开会。”拿出期中考试成绩单,说,“你看看,门门第一,天生就是念书的料,这么念下去以后会把你推荐上大学的,可不敢自己耽误了前程。”

放学后,六喜和筛子头到了葫芦坡,依然没有偷上瓜,老不死拉来了两只大狗,他们被狗追上了山坡。两人头朝下倒挂在山坡上,就像葫芦一样。

天上有些云朵,阳光被阻隔,投到地上东一坨西一坨,于是就这山明那山暗的。门门拿了第一,可六喜高兴不起来。筛子头掏出两根烟来,噙在嘴里点了,递给六喜一根。

六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吐出来,说:“我不想念书了。”

“咋了,在县里竞赛都拿了第一名,人都叫你秀才哩,你不念书了?!”筛子头觉得六喜在说假话糊弄他,跳起来就走,到远处又说,“有不念书的想法,还门门考第一?!”

六喜吼着说:“可要念书我就得唾我外爷!”

又喊:“要是你,你唾不唾?”

“五一”过后,老埂坪来了工作队。半个月后,老埂坪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队支书陶世宽被捉在了劁匠媳妇红莲的炕上,押上了批斗台。红莲是地主乔上官的女儿,嫁到老埂坪来。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开会的时候,工作队曹队长指示说陶世宽犯的错误就不是作风问题,而且是思想路线问题,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四队小队长王改说陶世宽没当大队支书前他俩就好着哩。曹队长说所以我说这不是作风问题,是思想路线问题嘛,批斗会要天天开,要集中在一段时间内批倒批臭,消除其恶劣影响。

为了不冲淡批斗会的主题,其余的反革命分子就押在台下,台上只有陶世宽和红莲。陶世宽胸前挂了现行反革命的牌子,脸让人抹得红一道黑一道的。红莲的胸前挂着自己的鞋和一串干辣椒。两个人就像唱大戏的。干辣椒散发出刺鼻的辛辣气味,刺激得红莲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打,打得眼泪汪汪的。批斗程序进行到唾唾沫时,安排先由筛子头上台去唾,唾完,学生再排着队一个一个上去唾。筛子头上了台,站在他爹的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忽然一扭头将鼻涕、涎水搅和成浓浓的唾沫唾在了红莲的脸上,又狠狠地踢打起红莲来。陶世宽大吼一声:“你个狗日的还不给我下去。”扑着要踢筛子头,被民兵死死扭住。筛子头被两个民兵拉到陶世宽跟前来了,可他就是不唾,高叫着说:“我不会唾我爹的,你们打错算盘了。”黄校长急了,扑过来抱住筛子头,说:“你怎么能这样,你唾别人时咋唾得那么美!”筛子头跳着蹦子吼着说:“滚开,滚开,想让我唾我爹,门儿都没有!”甩开黄校长走了。

第二日的批斗会,筛子头连台都没上,黄校长被陈连山叫去训斥了一顿。陈连山是老埂坪大队的大队长,就是他组织人捉陶世宽的奸。陶世宽被拿下后,陈连山就成了大队支书。陈连山说:“陶世宽对你不错,给你加了不少工分,我看你还在念他的好。”黄校长虽然是校长,还是民办老师,得靠工分吃饭。黄校长回到学校,就把筛子头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说:“你不唾你爹是说不过去的。”筛子头高仰着头说:“我唾不出来。”黄校长继续拍着桌子说:“你得有革命觉悟,唾别人咋能唾出来,唾你爹就唾不出来了?这明显的是思想有问题!”筛子头昂着头不说话。别的学生,挨骂时会把头低下去,看自己的脚尖,低眉顺眼地捏自己的衣角,筛子头不,他把头高高昂起,眼睛绷得圆圆的,有时候盯着你看,有时候盯着屋顶看。“你看齐家旺,每次唾他外爷都是唾得多么彻底,唾得满腔仇恨,就像是在唾阶级敌人。你好好想想,这么下去是绝对不行的,你爹已经不是原来的你爹了,你要想清楚。”筛子头还是那样站着,不看黄校长一眼,黄校长说:“你给我做个保证,明天批斗会一定唾你爹。”叹口气又说,“按年龄你到了能自己想事的时候,你咋就不明白不唾你爹是不行的?你爹这辈子完了,这是你现在必须面对的现实。”这句话厉害,筛子头一直昂着的头垂了下来。

