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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第四章 半个月亮爬上来

一、小城之夜

后来,叶柔总是这样问他:“莽河,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杀虎口?”

莽河回答说:“我就是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走河曲,从那里过黄河?”

“你不会。”

“为什么?”

“你过了吗?”

叶柔笑了,说:“我差点儿就过了呢。”

莽河回答:“可你还是没过。”

叶柔转身望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追上来,在平鲁老城等我。”

“你想到了,我知道你想到了,要不,你怎么会放弃过黄河呢?”莽河认真地说。

他们在平鲁城停留了五天。

莽河以向导的身份,带领叶柔爬北固山,就像当初洪景天那样,告诉她哪里是凤头,哪里是凤眼,指给她看千佛洞的遗迹还有石碑,看烽火台,看远处山峦上外长城残破的蜿蜒。

晴好的春天,很难得,有风,但不凛冽,也不大,阳光很澄澈,长城、烽火台、山峦,在肃静的蓝天下,有种格外清晰的苍凉。叶柔眯起了眼睛,出神地眺望着它们。

“这一路上,看了多少烽火台,”她对莽河说,“清晨、黄昏、太阳当头的正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它,心里就觉得特别伤感。”

“我也是,”莽河回答,“看见它,想起的就是战争、苦难、离散,还有死。”

“好像,还不仅仅是触景生情,我也说不好。”

“那是什么?”

“你说,”叶柔转过来眼睛,望着莽河,“前生前世,我会不会是一个戍边将士的妻子?丈夫战死在沙场,我来这里,寻找死去丈夫的遗骨,想把他带回故乡,可是我没能找到……所以,生生世世,我都要来这里找他?”

“怎么像是孟姜女的故事?”莽河微笑了,“叶柔,也许你真该写小说。”

“我不是开玩笑。”叶柔摇摇头,“也许,真有前世的记忆,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但是它会让你做出一些奇怪的决定,比如我,我一直觉得,雁门关、嘉峪关、边塞、大漠戈壁,这些是我此生必将到达的地方,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关于迁徙的论文。当我第一次看到烽火台,心里一阵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我恍惚觉得,那是一个旧景,我和它终于又重逢……”

莽河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清瘦的肩头:“也许,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战死沙场的将士。”

叶柔抬起头,默默凝望他的脸,望了许久。

“是吗?”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要是的话,我应该心安了,可我为什么还觉得不安呢?”

“看来你是个贪心的女人,你想要的太多。”莽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说。

叶柔笑了,笑得有些忧伤,“好吧,我努力要得少一点。”

在这安静、凋敝的小城中,叶柔收获颇丰,洪景天带领她走访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人物,有出过口的,也有没出过口的。眼镜副镇长也给她安排了很好的采访对象。那是识文断字的老人,做过地方上的小学校长。他为叶柔一五一十梳理了平鲁老城五百多年的历史,以及那些商家的兴衰,还有他们与口外和内陆的渊源。老人语气平和,像讲古,但是叶柔还是听出了其中深藏不露的隐痛和伤怀。

这里的人家,爱在躺柜上、米缸上、门楣上贴一些红纸条,上面写些吉庆话。躺柜上贴“用之不竭”,小柜上贴“取之不尽”,米缸上贴“米面如山”,而门楣上则是“出门通顺”,墙上贴的是花红柳绿的杨柳青年画,“燕青卖线”“三打陶三春”“梁山伯与祝英台”。叶柔坐在人家的炕上,这些红纸条,这些年画,会让她突然涌上来一阵说不出的眷恋和感动,为这种安静、平和、朴素的希望和又有几分狡狯的生活姿态。

晚上,是最愉快的时刻,他们三人盘腿坐在火炕上,围着一张小炕桌,开一瓶白酒,沏一大茶缸大叶茶,没有下酒菜,佐酒的是带壳的炒花生、醉枣、炒南瓜子和绵绵无尽的话题。酒香、醉枣的醇香,缭绕着,加上大叶茶的苦香,使夜晚变得亢奋。有时小城的文艺青年也会加入进来。有一晚,莽河讲起了高更的故事,高更怎样独自在塔希提岛上游历并寻找到了他的毛利新娘。高更和梵高,那是八十年代文艺青年们的神,文艺青年们向往并集体诗化了那样的人生:自由、浪漫、富有献身的勇气和激情。这故事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慨叹着自己人生的苍白,可是只有叶柔想到了这故事的结局:那个鬓边永远插一朵红花的姑娘,两年后,忧伤地坐在岸边,目送着一艘轮船远去。那船开往欧洲,船上,有离她而去的男人。

莽河说得不错,她是个贪心的女人。她问这世界要的太多。

这一晚,等人群散尽,在满地花生皮瓜子壳的窑洞里,叶柔叫住了莽河。

“莽河,你愿意跟我走一程吗?”

“当然愿意,”莽河回答,心里有些奇怪,“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一起走了吗?”

