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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个女人与一条狗

那年夏天,像所有的夏日一样溽热,不同的是我离职了,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而且我与母亲的关系生变。那通“贱人一号”的斡旋电话撕破母女关系,母亲要我和祖母快快搬走,她想从男友那边回到家,一个人独处冷静,好好思考,她的人生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办。

“我的人生该怎么办?”这句话更纠缠在我内心,此时我不论做什么事都乱了章法,往往找不到方向,生活失去节奏:我睡惯的床要躺三个小时才能入睡,天未亮便起床看着楼下的早餐店忙碌。我放在烘碗机的法国马克杯不见了,找了很久竟在烘碗机角落找到。我失神地用护手膏刷牙,用牙膏洗脸,对着镜子发呆的时间很长。重看美剧《花边教主》,深深厌恶贵族学校的烂八卦和贱爱情。进电梯关上门却忘了按下楼层按钮,直到它启动后停在六楼,拿枪冲进来的帝国风暴小兵出现,问我怎么哭了,然后把所有的战利品送给我。

我又坐电梯回到屋内,从口袋掏出三颗掌叶苹婆的种子、一把钥匙环、五张名片、两个文具小铁夹与无数琐碎之物。有个约两厘米大的爱心木片是一年前被帝国风暴小兵勒索去的,是我从幼儿园园游会买来的,当时的我脸上都是快乐、阳光和微笑,往越来越幸福的道路前进,相信有能力搬走每颗绊脚石,乐意在电梯里被帝国风暴小兵勒索。现在的我,失去某种自己说不上来的幸福,害怕寂静,而且无法忍受自己。

“走吧!现在是出发的时间了。”祖母说。

“去哪儿?”

“反正就是离开这儿就行了,我会安排。”她打了通电话给搬家公司,接着回头对我下通牒,“半小时后出发,出发是新的开始。”

“只有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我无论如何也整理不出行李,给我半个月也无法达成。况且母亲要我离开是气话,这些年来我能体会她每句话底下的冰山意涵,她绝对不是要我搬离,或至少是在暗示祖母快滚蛋。

“你应该这样想,自己现在总算有半小时,好好整理自己想带走的东西,不是能带走的东西。”

“我每样都想。”

“那些东西都有排序吧!十样东西,你就拿十样最想要的物品,不用太花时间。”

“好吧!”我转身回房整理。

“也可以再少一点。”

“不可能了,我出门上班都要带一堆离离落落的东西。”

“很多都是安慰用的,大部分都没用上,对吧!”祖母说,“这样吧!拿八样东西,搬家公司快到了。”

门铃响了,祖母开门迎接,然后回头对我大喊:“人家已经到了,拿三样就好。”

门口站了五个老妇人和一只老狗,是那群上次将祖母遗产搬进来的银发族。她们走进客厅像回到自己家,两人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为着要看乡土肥皂剧还是胡瓜的综艺节目吵嘴;有个老妇打开冰箱门,检查水果种类,然后自顾自蹲下来吃芭乐,一边嫌水果硬,一边对吠着的老狗说她只是蹲下来没事;还有个老妇终于找到厕所,却找不到出来的门似的在里头和痔疮奋斗;那位有酒窝的妇人则和祖母在阳台聊天,不说话时,只顾看天,时光安静地流过两人身畔,凝视蓝天就堪安慰了。

光劝这群人别弄坏遥控器、冰箱门和马桶,我就不能专心打包行李了。最后在祖母的催促下,我将平板计算机、一组万用化妆品、三本存折和四十八套衣服打包妥当,那些老人劝我说仙女也不用带四十八张人皮。她们评头论足地拿出我爱的四十套衣服,我微笑报答时,她们却把这些塞回衣橱了。

祖母回到客厅,下令:“死道友,休息够了,把东西搬走吧!”

从进门开始,我看得出她们和祖母的关系非同小可,互称“死道友”这种古怪称谓,互开玩笑又带点龃龉。我也意识到,祖母是她们的领头羊,少说话、少动怒、少欢笑,但众人几乎听从。所以祖母下令离开这里之后,马桶冲水声响起、未啃完的芭乐放口袋、唯有电视节目在胡瓜的笑哏拖延两分钟后才关掉。大家起身干活。

“这台电视机多少钱?”有位阿姨问。

国际牌三十二寸液晶电视,附机顶盒,画质清晰,值我一个半月的薪资。“四万多元。”我说。

“确定是你买的,不是你妈的?”

“没错。”

“我们两人帮你搬走。”阿姨要求跟她争节目的老人帮忙。

我犹豫不决,至少这台电视不在我的行李中,更不想带这庞大体积的东西上路。

“带走。”祖母果敢地下令。

在激烈的掌声中,那台液晶电视的线路被拆了,由两位老妇夹着走,未收妥的电线拖在地上。我大喊不能搬,却担心要是有人踩到电线,那台电视绝对会在地上展示它复杂的破片,只好上前帮忙整理。

“我要马桶。”另一位阿姨说。

“拆。”祖母说。

拆马桶的阿姨走进厕所,不顾我的反对要拆免治马桶的温热便座,因误触按钮,冲水棒随着马达声伸出来,喷出水,将她整张脸弄得狼狈,却没弄脏她的笑容与蹩脚的技术。我又动手帮忙了。

“冰箱呢?我也要。”某位阿姨敲着冰箱门。

“我们搬不动。”祖母阻止。

我松了口气。那位阿姨却被灵感击中脑门似的,大喊:“冰箱有菜有水果,什么都有……”

“搬走果菜就好。”

这次离家,家中又被搬走一组法国瓷盘、两台立式电扇、四个抱枕,与一堆吊环之类的小饰品。祖母询问和她在阳台赏景的酒窝阿姨,有没有缺什么。幸好未获回应。我想,这下我得在Line上好好跟母亲解释,家中不是遭窃,而是我暂时拿走了——这理由既牵强又荒谬。

把大门关上时,我松了口气,终于让这群老蝗虫走出来了,却发现刚刚不舍离家的心情没那么浓了。

关门前,祖母问那位酒窝阿姨:“怎么了?”

“我要客厅墙上的那幅挂画。”

那是粉红色小熊,挂了二十几年,是我三岁画的。当时我有一只非常喜爱的粉红色泰迪熊,也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小熊,可是我没有变成熊,变成了悲伤的小孩。

所以那只熊,它离家出走了。

祖母年轻时,身材苗条、脸蛋微圆、手指属于弹琴的细长型、有双眼皮和梨涡。我遗传她的这些特征。尤其是双眼皮,右眼明显外双,使得右眼的眼幅较左眼大。在一张我五月大的照片上,她一手托过我的背,一手替我洗发,用脸盆帮我洗客家传统的大风草药浴,能驱风邪避寒。我五岁时,祖母秀出这张照片,指出我的笑容堪比我正在吃的冰激凌,那是我首次吃到便宜的小美冰激凌,对这种滋味与譬喻熟记在心上。

我长大后,遍寻这张照片而无获,它像冰激凌般融化蒸发了,只留下一些甜蜜蜜的糖渍在我心中。我知道这张照片没有消失,它藏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由祖母珍藏。那张相片中,祖母看镜头的表情,跟目前我的容貌相似,有迷人的双眼与梨涡。我与祖母相视,从时间河流的概念来说,我临水照见年老的我。

