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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一年,麦溪县长李克服,刚刚释放了部分被监禁的欠粮农民,却从省城又下来个催粮委员叫梁伍的,由当地恶霸程茂雨陪着,在清水村、沙白村、蒲梁村一带暴征粮款。有三户人家缴不起,被拉走了圈里的牛,溜了房上的瓦,当家的就喝老鼠药死了。有一户寡妇当着梁伍的面要上吊,梁伍说:找一条绳给她,她死了好卖这房子!百姓怨声载道,蔡一风和李得旺就分别带人到了麦溪县动员农民抗粮,但梁伍更变本加厉,逮捕了十二个抗粮群众。井宗丞来了后,他们同麦溪县地下县委的程国良,许文印商议,必须除掉梁伍,并以鸡毛信传贴为方式,以击鼓为信号,在十八个村寨暴动,攻取县城。

三月十七日,得知麦溪县的大部分保安被调去三合县协助清剿杀害尹品三的凶手,鸡毛信就传递了各个村寨,到了夜里,月亮明晃晃的,鼓声响起,一百五十人拿了大刀长矛镢头铁锨,黑压压集中在沙白村的打麦场上。程国良、许文印还在做着动员讲话,蔡一风就领着去蒲梁村抓梁伍和程茂雨。蒲梁村的王书义是程茂雨的亲家,正接待梁伍和程茂雨喝酒,听到院外有嘈杂声,问:咋回事?王书义的媳妇进来说:有一伙挂枪的人进了村。梁伍和程茂雨夺门就逃。程茂雨跑得快,梁伍是个胖子,胳膊腿甩不开,气喘吁吁落在后边,叫道:这是来要杀我的,咱俩换个衣服!程茂雨说:换了白换,这一带人谁不认识我?你快跑!梁伍说:我腿抽筋了,你来扶我!程茂雨说:我先去梁村我老表家看有人没,收拾好地窖了你就藏下!便先跑了。梁伍坐在地上揉腿,还在骂程茂雨,李得旺领人追了上来,三杆枪指着梁伍的头。梁伍说:我手里有人命,该吃枪子的。李得旺说:节省子弹。后边六七杆长矛便戳了去,扑咚扑咚响,梁伍身上有了十几个窟隆,就流血流油地死了。梁伍上衣口袋上吊着的铁链子,带出来是一块怀表,李得旺把怀表给了蔡一风,在口袋再搜,没搜出什么,见梁伍嘴咧着,里边有两颗金牙,用枪托砸下来,李得旺自己装了,让别的人剥衣脱鞋。

已经跑到梁村口麦地里的程茂雨,见一伙人在杀梁伍,折向村左边的沟沿跑,而追他的是井宗丞一伙,程茂雨一急从沟沿掉下来,断了一条腿,爬进一蓬迎春花蔓里。井宗丞在沟里没见了程茂雨,大声喊:不见人么,往上追!自己却蹴下观察。程茂雨果然从迎春花蔓里往出爬,井宗丞就搜着他的头发拉了起来。程茂雨说:你是谁,怕是误会了。井宗丞说:我是井宗丞,来杀程茂一的!程茂雨说:人都传说井宗丞青面獠牙的,原来一表人才么!你放了我,你要啥我给啥。井宗丞说:我要你这头哩!程茂雨说:你不要杀我,杀我血溅在你身上了,我就是雄鬼能寻着你。井宗丞扔开他,他抱着一条断腿就跑,跑出三丈远了,井宗丞一枪打了,说:我不会沾你血的。看着程茂雨倒在那里身子往外喷血,喷完了,用刀割了头。

杀死丁梁伍和程茂雨,蔡一风派三个人先去县城做策应,约好:后半夜里,暴动队伍一到城外就燃三堆火,策应的人看见火光了立即打开城门。但是队伍途经蒲梁村时,程国良说王书义的民愤也大,坚持要铲除。而去了王书义家,人已逃跑。于是撬门扭锁把家抄了。抄出的大米盛了一大笸篮,好多人就寻各种布袋去装,有个叫畅八羊的寻不到布袋,扎了自己裤腿口,拿碗就把大米往裤裆里倒。蔡一风呵斥谁也不准带大米布袋,都带上个大米布袋怎么去打县城?!布袋里的米又倒回笸篮,有人便从厨房里掬了灶灰揽进去,说:咱带不走,也让他王书义吃不成!而抄出来的衣服可以穿,一时长长短短花花绿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没抢到的就裹被套、床单和门帘。队伍再出发时,没见了畅八羊,估摸他是跑了,但他裤子里装了大米肯定跑不远,程国良让人出去找,找了一圈没找到。蔡一风就火了,要井宗丞走在队伍后边,再发现有逃脱的就枪毙。好的是队伍再没一个跑走的,而经过陈家村、赵下寨、南堡子,反倒有群众加人,队伍由原来的一百五十人扩大到二百三十人。蔡一风将这些人分为三个队,布置进入县城后由李得旺带一个队,收拾完城门口的保安后就去攻打县政府和监狱,由程国良、许文印带一个队攻打县粮秩局,由井宗丞带一个队攻打天主堂。到了城外,天已麻麻亮,点燃了三堆火后,城门却未打开。

因半夜时分县政府那儿的几个保安也到了城门楼,城门楼的保安头儿怕人去找妓女,派去的那个保安偏巧是策应者已串通好要打开城门的人。策应者看见火光却迟迟等不回来串通好的保安,着了急就掀开南门下石头顶着的水眼,钻出去见了蔡一风。蔡一风让李得旺带十余人又从水眼钻了进去,直奔城门楼,出其不意缴了十二个保安的枪械,把他们衣服脱光,用绳拴在一起,关在一间屋里,派人看守,其余人砸开了城门上的铁锁,放所有队伍进城。