“我是说,真的走,步行,一步一步,走到四子王旗,愿意吗?”叶柔望着他说。

两个男人同时叫起来,天哪叶柔!于是,他们迎来了一个巅峰,夜晚的巅峰。叶柔笑了。可是她知道,再长的旅程也有终点……洪景天吃惊地发现,这一瞬间叶柔美得不可思议,她像被某种神光照亮了一样,美,却不祥。

莽河立刻在炕桌上摊开地图,寻找着,四子王旗,当年的乌兰花,无论过去和现在,这名字都很动听,有一种传奇性。他们在地图上计算着距离,讨论着路线,计划着每天可以走多少公里。讨论到最热烈的时候,莽河突然抬起了头,望着叶柔不相信地问道:“宝,你真行吗?”叶柔脸红了,还没等她回答,莽河自己抢着回答了,“没关系,你要真不行,我背你。”

洪景天隐藏起了他的不安,他愿意相信那是一种错觉,他笑着叫起来:“我说行了,我都要羡慕死你们了——可惜我请不了假,我也不能像莽河一样说辞职就辞职,我更学不了高更,我不是你们——我要能做你们多好!我要能跟你们一路走多好!”

莽河猛地给了洪景天一拳:“兄弟,别,别说这种话!我们到一处地方,只要有电话,我一定给你打电话。”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叶柔也这样说,“我保证。”

洪景天望着他们,忽然之间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多年之后,他回忆起这些夜晚,仍然感到那里面有一种奇怪的虚幻感。可它们多美!某一天,一个陌生的诗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突然来到你生活中,和你谈论诗和爱情,激起你内心的波澜,然后消失。这样的时光,梦境般的时光,如同白云,飘浮在生活之上,供人仰望,所以,它又格外残酷。

那一晚,他们忽然都有了一种不舍之情,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洪景天和莽河,不住地碰杯,两个人都醉了。后来连叶柔也加入进来,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叶柔只记得自己呵呵呵笑得很响亮,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叶柔的田野调查笔记

清早,洪景天送我们出东门,上路。太阳出来了,但天色黄蒙蒙的,洪景天说:“看样子下午要起大风。”

我们说:“没事儿。”

莽河说:“我们朝东北方向走,顺风顺水。”

洪景天他一直送我们走出很远。

莽河说:“兄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我没敢看洪景天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掉泪。我只是回头留恋地看了看平鲁城,凤凰城,我不知道这一辈子还会再来这遥远的小城吗?

莽河突然动情地拥抱了一下洪景天,说了一声:“后会有期!”然后,他猛地转身,拉起我的手,没有再回头。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走出很远,很远,突然,身后传来了“二人台”的歌声,高亢,嘹亮,说不出的悲伤: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在难留,

手拉住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路口——

我惊住了,是洪景天,我猛地回头,远远地看见他背朝着我们,边唱边往回走。“二人台”特殊的发声方法,使这歌声嘹亮到近于凄厉,他用这种凄厉的歌唱为我们,不,为莽河送行,这里面,应该有我不能完全了解的东西:男人间的情义,古典的情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种恩义……

我看到了莽河眼里闪过的泪光。

太阳钻到云里去了,我们沉默地走,公路像河流一样,在山峦间跌宕着。爬上一个高高的陡坡之后,莽河站住了,回过身来,朝来路的方向,望了很久。其实,从这里,已经看不到平鲁老城了,山遮挡住了它。但我知道他是在看它,在心里看。我也和他一起看,这小城啊,把莽河还给了我的珍贵的小城,还能再见到它吗?

终于,他搂了一下我的肩,说:“走吧,宝,我们上路!”

我心里一暖,上路了。这是前人的路,也是我们两个人的。现在,天地之间,山水之间,只有我们,我和他,千沟万壑之中,初起的呼呼的风中,只有我和他。我的手被他攥在手里,叶柔,可以了,这一刻长于百年。

中午,我们来到了一个叫“花家寺”的村庄,风已经很大了。找到了这村中的村长,村长将中饭派到了一户赵姓人家。这家里男人学名叫赵有成,七十一岁了,瘦瘦小小,脑子还很清楚,身体也很健康,刚刚才犁地回来。他早年出过口,和村中一个后生做伴,出七墩,到过和林、呼市、武川,给人叼工。最后,在武川县拔麦子时,被傅作义的部队给抓了兵,当时是半夜,他正睡觉,村里人欺生,指认着叫兵们一绳子捆了他。他在傅作义的部队里当骑兵,南征北战,到过河北、甘肃、宁夏,解放军围城时,他正在北京,驻防在西南门一带,傅作义率部起义,于是,他又参加了解放军。三年后,从西北转业回乡,娶了一个寡妇。那年,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寡妇给他带来两个孩子,又和他一口气生下五个,如今,老人儿孙满堂。

初来乍到,萍水相逢,有很多事情是没办法深问的,谈起往事、经历,都不过是短短三言两语。艰辛的一生,就如一股淡淡的水,远远流走了,无风、无浪、无声、无息。一路走来,我越来越怀疑,如果没有足够的尊重和敬畏,我有权利闯进人家命运的深处吗?比如眼前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再嫁的寡妇,一问,她和头一个男人成亲那年,才虚岁十四!就生儿育女,给人家当起了女人。再问,原来她是被自己的亲姑父领到“人市”上,以“卷席筒”的方式,卖给自家的男人的。

据说,这“卷席筒”买卖人口,是口外一带的旧俗,就是将人用一领席子卷起来,买家可从席筒两头伸手进去,捏捏脚,捏捏腿,摸摸人脸的轮廓,讨价还价……真是骇人听闻!听上去就像是在买卖牲口。我望着已经快六十岁的老人,不知道当初虚岁十四的那个孩子,被一领席子裹卷进黑暗之中的那种恐惧,当无数陌生的、强暴的男人的手伸进席筒摸她、捏她的时候,一个洁白无瑕的身体会感到怎样的羞辱和无助。如今,她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三言两语,说着“卷席筒”,就像在说一件遥远的别人的故事。

