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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埋葬井掌柜半个月后,陆菊人才知道了情况,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那天没有出太阳,阴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杨掌柜早早起来烙好了饼,并把醪糟罐子和鸡蛋都放在了车板上,他要去集上卖东西,临出门时叮咛杨钟到饭时做饭,坐月子的早饭一定要吃结实,鸡蛋醪糟泡饼子,鸡蛋要煮嫩些,饼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饭时,杨钟在厨房里忙活,烟囱里直冒黑烟,陆菊人坐在烷上隔窗看着,还正想:烧个鸡蛋醪糟就这么大的烟,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过来了。柳嫂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照看陆菊人的,陆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布让给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诉柳嫂,她小时候家穷,一岁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岁了衣服上还是补丁接补丁,她那时就发誓过,等自己将来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着,说:这孩儿有福!陆菊人说:他是有福,你瞧这眉眼,也长得好看吧!柳嫣说: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陆菊人说:我长得一般,但我孩儿将来肯定高高大大,是涡镇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说:和井宗秀一样!陆菊人说:井宗秀,你觉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说:你觉得他不好看?两个人就咯咯笑起来。柳婆能裁剪,但缝制的针脚大,陆菊人倒没看上,自己要纳,柳嫂说:你不要动,月子里干活,将来会落病根的,杨钟是第一回下厨房?陆菊人说:烟呛着你啦?平时让人伺侯惯了,让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嫁说:杨伯不在,去井家了吗?听说井宗秀今日给他爹坟上要立碗子。陆菊人说:他爹不是浮丘在庙里吗?有地埋了?柳嫂说:埋了。我都不知道纸坊沟还有你家的地。陆菊人说:啥?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柳嫂说:远是远了点儿,但总算入土为安了。陆菊人立即大声地喊杨钟,杨钟应声来了来了,端了一碗鸡蛋醪糟泡饼,一进厢房门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说:下辈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陆菊人说:我问你,是不是井掌柜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杨钟说:是呀。陆菊人说:怎么能把那个地给了别人?!杨钟说:不就是三分地吗?种那么点麻,不够个来回路钱!吃吧,趁热吃,香得很!陆菊人脸色全变了,说:我不吃!你给我端走!杨钟说: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里吃起来。柳嫂撵出来说:你还真吃哩?!夺了碗又端回来。陆菊人吁了一口气,说: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说:我不去,只是拆了被子要到河里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垫子也带上?陆菊人说:让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来,给杨钟说:月子里不能让她生气啊兄弟。杨钟却躁了:我咋逢上这么个吝啬媳妇!柳娟说:这事得让她知道么。杨钟说:我爹送的,与我啥干系?柳嫂一抬头,猫就卧在门楼的瓦槽里,无论她进厢房出厢房还是院子里,猫都是看着她。她说:与你啥干系?你不如个猫呀?!

柳嫂拿了被单往南门外的河里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新的皂荚正嫩着长,旧皂荚还挂着,就有一颗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脚前。

柳嫂喜欢地说:呀呀,我还是个德行高的人!旁边经过一个人,说: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脏,让洗哩。柳嫂见那人不认识,说:你是哪里的,会不会说话?正好东背街的割漆匠刘老庚瘸着腿过来,背篓里装着一株带根的野桃树。别人还在问:腿咋啦?他说:在山上跌了一跤。问:又给庙里挖了棵野桃树?他说:咱给庙里做不了啥事儿么。问:那哑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吗?他说:能么。问:那咋还跌瘸了腿?他说:要不保佑,就跌得没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满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镇上人干净得很,就是有这老皂角树!那人说:既然人都干净,就没必要长皂角树了。刘老庚一时倒没话了,嘴张了张,却低头走了。柳嫂说:你看这皂荚挂在树上像啥?那人说:像刀子。柳嫂说:知道了吧,树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边,往水里照自已,果然头发又乱又脏,就砸碎了皂荚,还没洗被单,先洗起了头。