程国良、许文印一队到了县粮秣局,杀死了门口的一名值班的管粮员,进得一间平房,床上还睡着四个管粮员,没等醒来就被刀捅死了两个。

许文印用力过猛,捅第三个时刀捅透了身子扎在床板上,一时拔不出来,第四个就醒了,光身子从窗子跳出去。程国良和一个农民就撵,撵到一户人家门口,那人拍门:娘,快开门!程国良刀还没戳到,门开了,那人就往里进,跟上来的农民一镢头挖过去,镢头嵌在头上,那人倒在他娘怀里。

程国良说:以为他是来叫援兵的。快走!农民也不要镢头了,两人返回粮秣局,许文印他们已打开了粮仓。井宗丞一队顺利攻入了天主堂,起获了三个大木头箱。打开看了,全是金银珠宝,又上了锁抬出来,要捉神父,没想到神父爬上楼顶往下撒银元,农民见银元叮叮当当从天落下,一时胡忙抢拾,神父趁机骑马逃跑了。井宗丞气得大骂,命令把抢拾的银元都扔了,农民说:钱不咬手么,让我们拿了又不误事。井宗丞说:洋鬼子跑了还没误事?!农民说:你再说杀谁,我们就杀谁!井宗丞就说去三个人堵神父,其余的人拿着三个木头箱子跟我去县政府!县政府是城中的一座二层楼,去了后,一帮职员正被押了出来,李得旺指挥着焚毁粮册和档案,手里拿了一枚印章问井宗丞这东西咱要不要?井宗丞说:咱要这干啥?李得旺就把印章摔碎在石头上,说县政府的主任杀了,管账的杀了,一科二科三科的科长,还有一个收发员都杀了,县长没抓住,说是前日带了秘书去了秦岭专署没回来。两人遗憾地骂了几句,带人去捣毁县监狱,看守长企图阻止,被乱刀剁死,救出了十八个反抗缴纳粮款的农民,释放了全部犯人。

蔡一风指挥着把缴获的粮食财物都集中到一起后,此时已是早晨,太阳从城外的东梁上冒出来,城里的市民出来看热闹,就站在街两边摇着旗子又放鞭炮。蔡一风说:县城里的人觉悟高啊!程国良说:我就看不起县城人,他们才虚伪油滑哩。前年六十九旅捉了刀客一个头目在这里游街示众,他们就摇旗子放鞭炮。去年我的前任王伯栋同志被保安队抓去枪决,他们也是摇旗放鞭炮哩。蔡一风说:哦。两人正说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就走过来说:二位谁是蔡队长?荣一风说:啥事?那人说:你就是蔡队长啊,我要送给你一张画。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展开了画着一只鹰和一只熊。蔡一风说:唯意思?那人说:有鹰有熊,你是英雄!蔡一风说:你是干啥的?那人说:我是画家,你问问城里,任何人,没有不知道我的。蔡一风说:是不是谁进城了,你都送这样的画?那人说:给别人的画得小,给你画得大!

县长李克服其实那晚就在县政府,当李得旺带人在门前开了火,他就从后门逃走,出了县城,躲进一个农户家。那农户让他把制服脱了,礼帽摘了,换上一身粗布对襟袄,还给了三个馒头,让他往北塬跑。李克服不脱行头,想着自己就任时间短,和群众未曾结仇,遂又返回城里找到蔡一风。

蔡一风就让人把他监管起来。第三天,在县城东门外的骡马市上召开斗争李克服的群众大会,并准备斗争会后将其公开处决。大会由程国良主持,李克服被押上台,没有了礼帽,换上了白纸糊的高帽筒,高帽筒糊得大,戴不稳,井宗丞用铁丝拴了再勒在李克服的下巴上。李克服说:你是不是叫井宗丞,你上学的平川县中校长是我的同学。井宗丞说:他是他,你是你,别拉扯!把李克服的眼镜拽下来拿脚踩了。台子下口号连天价吼:推翻反动政权!打倒李克服!李克服没了眼镜,看哪都模糊,已没有正常言语了,只是不停重复:大伙听我说,大伙听我说。因为事前未做充分的思想工作,现场群众对是否杀李克服意见分歧大,相当一部分群众,尤其老年人觉得李克服劣迹不多,曾释放过欠粮入狱的农民,又是逃跑了还自动回来的,罪不应诛。蔡一风和程国良就同意暂时把李克服安置在县城天佑德商号里。

又过了一夜,得到消息,方塌县和三合县的保安队联合了要来麦溪县血洗暴动力量,蔡一风一方面派李得旺去三合县侦察敌情,一方面派井宗丞带一百人到城南米家坡埋伏,阻击来敌。程国良问:李克服咋办?蔡一风说:现在是累赘,将来是后患。许文印七人便急速赶往天佑德商号。李克股正在厨房煎荷包蛋,见商号伙计跑进来,问咋回事,伙计说:有人要来杀你。李克服说:我信错人了。许文印已进了门,荷包蛋还没煮好,李克服指着凳子说:你先歇下,让找吃了再杀。吃毕了,又要求穿好制服,戴上礼帽,坐在那里了,说:从后心打,不要打头。许文印的子弹就没有打头。

