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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他乡是故乡

十九世纪初期,清道光年间。中国广东发生了旱灾,阳光如浆浇落,灌溉不了土地与人,只能赤地千里。有户农家断粮了很久,能挖的、能啃的野菜早就没了,他们决心渡黑水沟到台湾发展。部落的人力劝,说渡台是过鬼门关,多少人有去无回,过了海,岛上还有老虎、毒虫与“生番”砍人。那又如何?该农户的三兄弟心意已决,离开是找新契机,即使搏命后葬送自己,总比活活在这等到饿死好多了。夜里,三兄弟的老父受了家神哪吒太子的托梦,授予妙法。第二天,他们依妙法拆了老屋梁,花一礼拜时间勉强拼凑了艘戎克船渡海。但是,船离海岸有数公里,河无水,天无云。造船有屁用,村人摇头等着看戏。哪吒太子又托梦,要他们把船搬到干得只剩下石砾的河里,等到他的泪水涌出就能出海了。一天过去了,一礼拜过去了,船在旱河动不了,老父饿死了,死前仍抱着哪吒太子相信自己能出海。老父死时没有遗憾,没有遗言,只流泪水。泪滴在哪吒太子的眼眶,成了他的泪水。他该实践他的诺言了。过不久,海水倒灌成灾,沿着溪床缓缓流入了八公里,戎克船这才顺利出海。历经海难、台风与各种险阻,三兄弟几乎把命摧折了,终于顺利在新竹外海上岸。

他们上了岸,可是哪吒太子仍坐在船舱里,请不动,搬也搬不了。老大、老二不耐久候,自行上岸生活,务农为主。只有老三刘道明不愿走,他认为哪吒太子是老父的化身,是父亲的泪水召唤海水倒灌才出海的。刘道明以船为家,在沿海一带从事买办生意,十年过了,二十年过去了,奔走的范围因溯河而渐渐深至内陆,除了茶叶、樟脑与盐,还从事火药与枪的买卖。十九世纪中叶,五十八岁的刘道明溯后龙溪而上,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际,水肥山壮,戎克船在船夫的竹篙忙碌下,缓缓地进入内地。船上除了货物,还有随员跟船。随员背了一枝前膛枪式的火绳枪,此枪客语叫作火索铳或“牛髀铳”,尤其后者显示了枪支的特性,它重如牛腿。枪支是恫吓扑来的“生番”,但真正的敌人却是在眼前飞来飞去,用枪打不到的蚊子。它传染瘴疠之气,也就是疟疾。船最后经过牛斗口,来到关牛窝,风景不殊,土壤丰腴,刘道明登上岸后雅兴来了,随意煮开了水,扔了一把茶叶喝。这时候,河中激起阵阵水花,可能是淡水鱼吸吮船底的盐分或死藤壶,刘道明看去,注意到舷侧有片叶子浮在一寸高之地,随风摇摆,他以为是落叶掉在蜘蛛网上。趋前一看,船发芽了,应该说是这条泡过海水的枯木逢春了,舷板长出嫩芽。刘道明流着泪,忽然有了归乡的心情,但是他老父死前曾以诗慰勉三兄弟渡海后“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唐山回不去,那就在关牛窝定居吧!

关牛窝最初不过是泰雅人的猎地与赛夏人的耕地。清康熙年间,施琅欲引清兵入台,郑克塽征调平埔人防备。一些不堪劳役与督运鞭笞的平埔人,顺后龙溪逃入纵谷定居,很快与赛夏人建立合作关系,互称“邻居”,抵御强悍的泰雅人。一八六一年,刘道明进入关牛窝,用三把枪与十斤盐巴,向赛夏人换了约一分地,界标是两棵木麻黄与大石头之间。定界标是买卖铁律,原因很简单,曾有汉人向少数民族人发誓只要买下手中一块牛皮大小的地,事后却把牛皮剪成线丝,围出一大块地。可是赛夏人又吃亏了。当刘道明把连着树芽的舷木种入土,树长大,树根把地撑开,木麻黄与大石头往外置移了上百公尺。刘道明乐死了,少数民族人就快气死了。此后,刘道明在从事零星的商业交易之余,更致力农耕开垦,招来更多的客家人移入。客家人怕被砍头,更怕饿死,增加隘丁阻挡防卫,加深了与少数民族的冲突。五年后的某个早晨,舷板芽成大树,开花了,又结果,树上是满满的龙眼。伴随着淡淡果香,门内与门外锣声喧天,弥漫一股年节气氛。门内是刘道明老来得子,唯一的儿子刘金福诞生了。门外的是隘丁返回关牛窝,提着五撮割自击毙的泰雅人的头发,他们凭着庞大的枪支与子弹,把最近也最悍的泰雅部落赶出三公里外,报复前晚的出草行动。至此,汉人巩固自己的势力,泰雅人陆续离开了,只留下一些客语化的泰雅地名。