洗毕了被单,柳嫂回到家里还换了一身净衣服,便听见院子那边陆菊人在哭,而且越来越悲切,她就喊叫:杨钟,你媳奴咋哭了?杨钟这一年半跟着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师学武术,他又小又瘦,杨掌柜是想让他练着能把身坯子发开,他却迷上了武术里的轻功,这阵在院子把五颗鸡蛋放到一张刻了浅窝的木板上,然后双脚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两颗鸡蛋,重新换个鸡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颗鸡蛋。他不理会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驴毛了听不见,你媳妇哭得那么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杨钟一下子火了,拿起还没有碎的两颗鸡蛋,叭地砸在厢房的窗子上,骂道:你是哭丧哩?!柳嫂赶紧过来拉,说:让你去看看你媳妇有了啥事,你却在院子吼?你是当爹的人了,还不生心!那鸡蛋是你爹从我家买了给你媳妇吃的还是让你耍的?杨钟说:我练轻功哩。柳嫂说:练个狗屁。

陆菊人哭声不止,鸡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黄鼻涕一样吊在窗格上,溅到炕上,她看着杨钟那个小脑袋上头发又脱了几片,红红的皮肉裸着,像火里烧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给柳嫂说: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说:甭说了,我脸都臊哩,你那事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杨钟说:我有啥事,我只是没她大,没她高,可她再大再高还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说:今日咋没见把褥子晾出来?杨钟说: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儿尿的。柳嫂说:孩儿能尿那么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里,现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儿可以栽赃了?!杨钟恨道:你!出院门就走,双脚一颠一颠的,像雀步一样。陆菊人的哭声更大了。柳嫂就进了屋,说: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后有你受的罪!低头瞧见孩儿的裹被解开了并没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里,忙去包裹了,说:你哭,使劲哭!陆菊人却不哭了。

不哭了,眼泪还在流,大热天的只觉得头凉,脸凉,手脚冰冷,她没有转过身来,还望着窗外。院墙根的石缝里有了半条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颜色的布,蛇是在庙里蜕的皮吗,蛇蜕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还夹在石缝里,一半掉到墙根的草丛吧。而檐角下的那张网上没见了蜘蛛,这张网一直以来总想着能网住天的,上边却落了片树叶,摇摇欲坠,突然就飞过来一只鸟,竟然一下子把网全部撞破了。陆菊人在想:怎么就送给了井家?后悔自已隐藏秘密,如果早说了,公公是不会送给人的。可为什么就没有早说呢,是自己命里没有呢,还是活该就是井家的?院子东边的墙里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着,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还在开春的时候,她看到过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虫,幼虫一直在吃藤叶,到了实在吃不动了,用尾部勾住藤蔓开始了吐丝,它吃进那么多的藤叶全变成了丝,丝就将它又包成了蛹,现在是蛹壳裂开钻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样大啊,后翅上还拖着斑斓的尾巴,它向西墙角的杏树飞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属般的光泽。

院门口有咳嗽声,进来的不是杨钟,戴着草帽的杨掌柜,提着一颗猪头,过门槛时猪头嘴里塞着的猪尾巴掉了,他一边捡着重新塞好,朗声叫:杨钟杨钟!人呢,人呢?柳嫂从厢屋出来,说:你真舍得,卸了个整头。杨掌柜说:家里得有腥气啊!麻烦你又来照看了,杨钟不在?柳嫂说:两口子顶了嘴,他出去了。杨掌柜说:都是另一辈人了还顶嘴,这不成器的东西!柳嫂说:多少钱一斤?杨掌柜说:价比前几天又贵了,嘿,生意再不好还吃不上一颗猪头啦!?前巷子的四爷说要续族谱,问我孙子的名字,你说叫个啥好?柳嫂说:你这爷当得操心的!杨掌柜听到了响动,见陆菊人从厢房也出来了,把褥子往靠在院墙的梯子上晾,就说:孩子得有个响亮名的,我想了个杨继富,又觉得富字叫起来嘴皱着,叫着嘴能张开的好,叫杨有贵?陆菊人知道公公是说给她听的,脚却被地上的猫食盆绊了一下,食盆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东西,顺口说:剩剩。杨掌柜说:咋能叫这贱名字?陆菊人说:啥啥通通的孩儿么。杨掌柜说:杨家的后代咋是啥通,我指望着出人头地哩,能当官的就当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陆菊人说:唉,你儿叫杨钟,这钟从来没响过。柳嫂说:名字贱了好养。杨掌柜看着晾出的褥子上又有着那么大一片子湿,说:咋让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装着没听见,陆菊人也没有说话,低头就进了厢屋。