麦溪县暴动的消息传来,五雷倒受了刺激,在后院里和井宗秀喝酒,喝得满脸酱红了,突然拍着柜子说:日他娘的,我还得人多枪多啊,有一日也杀个县长!井宗秀媳妇拿来了柿饼,又拿了核桃在上房门口砸,柿饼里夹上核桃仁下酒是最好吃的,她正砸着一个核桃,听了五雷的话,核桃一滑,锤子把手砸了,就哎呦一声。井宗秀说:喊?叫你砸个核桃就能把手砸了?五雷不拍桌子了,半个身子却从桌面上俯过来,说:井宗秀,你有事瞒着我!井宗秀说:没啊!五雷说:我昨日才听说了,游击队的二分队长是你哥,一母同胞的亲哥?井宗秀就哭起来,说:你不说我倒把这个哥忘了么,他比我大得多,又一直在县城读书,我们谁不黏谁。五雷说:听说他弹无虚发,百步穿杨,你怎么就不玩枪?井宗秀说:各是各的心性,他爱武,我就文着,做我的画匠。喝,咱两个喝美。再拿一坛酒来!我们还要喝呀,喝……他给媳妇喊着,就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窗子前,一手捂着嘴一手竟在窗子上摸,摸呀摸。五零说:你文着?这年代文算个!你这干啥?井宗秀说:门呢,门呢,我吐呀,吐……五雷说:门在左边。井宗秀弯腰到左边,推开了门就咯哇一声,媳妇忙帮他捶背,说:你吐,你吐。井宗秀把手指在喉咙里抠了一下,真的就吐出了一堆。五雷哈哈地笑,说:井宗秀,你真没彩,一坛子酒就把你喝成这熊样了!

这顿酒就这样散的场。井宗秀一扶回到前院,就扑沓在床上了。屋檐下的天窗里,太阳进来一道光,斜斜地照在床头,像个白柱子要顶住了他,他挪了下身子,却发现那白柱子里有了那么多的小东西,全都活活地动。

他说:天黑了?媳妇说:天黑还有这光杜子?!他的舌头已经发硬,说:这柱子能爬上去吗?媳妇说:喝的不多呀,你就醉了?井宗秀说:醉了。媳妇说:能说白己醉了的都还没醉。井宗秀没再言语,竟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井宗秀又醒了,人已经睡在被窝里,是媳妇在揉搓着他那根东西。他说:睡觉。媳妇只是不听,还揉搓,他就完全醒了,说:它起来了你用去。后来真的起来了,媳妇便坐上去自己动,满足了,给井宗秀说五雷今日为啥喝酒,是他今日派人去龙马关踩点了。井宗秀说:踩啥点?媳妇说:他问过我韩掌柜是不是最有钱的。井宗秀一下子坐起来,说:他要绑韩掌拒的票?!媳妇说:你这阵坐起身了?我还不如个姓韩的?井宗秀却说:你去给我煮碗挂面。媳妇说:三更半夜的吃啥挂面?井宗秀说:吐了酒这阵我想吃么!媳妇穿了衣服去煮挂面了,井宗秀坐在那里吸起烟锅,嘟囔了一句:姓韩的被掂记上了。井宗秀自有了岳家的布庄,韩掌柜就不再认布庄是他的分店,几次要续生意,都被拒绝了,现在五雷在打姓韩的主意了,他心里骂着五雷狠毒,却多少有了些幸灾乐祸。媳妇端了煮好的挂面来,说:五雷这也是给你出气了。井宗秀戗了一句:给我出什么气?饭吃在人家肚里,我就不讥啦?!

过了一天,五雷给井宗秀说:你明日路我去一趟龙马关。井宗秀知道五雪要下手呀,却说:咋想着要去龙马关?五雷说:听说龙马关有家烤羊蛋店。井宗秀说:不就是个烤羊蛋么。五雷说:最近身子虚,得补一补。

井宗秀媳妇扭着腰身去院里的莲缸换水,说:去了给我买件披肩,那里织的披肩好,岳家的姨太太就披过,我没有么。井宗秀没理她,说:哦补,补,我陪你去。吃过了午饭,井宗秀要找陈来祥,才走过魏家粉条坊前,一伙人蹲在那里下象棋,杨钟伸长脖子在看着,急得说:走车,走车!红方却回了一下相。杨钟说:臭了!红方说:观棋不语!黑方就又攻来一马,红将没法动了。杨钟说:让你走车不走车,是不是现在死硬啦?就这水平还在街上下棋啊?!红方恼羞成怒,骂道:你嘟囔不停,逼里灌了米汤啦!两人便打起来。杨钟瘪小,根本不是那人对手,但杨钟出拳快,戳出一拳就闪开,等那人再抡了胳胳过来,杨钟跳起来又一拳戳中了那人脸,那人的胳膊却抢空了。井宗秀突然不想找陈来样了,说:杨钟,喝酒去喝酒去!杨钟趁势跟了走,还回头骂:不打你了,我喝酒呀,臭棋篓子!

两人到了酒馆,井宗秀说:想不想赚钱?杨钟说:我爱钱,钱不爱我么。井宗秀掏出一封信,又把两个大洋放在信封上,说:你把这信交给龙马关的韩掌柜了,他还会再给你钱的。杨钟说:几时?井宗秀说:现在就去。杨钟说:啥信呀这么紧火?井宗秀说:我可告诉你,不能看!杨钟说:我能识几个字?看了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么。井宗秀说:更不准让任何人知道,你给我把嘴管住!

翌日一早,刮着大风,五雷一伙真的去龙马关,井宗秀就跟着,一到关街上,尘土飞扬,罩得太阳都看不见了。井宗秀说:这天气怕是烤羊宝店关门了。五雷说:吃什么羊宝,弄韩掌柜呀,你熟悉地形才把你叫来了。

井宗秀假装叫苦不迭,说:你这要害我了,这我以后就没法再见韩掌柜了!