我是在目前这间大房屋找到这张照片的。如果在一间三十坪大的住屋,或许花几天就可以找到,但是以这间大房屋来说,另当别论,别说运气,连碰到运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间大房子有一千多坪,大得恐怖,在夜晚找不到厕所尿尿。说明白点,这是废弃游泳池,而我在这间废弃泳池的一隅,找到了那张照片。

游泳池位于市中心边缘,外头看似大型的铁皮屋,坐落在四周是铁皮工厂与大片农地之间。十几年前,休闲文化兴盛时,有人集资盖了游泳池,经过两年荣景之后,卡在交通不便,加上附近的地下工厂排放难闻的废气,泳客骤减,而压垮泳池营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有个少年溺死之后才被救生员发现,迫使老板在官司与赔款压力下,关门了。

载我来的那辆T3直接开进废弃游泳池,穿过被拆掉的闸口,来到挑高十八米的室内棚。麻雀叫声回荡,阳光从窗口大片洒入,观众看台上的晒衣架晾着老女人的衣物。这场景太过魔幻了,但摆在眼前,她们住在无水的泳池底,以简单的隔离板,区分出个人生活空间,像IKEA那种开放的展示房。这间废弃泳池还有项违规商业行为——地主凿井,偷抽取地下二十米的水,以比水公司便宜一半的价格供应附近的地下工厂,所以泳池有许多超大型的不锈钢水桶。我看着池底的隔间,以及反光的大水桶,像噩梦般的环境。

她们把从我家搬来的战利品放进泳池。接上电源的电视机从节目中发出胡瓜的大笑声。免治马桶坐垫安装在十八间泳池厕所中的一间,某位阿姨马上脱裤子独享。抢回来的青菜由某位阿姨很快煮好,放在法国瓷盘里,然后她拿着锅铲敲击塑胶桶,喊“开动”。厕所走出来的阿姨,脸上得意,顺着直径一米的管状滑水道滑下去,伴随小小惊呼,落入一张柔软的海绵床垫。是的,今日太梦幻,希望往后没有太多惊喜了。

晚饭后,睡觉前,我将住在这里的阿姨们,简单介绍:

护腰阿姨:在我家翻冰箱的那位,脊椎曾长骨刺,开刀后复发,需要长年穿戴护腰,动作慢,在团体负责煮饭、开车与杂务。传说她年轻时,当过小虎队的伴唱女郎,素有“卡拉OK女皇”之称。

黄金阿姨:那天在厕所蹲很久、后来拆走免治马桶坐垫的人,着重外表,常在脸上涂上厚重的白色粉底,据说她母亲是日本人。大家知道她常被痔疮所苦,她从来不承认。至于我为何叫她“黄金阿姨”,先卖个关子,留待后头解说。

假发阿姨:第一天来我家送东西时,她整片假发歪了,故称之。她在饭店工作,负责房务整理,偶尔带回餐厅食物给大家打打牙祭。

回收阿姨:那天,她和假发阿姨在我家争着看电视,喜欢讲冷笑话,喜欢做资源回收,常把瓶瓶罐罐带回家,等待好价钱再卖。大家不喜欢她的冷笑话和瓶瓶罐罐,以及偶尔很浓的香水味。

酒窝阿姨:那天在我家阳台和祖母看天空的人。她在社区担任派遣的清洁工,对每个角落的脏污有强烈的敏感,嗅觉异常灵敏,常打喷嚏。她喜欢观察这老女人团,把灵感编入她的戏剧表演里。

还有一条老狗,眉毛和体毛掺杂了白毛,身上包着绷带。有时会叫,声音低沉,是护腰阿姨养的。狗的名字叫邓丽君,但别妄想叫它唱歌。

从护腰阿姨谈起吧!我是被她开瓦斯钮的声响吵醒的。

说此之前,我苦难地熬过半夜,这也得要细说呢。我有认床习惯,躺在新环境,往上是几乎看不到屋顶的超大空间,觉得像躺在钉床上,还有人拿铁锤往你胸口上敲打似的。孤独一人最难熬,我的胸口郁积沉闷,觉得自己到哪儿都是多余的,活得很累,又睡不着。我想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精神备受折磨,失去自己的工作,又得离开家里。我在床上被自己的翻动快烦死了,轻轻翻身,怕床被压得叽叽叫,隔间的祖母来敲门关心。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起身爬出游泳池家,沿着池边不断走,企图消耗内在的沮丧。我真想喝得烂醉,酒害了我,也唯有它能再把我毁了,然后用含糊的哭腔抱怨,想讲什么就讲,不用考虑宗教上的造口业。但是我极度清醒地领受折磨,不知道要骂谁,自责是最好的惩罚,胸腔的愤怒快溢出,我敢说自责产生的怨气使我像是饱满的人形气球了。我持续沿泳池边走,胸口汗湿,有点小喘,但就是没有睡意。

我坐在泳池的观众台阶,空荡荡无人,“死道友”们陆续起床,走到角落用夜壶尿尿。到厕所很花脚程,这是最好的方式。她们的尿声在夜里显得大声,可以听到各种夜壶材质的撞击声。我在看台上坐了好久,回到床上,看着屋顶,脑海闪过一些没有意义的画面,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柳川的杀狗事件。那只被踹进河里的死黑狗顺着汹涌的溪水往下流。我顺着阶梯走下河道,跟着狗尸往下走,我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可能目击狗被打死又不出声,自责愧歉。我没有捞尸埋葬,只是内疚地想陪黑狗一段路。可是我发现我流血了,左胸有片血渍,渗出T恤。那是狗血,是杀狗的男人走过来,用脏手朝我的衣服内摸乳头。我突然感到污秽,胸口被火烫到似的,蹲下身来用柳川的水洗掉血渍。柳川之水很脏,像一条巨大的湿抹布,把都市的悲伤、苦难和污秽擦掉后,拧出来的脏水,我用这样的水洗胸口上的血渍,要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事。我感到此身洁净是缘木求鱼,便把T恤脱下来,擦干血渍与脏水,将衣服丢到水里。它在静水池打转,与黑狗尸体一起朝下游流去。我一个人裸着上身站在河道上,车流声与水流声突然喧哗,傍晚的蝙蝠乱飞,那年我九岁,有些什么一去不复返了。

我大约幻想黑狗尸体又顺水流了五公里才入睡,然后被打开瓦斯钮的声响吵醒,“嗒嗒嗒!砰!”点火声吓得我睁开眼,惊慌得以为自己是一具顺着脏水而去的狗尸,想挣扎起来却没有生命了。天好亮,湛湛蓝天,阳光好到不行,屋顶横梁有麻雀啾啾鸣叫,这是个不美好的日子,把生命角落的阴暗都逼出来了。

我躺在床上,又辗转了十分钟才下床,却找不到手机,平日我把它当作起床闹钟,放在伸手可及的范围;今日它出奇安静,竟是失踪了,不知道在哪儿。现代文明最大的焦虑是起床后找不到安慰的奶嘴——手机。

我从卧房走到厨房,这之间没有曲折通道,绕过几道高约一米半的简易隔墙就行了。厨房位于泳池的边墙。护腰阿姨说,她们平日的早餐是馒头夹蛋,有人会配半碗维生素丸和治抑郁的药“百忧解”,有人喝葡萄糖胺饮料,有人喝自己的尿。今日为了迎宾,她愿意开火做一份杂菜瘦肉粥。

“我比较喜欢百忧解。”我懒懒回应,忽而睁大眼,“谁会喝尿?”