几年后,刘道明过身,儿子刘金福继承了龙眼树园。刘金福二十岁后,对龙眼树与女人照顾有一套。他娶了三位大婆细妾,两个汉人,一个泰雅人。女人间的醋劲战争,差点折损他的命。他最后找到解脱之道,日日吃蜂王乳增强性能力,让女人陷入不断妊娠的工作。孩子生得又快又凶,女人撇个腿,孩子就蹦出来。从短时间看来,刘金福抚熄了火药味,却点燃另一条庞大家族摩擦的火线。不过最让村人津津乐道,不是女人战争,是看到又吃得到的龙眼。

龙眼园广大,有树百株,全由一棵唐山来的舷板老树王开枝散叶而成。树苗不需多大照顾,就等落地长大。三十年后老树王成精了,树冠峨然,有了自己的情感,专逗人为乐。俊男女从下头走过,花朵能喷出雨粉,得潇洒打伞呢!要是丑男女经过,得狼狈地穿蓑衣,别给毛毛虫炸昏了。村人都俊俏,没人承认淋过毛虫雨。光吃龙眼就能闹人命了。龙眼的客语为牛眼。园里的龙眼大如牛眼,甜郁如蜜,落地溅出的甜汁让蚂蚁吃了忘回巢。龙眼也如牛眼,温温良良的,满枝头看人慰劳人,让人忍不住摘一把吃。这滋味好,多少老人忘了戒急,被乳冻的果肉噎着,还拼命地往喉咙喂,情况不对时,人咚咙栽地,死守牙关不放一滴甜汁呢!

看龙眼何时熟,刘金福有一套。八月燥热天,午夜子时,满树的龙眼偎在绿叶中,睡得跟孲伢仔没两样。他偷偷来到树下,顺着楼梯上去摸一颗果下来。试一试,捏了有弹性恢复,汁足了。落地裂壳,皮熟了。剥皮不沾肉,馅丰了。撕肉不黏核,籽瘦了。吃起来,让舌头躺下来,天下第一鲜呀!够了,刘金福边叹边喝了壶酽茶,连忙冲醒舌齿,带着三位老婆,牵手大团结地唱起了情歌:“摘牛眼啦,阿哥阿妹牵手来,两人有情牛眼圆。”圆者,缘也。所以老少携伴,一提灯,一拍树,敲锣打鼓、放纸炮地闹进果园,非得吵醒龙眼宝宝不可,大喊:“起床,起床,早起的牛眼最靓。”再睡下去就睡坏了。龙眼须在半月内收成,要是慢一天,铁定皮壳绽裂,露出白肉像得了青光眼,俗称青瞑牛,只能当肥料。为此大家没日没夜赶工,从南方起手,那的阳光足满,接下来顺东西北三方。摘到第七天,北方那些果子熟得累到下垂,经常,噼里啪啦地断枝,能压伤路人。至于夜摘龙眼,热闹非凡,烧起柴火,架起高台,人来人往,忙得没闲吃饭还得请人炒粄条或煮饭。摘完龙眼,风一吹,群树都轻轻地仰天叹息,没了负担呢!