五雷说:叫上你了咱们就是一伙了,你要以后不想见他了,我这次就弄死他!从腰里拔出枪装子弹,又说:这枪饿着,许久没喂血了。井宗秀说:这枪一次能打几发?五雷说:五发。没打过这样的枪吧。井宗秀说:单发的都没打过。五雷把枪给了井宗秀,井宗秀翻来覆去看,五雷说:弄了这姓韩的,拿钱去省城买枪了也给你一把。井宗秀说:好,好……话未落,枪却响了,五发子弹叭叭叭地射在了空中。井宗秀悸慌地说:这咋就响了?五雷拿过了枪,说:你胡动的啥,这一响关里的人还不都逃了?!忙让井宗秀带路,向韩家跑去。

井宗秀故意鸣枪给韩掌柜报信,其实韩掌柜在头天晚上接待了杨钟后就转移了家里重要财物,一家老少逃走了。五雷在韩家扑了空,什么也没得到,问看门的下人和厨房的老妈子,都说韩掌柜和家人到县城给保安队长祝寿去了。五雷一听也不敢多逗留,气得把中堂上写着“光前裕后”的匾拽下来踏了,又砸了一面楠木屏风,捅掉了檐下三个玻璃挂灯。一架杆王魁还恼不过,五雷他们都走了,他还跳上灶台要往锅里屙粪,这时候听见了马叫声。王魁出来就进了隔壁院子里拉马,上屋出来个人忙阻止,王魁说:马叫我哩,要跟我走哩!那人说:这是我的马。王魁说:就你这一身烂衣裳,你能有马?老实说马是谁的,不说就毙了你!那人说:马是韩掌柜让我藏的,你拉走了我咋给人家赔呀?!王魁掏出一颗子弹,说:你把这个东西给他。就把马拉走了。

井宗秀是在事后去了一趟龙马关,偷偷见了韩掌柜,韩掌柜哎呦叫着,让井宗秀坐在了太师椅上,率全家老少磕头。井宗秀也赶紧伏地对磕。韩掌柜给井宗秀收拾了一个箱子,里边是五百大洋,井宗秀不收。又送他家那个女仆,女仆白面细腰,眉清目秀,井宗秀还是不收。韩掌柜说:我是不是小器啦?井宗秀说:如果你老肯提携我,涡镇我那个布庄是你的分店就荣幸了。韩掌柜说:哦?你个分店那挣不下多少钱么,我一次给你五百大洋你倒不要?!井宗秀说:你老是平川县的多大的人物啊,我就沾个名分!韩掌柜说:咦,这倒是有成大事的味气!那我就让你多挣些钱呀,平川县以西就你一家分店,当年岳掌柜的分店还只是零售,从今往后,秦岭西北西南五县的十个分店都从涡镇分店批发吧。我再送你件好东西,你肯定喜欢的。着人抽出一根木头来。这木头盆子粗,两丈多长,通体褚黄。井宗秀说:哎呀,这是樟木,还是楠木?韩掌柜说:沉香木。井宗秀说:虎山一带没有,我还没见过哩,这就是沉香?!韩掌柜说:沉香是沉香,沉香木是沉香木,沉香是从沉香木中提取的。就告诉沉香木产在二百里外的天竺山,雷劈了或风刮折了,那断裂口流出的树汁结成痂就是沉香。而没被雷劈和风吹折的要取沉香,就用烧红的铁棍在树上钻窟癃,让汁流出来。这根木头拿回去可以钻了取沉香,也可以锯成小片放在缸里泡酒。井宗秀说:我不取沉香也不泡酒,我就摆在分店里敬着,它是镇店之宝么!韩掌柜说:好,好,你让我看到年轻时的我了!说完,却问:那土匪还在涡镇吗?井宗秀说:撵不走呀。韩掌柜说:是不是麦溪邦边又闹了什么暴动?井宗秀说:是听说了。韩掌柜说:唉,到处都是狼虎啊。县政府要粮要款那么凶的,这保平安的事就没人管啦?!井宗秀说:多保重,你老保重。韩掌柜说:这是逼咱得有自己的武装么!

不久,韩掌柜就买了三杆枪,又招了十几个打手,看家护院。

韩掌柜的那匹马,五雷不会骑,王魁会骑但马不让骑,他是从龙马关把马拉出来时一骑上,马便尥蹶子把他摔下来,让别人牵回镇了,仍是一见到他便躁,浑身扭动着蹦跶。而井宗秀一走近,倒安静了,骑上去也乖乖的。王魁骂:他娘的逼,是不是记我仇啦?拿了枪要打,五雷说:既然井宗秀喜欢,让他出些钱买了。王魁出价二十个大洋,井宗秀买了,王魁还说:把你那马褂搭给我。入冬来,井宗秀套了件马褂,黑绸子面,黑边缝着九曲毛羊皮,井宗秀也就把马褂脱了给王魁。他把马牵回了酱笋坊,专门盖了间马厢,特意雇了东门里的孙老伯饲养。先前从县城到龙马关每日有一趟马车,孙老伯当过马夫,后来白朗的队伍过秦岭,那条路上的马车就停了,孙老伯才回到了涡镇。孙老伯回镇后两个儿子都不孝顺,晚景狼狈,也乐意来饲养马,就住在了酱笋坊,有吃有喝,也能和酱师拉拉话儿。这马就养得膘肥体健。

井宗秀再忙,每天都要过来看看马,骑上了在街上溜达。镇上人看到了,都说多漂亮的马呀,鬃毛那么长,屁股滚圆,还有眼睛,水汪汪的,比女人还漂亮!站在屋院门口的井宗秀媳妇看着井宗秀在马上颠着,她也晃着,墩儿墩儿颤着两个奶子,听了旁人的议论,脸慢慢沉下来:还真是的,他自有了马骑,就很少来骑我身上了。

井宗秀玩马是玩马,严加保守着他和韩掌柜的秘密协约,没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让五雷察觉,也没给媳妇提说。但他毕竟一肚子得意,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不是那三分坟地在起作用,自己要干什么还真的就干成了?!