午饭端上来了,是莜面窝窝和莜面鱼鱼,看来她是个精干的女人,饭做得很细致,蘸窝窝和鱼鱼的调和很香。莜面是雁北一带最主要的农作物,学名叫“裸燕麦”,耐寒。莜面窝窝是一种蒸食,各地叫法不同,在晋中等地,被叫作“栲栳栳”。民歌里这样唱:交城那个大山里,莫啦好茶饭,只有那个莜面栲栳栳还有那山药蛋……说的就是它。饭后给人家饭钱,死活都不收,赵老汉说:“笑话,笑话,一顿粗茶饭,哪能要钱!”心里很感动,知道再坚持就是矫情了。莽河说道:“大爷,我给你们一家人照几张相吧。”

这提议让大爷高兴。

这家女儿,打扮得像个城里姑娘,很时尚,烫过的头发高高拢起别在脑后,穿水洗布牛仔裤,是个初中毕业生。吃饭前,一个人趴在炕上练毛笔字,用小楷抄着什么东西。我看了看,原来她抄的竟是一篇小说。我问她:“是小说吗?”她点点头,告诉我,作者是她的同学。现在,听说要照相,她转身进了对面的窑里,再出来时,脖子上多了一条漂亮的红纱巾。

莽河给大爷一家拍了许多张。

告辞时,大爷挽留我们,说:“住下吧,晚上看戏。”原来村里搭起了戏台,请来了剧团要唱两天大戏,连本《刘公案》。我们当然不能住下,于是,大爷送我们出村上汽路,这时,天已是昏黄一片了。

狂风大作,风卷着飞沙走石,扑打在脸上,生疼,真是塞外的大风,名不虚传,能吹破琉璃瓦。莽河戴上了墨镜,我则用一块纱巾整个包住了头和脸。来到一面草坡前,莽河要给我拍照,大声喊:“留个见证!到此一游——”我脸裹纱巾,在风中踉跄着站也站不住,身上的灯芯绒风衣鼓得像风帆一般,而他则根本端不稳手中的相机,那一定是一张对不准焦距的照片,影像模糊,却清晰地摄出了欢乐:它为我们的欢乐立此存照。

那是一条汽车路,却不见一辆汽车,一路行来,也几乎没见一个路人。飞沙走石的大风中,只有我们这两个旅人。路盘着山,绕来绕去,一会儿顶风,一会儿顺风。他拉着我的手,顶风时他低头走在我前面,试图用身体为我挡风,顺风时我们则脚不点地似的并肩飞跑……他在风中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号叫似的唱:

“哥哥妹妹走西口——”

傍晚,风终于小了下来。天就要黑了,一个小水库突然出现在眼前,小小的一湾,碧绿安静,湾在干旱枯黄的沟壑间,又温柔,又孤寂。水库后面,是一个小村庄,牛家堡,那就是我们今晚准备投宿的地方。

三、西口,西口

多年后,莽河仍旧能回忆起那些名字:梁家油坊、高墙框、右玉老城、杀虎口……这些貌不惊人的北方边地的普通地名,在后来的时光中,将像文身一样文进他心里,和他如影随形。

那是他们永恒的蜜月。

走进右玉县境,天气似乎一下子转暖了,他们和黄土高原迟来的春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了这个省份的最北端。公路一直沿着一条叫苍头河的河流北上,河谷里,意想不到的秀丽甚至是妩媚,一丛一丛水柳,这儿一蓬,那儿一蓬,远远看去,一蓬紫,一蓬绿,一蓬鹅黄,竟是江南的颜色;一片一片返青的树林,小叶杨,北方最常见的乔木,却长得异常干净、挺拔,嫩绿的叶片,树干洁白如同白桦。树丛里,“倏——”的一下,闪过了野兔的身影,又一下,则飞过了漂亮的野鸡。喜鹊跳跳蹦蹦在沙洲边饮水,而远处绿茸茸的草滩上,则有人在放牧牛羊。

许久以来,看惯了漫天风沙和寸草不生的荒山秃岭,看惯了孤独的烽火台、残破的外长城这些粗犷荒寒的塞外景色的眼睛,一下子,如同看见了一个梦境。他们禁不住走下了草滩,阳光下,青草生涩、新鲜的腥气如同某种爱抚一般让他们脚步变得柔软。他们温柔地、小心翼翼地踩着久违的青草,突然间,莽河“嘿——”地大喊一声,一回身,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叶柔。

“你怎么了?”叶柔吓一跳,慌忙问道。

“没怎么,”莽河小声地回答,“就是想抱抱你——我还没在春天里抱过你……”

叶柔不说话了,她把脸默默地贴在了他暖暖的胸前,一阵鼻酸。这个花言巧语的家伙啊,叶柔想,一边伸出双臂抱紧了他。他们就这样抱着,在草滩上站了许久,汹涌的草香如同河浪一般使他们晕眩,莽河低下头去,望着叶柔的脸,突然轻声说道:

“叶柔,为什么你总是让人这么心疼呢?”