出卖剩下的做龙眼干,以船顺江出货,味道独步全台湾。龙眼先日头晒上三天,不断翻转,再送进木造烘焙房熏干。当然得用龙眼炭烤,这火炭不乱燥,不苦涩,不老裂,更不沸火。烘房流出龙眼的收缩声,发出各种古典乐器的交响曲,一种水果几乎担任了所有乐器的声响。有人说龙眼炭焙龙眼,不是相煎何太急,是鱼水之欢,能烘出上等的滋味。龙眼干不止能吃,放上孕妇肚脐眼,眼眼相觑,能看出婴儿的性别:剥开壳,肉蒂连的是男,反之则女。当然,用龙眼干拜床母,孩子又俊又美,争着要撑伞过老树王下头。

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来了。刘金福带了火绳枪北上迎战,吃了败仗回到关牛窝,赌气跑到山上隐居,住出了瘾,丢下龙眼园不顾。之后小山屋添了热闹,加入了二房孙子帕,这已是很后来的事了。女人斗给男人看,男人不在没兴致,从此龙眼园的女人安静多了,各自为政。等到刘金福再次回到龙眼园,坐上那张始终被擦得崭亮的太师椅,已是日本投降了,他顺势当上九民主义关牛窝区队长。园子里的龙眼树长了又枯,枯了再植。老树王仍勃发,多少的绿光在上头不坠,分株移植,但是刘金福自觉老了,大婆细妾有的早已过身,在世的也情同兄妹而非夫妻。刘金福在屋院绕一圈,当年院落有一百零八间房舍,木工耗时三年不归乡过年才打造而成。一九三五年的中部地震塌毁了大半房舍,之后的几场小火又收拾了一些,其余的被风霜侵蚀。房舍自有其命运,儿孙自有儿孙福。刘金福最后来到树王下,时值龙眼采收完的八月底,地上有些落果,吃甜的果蝇与蜜蜂飞来飞去。刘金福摸了摸纵裂的树纹,心里涌现难以言诠的滋味。树冠盖住了半边天,风吹来,才赊了些天色给人看。当年刘金福碰触树王时,它必定颤动,开花落粉。如今他摸了几下老树也没反应,正绝望时,树王随风动了,未摘落的果实全掉落了,砸得他汤汤水水。

“你看,他还识得我。”刘金福激动地说,“他在罚我呢!”

刘金福过身后葬在老树王旁。他死后七天,下起夜雨,关牛窝陷入又湿又黏的水汽。他阴魂苏醒,从坟中爬起,拍拍水渍与尘土,沿小径入门,雨珠润亮他的身影。一入家门,屁股找到了太师椅坐,脾气就辣了,怎么大白天,大家睡得不知佛神来了。这时他那种睡醒后尚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醒了,他死了,死得一干二净,没有屁,没有痛,连呼吸的力气都省了。他大笑几声,笑得目汁都挂出来,不是没有痛了,干吗还有泪水这种废物?他跳下椅,给神桌上的祖公祖婆的牌位叩头,叩完这头,大家都是同类了。满堂的妻儿子孙入睡,打呼声成了交响乐,声响回荡在树林间。他走了一遭龙眼园,三月的夜晚多么凄凉,猫头鹰的叫声从河岸越过来,一只白鼻心沿着落叶小径来到木棚下偷吃蜂箱里的蜜,蟋蟀濒临爆炸般地鸣唱。万籁俱寂都是如此。刘金福深觉自己的同伴是大自然,不是硬邦邦的建筑,就连低头,都能看到金龟子爬在他脚上欢娱。一阵风来,树梢的雨珠跌落,砸得他浑身来劲了。他想起了帕,多么重要的牵挂。

雨停了。山棱线很清楚。森林的雨还没停,树叶滴滴答答地落水珠。帕整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盘算着刘金福哪时会来。翻来覆去,闹得竹床嘎吱响。这时匍匐在门前的黑熊醒了,站起来凝视远方。帕知道刘金福回来了,突然有些怯情,七天来的期待在这刻缩水了,只好佯睡。刘金福走了五里路来到山屋,不喘也不累,觉得身体死得好,再走过中央山脉也没关系。他先巡视了菜园,极为满意地点头,韭菜活了,番薯长藤,嫩亮的芥菜像恶作剧般涂满了油彩。门后挂的镰刀磨亮了,向来松动的锄头铁舌也塞紧了。最担心的桌脚也修好了。他走到帕边,轻声说:“起床咧!阿公知你没睡着,带你去看阿兴叔公了。”