他不止一次地给马述说,还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当个官人的!每次说过了,马就很响地喷鼻子,昂首嘶鸣,他却又警告了:哈,你现在知道的太多了,不准说人话啊!就开始装修起原来的布庄门面,墙刷了,地上重新铺砖,柜台柜架全换,门框扩大,活动的门面板增加到十六页,白天卸开了让阳光全照进来,晚上关起了,外边的檐下就挂六个八角红纱灯笼。这一日清早,天上横着一道白云,从东边直到西边,像是流通了一条河,井宗秀就骑了马,要去下河庄看望岳家原来的那个账房了。

马噔噔噔上了街,街上还没有多少人,冷清着却显得干净和新鲜。苟记挂面坊门口,苟发明的爹正把吊出来的挂面上高架,那不是在上挂面,简直是吊瀑布。井宗秀说:苟叔,今日吊几缸面唷?苟老爹说:不多,也就三缸。井宗秀说:生意不错么!苟老爹说:你都高头大马了,我明年了要买个驴哩!自己就笑,嘴里没了两颗门牙,笑得扑哧扑哧的,但井宗秀已经走过去了。斜对面的油坊里,马六子把蒸熟的圆饼放人榨内,正指挥三四人抱着一根原木撞楔子,马六子看见了井宗秀,说:遛马啦?井宗秀说:马岱呢,他没帮你榨油?马六子说:我那侄子能靠得住吗?怕是还睡着吧。井宗秀说:嘿嘿。严家油坊都用绞榨了,你还用撞榨?马六子说:要看油的好赖哩,他姓严的敢把油拿来比比?啊你停停,让叔也拍个马屁!竟跑过来举手要摸马屁股。井宗秀双腿一夹,马跑了。在中街的甜水井巷口,刘老拐子在他家门前做灶糖,一个人却对他说什么,他就生气了,大声训道:大清早的你在厕所墙外听人家尿尿?那人说:你小声些。我是路过的,缘巧就听到了么,以为是谁家嫁妇,尿声发粗发散的,后来人出来了是李家的小女儿,她怎么尿尿就没了哨音?!刘老拐子说:去去去!那人就走开了,摇头晃脑地还在说:他李掌柜不是人模狗样的吗,他小女儿都把哨子丢了!刘老拐子呸了一口,抬头看到了井宗秀,说:遛马了?你听听,这啥人嘛!井宗秀只是笑着说:做你的灶糖!你也做灶糖了?刘老拐子说:孩子整天嚷嚷要吃哩,苏家的灶糖邓么贵,还不如我白己做些。井宗秀说:你真会过日子。刘老拐子说:吃别人的那是乞丐,吃自己的是财东啊!这时假,一只鸟从空中扑啦啦飞过,是水老鸹,羽翎银灰色,亮得像一团铂纸。马刚到了三岔巷口,出来了陆菊人和她的剩剩,陆菊人哦了一声,忙拉住往前跑的剩剩,马就站住了。

井宗秀还在想着水老鸹从来都是在河里翻毛亮翅的,怎么就从白河里能飞过镇子要去黑河呢?一定睛就看到了陆菊人,太阳刚迎面照着,陆菊人身上一圈光晕,由白到黄,由黄到红,忙从马背上翻下来,笑笑地站着。陆菊人说:遛马去?井宗秀说:我要去下河庄,你这是和剩剩到哪儿呀?陆菊人说:他吵闹着要出来玩,街上还没多少人,哪有耍猴的和卖炒栗子的?剩剩却说:我要摸马!井宗秀说:摸呀,摸呀。抱起了剩剩,让摸马脸,马头动了一下,剩剩吓得又不敢摸。井宗秀说:马耳朵往后耸了,那是马生气了,它现在耳朵耸向前,它是让你摸的,摸呀!剩剩摸了一下,马乖乖的,一个蹄子抬起来,放下去,再抬起来,再放下去。剩剩说:娘,娘,你也来摸。陆菊人并没去摸,说:土匪倒能让你骑马威风了。井宗秀说:他们骑不了么。一手扑索着马脖子,一手竟将剩剩放在马背上,说:剩剩和马也有缘分哩,将来我骑了他也骑。陆菊人说:小屁孩骑什么马。你去下河庄?井宗秀说:去看望岳家先前的那个账房。陆菊人说:那是个可怜人。就从马背上往下抱剩剩,剩剩不愿下来,她说:大人有事哩!井宗秀就牵着马转了一圈,才把剩剩抱下来,剩剩却顺手抓了井宗秀的围巾,说:我也要!井宗秀和陆菊人对视了一下就全愕住了。陆菊人赶紧拉了剩剩,说:你咋是见啥都要哩!井宗秀系好围巾,看着陆菊人,说:刚才我看着你身上有一圈光皋,像庙里地藏菩萨的背光。正说着,一股风从街面上飕飕地扫过来,腾起灰尘,忙用手捂了一只眼,说:哎呀,快给翻翻,迷眼啦!陆菊人近去翻了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眼睁开了,说:别胡说!干你的事去吧。井宗秀很老实地嗯了一下,骑上了马,马却侧头看着陆菊人,打了个很响的喷嚏,四蹄才撂开去了北门,一出北门就不见了。陆菊人还站在那里,突然间,她觉得那马的眼神有些热悉,想了想,像她娘的眼神,连那喷嚏也带着她娘的声音。