咩咩的羊叫声,打着战,突如其来地惊扰了他们,一群羊驯顺地从他们身边拥挤着走过,两个小羊倌,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十二三岁,手持羊铲,小的那个,用树枝架着行李卷,挑在身后,正好奇地瞪大眼睛,打量着这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

“你们是照相的?”大的那个指着莽河身上的照相机这么问。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被人当作走乡串村照相的手艺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在两天前,他们在公路上碰上了一队驮水的牲畜,十几头毛驴、骡子,浩浩荡荡晃晃荡荡驮着木桶,缓缓从坡上下来,莽河举起相机拍下了这镜头。忽听公路下面的沟底有人大声喊:“照相的!照相的——”

那是一户庄户小院,土窑,木窗,紧邻着土崖。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晒着粮食。一个年轻的农妇正在向他们招手。

“叫我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居高临下,一时没听明白。

“照相的!下来!给照张相——”

他们一下子笑了,急忙回答说:“好嘞——”

于是,他们下到了沟底,来在了人家的院子里。一条极凶的大黑狗,汪汪叫着,被一个小女孩用手蒙了眼。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精明地打量着他们,说道:“先看看你们的相片,好才照呢!”

莽河冲着女人笑了:“大姐,我们照相不要钱,我们用相片换你一个故事。”

女人瞪大了眼,没有听明白,是啊,谁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望着女人怀里的孩子,问道:“是要给这孩子照相吧?我看看,让孩子坐在哪儿?……”他四面望望,然后用手一指摊在地上的粮食,金灿灿芳香的一摊,“这儿不错,大姐,你把孩子放这儿——”

后来,这位年轻冒失的农妇,这位大姐,总算弄明白了他们不是流浪四方的“手艺人”,可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却始终懵懵懂懂。不过,结局是温暖的,他们给孩子和粮食、女孩儿和大黑狗、女人和窑洞、和石磨碾盘、和窑顶上的枣树、和一碧如洗的蓝天,都拍了照,他们留下了女人的地址,知道了这小村的名字叫“交界”,女人的名字叫“石桂花”。然后,他们就在交界村石桂花家的炕头上,吃了一顿很香很可口的午饭,莜面搓鱼鱼,炒酸菜,羊肉口蘑调和。

还听了一个故事,是关于石桂花的公公,一个赌徒,早年间走口外的故事。

此刻,在这阳光灿烂的草滩上,两个小羊倌见多识广地、好奇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说道:“你们是照相的?是照相的吧?”

“对,”莽河笑着放开了叶柔,“小兄弟,想照相是不是?”

“照一张,多少钱?”羊倌警惕地、审慎地望着莽河的眼睛。

“不要钱!”莽河爽快地回答。

两个孩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要钱,小兄弟,本来我们是用相片换故事的,你们俩,优惠,故事也免了!”

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大的那个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是记者?”

“算是吧。”莽河信口回答,“来来,站好!”

于是,照相机镜头对准了这小哥俩,他们身后,是羊,是波光粼粼温暖的苍头河。弟弟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挑着他的行李卷,哥哥则露出一点憨笑。叶柔望着他们笑了。

“照片给你们寄哪里呀?”叶柔问那个哥哥。

“中旗,察右中旗,广昌隆公社,黄羊沟村。”这次,抢着回答的竟然是弟弟。

“察右中旗?”叶柔愣了一下,“那是在内蒙啊!”

“是,是在内蒙,中旗是我们家。我俩在这里徐村,给人家放羊……”哥哥说道。

哦,叶柔不笑了,她望着这两个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出外打工谋生的小羊倌,这勇敢的让人动容的小哥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伸手摸摸弟弟的脑袋,又觉得这是个轻浮的动作。许久,她冲着弟弟点点头:

“我们只要碰到能洗照片的地方,就马上把你们的照片洗出来,寄回那个——察右中旗,黄羊沟村。是黄羊沟村,对不对?让你妈妈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对了,小弟弟,你刚才一直没有笑,你是不是应该笑一笑?让你妈妈看了高兴和放心?来,我们来重拍一张,拍一张快活点儿的,怎么样?”

这一次,面对着镜头,弟弟笑了。黑黑的小脸,风吹日晒粗糙的小脸,一笑,犹如万物花开。笑容在他动物样洁白的牙齿上闪烁着,流光溢彩,一个妈妈看到出门在外的小儿子这样的笑容,一定又骄傲又伤心。

如今,他们竟然真的站在了这个叫“察右中旗”的地方。

时间是在半月之后,天气已是晚春的天气,河套平原上的太阳在正午时分已经让人感到了几分灼热。从杀虎口出来,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乘汽车直奔呼和浩特。因为在杀虎口,莽河生病耽搁了一周的时间。抵达杀虎口的当晚,莽河半夜里发起高烧,止不住地泻肚子,腹痛如割,急性肠炎也许是痢疾改变了他们预计的行程。这是此行中最让莽河感到沮丧的地方,从平鲁老城到杀虎口,两百多公里的跋涉居然就放倒了他这样一条一米七八的汉子!他躺在小镇的卫生院里输液,叶柔安静地、片刻不离地守在他的病床前,为他擦汗,扶他上厕所,操心着液体的滴速,做着一个看护该做的一切。他躺在那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真该死,我要是不喝那瓶啤酒就好了,一定是那瓶啤酒有问题!”

