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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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来时,窗槛上摆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有一朵萎谢的玫瑰花。那朵花,在晨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
(如果不是因为喝醉了,我是不会忘记关窗的,我想。但是谁送我回来的?)
记忆犹如毛玻璃,依稀有些轮廓。极力思索,才想起有人曾经用木屐打死墙上的蟑螂。除此之外,全不清楚。
阳光极好。几个学童在对面天台上放纸鸢。这是星期日的早晨,教堂的祝福钟声正在制造安详的气氛。我是做了一场梦的,梦见两条线的交叉。
多么荒唐的梦。多么荒唐的现实。我是一个荒唐的人。
应该起身了。一只小麻雀的突然出现使我好奇心陡起。我欣赏这失群的小鸟如何用优美的姿势在窗槛上跳跃。记得小学读书时,曾经在同乐会上表演过《麻雀与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起来,仍会脸红。
麻雀在窗槛上啄食。窗槛上有一片枯萎的花瓣。我担心晨风转劲时,会有更多花瓣掉落。麻雀不可能愚蠢得将花瓣当作食物。
——哟……
一声尖锐的叫声。麻雀振翅惊飞。我本能地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匆匆走出去,发现雷太太呆若木鸡地站在老太太门边。雷太太睁大一对受惊的眼,双手掩在嘴上。
顺着雷太太卧房门口。我见到了最悲惨的一幕:雷老太太仰卧在床上,左手执着一把小刀,右手的脉门被割破了,雪白的床单上有血,地板上也有血。
雷先生伏在老太太的身上,饮泣不已。
蹑足走进去,我伸手按了一下雷老太太的额角。冰一般冷。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已离开尘世。
——为什么?我问。
雷先生哭得非常哀恸,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走入客厅,问雷太太:
——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老太太怪你不应该喝这么多的酒。你火了,大声咆哮。
——我说些什么?
——你说你不是新民,也不是她的儿子!
——她怎样表示?
——她流了泪水,但是仍不生气。她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她说:新民,你为什么又醉成这个模样?
——我怎样回答她?
——你两眼一瞪,好像存心跟她吵架似的嚷起来:神经婆,别新民长新民短的,叫人听了刺耳!赶快擦亮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后来呢?
——她哭了,拍手跺脚哭嚷起来。我们尽量设法劝慰她,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她生了一个逆子,没有理由继续活下去。我们以为老人发过牢骚就算了。想不到她竟会用小刀割破自己的脉管!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在大醉中用恶毒的言语杀害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她一直待我很好;然而我竟做了这么一件残酷的事情。我应该走进老太太的卧室去求取她的宽恕,但是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开始怜悯自己,犹如孤儿一般,独自闷坐房内,流了不少眼泪。我的思虑机构突然失灵,事实上也并不需要什么思想;不过,在清醒时产生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我只是用泪眼凝视那摆在窗槛上的瓷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那枝开始萎谢的玫瑰花。雷老太太是个朴实的妇人,对玫瑰花有特殊的爱好。我不得不反复祈祷,希望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整整一个上午,我茫然若失地坐在窗前,耳畔有人叫我“新民”,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如果我是雷新民的话,我倒是有福了。人类关系总是这么奇妙的,血液有点像感情的胶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杀,原不会引起巨大的哀恸,但是我为什么老是坐在那里发呆。那朵玫瑰花正在萎谢中,已经完全失去被欣赏的价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感情,竟对一朵萎谢的花朵发生了爱恋。我贪婪地凝视着它,怀疑自己的感情放错了位置。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觉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刚在盐水中浸过,使我无法适应当前的环境。我必须搬家,才可摆脱一切痛苦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在日记簿上写了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拔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