帕赖床不起,嘴瓣还呼啦啦地装鼾。刘金福坐桌边发呆,手撑得腮发酸。等帕鼓足勇气,借尿意起床时,桌边空无鬼影。刘金福早走了。帕翻下眠床,追了出去,与刘金福偷偷保持了一段距离。潮湿的山林滚动着月光,浮白一片,刘金福的鬼魂反而成了暗影,朝山下飘去,顿时无迹,没有鬼魂了。帕找了一会,下了结论,阿公走得真快,几乎适应了鬼,但是留下些踪迹。水滩上浮着油光,是刘金福掉下的目汁。帕舍不得那些泛着光彩的泪花就此遗弃,他脱下衣裤,吸回来。泪光闪闪带他走入森林,渡过湍急的山沟,那里的青蛙流动缤纷的色彩,它们喝醉了刘金福的泪水。帕最后来到了冢埔,光着肉身,甩着胯下的朘子,走近古树下。

鬼王老早就坐在那。他死过五十余次,包括他杀与自杀,没有一次不醒来的。还有他最讨厌的就是下雨,雨刷干净他刺下的细孔,又得重来一次。不过多年来努力也不是白费,至少他知道关牛窝的实力了,有五百多人、一百间左右的房子、三十八头牛、二十三只羊,最讨厌的狗有十六条,把他当邮差追着跑。其中还有一条河与八条支流,每天制造六十二朵云。其余的像树木、石头的数量,除非它们像狗,具有敌意才要算清楚。至于鬼,才是他最关心的,他们带来新世界的讯息。鬼王要是懒得拿针刺出关牛窝大小,问他们就行了,保证能得到恼人的正确数字。

刘金福走到树荫下,单膝叩地,说:“喝,义勇军营三哨哨长刘金福拜见统领。”讲着讲着,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到后来,刘金福嘶吼起,喉咙涌出辣烫烫的情绪,声音回荡山谷。

“旗哨哨官刘金福听令。”鬼王说话了,他长久以来的等待就数此刻最动人,那死去老兵来报到了。

“喝。”

“哨官刘金福听令。”

“喝。”

“刘金福听令。”

“喝。”

“刘金福。”

“喝。”

“你也老了,终于也死了,阿金。”

“喝。”刘金福一愣,伏在地上,报得更大声。

“莫强忍,卸甲。”鬼王挥手说。

“卸甲?那是什么意思?”

“死后万事皆空,不用打仗了,知吧!”鬼王顿了一会儿,又说,“不用打仗了,那讲讲看,外头世界有什么大事?”

刘金福伏落地,早已哭得目汁滚花了,孩子似唏唏苏苏:“统领,你过身五十多几年了。大清已亡,民主国已败,日番来了又走,现下是民国了,而世界更乱了。”

“更乱?”

“都自家人跟自家人相打了。”

“闭嘴!莫说了,我说不用打仗了。”鬼王暴怒,随后安抚情绪,“我虽然看不到,但此事我知了。还有呢?”

刘金福被怒气一震,胆怯无声。这本该是温馨的会面,五十余年一别,却充满了无奈与抱怨。他抬头,看着鬼王黑鲁鲁的眼眶,当中无一物,便说:“今晡日来,是专程来送等路的,五十年来没有弄坏过。”说罢,他毫不考虑地把眼皮子撕下来,低头睁大眼,一切像是在梦里无痛无惧地练过上千回,往自己的脑勺猛敲,要把礼物——那双吃枸杞明目、用热毛巾敷而保养一辈子的眼珠——拿出来。不能用手挖,眼珠子会挖破,得敲出来的。

眼前的老兵用拳头抡自己后脑,鬼王看不到,却听到咕咚响亮。不久,声音由沉闷传为清脆,仿佛西瓜破裂,果汁溅开,红的白的洒得鬼王满脸糊涂。鬼王随手一抹,往嘴里尝出东西。那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眼前的老哨官正往自己脑壳敲,要把眼珠敲出来。这吓得鬼王当下从碑石上跳起来阻止,要往声响扑去。满地都是刘金福熄灭不了的热血与脑白,鬼王滑倒了,在上头几乎站不起来,也疑虑眼前的老兵是不是活太久,脑筋用坏了在修理。鬼王愤怒,也充满无奈,高喊:“何必!我不要眼珠,我适应黑暗了。”