“可能。”叶柔回答。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那么浑浊。”

“是,你是说了。”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拦着我?”她则耐心地、抱歉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对不起,对不起……”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没有阻拦。其实,他和她都明白,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几天后,他病愈了,但严重的腹泻使他消瘦脱形。这期间,叶柔借用镇政府的电话和导师联系了一次,导师要她在某日之前返校,也就是说,这个日子,比原计划提前了一些。这样一来,他们不得不改变那个在河套平原漫游的计划了,只得改乘长途汽车登程上路。

离开杀虎口的前一天,黄昏时分,他和她爬上了山坡上明长城的遗迹,默默眺望着脚下的城池,远处的群山。从前,这是古长城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唐时称它白狼关,宋时叫它牙狼关,是兵家扼守的要塞。清代以后,这里遂成为通往口外、通往河套平原、蒙古高原乃至更远的地方——大库仑(乌兰巴托)和俄罗斯西伯利亚的重要通道。现在,从山西开往呼和浩特的长途汽车,仍然要从此口经过。

古长城早已残破不堪,坍塌了,但有些地方仍然能够看得出它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孤独的蜿蜒,最后的蜿蜒。残阳如血,是一天中最忧伤的时分,那一点依着山势残存的痕迹就像长城的遗骨,遗骸,像它的幽魂。叶柔抚摸着土质的残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悲怆与不舍。莽河伸手搂住了她,他们就默默地站在长城的遗骸之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坠入群山。平生第一次,他们看到了一个壮美的长城落日。

“真美!”叶柔叹息似的轻轻说道,“杀虎口,再见了——”

天色就要黑下来了,这时,莽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叶柔回头看他。

“对不起,”莽河不看她,他眼睛望着渐渐沉入黑暗的山峦,“这些天,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对不起,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叶柔,谢谢你——”

叶柔无声地笑了,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抱怨呢叶柔?我那么不讲理,像小孩儿似的胡搅蛮缠,任性。”

叶柔望着他轻轻摇摇头:“莽河,告诉你一句话,男人不会成熟只会变老。”

他猛地回头,瞪起了眼睛。

她笑了:“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保尔·艾吕雅的人说的,是你们诗人自己说的。”

他也笑了,更紧地搂住了她纤细的小肩膀,那纤细总是给他一种错觉,以为稍用些力气就能使它散架。可其实它是坚韧的,有担当的,宽厚的,病中,有许多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时刻,在异乡昏暗的灯下,他以为是母亲的手在抚摸他,为他做着那些琐碎而吃力的、亲昵又温暖的事。

“你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直叫‘妈——’”叶柔温暖地说,“像个孩子。”

月亮升起来了,是轮大月亮,清澈,皎洁,无限明净。起了山风,月光下的山风,浩荡而缠绵。这是属于“口内”的最后一夜,长城、关隘,明天一早,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他们在风中拥抱着站了一会儿,叶柔说道:

“一千年前,我肯定来过这儿……莽河,你信吗?”

“我不知道,”莽河老实地回答,“叶柔,我不知道。”

她宽容地、宽厚地笑笑。

“一千年前/一个今天的姑娘站在唐朝的山巅/他们合谋掩埋了一个秘密——叶柔,这是一首诗的开始。”莽河说。

叶柔心里一暖,是啊,那是一个什么秘密呢?为什么她对这样一个荒凉的、非亲非故的异乡,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这么依恋,这么动情?为什么对于“迁徙”这样一个受人冷落的题目这么热情和痴迷?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但她的脚曾一尺一尺地亲近过、穿越过这片土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交通工具已经很发达的时代,她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向这土地表达了她的敬意,这如同一个生命的仪式。

第二天上午,从右玉县城开来的长途汽车将他们载到了呼市。从那里他们搭乘一辆顺路的卡车来到了乌兰察布盟盟府所在地集宁市,叶柔的导师有个学生在这里的师专教书,他负责接待了他们,并建议他们去察右中旗,因为那里从口内出来的山西人很多,而且开发后大滩的时间要早于他们原来的目的地——四子王旗。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两个小羊倌的故乡。

中旗,过去叫陶林,这是一个他们从沿途乡亲们嘴里早已听熟的名字,它几乎挂在每一个出过口外的老乡嘴上,有太多和他们命运相关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地方。导师的学生为他们介绍了几个本地的朋友,在文化馆或学校一类的地方供职。朋友告诉他们,从前,更早一些的时候,陶林不叫陶林,叫科布尔。科布尔是蒙语,什么意思?一个姓王的朋友说,科布尔就是“蓝色的湖泊”,而另一个余姓朋友则说,科布尔意即“软绵绵”,因为这里到处是沼泽,还有一层意思,在放牧的时代,这里的羊从来不剪羊毛,由它自己脱落,脱落的羊毛使这里变成一个绵软的世界。

总之,这是一个丰美的地方,草肥水美,牛羊肥壮。

起初,他们是从姓王的朋友那里,听说了“义兴全”这样一个名字,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听老王讲家史,老王的祖父早年间,从山西定襄出口谋生,从推车挑担做起,终于,在离科布尔镇十几里的地方开了一个商号“义兴全”,经营布匹、马群。后来,跑马圈地,雇人耕种,渐渐地,就有了一个叫“义兴全”的村庄。

这让叶柔心里一动。

“王老师,”叶柔开口问道,“有个‘广昌隆’乡,也是一个商号的名字吗?”

