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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井宗丞当上二分队长后,六十九旅还在秦岭西南一带,而秦岭东北各县的保安队都张狂地要消灭游击队,游击队则今日化整为零,明日聚零为整,能咬就咬一口,咬住肉了连骨头都啃,咬不住了,就钻进山林,反复无常,神出鬼没,反倒声势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也是在这几年,秦岭自遭过蝗灾,又连续旱着,十天半月里要刮一场风,黄风,成片成片的箭、龙头竹、木竹全都开花,竹林开花壮观是壮观,但开完花竹子就枯死了。随之是蝇虫丛生,遍布在大路小道上。蝇分青蝇和苍蝇,青蝇乱色,苍蝇乱声。不时传来某沟岔有了蟒蛇,常在月圆时分,嘘气成云,而采药的打猎的割漆的伐木的,还有那些脚客,一旦误入其中,立即身子僵硬,气短而死。更多的人,几乎是一个村一个寨的,都害起了嗓疼,轻者咳嗽,重者喉咙化脓,口水难咽,必须去山上寻七叶子树。七叶子树有结节,呈串珠状,三五个叶片轮生茎顶,那叶子熬汤喝了才能治。

可怜的是到了春季,山里人无以为食,吃橡子和柿子拦稻糠磨出的炒面,吃草根树皮观音土,老老少少脖子上挂了钥匙,那种刻着槽的直把铜钥匙,不仅是为了开门锁,还是大便时能随时掏粪。厕所里野路旁总会看到屎疙瘩上沾着脓血,每个村寨里都有人屙不下来憋死了,或有人掏粪时血流不止,叭在那里半天就没了命。

游击队由每天三频饭减到一顿饭,后来一顿饭也不能保障,去抄过几处富户,但是保安队闻讯就来围剿,只好又往更深的山林里钻。山林里多有野猪和熊,拿枪打了,野猎和熊都是一个秉性,会顺着射击的子弹冲过来,凶猛无比,人没有吃到野猎和熊的肉,反倒被野猪和熊吃了三个队员。

蔡一风下令见了野猪和熊一定要避开,大家就用水浇老鼠洞来逸老鼠吃,捕鸟用木柴棍戳在乌屁股里在火上烤了吃,或者发现黄檗树了,就在周围寻找死亡的羚牛。羚牛多有肚子里生了虫,见了黄檗树就啃皮,黄檗树皮有毒,能把虫杀死,但啃得多了,又能毒死羚牛。那些死亡的羚牛身子已经腐烂了,还有虫爬出来,像线一样,一窝一窝地蠕动。吃羚牛的肉有五个队员就中毒了,双腿变紫变黑,最后溃烂死去。又有了三个队员逃跑去了川道,再发现有企图逃跑的,李得旺把两个队员丢到一个山洞里关禁闭。关了三天,队伍去一个村庄要抄财东家,那财东家竟在院子里修了个石楼,雇了保镖在石楼上往下打枪,难以靠近。相持了一天,还是井宗丞趁夜里从后院水道里钻进去才攻破,弄了三担米,三担面,四斗黄豆,六背篓萝卜,白菜,还有十几吊腊肉。回来把黄豆、萝卜和腊肉一起在锅里炖,每人吃了三碗,半夜里肚子胀得睡不下,井宗丞在地上双脚蹦跶,蔡一风也把肚子往木头上撞,却突然说:是不是王二狗还关禁闭着?井宗丞也想起来了,说:把这事咋忘了!蔡一风让人去放他们出来,费力推开洞口封着的石头,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进去看了,一个人死在那里,半个脸没有了,一条胳膊也只剩下骨头和皮,而二狗嘴上沾着血痂,也已死得硬硬的像一根木头。