第三日的批斗会,筛子头连个人影儿都没见。黄校长从工作队那里出来,再次找筛子头谈话。黄校长蜷曲着手指敲击着桌子,说:“你这娃咋不听话,该懂事了,还看不出形势来?这是大势所趋,就像大家都叫你筛子头,你爹是大队支书也没办法让大家叫你豹子头一样啊,有些事情是不可抗拒的。”停顿了一下又说,“就说我放过你,可人家工作组也不会放过你,除非、除非你不念书,你不是学生了,就没人强迫你上台去唾你爹了。要还想念书,就必须上台去唾你爹!”筛子头走后,黄校长把六喜叫来,说:“你是班长,给他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六喜说:“他比我有思想,我咋给他做思想工作?”黄校长说:“用你的例子教育他,把你唾你外爷的想法告诉他。”六喜抬起头盯了黄校长一眼,说:“我没想法。”黄校长愣了一下说:“我给工作队拿了这个校长做了保证,表了决心的,明天的批斗会陶永红一定会上台唾他爹,这保证是随便做的?”六喜又盯了黄校长一眼,转身走了。“明天开批斗大会要是不见他人,我处理你。”六喜都出了校门了,黄校长又追出来说。

第四日的批斗会,筛子头还是没参加。批斗会结束,学生回到学校,筛子头却出现在教室里。黄校长把筛子头叫进办公室头都没抬说:“红小兵大队长你不要当了,你也再不是红小兵了,副班长、劳动委员也免了,你出去吧。”黄校长这么说完,连看都没看筛子头一眼。筛子头站在那里没动,黄校长看都没看他一眼说:“让你走没听见?!”筛子头说:“我等你看我一眼。”黄校长抬起头来看了筛子头一眼,筛子头“哐”的一声甩门而去了。

第五日,学生整好了队后,黄校长一看,见筛子头站在第一个,惊喜地说:“这就对了,万事开头难,这就对了嘛,谁让你爹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现在就这么个事,谁家的人谁唾!”在走向批斗台的过程中,怕筛子头临阵脱逃,黄校长紧攥着筛子头的手,显得关系格外亲密,颇像一对父子。陶世宽和红莲还没押上台,黄校长扯着筛子头先上了台,器宇轩昂,大气凛然。谁也没想到筛子头会把准备得那么充分的一口唾沫唾在黄校长的脸上,而且连唾了三口。黄校长没有丝毫的防备,筛子头那口攒在嘴里咕嘟半个上午的唾沫喷在黄校长亮晶晶的额头,之后很快就覆盖了整张脸。筛子头站在台子上,挥臂高呼:“我宣布,我开除学校,开除黄校长黄世仁!”喊着把两只手往上举了举,又举了举,就像平日喊口号一样。台下有些社员以为是喊口号,也跟着高呼起来。会场上一阵慌乱,民兵扑上台去,连拉带拽将筛子头弄下台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巧凤说:“墙头拉屎,树上尿尿,上风子放屁,鸡沟子里掏蛋无活不做的娃娃,没想到这样有刚性,就是不唾他爹,看不出来有这样的出息,将来也不是平地里卧的兔。”尽管娘说得轻声慢语,说的时候看都没看六喜一眼,可六喜明白娘就是说给他听,每个字就像一块石头落在他的心上。人最怕有比较,平时头挨到枕头上就呼呼大睡的六喜,这个晚上失眠了。如果一开始站在台上的不是外爷,而是爹,他能不能像筛子头一样呢?这个问题纠缠了六喜一个晚上。