对刘金福来说,五十年来就等这刻,要不是当年亲自把主子的眼挖下来,主子今日不会在此徘徊,早就找到黄泉路,投胎转世,成为好人家。可是这眼珠子真顽强,脑壳破了,脑浆喷了,它顶多快蹦出眼眶。他还有方法,眼窝内有泪腺通到鼻腔。他捏住口鼻,把气逼出,一股气经过泪腺冲入眼眶,把左眼珠子撞出来。同样逼出另一颗眼时,一股外力笼罩过来,强悍但充满温柔之力,让他什么别的也看不见,更不用想了,最后睡了。

那是帕,裸身的他从古树后头闪出来,又快又急,抱上去,暖暖地裹住鬼魂。刘金福睡了,嘴角挂血,夜风在脑勺与空洞的眼眶里打哨响,表情却是孩子大年夜领到红包的喜悦。接着,帕用衣服把满地的血水与脑浆沾了起,连同先前搜集的泪水拧进去,用竹壳当脑壳贴上,以山棕为缝线,还给老战士一个完整有尊严的魂体。抱起刘金福,往山沟的小溪走去,那里的溪水汹涌像火炬。鬼王跟来,他哭了,没眼珠子的人流泪只是一种心情。

“都过去了,去你该去的地方了。”帕把他阿公的鬼魂放在水面。竹壳缝流出脑汁与泪水,整条溪水触之发光,看得出它在黑暗中如何流向远方。虫子被光吸引,盘桓在水面,发出激烈的翅声。帕放手,溪水接手了,带走那老灵魂。溪流穿过月桃与野姜的地盘,来到长满蕨类的山壁绕两匝,接着在一株山黄麻底下勾个弯,切开大山而去。刘金福的鬼魂也走了,只剩山谷响亮的水声。

“我也要转家了,带我走吧!”鬼王说。

帕在大石碑边往下挖,下头有一副龙骨,不见其他残骸。龙骨被凝固的黑水包裹。黑水是三十六条义军的辫子,黑鲁鲁、亮啾啾,它们五十多年来缠着鬼王,吸收他肉体朽颓的汁液,仍成长个不停。帕拈了一根发丝,一抖就数丈长,随风起伏,把风的波浪都画出来。他坐上大石碑,将整理后的辫子放在大腿上抟发绳,揉成了十丈长的黑绳,他手一甩,绳子辣爆一响,有着三十六人齐一发出的怒吼。

帕又把那一副龙骨拿去洗。寻月光染满的小溪,将鬼骨沉入,挑尽骨缝中的沙土。帕还挑出三颗铁丸,斑驳残薄,一捏就酥。月光下,水中的骨头温润如玉,多少的愤慨此刻都没了,多少的感叹都随水流走。这时树上停了几只猫头鹰叫,扑破溪鸣,成了最佳的见证者。帕脱下衣,洗净扭干,擦去骨头上的水渍,把它摊在溪流石上用月光晒干,最后用柳条串起中空的龙骨,挂在胸前带走。

帕拨开菅草,循小径走回大石碑。鬼王已坐上大石碑,无笑也无语,将发辫缠绕在颈根,辫尾叼上嘴。现在,帕要把大石碑也带走,不过他嫌鬼王碍事,叫不走,便搬走他。他左手在石碑上摩挲好一会,寻个下手的所在,等他挺起身,就把石碑拔起,背上背了,再连忙用义军的发绳把大石碑系稳。帕大力跺地,要那些孤魂野鬼出来送行,但是现场冷清,符合坟场风格。鬼王说话了,他要帕不要视鬼为无物,鬼与人不只是差在肉体,更在于它们常常胆怯。阴暗里的猫眼,永远比太阳下的老虎更可怕,人们就是把猫当作鬼。他说,也不要以神的态度对待鬼,那些蹲在庙堂成天由人服侍、吃吃喝喝的神,哪懂得鬼的心思。帕反而问鬼王,该用怎样的方法对待鬼。鬼王笑说,用人方法,它们是人的灵魂。“再会了,各位兄弟,我先回家去穿新衣了。”鬼王拍拍手。坟场很快飘出一缕缕的手,向鬼王挥手说再见,有点像水中的红蚯蚓在摆动。帕背了鬼王走过手阵时,壮观得让人掉疙瘩皮,不敢多留,直呼这些猫真恐怖。