天灾严重,但税赋地租丝毫未减,仍是不按数缴齐,就抽地抽丁,农民只得东贷西借,而高利贷者趁机放账,驴打滚式的往上涨。饿殍遍地,民怨沸腾,秦岭特委要求各地农民暴动,游击队就化整为零,分头到方塌、万合、桑木、麦溪各县的一些乡镇去,配合地下县委组织发动群众。

井宗丞是带了些队员去了方塌县的毛坪乡,联络上了地下县委书记张白山,三十多人先去麻庙村集合,研究行动方案。麻庙村仅五户人家,早已断粮,为了填饱肚子,井宗丞就在一面山坡上点火,要烧死些野物,没想火烧起来,遇着刮风,竟连烧了四面坡上的山林,将三户人家的房也烧着了,这三户人家索性也跟了他们。吃过烧死的野物后,几十人翻过山到了上王村、西沟坝村。土王村,西沟坝村知道了山那边起了大火,三户财东跑了,他们砸开财东家门,把所有财物一尽分给了穷人。接着一路向西,往铁峪村,石坡寨、黄水洞村一带去。凡是一进村,就有穷人来举报谁家是土豪,谁家是劣绅,又都积极带路,于是所有的土豪劣绅都被放长工,烧地契,分地分粮。当然,跟随的人也多起来,已经有一百二十号人,喝都是鸟合之众,枪支有限,却也使方塌县西南一带风声鹤唳。这一日到了百顷湾,那里是个大村,他们才绑了三个土豪,正从各家地窖里往外搜粮,遭到县保安队围攻,仓促撤离。井宗丞已逃到村外河边了,发现张白山没跟上,二返身又进村去找,刚拐进一条巷子就再遇上敌人,右腿中了弹受伤。

他自知跑不脱了,就把枪塞进一家烟囱里,被俘后说自己是过路的庄稼人。保安队长把他的手拉起来一看,骂道:手上没茧子郡是种庄稼的?!井宗丞只好承认是农民武装队的,而绝口不提他是头儿。保安队就在他腿上的伤口穿了绳子牵着,和另外被俘的八人一块经过几个县境示众。

到了麦溪县,麦溪县的保安队请方塌县的保安队吃饭,井宗丞他们被拴在饭场边的拴马桩上。偏偏县保安队有人就认得他,说:这是秦岭游击队二分队长井宗丞么!井宗丞也认得了举报他的是范哈子。范哈子也曾是游击队的,从山林逃跑后投靠了麦溪县的保安队。井宗丞说:你别胡说,胡说我没命啦!范哈子说:把你烧成灰我都认得!游击队在安村时我摸了一下那家女子的屁股蛋,你打了我一枪托,这仇我记着哩!井宗丞就骂道:我那时怎么就没一枪崩了你!保安队长得知俘虏了秦岭游击队的二分队长,兴奋地大叫:好了好了,我逮条大鱼了!但饭还未吃完,枪声四起,蔡一风领着人杀了过米,乱战中把井宗丞抢走了。蔡一风得知井宗丞被俘后,带人一直悄悄暗随着走过了方塌县、桑水县、麦溪县,终于抓住保安队吃饭之机冲进去。抢走了井宗丞,井宗丞腿已经走不动,被李得旺背着,李得旺双手能打枪,一边背着跑,一边打,井宗丞说:你把枪给我,我看到范哈子了。范哈子在乱战中跑到一棵树后的厕所里,刚露出半个脑袋往外看,井宗丞叭地打了一枪,范哈子竟身子跃了一下,趴在了厕所墙头,垂着了半个脑袋。

井宗丞被救出来,藏在了方塌县同济药店的地窖里,杜英就一直照顾养伤。养了两个月后,杜英晚上再到地窖里送饭就没上来。这样的情况连续了多次,掌柜知道了,给井宗丞说:我给做媒,你们就算结婚吧。掌柜白天里买了一对红烛,还拿来了一个结婚帖子,帖子上是别人的名字,说这是蔡队长那次攻打桑木县,从县长那儿缴的一个皮箱,皮箱锁着一时打不开,留在他这儿的,后来打开了里边有委任状和这结婚证书。掌柜当下刮掉结婚证书上的名字写上了井宗丞和杜英。井宗丞拿过看了,上边印着一段话: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井宗丞说:这词多好,但我不愿结婚。掌柜说:为啥?井宗丞说:我这是革命哩,过不了日子。我不知哪天脑袋就掉了,即便活着,什么时候再来见她也不一定,何必担这个名呢?