“尿疗法,小心搞破铜烂铁回收的那位,她有这个癖好。”护腰阿姨耸耸肩说,“对了,你的东西在快锅里,一直哔哔叫,应该熟了。”

我奋力扭开扣紧的快锅柄,传来熟悉的起床铃声。手机躺在快锅里。我看了手机时间,它响了一小时。

“它快吵死大家了,却吵不醒你,我也不懂怎样关掉它,只好把它关在快锅里。”

我满是歉意,滑开手机看,除了洗版面的长辈图,没有其他重要的Line讯息。那个我同事六年的幼儿园教师,因我的官司风暴,退出群组另组了Line,独留我。身为现代人最大的不安,是取回手机后发现自己被隔离在众人之外,没人愿意跟你讲话。倒是我在Facebook上加入的“月亮杯”不公开讨论社群,不少人询问价格和用法,今后我有更多时间回应了。我是月亮杯的爱用者,它是高级医疗级硅胶的杯状物,能放入阴道,盛装经血,取代卫生棉条。这种东西简直是女性福音。

“手机真不是东西,没看到时找得要死,找到后又看得憨神。”护腰阿姨站起身,走到冰箱拿食材,然后对那只老狗说:“哀哉!手机不是查埔人(男人),不用整天黏牢牢,是吧!连邓丽君也一辈子没结婚吧!”

“狗会结婚?”

“我说的邓丽君是歌星,各阶层都爱听,她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很少听邓丽君的歌了吧!算了,早餐好了,吃吧!”护腰阿姨把早餐送过来,低头说,“你很喜欢马桶通便器呀!”

我抬起头,秀出手机里的照片说:“这是月亮杯,不是通便器。”

“那就是酒杯哦!很漂亮。”

“也对,有人第一次用时,会拿来把里头装的血喝下去。”这是实话,但我很难再跟护腰阿姨多聊月亮杯了,这叫代沟。这就像护腰阿姨能唱邓丽君所有的歌,而我只懂得这名字。

我不说了,不久她换个话题缠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在这里认床难寝,确实有点想念家中那张床。她立即拍胸脯,要是我回去把睡惯的枕头拿来,塞点晒干的茶叶渣,保证睡神会保佑,一觉到天明。然后,她看着我不说话,脸上堆满笑容、皱纹和期待。这时她身后的冰箱压缩机响了,传来嗡嗡声,我的思路也嗡嗡嗡地转通了。护腰阿姨之所以期待回去,是想搬我家的双开门冰箱,取代眼前的立式商用冰箱。商用冰箱是小吃店常用,冷藏小菜、啤酒和可乐,无法分层冷藏食材。于是我用依顺的表情说:“我家电冰箱每到夜里都会嗡嗡响,比你这台还要吵,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可能,你家那台是静音的冰箱呀!”

“那是二手货。”我继续说,“两年前我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每天夜里会响很大声。我请懂机械的朋友都弄不好,又请了懂塔罗牌的朋友卜卦,她说前个主人把家里的病死猫放在冷冻库,不肯下葬。这电冰箱会响是猫在搞怪。”

“这种歹物(凶物),我都不怕。”

“真的?”

“我都不怕这种的,好啦!我跟你讲,这个游泳池会废掉是有原因的,有个小孩淹死在这儿。每日暗时,他会在这里走来走去,不讲话。只有我能看到,我昨天晚上就看到他坐在看台上,乱抓头发,眼睛白白的。”

我浑身打哆嗦,比手机的振动模式更呛,原来昨晚狼狈的我被看成鬼了。护腰阿姨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啦,她认为世界上令人害怕的是鬼、老女人和没钱,要是常常与这三样共处就习惯了!而且,有邓丽君保护她,根本不用操烦有鬼还是没钱。然后,她把邓丽君叫过来,用手温柔地摸老狗的脖子,直到爱意传递饱满之后才收手。

“它怎么了?”我注意到老狗的腹部绑着绷带,像护腰阿姨的束腰,难不成老狗也有骨刺或脊椎方面的毛病?

“它破病了,唉!医生讲没效了。”

“什么病这么严重?”

“癌症。”护腰阿姨揭开老狗的绷带,露出难堪画面,一团粉红色的突出肿瘤从老狗的肚子里露出来,比较像是熟透的爱文杧果,因为肿瘤不断流出脓血与透明液体,才不得不用纱布包裹。我这才懂老狗的早餐盘为何比大家丰盛了,花椰菜汁、水煮蛋和鸡腿肉,配上褐藻锭。病狗也有好狗命,我重重叹了口气。

护腰阿姨误以为我是怜惜狗,重重感谢我之余,差点流泪。她说她爱死这宝贝了!偏偏神明不爱,让老狗的胸腔内长出肿瘤,巨大肿瘤挤到肚子,害它无法好好呼吸,一走路就喘,睡觉只能侧边躺。

老狗的颈部、大腿等处,都有凸起的转移小肿瘤。这种胸腔肿瘤是大型狗晚年常罹患的,而且狗龄年迈,胸腔手术是大刀,锯开狗肋骨可能会引起心律不整、呼吸困难等,所以护腰阿姨也怕狗死在开刀房,对我说:“狗太老了,怕开刀就没了。”

“接下来呢?怎么办?”

“怎么办?”她突然眼睛一亮,说,“你会开车吗?”

“会。”

“是手排车哦,就是外头那辆。”她指着那辆福斯T3。

“不会。”

“不要紧,阿姨保证教到你会。”她带我来到泳池的T3停车处,骄阳将它烤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仿佛是掺了木屑的德国黑面包,又热又硬,要费一番劲才能打开门。

有一张厚纸板搁在方向盘上。我知道有人会用来遮阳,免得方向盘烫手,但是纸板上用马克笔写着“禁止吴春香私下单独开车出门”,笔迹是我祖母的,带着她略微阳刚的钢笔字。看到警语令我尴尬。

我昵称为护腰阿姨的吴春香抓着车顶把手,艰难地爬进驾驶座,小心保护脊椎不会像洒下热水的意大利面那样散开,却把厚纸板猛往后座扔,说:“现在,我们一起开车啦!载邓丽君去𨑨迌,它心情会很好。”

“对吧!宝贝。”她又对邓丽君撒娇了。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护腰阿姨开车前往市区,要把其他的阿姨载回交通不便的游泳池。她在违章建筑林立的工业区小巷钻,驶上十米道路,一路望着后视镜或两旁动静的时间超过了直视前方的时间,而直视前方时,眼睛又没有拴紧在眶里,总是乱瞄。

“你……找……什么吗?我好紧张。”我担心发生车祸。

“唉,你也发现了?”