入了冬,涡镇只有两种天气,就是刮风和不刮风。不刮风的时候,雾就罩着,家家烧饭的烟和烧炕的烟也贴着地面,人一走过,就上身,像是着了火。一旦刮了凤,风就带哨子,街道上的尘土唰唰地往一边吹,像流过的水,更像无数的蛇在蹿。所有的树都落了叶,树皮越发地黑,唯独那些柿树上还零星地挂着柿子显得格外红艳。那些柿子是树的主人在夹柿子时特意给鸟留下的。天冷着鸟不多了,从虎山上飞来的鹰看上去有时是在盘旋,有时就是站在空中,它们高不可及,不肯落下来。而树丫上,城墙沿,房脊梁跳来跳去的都是些乌鸦。镇上人从来认乌鸦是吉祥鸟,喜欢着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欢它的声音,一叫唤,呆滞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预警,如果所有的乌鸦一齐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过往的队伍,或者狼,来了一群,龇着牙,好像微笑着,拖着扫帚尾巴。

杨钟经陈先生针灸了半个月后,尿炕的毛病终于止住,但无论什么偏方,用柏朵何首乌熬水洗呀,涂抹生姜、苦楝,大蒜捣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烧干研粉以童尿冲服了,头发还是脱,脱成了斑秃。陈先生也说这是触犯鬼神之病,不是药物能治愈的,陆菊人就强逼了杨钟一块到一百三十庙里祈祷去。

两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杨钟时不时要逃跑,陆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见了笑话,让他走在前面,还把油罐提上。杨钟说:我这不是病么,练轻功练的,兀鹰在天上飞哩,兀鹰头上就没毛,可能我也会飞呀。陆菊人气得说:那你飞么,摔死了你,爹是年纪大了,剩剩还小哩!杨钟说:我在家里是重要啦?!陆菊人没理他,远远看到南门口外的河面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乱,心里想:阮家的船从县城回来啦,不知今日有没有进货了各种颜色的丝线,该给剩剿的裹兜上绣个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绣花呀鱼呀或者兔子,陆菊人却偏偏就喜欢蟾蜍。自从圆过房后,她的个头又长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实,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没有细下去,就显得有些腰长腿短,因此多是穿过膝的长袄。我怎么偏偏喜欢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来越要长得像个蟾蜍呢?陆菊人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杨钟说:你笑我了,我说的不对?陆菊人说:从庙里回来了,你提醒着我,得去买些丝线的。杨钟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当耳边风啦?!正要发脾气,斜对面却有人叫他,是阮天保在安记卤肉店里吃卤肉。涡镇有七八家卤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

杨钟说: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来?阮天保说:当爹啦?啥人都当爹啦!你不请我的客了,我请你吃,来个肝子?阮天宝给杨钟说话,眼睛却在陆菊人身上溜。陆菊人装着没听见他们说话,拍了拍襟上的土,扬头看天。天上一群扑鸽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飞去了远空,像飘着的麻袋片子。她认得是城隍院里的扑鸽。城隍院早没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里办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字!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字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申掐出来的。杨钟在嘿嘿地笑着,低声说:咱进去也切一盘?陆菊人瞪了一眼,杨钟就高声说:不啦,不啦,我还有事的。却把油罐子给了陆菊人,进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里。阮天保说:人和人比不成,哥还没个媳妇了。杨钟舌头搅和着,说:你能缺女人?城里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说:这倒是,我是把十个八个的孩儿却一摊鼻涕似的甩到墙上,糟蹋了!听说孩儿能说话了开口先叫着谁,谁就会先死的,你家娃儿一叫爹,会不会是……陈来祥就死了?陈来祥掮了一个梯子正从街上过,他横着掮,旁边人嚷:你是霸路啊,顺着掮!阮天保看见了陈来祥就作践陈来祥,陈来祥听到了,说:我没惹你,你嚼我啊?!卤肉店里的人都笑。陆菊人咳嗽了一下,提着油罐往前头走了,猫也跟着。

陆菊人进了庙,杨钟是随后也进来,却见在一个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叠三页往上抛,石上的人顺势接了,都不言语,一抛一接,节奏紧凑,轻松得像杂耍。杨钟觉得好玩,就说:我来,让我来!三下两下蹿上石顶,但他接不住抛上来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