掌柜说:那你就不要沾她呀!生了气,第二天借故让杜英去特委送信,就没有再到地窖里去。井宗丞也不想再待了,第二天晚上趁掌柜不在出了地窖要离开,偏偏掌柜和杜英进了门,掌柜说:你咋出来?井宗丞说:我胳膊腿可以了,晚上没人,出来透透气。掌柜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你才两个月哪能全好了?井宗丞说:我把脚印踩到那门扇上。一跃子旋起,脚踹到了门扇的上沿。掌柜说:杜英有功劳!却讲了另外一件重要情报。

情报是杜英伊特委带回的,说三合县工职校长尹品三是省党部委员,他搜集到了秦岭三个县的共产党员名字,并打算密送省主席,特委指示进行阻截。井宗丞说:那这只有我去干了!连夜要赶往三合县。杜英突然哭了,井宗丞说:你哭啥?杜英说:就你一个人去呀?!井宗丞说:你不放心了,给我个东西。杜英说:啥东西?井宗丞说:你过来。掌柜以为井宗丞要那杜英亲热,背过了身,井宗丞却说:你不是来那个了吗,听说带上一点红棉花了,能辟邪的。杜英说:那我跟你一块去!井宗丞说:你不会打枪,去了是累赘呀!杜英说:我可以掩护你么。掌柜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咛杜英把井宗丞送到三合县了,连夜就得赶回来。

两人去了三合县,杜英并没有返回方塌县,在县工职学校周围秘密监察尹品三行动。三天后,学校里收拾一顶轿子,估摸尹品三要去省城了,两人就埋伏在县城外二十里通往省城的路上。果然轿子经过,将抬轿人击毙,尹品三从轿子里滚出来,说:好汉,我一个教书先生,啥也没有,你把轿子拿去吧。井宗丞说:我坐轿子没人抬的,我要衣服!尹品三就脱了长衫。井宗丞说:再脱,往光里脱!尹品三脱了三件上衣,又脱了两条裤子,都没有名单。尹品三也就剩下个裤头不脱。井宗丞说:脱呀!尹品三说:裤头也要呀?井宗丞说:要!尹品三说:这里有妇人,我得留个遮羞的。

井宗丞说:她是我的女人,什么没见过,脱!尹品三把裤头脱了,拿在手中。杜英夺过裤头,裤头内缝着一个口兜,撕开了里边有两张叠成小块的纸,果然是名单。井宗丞说:你老,就长着那么一点肉!一枪打去,把那老肉打掉了,接着又一枪打在脑门上,两人钻了山。