“对,不错,”老王回答,“科布尔有很多村子,都是叫商号的名字,像广昌隆啊,广益隆啊,义兴全啊,都是。”

“为什么?”叶柔忙问。

“当年,这些村子都是商号的地庄子呀。那时候科布尔还是牧区,无人耕种,传说它有九十九个海子,草鲜水好,到夏天,草长得没住人腰。咱山西商人,以商号的名头,在这里跑马圈地,买下地庄子,再雇口内的老乡来这里开荒、耕种,种麦子,种谷子,当然也种洋烟,也就是罂粟。有人春天来,秋天走,有人就落住了脚,在这里栽根立后,这里,就有了一个一个农耕的村庄,有了一代一代种田的农民,有了鸡鸣狗吠,有了口内所有的一切,后大滩就这样被开发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叶柔突然激动起来。那是叶柔第一次探寻到了“山西商人”或曰“晋商”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探寻到了这样一段在正史中从来未着一字的历史。她很兴奋,在中旗的街头四处游荡,想寻找到这些商号的痕迹,寻找到一个可以触摸的历史的入口。当然,她什么也没找到。

太阳沉落了,一天就要结束了,在一条小巷口,她和莽河碰到了一班乡下来的“鼓匠”,远远地,他们就听到了鼓匠的吹打。原来,巷里有人家殁了人,请来了广昌隆乡小东滩的鼓匠班子守灵发送。他们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唢呐嘹亮高亢,又快活又哀伤。看热闹的人评点着说:“比街上的班子好!”叶柔和莽河这两个外乡人,也不知道这“街上的班子”是指哪一家。

鼓匠们吹打的,是晋地的民歌小调,想亲亲,割洋烟,还不断地有人在一旁点曲子,说:“吹段《走西口》——”果然,唢呐一顿,转了调,凄厉得如同一个女子的叫板,《走西口》来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

唢呐哭着,喊着,是晋地那些名叫翠莲、桂花、翠英、桂梅的女人几百年来的哭诉,一代一代的翠莲、桂花,一茬一茬的翠英、桂梅,站在她们家乡的崖头、村口,朝着黄尘大路,朝着苍天喊叫。晋地女人们哭破了嗓子,眼泪流成了血河,于是,长草的地方有了庄稼,有了村庄,有了商号,有了几个男人的功业。

唢呐真是个好唢呐,它朝人心里钻。叶柔流泪了。

第二天,他们乘车来到了广昌隆乡。

四、墓志铭

车停在黄羊城时已是傍晚七点。从呼市开来的长途汽车,一路风尘卸下了他们,这里,就是广昌隆乡了。暮霭中,四野显得苍茫辽阔,远远一脉平缓柔和的山坡,围着大片青青的麦田。只有银弓山,苍青峻伟,在平缓的山背上忽然划出极奇特突兀的曲线,幽幽的,黑黑的,神秘安静。据说银弓山里蕴藏着墨金。

太阳一点一点地从银弓山上栽下去。

黄羊城没有旅馆,他们找到了“公社”也就是广昌隆乡政府,准备投宿一晚。不巧,这天,乡里来了一群大人物,盟里的副盟长、旗长以及一大批随从到这乡里视察。乡里的上上下下,忙得谁也没有工夫看这两个年轻人一眼。他们只好走了出来,重新站在了公路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

“我要是省长就好了。”莽河耸耸肩膀。

“多可惜呀,你不是。”叶柔学他的样子也耸耸肩,“诗人,这里离黄羊沟村有多远?”叶柔问道。

“从地图上看,怎么也有十多里。”莽河回答,“你想赶夜路?”

“你不想?”叶柔反问。

“有狼。”莽河吓唬她说。

“反正露宿旷野也是喂狼。”叶柔嫣然一笑。

莽河也笑了。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再赶十几里夜路,他真是怕叶柔吃不消。“我说,你行吗?”他问叶柔。

“有你呀,”叶柔回答,“走不动,你背我!”

多年之后,莽河常常想起这句话,这是叶柔跟他说过的唯一一句撒娇的话,小女人的话。这一路,千辛万苦,住过最破的破窑,盖过黑乎乎最脏的破棉被,受过各种冷眼,经历过酷烈的风吹日晒,可是,她从没有跟他撒过娇,她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累、饿,或者哪儿哪儿疼、痒、难过……好像,她纤细好看的身体不是一具肉身,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这让他讶然,那时,他以为这具身体是远比常人坚韧的,柔韧的,受着神格外的庇佑,是一具金刚不坏之身。

他们回去和乡政府的看门人打听清楚了方向,就上路了。路是一条大路,坦途,洒满月光。月不是满月,是半轮月亮。抬起头,满天的星星,有种慑人的绵密和静。夜风吹来麦苗新鲜的香气,麦田里,远远地,这儿一盏,那儿一盏,亮着灭虫的黑光灯。

“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莽河突然放声唱起了这支关于月亮的歌。

“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咿啦啦,梳妆台……”叶柔也小声地和唱。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莽河又唱起了另一曲月亮的歌。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叶柔又小声地跟上了下半段。

他们就这样走着,唱着,一支接一支,唱着天上的这轮月亮,千年万年的这一轮月亮,原来世上有这么多关于月亮的歌,中国的、外国的,从前的、今天的,唱着唱着,莽河忽然住了口,他跨到了叶柔的前面,弯下了身子,说道:

“来,上来!”

叶柔莫名其妙:“干什么?”

“上来呀,”莽河回答,“你不是说,走不动了,让我背你吗?”

“我没走不动啊?”

“你就是走不动了!”

“我没有!”

“就算你走不动了,行吗?”莽河回头,望着月光下她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安静,他们对视了片刻,叶柔有些羞涩地笑了,“就背一小段。”她说。

他真的背起了她。

他背着她,走在洒满月光的公路,清香的公路。夜很壮阔,他们很小,很亲。她伏在他背上,像在方舟上摇晃。他们走得又沉默又温暖。

“莽河——”她轻轻叫了他一声。

“嗯?”