心情不错的井宗秀把马策得飞快,半晌午就到了下河庄,他说的是去看望账房,想着能把账房请回去负责经营布庄,而账房确实是已经傻了,见了他竟然叫岳掌柜。井宗秀一向不愿意提说岳掌柜,账房将他认作是岳掌柜,他心里就不快活了。他没有再说请账房回镇的话,甚至连病情也没过问,在账房躺着的炕头上放了一个大洋,便怏怏回来。

到了家,前院没人,门道里放着一篮子青菜,鸡在那里乱鹐,撵走了鸡,去桶里舀水熬茶喝,桶里却也干着。提了桶到后院井里打水,便听到后院上房里有说话声,以为五雷和王魁他们在里边,便没在意,继续摇轱辘,啪地一下,轱辘绳断了。这井并不太深,但井筒子细,井宗秀站在井口往下看,黑黝黝的看不清,这时候媳妇从上房出来,低了头一边用手帕拍打鞋面,一边说:你回来啦?他要喝酒的,我给端了盘卤肉。井宗秀说:这桶掉在井里啦!媳妇说:掉了就掉了吧,一会护兵来了让他捞上来。井宗秀说:这咋捞呀?媳妇还是低了头就到前院去了。上房里有了水声,五雷在叫:井掌柜你来喝酒!我这桶里还有水的。井宗秀进了上房,房里都是酒气和烟气,五雷好像才洗了脸,西间屋里的洗脸盆的水溅湿了地,而酒肉却摆在东间屋的床桌上,说:我口渴,想熬茶哩。心里想:这个时候他洗的什么脸?提了西间屋那半桶水往前院去,媳妇在对着镜子照。他说:你看着我。媳妇说:我补粉唉。井宗秀没有说话,便去熬茶。往常茶熬成琥珀色正好,但他熬了半天,熬得黑乎乎的,像是药汤,筷子一蘸能吊线儿。

井上的轱辘重新系了绳,而掉进去的桶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捞上来。井宗秀说了几次要请淘井匠把井筒子扩大,却一直没有请淘井匠,媳妇再去打水,就只好换了个铁皮罐子,每次也就吊上来半罐子水。

天越来越冷,下过了一场雪后,又刮起风,风里像有着刀子,黑河白河的两边浅水都结了冰,涛声小了许多,街巷里那些屋院或店铺饿门口的石狮子,甚至石门堵,手一摸上去就把手粘住了。家境好的人家,差不多全穿上了毡窝窝,笨得像狗熊掌,但井宗秀的媳妇一直没穿毡窝窝,她嫌难看,还是那双绣花单鞋,脚跟就冻了疮。这天一早起来扫院子,冻疮已经很疼,走路不敢踏实,她说:赵屠户今天杀不杀猪,提些烫猪水泡脚能治冻疮的。井宗秀还坐在床上,他起床是习惯了吸几锅烟的,说:去提烫猪水,你就这贱命!为啥还穿单鞋?媳妇说:还不是让你好看吗?!井宗秀哼了一声。涡镇历来治冻疮都是用烫猪水泡脚或在火上烤化了猪板油来涂抹,媳妇就生了火,烤化着猪板油,门外便不断地传来哎呦哎呦的叫声,接着就一片哄笑。她推开窗子看了,自家的屋檐上挂了冰凌,对面那一排屋案上全挂着冰凌,一家饭馆的伙计把一盆洗菜水泼出来,街上行走的人说:街面上都结了冰,你还泼水?伙计说:没事的,没事的。自己却滑倒了,铜盆子就在街面上滑,咚地撞在另一家门口的石门挡上。媳妇说:天阵冷!今天初几了?井宗秀点第三锅烟,划了三根火柴,火柴都没着,说:潮了?今日冬至哩。媳妇说:啊冬至讲究吃饺子,你起来去买肉,我掏些萝卜的。她把烤化的猪板油涂抹在冻疮上了,烫得嗷嗷地喘气,然后穿好了鞋,提笼子去了后院。

后院西墙根,那里挖了个土坑,下边埋着萝卜,上边壅着白菜和葱,然后覆盖了苞谷秆,冬天的菜就这么储存着。这女人掀开了苞谷秆,屁股撅着掏萝卜,扭头看见井里往出冒白气,上房门咯吱开了,五雷枪挎在肩上,跳着脚,腿上的毡窝窝上还套一双扒滑的麻鞋。女人说:天一冷人口里冒白气,井里也冒白气,井是地的口?五雷说:是我的口!看着女人滚圆的屁股,又说:大蜜桃。女人低声说:你起来了。站直身,手里握个大萝卜,大声说:今日冬至吃饺子,我给包猪肉萝卜馅的!五雷说:又冬至了?给我留一盘啊!女人说:又出镇呀?五雷说:总得过冬嘛。

五雷他们一走,井宗秀先去街上买了肉,回来又到后院,把井台上的一块砖做空了,然后坐回前院屋的火盆边,一边取暖一边吸烟锅,说:一会陈皮匠来和我说个事的,热些醪糟吧。媳妇说:没水了。井宗秀说:去打么。媳妇说:你没看见我在包饺子吗?井宗秀说:嗯?媳妇嘴里嘟囔着,但还是手在腰里的围裙上擦了擦,提铁皮罐到后院去。井宗秀装了一锅子烟丝,刚点上火,听到后院啊了一声,他没有动,狠狠地吸了一口,憋着,没让口鼻有呼吸,突然一个长吁,一堆烟雾就喷出来,并没远,罩了他的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媳妇没有提水来。火盆上的炭烧化了塌下去,加上新炭,把新炭旧炭混合着架起来,陈皮匠来了。陈皮匠提着一吊肉,说是黑河的黄甫峪有猎户送来了一只狼,早晨才杀了剥皮的。陈皮匠问:那些人还在后院?井宗秀说:一早就出镇了。陈皮匠说:好,这肉你自已吃。井宗秀说:冬天里的狼肉有啥好吃的,柴得嚼不烂。