走下山,帕沿着马路走,硬飕飕的风中,火车从后方来了。这身后的大石碑还不重,但磨着背痛,总算有便车可以搭了。帕跳上火车,大石碑卡在门上,他爬到车顶,跳过每节的厢顶,最后躲在机关车上头,排烟板让那里的风速与烟害少了些。帕探头望了炉间,那是一名他不认识的司炉在抛煤。帕恍惚以为下一刻之后赵阿涂就在那,事实上他人已在东北,还寄了信与一张亚细亚号的手绘图。图挂在山屋的墙上。赵阿涂在信上说,东北就像一头病牛,战后攻来的苏联兵到处劫杀,剥了一层牛皮,后来的国军再撕一层,早就残破不堪,大家甚至挖道路的沥青来烧炉火。他现在铁路局从事祖国灾后的复建工作,并且读大连中学夜间部,短期不回台湾了。赵阿涂还在信上说了一个亚细亚号的故事:一九四六年三月,他搭船到北京,再坐火车到东北,那到处是苏联兵。他说,他前往满铁的大连厂找亚细亚号,那里的铁轨被拆掉很多,据说是道班房拆的,防止苏联兵把火车抢回去西伯利亚。他靠近厂房时,几个驿夫仔拿铁条阻止,不让他进入。他掏出关金与手表贿赂,却激怒了对方,可是当他说他是来自台湾时,台湾,这个词像有魔咒。驿夫仔有些愣着,说你终于来了。然后用铁条撬开锁,让赵阿涂去参观那些因为太平洋战而改漆成黑色的亚细亚号,都不是蓝色的亚细亚号。之后驿夫仔又带他去几百公尺外的隐秘厂区,边走边说,日本输了之后,有一个日本人没日没夜地躲在这里上油漆,并且交代他们,有一天会有个台湾来的赵姓小伙子来看亚细亚号,带他来。之后来抢东西的苏联兵用机关枪把锁打开,也把那个日本中年人打死。驿夫仔说罢,带赵阿涂来到那间小厂房,里头有一部蓝色漆装的亚细亚号机关车,全新的,崭亮的,好像女娲补天掉下来的一块蓝彩就藏在那,好像火车要从那一刻闯出去,有了新旅程。

“帕西纳,我来了。”赵阿涂有些激动地喃喃自语,然后对它大喊,“市山桑,我是赵阿涂,我来看你了。”

火车离开关牛窝时,笛声响起,吓坏了车顶的鬼王,说这是哪种牛在叫?帕说他们正在火车上头,靠近车牛头的鼻孔附近。鬼王俯身摸了一把,这确实是关牛窝那台巨大的铁锯子,他不知被锯坏过几回。

“真希望能看到这东西。”鬼王说,“我从来没看过火轮车。”

“没问题,这不难。”帕说。

帕从口袋拿出卷成团的姑婆芋,从里头拿出一颗眼睛。那是刘金福敲下来的。帕把它塞进鬼王的眼窟窿,过程粗暴。鬼王还没适应这一切,眼眶不断冒出泪水,怪罪起风大,刮得眼睛痛。这时火车经过关牛窝车站,停留载客,又往下一站驶去。在离别时刻,鬼王终于看出他逗留数年的村落,如此新奇,却不耐看。路灯会螫人眼,车站建筑硬邦邦,花种在水泥台内,而且一群孩子在榕树下打架,穿的衣服像是从善书的地狱图剪下来的。火车快跑,他失去关牛窝,也失去他还是瞎子时把关牛窝摸透的朦胧美。接着他的头越来越痛,泪水多得流入鼻腔内,猛咳嗽起来,用手指要把眼珠挖出来。帕要鬼王忍着点,火车煤烟就是这么坏,会让人流泪,还会咳个不停。