“跟你说实话,我是走不动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好多时候,我都走不动了……走不动的时候我就想,不怕,有莽河呢,我倒下了,他会背我……”

“可你一次也没跟我说过,你一次也没让我背过。”

“你这不是在背我吗?……你真有力气,哥。”

这平常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差点让莽河掉泪。一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叶柔,你愿意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吗?和我?”

终于,他说出了那个词,那个禁忌:一辈子,或者,永远。他许诺了,海誓山盟了。他自己似乎也被这许诺惊了一下。

良久,叶柔叹息似的说了一句:“哥,别说这样的话,我会当真的。我不要你的一辈子——”

“那就三生三世。”他说。

她搂紧了他,把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脖子上,慢慢地,有热乎乎的东西濡湿了他的脖子。这无声的流泪让他说不出的心疼和感动,他不知道她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不明就里的原始的哀伤,对了,是原始的哀伤,那是她身上最打动他的地方,那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那晚,他们在近九点的时候终于敲开了小羊倌家的大门。差不多一村的狗都叫了,第二天一早,一村人都知道张七十一家昨晚留宿了客人。

张七十一是两个小羊倌的爷爷,六十出头,关节炎让他走路一瘸一跛。他爷爷七十一岁那年他来到人世,于是“七十一”就做了他的名字。两年前,他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小羊倌的爸爸,在口内背窑被砸死,老伴生病落下了饥荒,不得已,才让自己的两个小孙子去口内给人家放羊。

小羊倌们的娘,胡冬姐,捧着儿子的相片,两手直哆嗦,眼泪扑籁籁落个不住。

因为这几张照片,他们两人,就像传说中传书的柳毅一样,被张家一家人奉作了贵客。胡冬姐给他们捅火做饭,擀面条,摊鸡蛋,炝葱花,吃了,喝了,又从邻家新结婚的新娘子那里借来了两床新被褥,那被褥又松软又沉实,散发着新棉花的香味,太阳的香味。莽河睡在羊倌兄弟住过的小屋,叶柔则和胡冬姐睡在一条炕上,他们睡得十分安稳、安心、香甜。这是一路行来,他们盖过的最干净清香的棉被,最温馨有情义的棉被。

第二天,早饭后,他们就听张七十一给他们讲村史和张门一族的故事。当年,这里还是牧区,张七十一的老老爷爷,一个名叫张善的后生,从晋地老家忻州东红院来到了这里,先是给人家地庄子上垦荒,后来,慢慢地,从东家手里买下了荒地,于是,黄羊沟村就有了张家自己的土地。

那时,说不好是哪年哪月,官家放地,买家骑在马上,纵马飞奔,马跑不动了就是自家地庄子的边界,可以想象那辽阔。种不过来,再转手卖出去。张善和兄弟张良一咬牙,打下饥荒,从广昌隆手里毅然买下了荒地,拿绳子一牵,从此,地姓了张。那地,蒿子长得有一房高,像麻秆,黄羊成群,在白茅草中奔跑时自由而矫健。弟兄俩搭起茅庵,在地上深深挖一个坑,上面盖上蒿秆,这就是他们最初的家。

夜晚,他们在狼嚎声中入睡。草原上的星空,美不胜收,那是和他们无关的美景。

地一锹一镐地开垦出来,依照时令,种下了小麦、大麦、莜麦,种下了菜籽、胡麻和山药,当然,还有洋烟。洋烟开花的时候,这里就成了花海。

一年又一年,这里成了一座村庄,盖起了房屋,养起了牲畜,娶来了女人。于是,洋烟成熟的时候,男人在前头割,女人家在后头抿。女人生下了儿女,儿女长大了,又迁来了别姓的人家,姓李的,姓杨的,姓于的……于是,盖起了更多的房屋,养起了更多的牲畜,娶来了更多的女人。鸡鸣狗吠,炊烟升腾,村名却还是原先的地名——黄羊沟村。只是,这里再没有了黄羊的影子。

有人烟的地方,自然就有兴衰的故事,说来,这小小的村庄,也有过“张塌李发”的典故。和所有败家的原因差不多,张家某位家主,抽洋烟抽败了家,李家本是张家的长工,长工和东家,闹了个结拜,东家卖地,长工买,于是,张家塌,李家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家成了黄羊沟村的首富。最兴旺的时候,李家有大牲口百多头,十六七犋牛,土地连成了片,套上牛一气就犁到东山上。柴火垛垛得像座山,居然掏了个洞,安了碾盘做磨坊,有一年着了火,大火整整烧了两个月!发了家,自然要起屋盖院,房子上筑起了炮台,养起了家兵,为的是防土匪。

然而,尽管张家败了家,可远近人说起黄羊沟村,还是说,那是张家的原占。

从张善、张良,到张七十一,张家在黄羊沟村,已经是第六辈人。

有一年,那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张门族中,一家出一块钱,尺半布票,请人画了张氏家谱。这家谱后来让人烧了。如今,毁灭的家谱上那些拓荒的先人,没有回到故乡晋地,而是长眠在了这里。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这片叫“西坡”的地方,连天接地的空旷之中,五个坟包,簇拥着,联手比肩,肃立在万里无云的青天之下。远处缓缓的一面山坡,耕过却没有播种的土地像金子一样静静流泻下来,四周都是这样没有播种的寂静无声的土地,金子般的土地。五个坟包,被这一大片明晃晃的空旷拥抱着,挤压着,小小的一簇,说不出的孤独。五个坟包,除了摇曳的荒草,没有任何标记,无碑,无字——这就是张家老坟。