陈皮匠说:这狼肯定是头一天吃了山鸡或野兔的,拿来的时候毛油汪汪发亮,如果它七天八天没进食了毛灰秃秃的发锈,那肉才是柴的。你在砂锅里加些猪油了慢慢炖,肉味鲜得很哩!你媳妇哩?井宗秀说:她到后院井里打水了。哎,哎,水咋还没打来?!井宗秀朝后院喊了几下,把烟锅递给陈皮匠,说:我给你热些醪糟,暖和暖和。从柜里搬出一个瓷罐,舀了醪糟坯来倒进铜锅里,问:你家的醪糟今年拿啥做的?陈皮匠说:苞谷粟子。井宗秀说:咱涡镇都用苞谷粟子做,她娘家那儿用小米,你尝尝小米醪糟的味道重哩。哎,哎!你也往快些!井宗秀还在喊着媳妇,后院里仍是咕咚不响。井宗秀起身去后院,立即大呼小叫陈皮匠。陈皮匠跑去后院,井台上少了一块砖,却留着一只绣花单鞋,才知途井宗秀媳妇早掉进井里了。

这个下午,屋院里来了好多人,井宗秀的媳妇就是无法打捞出来。掉进去的时间太长,天又这么冷,人肯定是死了,要捞出尸体,只能扒开井口扩大井筒子,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众人问井宗秀咋办,井宗秀痛若地说:那只有不打捞了,就以井做坟吧,咳,咋能想到她给白己选了这个地方。说完,眼泪流下来。众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你也不要太悲伤。在让陈来祥、张双河、马岱他们从河岸拉沙石填井时,井宗秀吩咐:你嫂子爱干净,沙石要水洗的,不能有杂土呀!正摆设灵堂,五雷一伙进了镇,他们把票子押在庙里,听说井家出了事,五雷跑来,看着井宗秀,说:上次把桶掉进去了,这次把人也掉进去?!井宗秀说:我倒了血霉啊!五雷转身坐到上房去喝闷酒,喝了一坛子后出来,往正填着的井里丢了一枚金戒指,一支银头钗,两个翡翠耳环,还有十个大洋和三身绸缎衣裤。

填埋了水井,在原址上修了个小花坛,冬天里种不了花,移栽了捆仙绳草。捡仙绳草一年四季都绿,枝蔓丛生,虽高不过两拃,但抓住一根枝蔓就能扯起一片子。但井宗秀先是在草丛里发现了许多蝎虿,这种黑色的虫子,长尾的是虿,短尾的是蝎,蝎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处疼,雌者蜇了就牵扯得浑身都疼,于是又把捆仙绳草铲除了。而后来夜里总有鸟叫,叫声很怪,像人的打嗝。五雷就夜里睡不稳,把井宗秀叫起来,说:是不是有啥冤魂?井宗秀说:有啥冤魂,你大架杆还怕冤魂?他发现屋顶上落着一只鹖鴠,样子像鸡,身上的毛都脱了,只有翅上有硬羽,赤褚颜色。他告诉五雷,鹖鴠是千里之远,一处抛粪,这鸟是夜里来拉屎的,没事,啥事都没有。但五雷说:这地方我住不成了!领着护兵又住回了庙里。

五雷从此虽还和井宗秀来往,却疯狂地在黑河白河岸十五里方圆的村寨绑票。更是绑花票,好多妇女头套了麻袋拉来,就关在庙里。开春之后,陆菊人的爹患鼓症死了,她奔丧从纸坊沟回来,经过河滩一片蒲草丛,发现两只狗在那里撕夺什么,近去看了是具女尸,下身裸着,私处溃烂,竟还插着半截秤杆,而一只肺已经被狗啃没了。陆菊人忙跑回镇告诉了杨掌柜,杨掌柜叫了苟发明和刘老拐子,还有杨钟去看了,恶心得都吐。要挖墓埋葬,杨掌柜让杨钟回去拿些东西来。杨钟说:是送副棺?杨掌柜说:买张席,再买一卷烧纸。埋葬了女尸,刘老拐子回来给人说那死者是土匪绑的花票,他去过庙里曾看见过五雷还和这花票在石桌上喝茶呢。

涡镇好多人有洞窖的再次想逃到洞窟去,怕五雷知道了反而坏事,就偷偷租用给了别的村庄的富户或家里有美眷的人家,但毕竟惊恐,又来找井宗秀:虽然五雷不在屋院住了,千万还得把人家笼络好啊!

井宗秀殁了媳妇,孟家庄的岳丈并没有怀疑过井宗秀,只叹大女儿命薄享不了福,倒有意思将小女儿再续嫁给他。这岳丈一生没儿,两个女儿虽相差三岁,却长得十分相似。井宗秀就给岳丈磕头,说井宗秀永远是大女婿,定会给二老尽养老送终的责任,只是他悲伤太重,害怕再续娶小姨子,看见小姨子就想起亡人,那一辈子都在阴影中难以自拨,这也对小姨子不公。他提出能否把小姨子嫁给五雷,乱世出英雄,五雷也是个人物,如果可以,这他可以从中作合。井宗秀这么说着,估摸岳丈会同意,小姨子或许拒绝,没想到小姨子说她若是男儿身,她早就使枪弄棒了,而岳丈却是坚决反对,嫌五雷凶神恶煞,这事就耽搁下来。过了半月,二架杆王魁来家喝酒,因井宗秀时常给王魁些大烟土,王魁倒来得勤了。两人喝到八成,都面红耳热,井宗秀便说了做媒把小姨子给他的话。王魁高兴,说:几时让我见人?井宗秀说: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呢,几十年都过去了,不在乎这几天。王魁说:早一天,孩儿就早有一天么,要不,夜夜都射到墙上去!给王魁说过后,第二天井宗秀竟又把小姨子的事说给了五雷,五雷说:姐妹俩长得像?井宗秀说:差不多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五雷说:好!