第二天,六喜一到学校,黄校长就让他去找筛子头。六喜说:“还找他干吗?”黄校长说:“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宣布开除他!”六喜说:“他都宣布开除学校了!”放学后,六喜爬上老鹰嘴,筛子头点着一堆干蒿子正烧鸟蛋。筛子头说:“你说个心里话,要是你,你会唾你爹吗?”六喜抱着头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筛子头说:“肯定不会的,这咋还能不知道?!”六喜非常痛苦地说:“可我连亲亲的外爷都唾了,还得了工作队、学校的奖状。他是我娘亲亲的爹。”筛子头摆摆手说:“不说这些烂事了,我要走了。”六喜说:“你要走了?去哪里?”筛子头说:“北京天安门,见毛主席,再去看南京长江大桥,还要去韶山、井冈山,我要出去好好看看。”六喜说:“咱们一起走吧。”筛子头说:“你不想念书了?”六喜说:“我不想念书了。”筛子头摆摆手说:“你要好好念书哩,你能念出大出息来,我爹说了,不管啥时候还是读书人厉害,你看毛主席就是大秀才,中央那些头头子都是念了好多书的,被打倒的那些人也都是读书人,我爹就让我向你学习哩,说当了兵有文化提得快,唉,现在一切都白了。”

陈四花满山遍野叫魂一样呼唤筛子头,六喜才知道筛子头真的走了。六喜以为筛子头只是说说,可筛子头真走了。六喜自言自语地说还是拈香弟兄哩,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人说一声,我咋也得送送你。

上工的时候,白巧凤对齐福来说身体不舒服,让给她请假。齐福来走后,白巧凤却将镜子摆在窗台上坐在窗前打扮起来,先是挦脸。挦完脸,又挦眉毛,挦完眉毛,擦了根火柴,等燃了一阵,吹灭,用烧焦的火柴把儿描了眉毛。白巧凤做完这一切将粉盒、镜子和线收拾好,换好衣服,才发现六喜站在门口看着,脸红了一下,说你没上学?六喜说今天是星期天。白巧凤说给娘捉只大公鸡。六喜捉住大公鸡,抽了两根冰草把鸡腿子捆绑起来,白巧凤提着公鸡看看六喜就走了。

六喜觉得娘有些鬼祟,远远地尾随着,见娘进了外爷家。六喜溜到院墙墙根,就听见外爷和娘吵了起来。

“你来做啥,回去,回去!”

“爹,你……”

“回去,回去!”

“爹,你甭生气,六喜是个娃娃,你跟个吃屎的娃娃见啥怪呀。”

“哎呀,我没生气,你快回去。”

“娃也没办法,不唾连书都念不成了,娃书又念得这么好。”

“哎呀,我没生气,你咋就不明白呀,自己的孙子唾我光荣着哩。”

“爹,呜——呜——”

六喜听到大舅妈哽咽着说:“爹,你不要生气了,巧凤也不容易,这社会就这样,都难着哩。”

外爷说:“哎呀,你们胡哭啥嘛,我还没死哩,这是哭丧啊。”

娘的哭声却越来越大了,“哇呜哇呜”地哭。

“你们别哭了,要让人听到了还以为咱们对新社会不满,对毛主席不满哩。你们咋这么不醒事,我这么大的一把年龄了,啥事不比你们明白?唉,看上一眼就行了,还过啥七十大寿,早死早脱孽了。”

六喜听明白了,今天是外爷的七十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七十是人的大限。人活到七十不容易,就是个讨吃,也得想法子过寿的。

“六喜要来我没让来。”

“不让来对着哩,六喜是个人才,书念得好,将来有大出息哩。赶紧回去,你以后别来了,划清界限,别把娃的前途耽误了。”

“六喜是个大坏蛋,六喜是个大坏蛋。”小福喊起来。

“小福,不许这么说哥哥。”

“他就是个大坏蛋。”

“你马上就要念书了,一念书就知道你哥哥多有出息,他以后要当状元哩。”

“我不稀罕念书,我才不唾爷哩。”

“唾就唾,你不唾别人就得唾,让我孙儿唾总比让外人唾好。”

“不!谁唾爷爷我就往谁脸上唾。”小福说着就呸呸呸地唾了几口。

“小福,你六喜哥也是给逼得,他不唾爷没办法,你要听爷的话,向你六喜哥哥学习,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当状元,给爷增光,给咱白家光宗耀祖,你不念书,爷就不喜欢你了。”

六喜踅回家来,捉了只大红公鸡。大红公鸡是领群的,它正给一只母鸡踩蛋,六喜一个扑子上去就摁住了。他把背斗取过来,往背斗里装的时候,公鸡爪子乱抓嘴乱啄,把他手上的皮啄掉了一块。六喜火了,扳下鞋,抽了两鞋底,公鸡老实了。他将公鸡腿用两根冰草扎捆在一起,用一根冰草把鸡嘴也捆住了。然后在上面苫盖了把草,背着往外爷家来了。

到外爷家门口,六喜却有些不好意思进去,心也狂跳得不行,便隐在墙根往里面探看。

“六喜,你咋不进去?”