那山叫莲花山,山头上一簇五个峰,峰上都长着红豆杉树,更有成片成片的绿叶黄花的棠棣,又正是太阳要落,晚霞烧起,万般艳丽,两人就在草窝里做起那事。杜英还在经期,血把他们的腿上、肚子上都弄红了,也全然不顾,待折腾完,像鱼晾在了沙滩上张口喘息。就看着远处的鸦雉一边走一边鸣叫,后来飞到一棵红豆杉上了,将尾巴直竖起来,尾巴竟然长六七尼。又发现了棠棣丛中有着穿堂风。杜英在药店里待过这几年,已经能认识许多中药材,狼吃红肉拉白屎,屎里那些没有消化过的骨头就是穿堂风,专治人的疯病。杜英说:咱俩是不是也疯了?井宗丞说:咱这是庆祝刺杀成功呀!杜英就又想起山下的一幕,说:你只让那老家伙脱衣服,我真担心他身上有枪,突然拔出来了打你!井宗丞说:他有肉枪?肉枪也是没了子弹!杜英说:我给你说正经事哩,你只是坏!井宗丞说:咱现在就是正经事么!翻上来又压住了杜英。杜英还在喘着气笑,却哎呦了一声,幸宗丞说:受不了啦?看到那石头堆里有一株隔山撬吗,我去摘些叶子嚼嚼,我受不了你受不了这草窝更受不了啦!他得意地告诉杜英,那草之所以叫隔山援,是熬汤喝了,男人就不得了,即便对面山上站个女人也会把山撬翻的!井宗丞说着,杜英却不吱声,连身子都不动了。一侧头,有了一条蛇,黑褐色,三角头,酒盅口粗的,从杜英腿边爬过,杜英的左腿弯有着牙印。井宗丞一下子翻起身,说:它咬你啦?!扑过去就打蛇。

蛇正往石头窝里钻,井宗丞要去抓蛇尾,如果抓住蛇尾那么一抖,蛇全身的骨头就碎了,可他刚一踏蛇尾,蛇忽地回身跃过来,他一闪,双手去掐蛇的七寸,掐住了,蛇先是竖直了,像一根棍似的,再甩过来打着了他的耳朵,耳根就裂开,往下流血,又如绳一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松手,一直在掐,一直在掐,他觉得力气都快用尽了,但这时候蛇的身子也软了,绽开了扑沓在地上。井宗丞拿了枪再打,打了三枪,蛇断了四截,他喊着杜英,杜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左腿开始发黑,人昏迷不语了。

井宗丞只知道人被蛇咬后要赶快挤出毒液,然后敷上蛇药,但他怎么挤也没挤出毒液,又不知还采些什么草嚼了来敷,抱着社英就往山后跑,希望能见到个村子或是碰上个山民。好不容易到了山弯,山弯里却起了雾,隐隐约约的,村子里人声喧哗,好像是保安队在查询凶手,井宗丞忙抱了杜英藏在一丛金银花藤蔓里。但奇怪的事情也就发生,保安队要搜山,走到哪儿,哪儿的雾就浓,三步外什么都看不清,变方向再走,雾又移过来,还是混沌着辨不清路,他们无奈返回村子了,雾竟逐渐淡薄。井宗丞抱了杜英再跑,一边跑一边说:雾都护佑咱哩,你没事的,没事!后来跑进一条沟里,沟里满是青冈树,又累又饿,才放下杜英歇息,不远处有了响动,以为是野兽,趴在树后看了,是一个连夜进沟割竹的山民。井宗丞谎称是迷路了,问哪儿是东哪儿是西,哪儿能找到水喝?割人人教他如何看树上的阴阳面判断方向,如何捏捏树叶摸摸草梢分析还有多远了就有水。

井宗丞说:那被蛇咬了用什么草嚼烂了能救?划竹人说:你被咬了?井宗丞说:是我媳妇。割竹人说:我就带有蛇药。去看了杜英,割竹人说:人走了。井宗丞说:她走不动的。割竹人说:走了就是死了。井宗丞这才试杜英的口鼻,口鼻没了气息,再摸身子,身子又硬又冷。

井宗丞没有哭,割竹人走后,就抱着杜英一直坐到天亮,怨恨自己不该和杜英在野外做那事,后来就发誓以后再不接近女人!说:你信不信?你要信啊!竟解开裤子,用手扇打,要把它扇死。没有扇死,又想杀它,但没有刀子,就从口袋摸出火柴点着了去烧,毛是烧焦了,烧伤了皮肉,他倒在地上哼哼,眼泪流下来。一夜过去,太阳出来的时候,在一个大石头前用手刨出了个坑,把杜英埋了,又找了许多花草盖在上边,而他并没有回方塌县,倒直脚往麦溪县去找蔡一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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