“什么?”我也乱转头瞄,像被她传染了“头部过动症”似的。

护腰阿姨四顾,要我注意某辆红色三菱跑车是否在跟踪,或某台奔驰的隔热窗后头是否有人凝视,不然就是哪一个三叶摩托车骑士会不会拿出球棒来砸窗。如果我说没有,她说我没有观察;如果我说有,她叫我再注意。然后我眼睁睁看着被怀疑的车辆离开了视野,啥事都没有。护腰阿姨有些神经质,要是不发作就生活寂寞了,这种人的最大乐子是开车,但方向盘多转一撇就是意外,难怪阿姨们禁止她私下外出。她瞥到我的异样眼光,于是推托说:“有一群人会对邓丽君黑白来,怕它给人绑票。”

“为什么要绑架一条狗?”

“不是绑架一条狗,是绑架邓丽君。”护腰阿姨强调,并解释,“也不是绑票啦!是我担心别的车子撞我们,害邓丽君受伤,对不对,宝贝?”

后座的狗摇尾巴,叫了两声回应,接着又多叫了几声。后面的几次吠声较低沉,像嘴里嚼着话,这令护腰阿姨迟疑了一下,车速减慢,转头对狗说:“你是看到‘伊’了吗?”

“‘伊’是谁?”我问。

“就是……哎呀,这台车是事故车,撞死过人。”

“那你敢买?”我吓到。

“出厂新车买不起,二手车还是贵参参,买不落去,还是撞死人的车比较便宜。”

“真的?”听到这种事,在大热天仍令人直冒鸡皮疙瘩,“那有发生什么灵异事件吗?”

“时间不对时,雨刷乱动,后车盖掀起来,大灯闪来闪去,还有,你要往右边,车偏偏往左;要往左边,车老是往右。更奇怪的是它常常发不动,要念‘阿弥陀佛’才行。”

我的心再度凉一截:“现在不会出事吧?”

“这台车撞死的是一位阿嬷,这是结缘,我们叫这位阿嬷是‘伊’。她住在这台车上,保佑我们,让你免惊。我们买车之后,怪事很多,请道士来洒净,但是净一净会让‘伊’没地方住了,就叫道士不用净了。这台车是‘伊’的家,住车上随我们四处踅来踅去。到了晚上,有贼仔来偷车,‘伊’就会按喇叭吓走贼仔哦!”

我冷静呼吸。身在此鬼车,比搭错车更惊险,我心中念几声佛号,期盼“阿嬷鬼”别临时起意,大搞创意,我可是胆子小。幸好护腰阿姨转移话题,回到疑神疑鬼地觉得有人跟踪上,我们在小街转了几圈,搞得我头晕,仿佛被“阿嬷”掐住脖子。我要护腰阿姨开慢点,她说来不及去接大家了。可是,等我说邓丽君也晕车了,她又怪我不早点说,然后放慢车速,转弯时还提醒老狗。

车子停在小公园旁,还未停妥,在饭店负责清洁的假发阿姨冲出来,自行开门上车,抱怨今天慢了十六分半,得记护腰阿姨的点扣钱。她翻出记事本,在某页把累积至今的旧账数落一遍,就在她拿起笔要记录今日缺失之际,被护腰阿姨故意开上十分颠簸的人孔盖恶整。车子打喷嚏似的高跳,假发阿姨的账本喷出窗外,所有小仇恨都成了马路垃圾。

“车子我在开,可是马路不是我开的,一路红灯又堵车,对不对,我的女儿邓丽君?”护腰阿姨辩解,并获得老狗吠两次回应。

“你也开慢点呀!我的东西飞走了。”假发阿姨抱怨。

“坐在车上的人要开慢点,可是,每个等车的人却嫌车子开得太慢。我不是三太子,两只脚踏风火轮,一路风神走。”

“你要早点出发呀!”

“我很早就出发了,要注意一路有人跟踪!”

“那……有人跟踪吗?”假发阿姨紧张地说。

“有,有人跟踪,对不对,邓丽君?”护腰阿姨提高音量,照样获得应声虫老狗的两声回应,“好佳哉!我开车像蛇钻,把他们‘拜托’了。”

“啥叫‘拜托’他们了。”

“摆脱。”我插话解释。而护腰阿姨不断自豪地夸自己如何神勇地闪过车阵,用大转弯,配合轮胎摩擦的青烟,把尾随的黑色车辆狠狠“拜托”了。我听了,忍着不笑,护腰阿姨的鬼扯功夫见鬼了,一个挂护腰、膝关节退化、在时速五十公里中以老花眼看路标要花三秒,而看后视镜超过二秒就晕的七旬老妇,怎么可能表演好莱坞电影的绝活儿,而这样也竟然能把另一位老妇骗得一愣一愣。邓丽君多吠了几声,听起来不是附和主人,是取笑假发阿姨好骗。

车子往下个地点开,搭载在社区担任清洁工的祖母和酒窝阿姨。然而,我心中的疑惑没有前进到下一个点,反而在原地打转:这六个老妇共屋生活,绝对不只是排遣寂寞、互相扶持,还有个更需厘清的目的,那是什么?她们比较像是个秘密组织,进行某项神秘活动,得防着谁追踪,或者说逃脱谁的掌控。这之间的曲折让我摸不着头绪。

我遇到了怎样的老妇组织?我困惑。自从搬来和这群阿姨住,她们从未跟我多谈她们的过往,我仅知,这群老妇原是独居,缘分到了而同住屋檐下,护腰阿姨负责居家伙食、开车接送上下班,由其他五位“死道友”补贴她金钱。无怪假发阿姨以老板的姿态数落护腰阿姨,要检讨这、检讨那,好克扣钱,进而加深了两人的不满龃龉。

搭载到祖母了,她与酒窝阿姨上车,马上说:“今天我们找到一个‘玲琅鼓’了。”

“真的?”

拨浪鼓是什么,我想这绝非字面的意思,因为一群老妇不会对六岁儿童的玩具有兴趣。我转头询问祖母,却被她打断。她的眼神告诉我,现在不是插话的好时机。

酒窝阿姨说:“我跟‘玲琅鼓’遇到好几次,很确定,他快熟了。”

“差不多还有多久可活?”

“六个月。”

“六个月啊!刚好……”

“那我们还要做一票吗?”护腰阿姨问。

“莫。”假发阿姨首先反对,表示太危险了,目前已被盯上,要是被捉到就完蛋了。

“要。”护腰阿姨赞成。

唉!两人又争执起来,老女人的吵架看似温温吞吞,但都是针灸扎死穴,酸到心坎。护腰阿姨说人不能嘴上说不爱钱,手又伸得很长,拿到钱又留给儿子。假发阿姨反驳,总比养条母狗好。等两人吵够了、发泄够了,祖母才喊停,说几条命在开车人的手上,她不想没因为癌症而死,先死在了路上。“这件事,留到晚上大家在一起时再研究。”祖母说。

“干,你祖嬷现在要去哪里?”护腰阿姨被吵架分心,没注意路况。

我们是要去荣总医院把看糖尿病的黄金阿姨载回来,却开上了高速公路联络道,得绕一大圈路了。

“害了。”护腰阿姨大喊,说,“‘伊’来了。”