背后猛然传来的声音把六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小舅,结巴着说:“我、我怕狗咬。”

小舅说:“院子里又是大队部,又是学校,人来人往的,狗都不知道叫了。”

六喜当然是知道的。解放后外爷家的院子被劈成了三瓣儿,一瓣儿留给了外爷家,一瓣儿大队部,一瓣儿做了学校。

一进院子,小福扑上来拦着六喜,说:“不许你到我家来,你滚,滚。”

六喜没理会小福的纠缠,将背斗放下来,弯腰掏鸡的时候,小福扑过来将一口唾沫就唾在六喜脸上。小舅扑过来就给了小福一个嘴巴,吼着说:“捶头大的人,哪里学下唾人的坏毛病。”小福“哇”地哭了,白耀祖一把将孙子扯进怀里说:“你打他做啥,才五六岁的一个娃娃,知道个饭香屁臭呀。”

六喜觉得小舅那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六喜想走,可怕外爷多心。小舅一巴掌太实成,小福的鼻子烂了,血流出来。六喜忙从墙头上掰了块沙坷垃下来,掰成两小块,往小福的鼻孔里塞,小福却又唾了他一口唾沫。小舅一把扯过小福在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小福哇哇大叫起来,小舅妈从窑里出来把小福抱走了。

白耀祖搂住六喜往起抱了一下,说:“这么沉,成大小伙子了,这个头儿蹿得,将来能长成老埂坪最高的人。”

白巧凤从伙窑里出来,看到儿子很高兴,过来拉着儿子的手,边抹眼泪边摸儿子的头。六喜拿掉背斗上面苫着的草,将公鸡抱了出来。他感到一滴冰凉的东西就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之后流到他的嘴他来了,咸咸的,他知道那是外爷的泪,没抬起头来。

白耀祖拉着六喜的手进了自己住的窑洞。一阵欻拉欻拉的声音过后,白耀祖拿出一块银圆塞进六喜手里,说:“书要好好念哩,当了状元,外爷脸上有光哩。”六喜说:“状元是要考哩,不是当的。”白耀祖说:“六喜一定能考上。记住爷的话,一定要好好念书,做个文化人,有了文化就能把这世事看透了,爷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活在这世上把你们都祸害得。下次上台,一定要好好唾爷,唾上又不疼,你想,你不唾爷,就没人唾爷了?他们照样要唾,排队上来唾哩,咱老埂坪有多少人有多少张口,一人一口就像下雨哩,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你才能唾多少?!你不唾爷,人家就不让念书,爷这孽就造大了。”六喜说:“这一学期结束了,我到草鞋镇读书就再不用唾外爷了。”外爷双手掬着他的头扭扭,说:“只要他们要你唾,你就唾,要比以前更卖力。要是老天爷觉得这有罪,那也是他们有罪,灾难一点也降不到你身上。”

找了个机会六喜就走了,他实在不想和外爷面对。六喜上了堡子山。堡子山有一个堡子,就像一个城堡,老埂坪的人都能装下。那是外爷修筑的,土匪来了,人们就全进了堡子。现在太平了,堡子就成了羊圈。

六喜在堡子墙上走来走去,筛子头走了,他的日子就孤单了。天上有几朵云,也孤孤的,不过云会自己变着花样解闷,一会儿狗一会儿猪一会儿山一会儿岭地变幻着。

很晚了六喜才回来,娘端上来一个老碗,揭开,是一碗鸡肉、猪肉,娘说快点吃,还热着哩。你外爷喊魂一样到处喊你吃饭哩,你野到哪里去了?六喜把那个银圆掏出来递给娘,娘接过去说:“千万不能给别人说,说出去就是祸。记下了?千人万马搜了多少遍没搜出来。”六喜绷了娘一眼说:“我又不是苕子?”娘就摸了摸头说:“不要说外孙子,就是家孙子你外爷也没给过,只给你一个给了,你看你外爷多看重你。娘给你收着,等你娶媳妇时,娘就给你。”