鬼王没看清楚火车是什么,坐在车里,怎会知道火车模样。他说,现在这颗目珠让他觉得地狱不远了,他原本能看到外头,但很快失去视觉,看到的是刘金福留在里头的记忆,屈辱、不满与惭秽都浓缩成小药丸,有毒的那种。他说,真正的刘金福早死在五十年前的八卦山,活下来的不过是愤怒。鬼王好不容易挖下眼珠,帕又塞回去。这是他阿公馈赠的,鬼王再不喜欢,也不能当着孙子的面丢掉。在一番拉扯后,帕气得收回来,塞入自己瞎掉的左眼,混乱的影像瞬间爆开来,他的脑袋有两股记忆交缠,一组是他的,一组刘金福的,要是不赶快拔下插头,强大的电流会烧坏他的脑神经线路。帕的头猛往车顶撞去,眼珠掉出来,一阵风卷走了,往荒野飘去,什么也没有了。

刘金福的眼珠搞得大家头晕目眩,要是再坐着这辆跳动的三节铁板凳,人会疯的。帕跳下火车,循着路跑,也比火车快多了。背部的伤口又被石碑磨痛了,渐渐转而麻痹,一旦停下来,会更加疼痛。帕跑过了每个村落,月光洒在路面,轻便车铁道发亮,生锈招牌在风中轻撞。有人朝屋外泼水,一阵清风中,村民看见一个背墓碑的少年而惊讶。在某个狭窄的谷口,强风和溪水在此激烈撞击,翻出滔滔声浪。风中还有一股歌声。鬼王听了松开手,从帕背后翻落地,循着歌声,走过吊桥,往山谷的村落去。鬼王问帕,这是哪?谁在那唱歌。帕说,这是出磺坑。

出磺坑,素以生产硫磺油(石油)闻名,旧称硫磺窟。鬼王闻到空气中的臭油味,更加深了自己的评断。他对帕说,那时候,刘铭传设油矿局抽硫磺油,请洋人来勘地脉。地方人说,这硫磺窟的山形如龙脉,洋人故意找个龙穴凿,分明是要抽干龙血凤髓,便要知县上呈朝廷好挡下这件事,但是在台湾府就被按下来了,斥为无稽。现下想来,言犹在耳,不胜唏嘘。

夜色下,这个依山而建的村落竖立无数的路灯,大放光明,好像罩着一层光膜,高脊的山脉可见。鬼王在村口徘徊,帕却一步步跨入这巨大的陷阱。说是陷阱,因为附近十几座山的昆虫,全死在这。虫蛾在电火球下飞悬,洒下斑驳的黑影,安静地撞击,安静地死去。街道下起昆虫雨。帕可以轻易捞起街上死亡的蜻蜓、树蝉以及飞鸟,全放入口袋,直到鼓满。这是神的所在吗?帕想,这些跟太阳偷来的光,使睡眠不存在,唯有死亡如此安静。帕走过炼油机房,巨大的机器轰隆隆运转,像村子的心脏。酒馆、工作寮、住宅都装上电火球,没有黑暗,连建筑都被光照透得变薄。工人在酒醉中高声唱歌,把酒瓶往窗外摔碎,或者睡在马路上,嘴上叼一罐酒。他终于想到刚刚鬼王说的,那些硫磺油都是龙血,在地底暗伏千万年,吸收日月精华,触火为光,让万物炫迷。人也会如此疯狂。

鬼王呢?帕和他失联了,大吼:“死老货仔,你在哪?”帕走过每条街,太亮了,太多人了,帕担心鬼王在强光下蒸发了。他背上的大碑石沉重起来,伤口传来痛楚。帕跑过每条街,嘶声吼叫。大家探出头,看着少年狂叫,以及那块沾血的墓碑,他们用酒瓶或石头丢他,嫌帕背上的大石碑够晦气。帕撞开几个要来赶走他的大汉仔,杀出重围,在街的尽头,便是河川,他看见鬼王站在开白花的甜根子草间。

路灯加速了那片河草的开花,它们现在开得闹,有无比冷艳的白絮。河风吹拂下,草甩着长叶,弥漫草絮。鬼王坐在石上,草浪几乎让他像在大洪流中的一尊蜡烛,而且亮光。帕可就心烦意乱了,他看到鬼王在拆自己肉体的零件。鬼王先从下肢拆掉,剥掉皮,撕掉肉,把骨头拆下后嚼碎,当风扬其灰。要不是说从自杀的游戏能得到快感,就是死意甚坚,这下真的想求好死。鬼王再陆续摘下耳朵、鼻子、发丝,又大力地敞开肚胸,掏出五脏六腑,肠子一丈丈地抽出,全丢入风中。对于这样拆脏器式的自杀,他有好几次经验,苦恼的不是事后怎么塞回去,是再生能力。他死不了,也活得不耐烦。这次他拆得彻底,连帕也不忍看下去。