“又是‘伊’。”阿姨们大喊。

只有我在状况外地大喊:“谁?”随即想起她是附身在车子上的“阿嬷鬼”。现在鬼魂出现在车内了,我看不到她在哪儿。

“‘伊’来了,大家坐好。”护腰阿姨说罢,手中的方向盘不听使唤地抖着,全车陷入不安与惊恐中。下一秒,大叫,方向盘往右转,车子冲过高速公路联络道的塑胶防撞杆。折弯的塑胶杆刮过车底盘,传来恐怖声。全车发出苍老的尖叫,闭眼领死,然后车子竟然从北上联络道硬切入相邻的出口匝道,我们又回到了平面道路。

护腰阿姨大笑,邓丽君吠了两声叫好。

关于演戏,我想到的是幼儿园的剧场游戏,带着小朋友边跳动、边游戏。更多时候,我想到的是“蛇窝”里非常懂得人际攻防战的教职工们,这更像演戏,人人都有机会拿到金马奖最佳导演奖、男女主角奖或终身成就奖。但是真的要我站在舞台上演戏,算了,这很难。

这群阿姨蛮能演的,我指的是舞台上的演戏。她们每晚会花一小时排戏,为的是半个月后的巡回演出。我曾在游泳池的边墙上看过两年前的演出海报,以版画呈现一张大嘴里含着炉灶、炉火和炉具,鼻孔冒柴烟,线条很有艺术感,戏码叫《厨房》。护腰阿姨常把那次演出挂在嘴上,自豪演活自己。其余的人认为护腰阿姨演什么都像自己,干脆每回都有厨师角色,台词连年一样,只要谐星开口都能引起台下笑声。“而且在她口袋里放大内裤,当手帕。”假发阿姨笑着说,惹得护腰阿姨生气大骂。

今年的主角是黄金阿姨,她话不多,化妆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她缺少演戏细胞,讲话像呆头鹅,一字一句像鹅叫,非常硬邦邦。担任导演的酒窝阿姨在今天排练时,八次阻止黄金阿姨靠近排练场旁的小木柜,用吼的、用拍手叫她离开那个恶魔箱。于是,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大部分的人失去耐性,连脾气最好的回收阿姨都耐不住性子地杂杂念,她们都在抱怨黄金阿姨越演越像木头人。

“去吧!拿出撒旦。”酒窝阿姨终于失去耐性。

黄金阿姨打开小木柜,拿出从便利商店买的威士忌、可口可乐和可尔必思,倒入马克杯,当作调酒。调酒比例看似随兴,实则像护腰阿姨拿勺子舀色拉油、酱油、盐巴下锅那样职业性准确。黄金阿姨小酌两口,完全像换了个人,声音收放自如,走场顺利,演到哭就落泪,演到笑是阳光的沙文主义分子。护腰阿姨认为演戏不该作弊,抱怨归抱怨,她仍好奇地偷喝了调酒,淡淡酸味,像喝糖醋鱼的酱汁汤,又抱怨起这样都能喝那她以后拿馊水煮汤就行了。

排演结束,大家没给掌声,却猛点头肯定。黄金阿姨尚未退戏,坐在舞台上的椅子上,说着说着,又哭又骂,诉苦自己多悲惨,仅剩的存款被女儿偷领,母亲留给她价值三十万的田地,又遭儿子变卖。她说,连家人都会背叛,总有一天轮到自己背叛自己就是世界末日了,这世界太秋条(猖狂),还好她是保险柜,肚子里的黄金没人能偷走。

祖母拎着剩下的半瓶酒,给黄金阿姨灌上一口。黄金阿姨报以微笑,倒在舞台上睡去,被几位阿姨抬走。

酒窝阿姨大喊:“这一幕很好,加进戏里。”

“是抬人还是人倒在舞台上?”

酒窝阿姨轻咬嘴唇,说:“抬人这段戏可以长点,大家抓手抓脚抬,让人看起来软趴趴;不过拉好点,不要把人抬伤了。”她想不出来这段戏有什么深刻意涵,但是张力十足。

“我的人生没什么意涵啦!”黄金阿姨睁开醉眯的眼,发表看法。

“这句话很适合当台词。”酒窝阿姨记录下来。

“你过来帮忙。”黄金阿姨用手招呼,问,“帮我嗅一下,我这块老肉是熟了吗?最近我心头紧紧,腰骨亲像要散去,感觉要见佛祖了。”

酒窝阿姨把鼻子优雅地靠近,发挥好鼻师功能,久久才抬起头:“我看你活跳跳,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酒窝阿姨低头闻的动作,加深了我的印象。她的嗅觉异常敏锐,我来游泳池的第二天,她数次问了我:“你还好吗?”我后来才惊觉这句话的背后意思,这女人能闻出我月经的味道,却发现我没有更换卫生棉。酒窝阿姨的嗅觉灵敏到能鉴别死亡的味道,这是老女人团的传说。我不想在这里多解释,这谜我留待后头解释。

“惨了,人生最惨的是,活那么久,口袋没钱。”黄金阿姨说。

“有啦!你肚子有钱。”

“那是死钱。”黄金阿姨所谓的死钱是指藏在身边不愿利用的钱,说完她挥挥手,走到厕所。厕所对黄金阿姨来说,比酒精更能安慰自己,因为她是只“金母鸡”,能生出黄金珠。为此我私下叫她黄金阿姨。

据说,黄金阿姨的娘家经济能力不错,她不顾反对,嫁给三流的男歌星。男歌星婚后努力地跑红包场,赚了一笔钱,在嘉义买了透天厝。黄金阿姨也生了两男两女。男歌星后来跟女舞者拍拖,把房子偷卖掉,和女舞者到台北同居,留下妻子与四个儿女在没有壳的家乡。黄金阿姨心有不甘地追到台北,带了四个小孩来动之以情,把每个红包场都翻遍了,最后在万华找到人。两个女人为男人大打出手,陷入街头斗殴,四个小孩在骑楼下哭出这辈子最无奈的泪水,心理的伤害已影响往后的婚姻观。黄金阿姨最后输了,她的乡下平底鞋,败于对方台北女人的高跟鞋武器。黄金阿姨哭着怪女舞者拐走丈夫,女舞者也哭着怪黄金阿姨不会拴住老公,也怪自己绑不住男人。男人到台北后又跟别人跑了。

黄金阿姨大感悲愤,觉得人生没希望,果真“爱到卡惨死”,跑到某间便宜得没窗子的旅社自杀,她是守财奴脾气,死也要把财产留在身上,把身上的金戒指与金项链吞下肚子自杀。自古相传的要是想死就“吞金”的方式没有搞死她,反而让她心灵无比宁静,原来黄金在体内流动很疗愈,大叫起毛好(感觉棒),直到清晨的一幕她才警醒:隔壁房客烧炭自杀,搬出来时被她看见。死者的脸扭曲,好恐怖,像是拿来打老鼠打坏的拖把。爱美的黄金阿姨从此断了自杀的念头。

从此,她有了吞金的习惯,把家中的金饰拿去银楼锻造成每粒两钱重的小金丸,当成治疗抑郁症的百忧解吞下去,隔日从粪便中找回来。吞金到底是守财奴保管死钱的乐趣,还是吞金自杀的重生喜乐,黄金阿姨说不上,总之每日黄金滑过了胃囊、小肠之后换大肠,按摩内脏,让她精神特好。她持续增加黄金吞量,直到压迫肠胃下垂送医,医生赫然发现她的X光片上布满三百个小白点,沿着消化系统排列,尤其腹腔更多,像是被霰弹枪击中。医生得知是吞金后,转诊到心理科看诊。十之八九被转诊到心理科的病人都被判定“情绪失调”,黄金阿姨瞪大眼对医生说:“你说我这是自杀倾向的抑郁症吗?”医生再度客气地说是“情绪失调”,戒除吞金即可。

“假痟啦!”黄金阿姨走出诊门,抱怨她吞金就是以自杀法治疗抑郁,她不想让肛门活得太闲,然后对着待诊区的病人说,“你们谁的抑郁药可以回收,重复使用?”