“七一”是党的生日,开批斗大会是每年庆祝“七一”的主要形式之一。在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中,反革命分子被押上台来。批斗会进行到唾唾沫这一项时,黄校长这才发现领头的六喜不见了,派学生四处去找,也没找见。六喜其实没走多远,他就在批斗台边的一棵老榆树树杈上架着,浓密的树叶遮住了他。

批斗会照常进行,六喜看到外爷被两个民兵架着过趟儿,“呼”过来了,“呼”过去了,稀疏灰白的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像一把纷乱衰枯的索草飞起来。外爷是老埂坪最高的人,过了一米九,两个民兵哪里架得起,因此,外爷几乎是被拖着来来去去。过了两趟,然后就穿马夹了。那绳子左三右四一扎一捆,外爷就被搐成一个圈像马车轮胎,头都快触地了。

轰轰烈烈的批斗会开了一个上午,终于散场了,反革命分子一个个解了绳索。反革命分子多数年岁都大了,捆绑的时间长,胳膊、腿和腰身都僵固了,麻木了,被绳子扎着还好,解了绳索,一个个就像被抽了筋一样瘫坐在批斗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就像战争电影上到处横陈的尸体。六喜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场景,每次唾完外爷之后,他就和筛子头疯去了,野去了。六喜看到外爷努力往起站了几次,没有站起来,最后也躺了下去,仰面朝天,双目紧闭,就像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外爷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上面浮着一层皮,仿佛黏着一层麸子。干瘦的身子,显出整个骨架。颧骨高龇着,眼窝深陷下去,一层一层又深又密的皱纹使整个头颅就像棵干透了的核桃。六喜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端详过外爷,恍惚觉得与外爷有多年没见了。小福跑到台上去叫着爷爷拽着胳膊往起一下一下地拽。在小福的帮助下,外爷终于坐起来,小福蹲下去试图将爷爷背起来,然而,他太小了。六喜从树上溜下来,来到外爷跟前,小福却怒目以对,说你来干啥,滚开,大坏蛋。六喜迟疑了一下,他看到外爷努力想说出话来,可只说出了“小福”两个字,便再没气力说下去。六喜来到外爷身边,小福却把他往一边扑,不让他靠近。这时间表哥白正东上台来了,背起爷爷走了,小福就像断后的,张开两条胳膊,阻止着六喜跟上来。六喜眼睛模糊了,泪水止再也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滴掉下来,打在鞋面上,发出“喷喷”的声响。他一扭头往梁上走去,他不想有人看见他哭了。

第二日,六喜一进校院,就被黄校长拦住了。还不等黄校长说话,六喜说:“校长,你开除我吧。”黄校长叹了口气掉头走了。

天柱峰的梯田一圈一道显出层次来,可一场白雨,天河谷真就成了天河,洪水大江大河地泛滥了几天。天柱峰本就又高又陡,如今被老埂坪大队的精壮劳力伤筋动骨一番修理,又给这雨水一泡,终于撑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来,已经出了形的梯田的轮廓模糊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两个多月就这么白干了。全县农业学大寨修梯田现场会日子定在国庆节,公社革委会苟主任亲自下来督导修梯田。为了赶进度,调来炸药炸山松土。于是,老埂坪天天炮声隆隆。

这一天,炸药响过,苟主任就迫不及待催赶着人开始推土,谁知一炮炸迟了,碾子被埋了。人埋在下面是死是活,总不能不顾不管。被炮炸松的土崖悬乎乎吊着,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谁也不敢过去往出掏人。苟主任发话了,说谁去掏人就给谁立功评先进。没人动,苟主任又说立功评先进就能改成分。这么说着,他就在成分不好的人面前走来走去。白正东就站出来,说立功评先进真能改成分?苟主任说我说话算话。白正东就去了,刚刚挖了几锹,整个崖就扑了下来。白正东给刨出来,面目全非,鼻口嘴巴全是血,咕嘟嘟冒着血泡。