阳光下,莽河和叶柔这两个外乡人,被这深不可测的无字的坟深深震撼了。他们不知道,这坟里,哪一座掩埋着创业的张善、张良,哪一座掩埋着败家的那位先人。死是如此孤独的事,即使所有的亲人都聚集在一起,相濡以沫,也无法抵御这巨大到无边无际的虚无。无遮无拦的阳光下,它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刹那间,悲情和正午的阳光一起,涌进了他们的心里。

他们在这萍水相逢的拓荒人坟前,盘桓了许久。后来他们就坐在了坟的对面,坐在明亮、已经有些灼人的阳光里。那是莽河一生中最明亮的一个中午,极目望去,四周的世界没有一点阴影,没有树、庄稼、房屋。静极了,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和这些坟。甚至没有鸟鸣,也听不到远处村庄中的任何声响。天是那种澄明到让人伤心的碧蓝,偶尔飘过的云朵,就像是天空的灵魂。

“叶柔,”莽河伸出臂膀搂住了叶柔的肩头,“假如,我死在你前面——我当然要死在你前面——你在我的墓碑上,就写:一个天真的人,长眠于此,生活过,爱过,诉说过……”

“好的。”叶柔点点头。

“咦?你怎么不抗议?说要死在我前面?”莽河扭头望着她说。

她笑了:“我不,我要死你后面,你这么多情,我不放心你。”

“好啊!我还不放心你呢!我可不愿意你‘再醮’——不行,我要死你后头了,我要给你写墓志铭,你说,你墓碑上写什么?”

“不知道,”她回答,眼睛望着面前的坟包,不笑了,“莽河,躺在坟墓里能听见亲人说话吗?”

莽河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一个浅显、幼稚的问题。

叶柔转过了眼睛,望着莽河:“要是有一个墓碑,有一个我的墓碑,就写: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是汤显祖的话,莽河知道,那是对《牡丹亭》的注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此时,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听来让他有些心惊。

叶柔抬眼望着辽远的、如洗的碧空,自语似的说道:“在这样的天空下,人是相信有灵魂这件事的,真美。”

那一天,由于没有顺车,他们就在黄羊沟村多停留了一晚。

张七十一打发儿媳去邻村割来了新鲜羊肉,给他们包羊肉胡萝卜饺子。黄昏时分,莽河从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来了白酒、啤酒、午餐肉、五香带鱼等罐头,给小羊倌两个小妹妹买了糖果糕点。晚上,他和七十一老汉就着羊肉饺子,开怀畅饮,喝了白的喝啤的。叶柔坐在一旁,和冬姐拉家常,两个小姑娘围在她身边,她用剥开的糖纸给她们折小人儿,那小人儿花红柳绿,个个都穿着十八世纪欧洲的大裙子,排成一排,却各有姿态。

那是愉快的夜晚,酒香、羊肉的膻香、山西陈醋的浓香,还有女孩儿们的欢笑,在这经历过创伤的贫困的家里飘荡着,绕梁不绝。胡冬姐不时地背转身去悄悄拭泪,昏暗到暧昧的灯光下,她望着有了醉意的公公,笑靥如花的女儿,觉得这是一个梦中的夜晚。

深夜,叶柔突然被剧烈的腹痛疼醒了。一切来得如此突兀,毫无征兆和预料。那是一种陌生的、黑暗冰冷的剧痛,她在炕上缩成一团,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她不想惊动人,想忍到天亮,但是突然之间,一股腥热的热流,呼一下,从她的体内奔涌出来,随着那不祥的热流,她喊叫了。

他们找来了一辆拖拉机,送她去乡里的卫生院。他们把她裹在那床借来的棉被里,被子已经成了一床血被,莽河紧紧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发着抖,拖拉机突突突颠簸着,他不停地、不停地叫着她,他说:“叶柔,叶柔,叶柔——”她闭着眼睛,意识随着汩汩的热血渐渐流出了体内。拖拉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睁开了眼,望着莽河,安静地、温柔地、无力地说了一声:“哥,别怕……”然后就温暖地笑了。

那一夜,卫生院没有人值班,锁着门,黑如深渊,拖拉机继续突突突朝着旗里赶,莽河抱着几近透明的叶柔,仍旧不停地、杜鹃泣血一般叫着那个名字,唯一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声带已经真的叫破了,满嘴都是血沫。他说:“叶柔,叶柔,叶柔,我不怕,我不怕,你也别怕……”他重复着这一句话,他始终觉得她在微笑,尽管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等到他们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她不再流血,她的血流光了。

宫外孕。

宫外孕引发的大出血。

他一点不知道她怀孕,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用一床白被单盖住了她,盖住了她血迹斑斑的挣扎过的身体,盖住了她透明的、微笑的、好看的脸,他们试图用白被单藏匿起她,像变魔术一样让她从这人间消失。他愤怒了,疯狂了,他怒不可遏地扑上去,一拳打倒了护士,阻挡着要把她带往太平间的那辆白色的推车,他扑在她身上,一把扯掉那个诡谲的、罪恶的白被单,嘴里仍旧不停地叫着那个名字,唯一的永远的名字:“叶柔,叶柔,叶柔,我不怕,我不怕,你也别怕……”然后,他跪下了,一口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他面目狰狞地倒在了车前。

叶柔死了。

大地上,一定有一处教堂,在这个时间唱着一首颂歌:“走吧,走吧,到天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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