眼见黄金阿姨到厕所“挖金矿”,假发阿姨对我说:“她呀!真感谢从你家拆落来的洗屁屁机。不要看她满腹肚是黄金,其实她很勤俭,嫌吃饭要钱,放屎也要钱。”

“上厕所也要花钱?”

“要卫生纸呀!她嫌要花钱买,我看她是用手擦屁股,再去洗手,但是洗手也要水钱呀!”

几个人笑起来,越说越起劲,把鱼尾纹笑得快焦掉了。祖母拍手两声,要大家将注意力放在她这边,说:“人就这样,谁不在这里就说谁。大家都在时,什么屁话又都不敢说。”

“你不知道啦!”回收阿姨说,“她在便所,拢嘛自己一个人讲大家,不知道杂杂念什么。”

酒窝阿姨解释:“她不是数落大家,是慢慢算金丸啦!照她的性格,少一粒都不行。”

“是算一粒,念一声阿弥陀佛。”有人说。

在众人笑声中,我可以理解,黄金阿姨为什么视厕所是人生要塞,也能想象她淘金的过程:她会用面摊烫面的不锈钢捞网装排泄物,上下甩动,去除大部分的杂物,挑出黄金丸。至于外出,她携带超市用来装水果的细孔塑胶网备用。黄金阿姨这辈子可以错过很多事,错过婚姻、错过公交车、错过至亲最后一面、错过兑换统一发票的截止日期,但不会错失一粒黄金丸。

现在,我来谈谈酒窝阿姨。

酒窝阿姨和祖母的关系匪浅,她们是恋人,错过了半辈子才相遇。

酒窝阿姨有段维持三年的婚姻和十五年的逃亡生活。她开轮胎工厂的丈夫用她的名义开空头支票,遭到通缉。她展开逃亡,却在第十年发现丈夫早在报纸上以刊登“警告逃妻”为凭而在法院诉请离婚,另娶有钱妻子。她愤而投案,惊觉上帝开玩笑,“票据犯”在她逃亡的第二年废除,不用坐牢,却陷入债务泥淖。她没子女,选择独居,白天在卖场、超商或连锁鞋店工作过,夜晚在名气不高的剧场兼职演出,每季演出的薪资,不足支付每月房租,却是她十几年来的精神支柱,并累积三十余位女粉丝,参加过这群粉丝的婚礼或丧礼,其中一位是我祖母。两人在一起后最大的幸福与哀伤都是同一件事:没有婚姻关系,却愿意坚持对彼此的爱而直到另一方的丧礼。这是她们的哲学。

祖母叫酒窝阿姨为“查某囡仔”,意思是年轻女孩。对六十余岁的女人叫这绰号,肯定是祖母看见了酒窝阿姨的少女心灵。她们的相遇过程是:酒窝阿姨在台中第五市场给一位老妇挽面,为的是方便上舞台妆。挽面是用一条细线透过老妇的两手与牙齿叼咬,形成剪刀般的搅力,拔去脸部细毛。酒窝阿姨坐在骑楼,衬着砖墙,闭眼挽面,清晨阳光打在她略施而有助除毛的大理石香粉上,在细绳按压皮肤的搅动中,香粉淡淡扬起。

祖母倚着墙,热眼看着酒窝阿姨小巧的鼻子,在阳光下美得像日晷呈现暗影移动,时间晃了过去,心中留下的是“遇到对的人”的冲动。她嫌时间怎样都不够用,想办法喊停,最好的方法是认识酒窝阿姨,却开不了口搭讪。她们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所有青春的修辞在四十岁前掉光了,可是对爱人与被爱的冲动从未衰老过。

酒窝阿姨嗅觉灵敏,闻到味道,她曾在其他带着爱慕的女粉丝身上闻到过,但是祖母的味道更浓,于是她第一次不顾挽面老妇告诫,在香粉翻飞中睁眼,不过是让祖母看见她那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在晨光中绽放。

这让祖母不得不开口搭讪,说:“噢!”

“什么?”

“噢!”

“然后?”

“噢!”

“你说什么?”

“噢!”

“噢什么噢?”

“啊!”

“你的纽扣好看,可以送我一颗吗?”酒窝阿姨是纽扣迷,专门收集古怪和看得顺眼的小家伙,这场对话便由她展开了。

“啊?”

“带我去买你那种纽扣好了。”

酒窝阿姨的话题,使她们在一起,过程就像一朵丝瓜花决定在盛夏盛开,或是小石头卡在鞋底的缝隙离开。沉默的丝瓜花只选在烈日下绽放,石头与鞋缝却在卡对后一路响不停,这是来自彼此最初的念头相同:“她是好人呀!好人就该一起。”

这两个年纪、教育和性别都不对劲的人,没有马上变成恋人,是从朋友关系慢慢加温。酒窝阿姨有高职学历,却是少一条筋的少女性格,迷迷糊糊,爱演戏却不是浑身抖着演戏细胞。我祖母是反应快的聪明人,像是下象棋可以很快想到二十步左右的路数,但是旧时代的女人被传统限制,读完小学就行了,她要是现代女性,绝对能到博士,要么是大学教授,要么是某中型公司的CEO。她们决定在一起,源自失败者的相濡以沫,往黑暗方向流动。那天酒窝阿姨讲到自己的逃亡生活,很省钱,买一袋五公斤的农会米,配豆腐乳与酱瓜。每月水电不会超过基本费。她爱面子,不去领教会或宫庙的免费便当,却会捡发票兑奖。她知道女人当街友的感受,要是有天能成立一个女人共居团,该有多好。她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我祖母很感动地去碰了那行眼泪,摸着她的脸颊,没有被拨开。那是很亲密的接触,她们终于来到这一步了,决定在黑暗潮流里共同往某一端移动。她们无法想象那端有什么困境,拥有下二十步棋子般能力的祖母也不晓得,但是她们牵手了,一个人走比较快,两个人能走比较远。

之后,酒窝阿姨搬来与祖母同居,另有我的曾祖母一道生活,并在她面前保持得像是好朋友的关系而已。这三个女人的共同生活,之后加入了别的阿姨,这些人共同生活的初衷很简单,老女人可以彼此照顾,老男人只会孤独死。尽管一群老女人的生活观、习惯和脾气不同,最后磨合了,来自领头羊祖母的睿智。女人团发展出小型的养老院规模,共同生活,每个人仍得付费,均摊房租、水电和杂项。要是谁已经不行的话,像是中风或严重失智,大家也无须扛起什么伟大的责任,送给安养院就行了。我的曾祖母就这样进入安养院。