又落起锥子雨,靛青色雨雾绸带般缠绕着黛色的山峦,天地都湿乎乎的。

白正东属于伤亡鬼,又没翻人身(结婚),不能进村子停放,只能停放在村口的一个塌窑里。白耀祖让人把自己的老房子(棺材)抬来。这老房子造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六喜是熟悉的,就像一件家具一样在外爷的窑里,每年六月外爷都要把这老房子抬出来摆在院子里晒一晒,擦拭打扫。

白耀祖四十二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一日瘦似一日,人都说骨头吃肉哩。眼看着瘦成了一把骨头,家里人着急,偏方用尽了,最后一着就是冲喜。冲喜有两种,一种是以喜冲喜,一种是以丧冲喜。以喜冲喜就是娶女人,以丧冲喜就是做老房子。白耀祖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来的气,就以丧冲喜,也算是一事两办,冲好了则皆大欢喜,冲不好了背老房子就走了。老房子做成,白耀祖一日好似一日。

白耀祖将老房子旮旯角角仔仔细细掏着扫了一遍又一遍,抱出被褥铺得整整爽爽,将孙子装进去。然后趴在老房子上抽了几锅烟,说盖了吧。

白正东是二儿子的儿子。二儿子从天河口水利工地赶回来拦住说他哪能背你的老房子。白耀祖扬起长鞭杆抡在儿子的头上,儿子头上立刻流出血来。

白正东属于伤亡鬼,又没翻过人身,按规矩进不了祖坟,只能埋于荒山野岭,就在祖坟茔地外埋了。平地起了个土鼓堆,湿湿的,散发着新土馨香。

埋葬白正东的过程是隆重的,学生也参加了。这是根据苟主任的要求安排的。白正东是有功之臣,是共产主义战士,苟主任说了一大堆,就像是致悼词。

人都陆续散光了,只剩下白家和亲戚们还蹴在那里,没一个人动。白耀祖两手一扬一扬像赶鸡圈羊一样说回呀,回呀,让他睡吧睡吧!这多好,安了静了。最后是连踢带打,人群这才陆续都往回走了。六喜没有回,走过来坐在外爷的身边。白耀祖摸着六喜的头说:“你给你大舅说,爷死了不进祖坟,就埋在你正东哥身边,给你正东哥做伴儿,要记着。”六喜说:“爷胡说哩,爷要活一百岁哩。”白耀祖说:“活一百岁也得死啊。”外爷手抖得连烟叶也装不进烟锅,六喜拿过烟锅给外爷装好了烟,点着火,白耀祖说:“六喜呀,谁坐江山啊都得用有文化的人哩,书念下了咋都是没坏处的,一定要把自己念成个明白人。”六喜说:“现在都没状元了。”白耀祖说:“不是没了,是叫法不一样了,中了状元,一定要来外爷的坟上给外爷奠杯酒说一声。”白耀祖抓了两把土,撒在坟堆上,说:“正东啊,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啊,迟早的事儿,这世道不活也好,到那世咱爷俩享福去。”

雨一停,梯田又开始修了,齐福来找到苟主任说:“你不是说立功改成分吗?人都死了,还不能立功?你应该宣布立功,宣布改成分。”苟主任说:“宣布立功,宣布改成分,我有那么大权力?只能向上面一级一级争取,你当是一句话的事?”齐福来跺着脚说:“你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害死人呢!”苟主任看看齐福来没说话走了。齐福来说:“没那么大权力就不要吹牛说大话!”

吃过午饭,白耀祖出现批斗台上。这批斗台是他建的。那年,他原本打算盖房,一次掫起八间青砖瓦房,堵堵那些笑话他不会享福的人的嘴。木料砖石都备齐了,到动工的时候,忽然就盖了座戏楼。不要说许多人想不通,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给家里解释说是先人托了个梦,只说了一句话,不盖家屋盖戏堂。他是个戏迷,这老埂坪人都是知道的,可老埂坪谁不是戏迷呢。还没担上光阴的时候,他曾追着一个戏班子走过半年。老埂坪人还笑话他看上了一个戏子,跟着戏子跑了。这戏楼盖得阔气,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堂,屋顶有两个高起的戳角,中间是歇山顶的形式。两侧有两个稍间,是乐器班子和演员换衣之所,一边写着“出将”,一边写着“入相”。房屋的两侧是带马头墙的硬山式墙面。鼓石垫柱,青砖砌墙,青石为基,自有了这个戏台,逢年过节都要唱几场大戏,一年下来也唱个二十台的大戏。那时候他咋也没想到这戏台有一天会成为批斗台,他被押上押下,就像戏里的人一样。他不能不想起那戏子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戏!