“那些歌声让我想起了当年与义军弟兄,在沙场上如何把酒言欢。可是,众军勇都不在了,歌曲真折磨人。”鬼王说。

“那也不用这样,把肝胆都拿出来玩。”

“就到这了,我不转家去了。”鬼王扯下自己的脸皮,拿来手里,说,“当初带了三千子弟兵打日寇,全死了,我怎么有脸回去见江东父老?”

“那我去牵头牛,你藏在牛里,转家去,谁也看不出你。”

“那又如何?我心愧歉,身为牛也是。我轮回千世万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父老之情,我连一个子弟兵都带不回去。”鬼王又从耳后拔下一根发簪,又说,“这是当年上战场时,辅娘(妻子)给的,就让它代替我回去吧!让它回去告诉她,我连她的梦中都无法回去了。”

帕拿来发簪,抚摸一遍。簪子是黑檀木配上银钿云纹,簪脚钝了,菱状的簪盘刻着诗:“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帕看不懂诗义,不过这支插遍关牛窝的小牙签,是怎么也忘不了。之前有一回,鬼王突然想念起妻子的状况,托了帕回家探看,顺道把这支发簪插在她的发上,她的梦里便有了鬼王。帕回到鬼王家乡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口井,便把发簪插在井缘。这道理是他妻子在他战亡后,也投井殉情了。帕之后拿了发簪回去交差,撒了谎,先是说妻子改嫁,后又说改嫁的丈夫又死了,她最近出家了,跟释迦牟尼佛过得快乐极了。鬼王哪会理帕的鬼话连篇,但是他把发簪插入脑壳,看见一座老古井的譬喻时便知道妻子的心意了。如今,帕反而把发簪交还给鬼王,将他妻子已死的实情说了。鬼王听了更对求死有加分作用,他在二十八岁死去后,就数现在对死亡最乐观。

帕懂了,他卸下大石碑,拍碎胸前的那串龙骨,用一片锐利骨头割断自己的手腕动脉。他要鬼王喝下他的血,血又热又呛,很快便腐蚀身体。鬼王闷着头喝饱了血,感到一股醉意,也感到血流得好快,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热血沸腾得快爆炸,肉体逐渐融化,血珠子渗出来。

“革命。这是我刚学到的词,多么令人沸腾。这一仗没完咧!义军在哪,我也跟去哪。他们在地府,我也要向阎王爷一个个讨出来。不给,我杀得地府鸡犬不宁。”鬼王笑着说,“帕,带我下地狱吧!”

“没问题。我是烂人,最后也会下地狱的。”

“那好,我帮你铺好路,将来下地府,要革阎王的命,要革神的命,我陪你去。”

帕点点头,把大石碑扳正,要在风渍的碑面重新刻名字,吼一声:“喝,关牛窝的死老货仔报上名来。”

“就叫我鬼王吧!”

帕下好了字迹,抓起大石碑,往鬼王冲去。那一刻鬼王把发簪插入自己的心脏深处,对鬼而言那是最迷人的记忆中心。呔的一吼,分不清是谁吼的,大石碑往鬼王砸去。碑石化为碎屑,鬼王也是。就在帕跃起的那一刻,他捡来放入裤袋的昆虫翻弄出来,撒了一地。一阵风来,所有的甜根子草晃起来,昆虫活了,努力地抖翅膀。唧一声,像暴开的豪雨,哗啦啦又哗啦啦,像炸开的玻璃,哗啦啦又哗啦啦,所有的昆虫重生似活了,翅膀晶亮,飞入夜空。有那么一刻,帕感到自己浮了起来,越来越贴近那星空,肉体成为某个星座。然后汽笛响起,火车正经过山谷,发出规律的节奏。帕睁开眼,仍盘坐在溪石上,有一阵子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不过那不重要了,他心绪盈满,有些承受不住,决定待在这里慢慢消化,直到天亮才起身。可是离天亮还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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