酒窝阿姨最神秘之处,不是如何躲过十年票据犯的亡命生涯,或她每年环岛演出的戏码规划,是她的鼻子被撒旦摸过,闻得出死亡的味道。她对死亡的譬喻是:水果熟了。

酒窝阿姨的认知是,人生不过是在欉红的水果,在风雨中日日膨胀,时间到了,会散发果香,接着过熟腐烂,招来果蝇,最后蒂落坠地。当然也有些水果尚未成熟,在开花或幼果阶段就遭遇风吹落或鸟类啄食,这是意外,像是人未必都会走到寿终正寝。

“也不知道哪时开始,我渐渐可以掌握这种味道。”酒窝阿姨说,“精确度很高,那种味道像是水果熟过头,有时带点冰箱味,一种死亡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我问。

“上帝的眼泪。”她第一次动用这种比喻,场子里的人都安静,“越来越接近上帝的眼泪的味道。”

身为天主教徒的酒窝阿姨用此比喻,很生动,却古怪难解。她说,一般人的印象是死亡由撒旦管理,然而《圣经》中的撒旦是引诱人吃了苹果而离开伊甸园,不管死亡。死亡过程由大天使沙利叶处理,但是由上帝的眼泪定夺。当上帝把慈悲的泪水滴在哪个人身上时,死亡变成前往天堂的祝福,由大天使执行。

作为佛教徒的祖母完全认同这说法。佛陀教会她不要有太多执着,包括对宗教的执着,于是她会跟酒窝阿姨上教会、吃圣饼,在胸口画圣十字,会在嘴边念“哈利路亚”,可是她还是佛教徒。在她的观念中,观世音菩萨是会三十三变的易容高手,上帝也是菩萨变的,说不定邓丽君这只狗也是,花朵与树木也是。所以酒窝阿姨讲的天主教死亡义理,祖母猛点头同意。可是其他人都说这太浪漫了,哪有用眼泪在活人身上做标记,然后请大天使用GPS定位系统去找的。祖母猛点头,抬头看到酒窝阿姨瞪过来,猛摇头。

我则带着遗憾说:“那你也嗅到我阿婆身上有上帝泪水的味道,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祖母有到医院检查病况,却没有再回诊看报告,她觉得酒窝阿姨的嗅觉从来没有失误。上帝,或说菩萨的意旨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那是因为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我失去警觉,就像要闻出自己有口臭一样难。直到我在那天晚上睡觉时猛然醒来,闻出那种味道从她身上来,整个人吓坏了,哭不停。”

“实在是吓死人。”祖母说,“晚上被人的哭声吵醒,看到她在那儿一直哭不停,还以为见到鬼了。”

“还说呢!还不是被你的打呼声吵醒了。”

“我是会打呼,但有那么吵吗?”

几位阿姨插话救援,说祖母的打呼还可以,却讽刺像是青蛙、蟋蟀、公鸡或蟾蜍的叫声,像草丛音乐会。祖母强调,她大声打呼是排毒,把心中的郁结趁打呼时释放,所以她的心胸很大。大家都唱反调,不认同她的说法。

“打呼是宣示‘睡权’,就像女人尿尿也是。”祖母深入解释。

“这样哦!然后呢?”大家冷静下来。

祖母说,女人坐马桶,就该轻松放尿,可是当大家在意尿尿太大声时,通常是有男人在附近。这时女人怕尿尿撞击马桶发出太大声,尿得缓慢,弄得尿道很火大又很痛。祖母又说,男人尿尿像放水,还用力挤出个高亢的屁声宣示:“您爸就在屁股上装喇叭。”当女人辛苦的地方是,连上个厕所都不能痛快,那是因为还顾忌男人。

这说法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假发阿姨更是火上加油,她说当年男方到她家提亲时,她到隔壁间厕所尿尿,怕尿太大声吓坏男方,把手伸到胯下缓冲,先尿在手里才不会太大声。护腰阿姨说她以前尿尿先冲水,掩盖尿声,现在她尿尿被误以为在用莲蓬头洗澡,反而很自在。回收阿姨说马桶不好上,她都蹲在浴室间的地上尿尿。大家说这跟“尿权”没有关系的。回收阿姨说,蹲着尿才知道自己能尿多远,不像老男人用滴的滴个半死。

大家笑了,畅所欲言,最后由祖母再次重申: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样自在尿尿,也可以自在打呼。

“打呼太大声是生病,这没有什么好得意的。”酒窝阿姨的眼角还有泪,那些欢笑没有赶走她对祖母罹癌的悲伤。

“你这样哭也是生病。”祖母皱着眉头。

“你哭得更惨。”

“有吗?我刚刚不是笑得很大声。”

“我是指那天晚上,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酒窝阿姨把话题拉回来,她要把话讲完才行,“可是你睡得很熟,还打呼,我叫醒你跟你说,你哭得比我还要惨。”

“是呀!”祖母点头,“哭过就好,我的难过一次清掉。分好几段哭,不如一次哭完,像尿尿一次给它超大声,对吧!”

大家不敢笑,但是心里多了淡淡的轻松,感受到祖母是想把难过赶快上架晒干,也赶快下架。难过像海水会晒干,留下的盐巴是更持久的悲伤,这是祖母处理人生的态度,悲伤是孤独的,最终由自己外带独享。可是,酒窝阿姨未必这样想,使得感情的天平微微倾斜。

“结果那天晚上,我们谈论以后要怎么办,讲着讲着,你又睡着了。”酒窝阿姨强调。

“不然呢!累了就睡。”

“还有心情睡觉?”

“原本睡不着的,反正死的时候可以睡到饱,没想到躺着睡不着,坐起来谈话就睡着了。老症头。”

“你常常这样子,没精神听人讲话。”

“常常?”

“有时候。”

“有时候?”祖母耸耸肩反驳,“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半夜起来讲话,怎么会说‘有时候’?”

“一次就够受了。”

火药味又浓了,众人不得不打断祖母与酒窝阿姨的小拌嘴。不过,酒窝阿姨反而更难过,数落大家不懂她的心情,枕边人遇到癌病是歹事,任谁都不安。祖母则暗示酒窝阿姨哭够了,没事哭那么久会传染给大家。现场气氛有些沉,窗外的虫鸣就大声了。

大家沉默很久,祖母只好大喊“排戏排完了,解散”。从厕所出来的黄金阿姨吓到了,手中的几颗黄金丸掉出来,在地上闷跳,一个闪眼就不见了。她惊叫着趴在地上,一颗也不能少地去找。一时间女人们都趴在地上帮忙,像鸭子翘着又胖又可爱的大屁股,让邓丽君叫了几声,像是大笑什么。

黄金阿姨紧张兮兮地说,邓丽君是不是你偷吃了。狗不回答。接下来几天够她跟狗屎奋斗了。

在台中旧城区边缘,有栋六层楼的商住大楼,酒窝阿姨与祖母被清洁公司派遣来打扫。这住宅当初是抢手货,但是建商倒闭之后被拍卖,几年前的大火与奸杀案让这里变成地狱般脏破,有能力者已搬迁到重划区购屋,留下来的都是租赁户、吸毒犯或低收入户。住最久的住户是第一批购屋者,他们老迈,不少是独居老人。酒窝阿姨发现其中一户是“玲琅鼓”,这块老肉要熟了。