白耀祖摇着一截竹棍,捋须、扬眉、甩袖、正帽、抖袍、提足、跨马、耍耳翅,一系列动作之后,“啊呀呀”一声大喝,吼开了:

五台山困住了杨老将,罢了杨五郎,五郎儿,哎,五郎儿啊!思想起国家事痛断肝肠,我心中可恼宋皇上,信谗言困我在五台山庙堂,我曾命五郎儿去见圣上,却怎么不见儿转回山冈,出的山门将儿望,望儿不见细思量,汉高祖当年把业创,他凭的韩信和张良,登基后未央宫中斩韩信,立逼的张良归山冈,汉刘秀中兴凭的邓禹姚琪马武将,登基后也是杀忠良,贬邓禹斩了姚家将,马武将碰死午门上,把这些能杀会战的忠臣良将如同雕梁画柱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俱遭恶火丧,把忠臣死的莫下场,君坐江山臣家创,臣好比牛吃青草蚕吃桑,老牛力尽刀尖亡,蚕把丝吐尽在滚汤里亡,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怎知蚕遭殃,实可恨先朝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杀我忠臣和良将,更可恼昏君良心似豺狼,一个个都把良心丧,把忠臣好比瓦上霜,这才是伴君如同羊伴虎,虎回头反把羊来伤……

白耀祖吼秦腔把人都召唤了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涌来,比开批斗大会人还来得浩荡。白耀祖吼着,配以动作,那一招一式,仿佛他此刻头戴龙冠,身着龙袍,脚蹬龙靴,胯下火焰驹。台下面喝彩声山呼海啸。

吼过《金沙滩》,白耀祖又吼《二进宫》:

哎,千岁呀!千岁进宫休要忙,听为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那张良背剑把信访,访来了韩信扶高皇。他都于高祖爷把业创,在九里山前排战场。大战场,小战场,九人九马九根枪。立逼的霸王乌江丧,才扶刘邦坐咸阳。南门外筑台曾拜将,把将军官封三齐王。他朝里有个萧何丞相,后宫有个吕娘娘。萧何相,吕娘娘,二人定计害忠良。天上使的漫天网,地下芦席铺几张。他朝里无有斩信将,后宫转来女陈仓。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浓霜。长安城百姓都乱嚷,为国忠良无下场。老千岁你去臣不往,臣恐怕学了三齐王,(千岁)臣我无有下场。

戏台旁边就是大队部。王成仁进了大队支书办公室,向陈连山汇报说:“形势有些不对劲,要不要把狗日的捆起来?”陈连山说:“他骂毛主席了?”王成仁说:“没。”陈连山说:“他骂共产党了?”王成仁说:“没。”陈连山说:“他喊打倒新中国了?”王成仁说:“没。”陈连山说:“他咒社会主义了?”王成仁说:“也没。”陈连山说:“那你为啥捆起来?”王成仁说:“他唱的全是古戏里的词儿,是四旧哩。”陈连山说:“狗逮老鼠,操逑闲心。”王成仁灰塌塌地站在那里,陈连山说:“要不想听戏,没事干就挼㞗去。”这王成仁是陈连山姑姑的儿子。

《斩李广》《游龟山》《三滴血》《火焰驹》《回荆州》《周仁回府》《辕门斩子》《游西湖》《下河东》《恩仇记》《夺锦楼》《清风亭》《赵氏孤儿》《屠夫状元》……竟然还唱了《柜中缘》里的女腔,都没想到老白还能咿咿呀呀唱女腔,身段忸怩作态更像个女娃,掌声就更热烈了。

一折接一折,有悲有喜,有怨有怒,有苦有甜。这是一场秦腔折子戏专场,白耀祖吼得字正腔圆,声震四野,大家听得情真意切,酣畅淋漓。都说这老汉,戏唱得这么好。

忽然白耀祖一甩头,双掌蒙脸,往开一抹,两眼窝两团白,鼻梁上一道白,一个丑角形象活生生地出现了,人们一阵叫好。白耀祖哇哈哈一阵狂笑过后,滑稽地说起了《拾黄金》中的那段著名的“板歌”来:

开口说咱们陕西省,有一个县名叫扶风。东扶风、西扶风,两个扶风加武功。武功有个玲珑塔,塔上边坐了个喇眯僧。头上顶了个烂补衬,身上穿的千补丁。教了六个大弟子,个个弟子有名声。大弟子名叫嘣吥愣瞪叭,二弟子名叫叭吥愣瞪嘣,三弟子名叫腾吥愣瞪獭,四弟子名叫獭吥愣瞪腾,五弟子名叫红吥愣瞪面,六弟子名叫面吥愣瞪红。嘣吥愣瞪叭会种瓜,叭吥愣瞪嘣会敲磬;腾吥愣瞪獭会种花,獭吥愣瞪腾会拧绳;红吥愣瞪面会种蒜,面吥愣瞪红会捏龙;嘣吥愣瞪叭他要敲叭吥愣瞪嘣的磬,叭吥愣瞪嘣他要种嘣吥愣瞪叭的瓜,腾吥愣瞪獭他要拧獭吥愣瞪腾的绳,獭吥愣瞪腾他要种腾吥愣瞪獭的花,面吥愣瞪红他要种红吥愣瞪面的蒜,红吥愣瞪面他要捏面吥愣瞪红的龙,嘣吥愣瞪叭敲不了叭吥愣瞪嘣的磬,叭吥愣瞪嘣种不了嘣吥愣瞪叭的瓜,腾吥愣瞪獭拧不了獭吥愣瞪腾的绳,獭吥愣瞪腾种不了腾吥愣瞪獭的花,面吥愣瞪红种不了红吥愣瞪面的蒜,红吥愣瞪面捏不了面吥愣瞪红的龙,嘣吥愣瞪叭原种瓜,叭吥愣瞪嘣原敲磬;腾吥愣瞪獭原种花,獭吥愣瞪腾原拧绳,红吥愣瞪面原种蒜,面吥愣瞪红原捏龙……

这让娃娃们大为惊喜,欢呼雀跃。

这台戏在白耀祖一声“哇呀呀”的长吼中结束了。白耀祖像戏子一样谢幕,一遍遍鞠躬,就像牛犊子拜八方一样,转着圈圈一遍遍鞠躬。那躬鞠得实诚,头都快挨到地上。人们又是叫好,又是哄笑。又想到才埋了孙子,却能唱这么一台戏,都知道白耀祖心里的苦,上了年岁的人不免落下泪来。小福提着水壶跌跌撞撞上台去,举着水壶让爷喝水。白耀祖又抱着小福给大家鞠躬。这次躬鞠得许多人都不敢看,台下就有了唏嘘声。

在以后的岁月里,六喜每想及外爷,就是站在戏台上有姿有势有板有眼吼秦腔形象,那粗犷悠扬的秦腔就如那汹涌澎湃的山洪,在那山那沟那谷那壕中奔涌……

走下戏台,白耀祖就像平日一样,提着羊鞭上了堡子山。然而,他没有赶羊出山,而是把自己挂在堡子外一棵老榆树上,那榆树是他栽下的。白耀祖从堡子山抬回来,人们才忽然明白白耀祖在戏台上像牛犊子拜八方一样一遍遍转着圈圈鞠躬,不是在逗笑,而是真正在鞠躬,是在谢世。

几十年的老房子让孙子背走了,总不能席子卷了白耀祖。白耀祖门前有一棵老榆树,却还不能随便放了,只能去请示陈连长,陈连长又请示工作组,曹队长却没批。老万和儿子万福抬着棺材来了。老万说:“这房子虽是柳木的,可结实,活也做得不懒,让老东家背了吧。”白耀祖的几个儿子扑通扑通都跪在老万的膝下,一片哭声。六喜想起外爷的话,才明白外爷那天就已经把要走的路想好了,就对大舅说外爷说了死后要埋在表哥身边。大舅说不进祖坟咋行,胡说。

村子里一些人唏嘘着说原来想着老白百年了要背柏木大材,八丈黄缎,要做上七天七夜的道场的,谁能想到他走得这样凄惶,哎,人世上的事谁都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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