石上人说:避远避远!不让杨钟接瓦了。杨钟说:我会轻功哩!有没有油纸伞,我能撑了伞飞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说:你抓着你头发就飞起来了!可惜头发太少。陆菊人觉得丢人现眼,喊了两声,杨钟还在和人打赌,她就去了大殿。

好久没到庙里来了,大殿的门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陆菊人摸着墙,墙是白石灰搪了好,摸着门,门是深红色的也好,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尺八的声音。尺八声不是从殿里传来的,扭头往四下里看,也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师父是在她的禅房里,还是又在庙西南角那些野桃树下?陆菊人听着尺八声,眼睛盯住了殿的两边挂着的木牌,一边木牌上刻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边木牌上刻着: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她勉强还能认得这些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还想着: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没换换?就进了殿给地藏菩萨前的灯中添油。灯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进去,灯芯突然大了光焰,扑忽扑忽地闪,她便觉得是自己的心脏在跳。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手合起十指望着菩萨祷告,她说:菩萨啊菩萨,我男人头上出疔,老是脱发,看着让人心里发潮,那味道也不好闻,这是身上有毒了还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总不能让他把脸也长到头上。正念说着,半空中扑哧一笑。陆菊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抬头看时,殿梁上就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井宗秀。陆菊人顿时来了气,说: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门外走,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也没停顿,就下了台阶。井宗秀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陆菊人回头说:谁是你姊子?我可比你大几岁的!井宗秀撵出来,说:啊嫂子!陆菊人说:杨钟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尴尬了,嘴里含糊不清,说: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杨夫人。陆菊人还在生气着,但站住了,把猫抱在了怀里,说:我嫁的是杨钟,我算哪路子夫人?说完倒笑了一下,又把猫放下地,猫就在柏树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总是落在它的头上。陆菊人看着井宗秀手脚无措的样子,说:你在殿梁上干啥哩,掏鸟啦,菩萨庙的殿梁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释庙里整修,他师傅来揽了活儿,他是在殿梁上彩绘的,说:刚才我不是笑你祷告,也不是笑杨钟病,你说杨钟把脸长到头上了,我倒是把头长到脸上了才笑的。陆菊人这才正眼看着井宗秀的脸,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长了胡须,有二三指长,但稀稀落落的。陆菊人说:就那几根,也叫把头长在脸上?井宗秀说:胡子稀,几天不刮了邋遢的,你说杨钟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这脸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后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脸上是有三个疔,鼻梁上的那个比绿豆颗还大,陆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举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说:脸上的疔不能挤的,痒了就蘸口唾沫涂涂。你们男人家咋都是这么大的邪毒?井宗秀却说:是了好,蝎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陆菊人说:那你是蝎子还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戗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尽是五颜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开始没话寻话了,说:啊杨伯身骨子还硬朗?陆菊人说:还硬朗。井宗秀说:剩剩呢,剩剩也乖?陆菊人说:也乖。井宗秀说:给孩儿咋起了这么个名?我听陈先生说人的名字重要哩,叫着如念咒,写着如画符,好名字能带来好运的。陆菊人说:还能指望他成龙变凤啊?!井宗秀又一时没了话,猫逮不住柏籽,又在那里用爪子抓蝴蝶,还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说:啊,啊,啊我一直还要谢你哩,但你在月子里不方便去,后来师傅又找了我来干活,也就耽搁下来,今早上我还想这事的,偏偏就……陆菊人说:咦,要谢我,谢我啥的?井宗秀说:听杨伯说,纸坊沟那三分地还是你带来的胭脂粉地,这我得谢你呀,一辈子都要谢的!陆菊人这下半会没出声,嘴咧了一下,鼻腔里有了一个轻响,说:这你该谢!井宗秀看着陆菊人,陆菊人脸上没有恼,也没有笑,定得平平的,说:你既然说到那块地,我就给你说,我能把那三分地带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话吗?井宗秀说:你是说……陆菊人却一挥手,头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弯腰拾了,重新搭在头上,说: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以后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说罢转身就走了,再没回头。井宗秀像一截木头戳在了那里,而尺八声再次飘来,一时庙院里就像漫起了一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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