五雷当天下午便带了两个护兵去了孟家庄。这岳丈听说五雷来了,把小女儿脸用灰抹黑,藏在另一家柴楼上,五雷端着枪在孟家要人:我的新娘子呢?!孟老汉回话小女儿到三合县她姨家去了,小娆子却洗了脸回到家来,五雷就把小姨子带回了庙里。

五雷有了自己的女人,弄了一堆酒肉在屋里,三天两夜不出门,一会叫着她的名,一会又叫着她姐的名,他分不清,乱叫着。等终于开门山来了,女人扶着墙走,他给护兵说:得给我寻些驴鞭炖炖,屄得都没了么!王魁却来找井宗秀,把刀子忽地扎在桌子上,问井宗秀咋回事,是戏弄他吗?井宗秀把刀子按倒在桌子上,解释他是去孟家庄要接小姨子来镇上与二架杆见面的,走到北城门洞那儿不巧就碰着了大架杆,大架杆问干啥去,他如实说的,大架杆说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就跟着也去了孟家庄呀。王魁说:那是我的媳妇啊!井宗秀说:都怪我说了实话,我只说你们是兄弟,谁知道他就把人抢了。王魁说:你能干个逼!而以后再来,就认为井宗秀欠了他,要吃要喝,吃喝完了还要拿走几包大烟土,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井宗秀并不在乎王魁的要挟,甚至王魁几天没有来,他倒去找了他喝酒,那是一个皮球,要使皮球能弹跳,就得不断地给充些气啊。井宗秀把洗过的衣服晾在大门外的绳上了,站在那里看着街巷,远处的树都是笼着一团绿气,但他知道那些树还并没有爆出叶芽。而在白河黑河岸上种地的,有人扛着犁拉着牛,是立春了,要开第一犁的,他们经过时,说:井掌柜,天阴着你晾衣服,在等太阳呢?井宗秀回过神来,说:哦,等风哩。说过了,井宗秀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一下,春耕的人走过去了,他也想着去镇外踏踏春吧,就去了老宅屋要牵马。

走在了街上,还没到老皂角树下,井宗秀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尾随,他走慢,脚步就慢,他走快,脚步也快,回头一看是郑家的小儿子蚯蚓。蚯蚓一头的毛乱奓,像是个刺猬,脸色猩红,手里提了只田鼠。井宗秀说:在哪儿逮的?蚯蚓说:暖风一吹,田鼠就从地里跑出来了,多得很!井宗秀说:你这个蚯蚓也拱土了?!跟着我干啥?蚯蚓说:我学你走路哩。井宗秀说:滚!把蚯蚓轰走了。而这时一只猫从巷子里跑出来,是黑猫,黑得油光乌亮的,跑出来了却又在当街卧下,回头往来路看。井宗秀怔了一下,也就站住了,立在那里笑笑着。果然,一阵吱扭响,陆菊人从巷口推出了一辆木独轮车。陆菊人是满头的汗,她在出巷口的瞬间里看到了井宗秀,忙一只手把扑撒在脸上的一掇头发往耳后另,车子就向左边倾斜,赶紧双手扼住车把,用力着,腰身就拧成了半弓状。井宗秀跑过去技稳了车子,陆菊人已脸色通红,不好意思,说:啊瞧我这本事!井宗秀说:这路不平。杨钟呢,咋你推车子?陆菊人说:这我能干得了,去葛家米行贷了些米。井宗秀说:你家还贷米?陆菊人说:这几年铺的生意一直不好,这一到春上,一顿就紧巴一顿了。井宗秀说:那给我说一声呀!明日我让人送去几斗麦吧。陆菊人说:千万别送,老掌柜的好面子,他才不让人知道他把日子过烂了。推了车子要走,却又停下,说:你还住在那屋院?井宗秀说:还住那。陆菊人说:我听杨钟说,陈来祥给你拿去的钟馗像,你也不挂?井宗秀说:我就是钟馗,看他有多少鬼哩!陆菊人说:这倒也是。推车子走了,猫又先跑在了前头。

井宗秀还在那里站了许久,才继续往前走,不停地碰见着熟人,有说并掌柜你好,多日不见人倒白胖了,有说井掌柜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顾身子呀,怎么就瘦了?井宗秀一一点头,打着哈哈,又觉得身后有尾随的脚步,还是他停脚步停,他快脚步快,就不走了,说:你是我的尾巴啊?!蚯蚓说:我学你走路哩。井宗秀说:你不会走路呀学我?蚯蚓说:你走路沉,手在身后甩哩。井宗秀再不理他,也不去了老宅屋,要回去,他甩着胳腰在前边走,蚯蚓也甩着胳膊在后边走。走到家了,蚯蚓竟也跟着进了家。

井宗秀说:喜欢跟着我?蚯蚓说:喜欢。井宗秀说:我让你干啥你干啥?

蚯蚓说:干啥?井宗秀说:把我这脚上鞋脱了,再去那台阶上把那双鞋拿来给我穿上。蚯蚓真的就把井宗秀脚上的鞋脱了,取了另一双鞋换上。

井宗秀说:去平了那个花坛子!蚯蚓说:不要花坛子啦?井宗秀说:不要!

连续三天,井宗秀把花坛子平了,用石夯捶地,蚯蚓也都来。捶过的地上安了土地神石像,石像下埋着瓦罐,装了大麦、小麦、稻子、谷子和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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