这个“玲琅鼓”住在A栋四楼。祖母要我做件事,告诉里头的独居老人,他要死了。这件事难就难在这儿,我可以按门铃送挂号、送快递、送反馈邻里的小礼物,或者说抱歉按错门铃。但是很难说我是死神派来的使者,送上电报:你快死了,噢!对,请在这一栏签收。

“为什么跟他说?”我问,这令人不解。

“我们靠这赚钱,说了你也不相信,先去做就是。”

“这能赚什么钱?”我的疑惑越来越多,除了向他人说“人生赏味期”要过期了,还要收高额的电报费,这有什么道理。

“跟我们在一起,你就要工作。你不喜欢这工作没关系,没有要你喜欢,但人就要工作。做工有挫折,没有哪项工作是顺顺利利的没有挫折。工作就是老板要你做,你就做。我就是你的头家,派你去跟‘玲琅鼓’说。”

“我做不来。”

祖母点点头,把国宅的子母车垃圾桶推到马路边,由稍后前来的垃圾车收取。她抱怨有些人就是讨债,把分明可回收的瓶瓶罐罐扔进垃圾桶,待会儿来收的环保队会骂上几句,于是她的工作之一,就是用铁棍戳破家用垃圾袋,拿回回收物。

“你知道没这样做会怎样吗?”

“罚钱。”

“没错,环保局会不断来稽查社区垃圾桶,给警告单子,要是不能改善就罚钱。”

“罚钱就会改善了,到时你也不用趴在这儿拣铁罐子。”

“台湾人就是很狡怪,装铁窗防小偷,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就没事,就像那个什么动物,对了,是鸵鸟,会把头藏在沙子里。社区有些人不想做资源回收,提醒也没用、警告也没用,而且抓这些人也不能派人整天守在垃圾桶旁边。所以这些人照样乱丢,最后环保局来罚钱,罚金反而由社区公共基金出。社区管委会又觉得抓违规的人很麻烦,就请我来将每袋垃圾内的铁罐之类拣起来,这行为不是跟鸵鸟一样?而违规的人照样不做回收,乱丢。”祖母一边说,一边趴在垃圾桶边,用铁钩从成堆脏物中钩出一袋卖场的塑料袋,里头的回收物有飞盘、塑胶足球与狮子面具。祖母说这可能是妈妈在跟小男孩吵架后,一气之下丢掉的。

祖母把回收物分类回收,才说:“那个人的人生,就像这袋垃圾。”

“哪个人?”

“就是‘玲琅鼓’,那个熟掉的人呀!要是我们告诉他快要死了,说不定能帮助他捡回他还能用的东西,像是朋友呀!时间呀!”

“是这样的呀!”我有点懂了。

“他是独居老人,一直窝在那房子里,大概死前也不会有变化。你去说个话,说不定会让他有个变化。人生不过是在资源回收,不管平常做得零零落落或加减做,该丢的就丢,不该丢的等到时间到时也要丢了。”

“是有道理,但是对那个人有用吗?”

“有用的。”祖母与我合力,把另一个垃圾桶从社区推出来。她说,“每个被医生判刑只有半年生命的人,生活都会有变化,很快会知道生命中的优先级要重排了。不管治疗或是不要治疗,要赶快行乐或去跟谁告别,会重新排过,这是过程。”

“可是……”我要去宣判死刑,真难。

“还有什么可是?选择权在那个人身上,你只是去打开开关,这样好了,我可以陪你去,不过你自己来开口。”

这还是令我困扰的工作,怎样告诉别人“你只剩半年可活”这样极具威胁性的骚扰呀。医生凭借的是仪器诊断、医学涵养与良知诊断病状,而酒窝阿姨的超能力嗅觉,凭借的是什么?真的有上帝的眼泪?为何她要越俎代庖,替上帝传死讯,这违背她的信仰吗?这疑惑困扰我,而且我惊觉我刚加入这女人团,还没有实证酒窝阿姨是否有超能力。

但是有项事实是,死讯降临,会迫使一个人开始做起人生的资源回收,你会发现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可以松手,而什么价值又是可以用脚重重踢走,祖母就是。最好的证明是,她从人生的垃圾桶把我捡回来了,在此之前我不晓得自己被远方的某人爱着。不被知晓的爱即使再珍贵,都不够动人。爱被亲临的祝福,从此存在,所以祖母在死前回来找我。

“你再回医院,我就帮忙。”我提出交换,此时说再恰当不过了。这也是我想提携的祝福。

“我说过好几遍了,X光照了,医生说有奇怪的白影子。”

“回医院再看看。”

“回去过呀,我做了胸腔穿刺,什么计算机断层检查,正子扫描,做了一堆检查了。”

“医生怎么说?”

“就没回医院看报告了。”

“为什么?”

“医生的报告,不会比‘牵手(伴侣)’的鼻子来得厉害。”

“你还是要回去听医生的报告。”

“身体是我的,怎样我最清楚,看我有时咳得严重就知道结果。”

“还是要去看医生呀!”我有些气,祖母跟那些老病人一样,总是自己当起医生,告诉自己该如何。

“我知道你的用心,但生病是事实。我没有回医院看报告,但医生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到别家医院治疗了。我说没有,也不会回医院。医生很好心,要我一定再回医院治疗,哪家大医院都行。我祝福这位医生,他是好人。”

“如果我帮你,”我跟祖母商量,“你要回医院去。”

“不回去了,我看很多这样得癌的老人,身体的零件都老得差不多,回医院用毒药(化疗)杀癌细胞,最后都提早走了。”

“你是对阿姨的鼻子有信心,还是对医生没信心。”

“当然是牵手的,她没失手过。”

“好吧!即使阿姨的鼻子这么厉害,我也希望你去医院回诊,算是我对你的请求也好。你不是说人生就是做资源回收,回去医院,说不定那个好医生能帮你回收什么,好不好?”

“这样我就考虑了。”

不管烈日风雨,某个NGO(非政府组织)志工送早、午餐便当给弱势的独居老人,按门铃直到有人应门,不然会担心人是否在屋内死亡。这栋旧城区边缘的商住综合大楼也是NGO的关怀重点。

祖母的计划是,一旦NGO志工送完午餐,她们锁定的“玲琅鼓”的戒心会降低,愿意出来应门。这是因为独居老人像寄居蟹,除了固定时间开门、指定时间出门购物,其余时间蜷缩在家,天塌了也不愿意开门。不少独居老人甚至视别人的援助为耻,不接受便当救济,病痛吃成药,痛到不行才求救,最惨的莫过于安安静静地死去,腐烂成尸水。祖母解释,NGO跟这些老人密切互动,他们送完便当后,可能会回头吩咐某些忘了交代的事情,使独居老人愿意开门。

商综大楼很破旧,没有正式的管委会,由几个老住户义务帮忙行政。他们最忙的工作在三年前结束了:写存证信函、跑法院来面对一群不愿意缴管理费的居民,最后不了了之,这让有缴管理费的人也不缴了。社区支付给的清洁费,是管委会还能运作时攒下来的,很微薄,祖母与酒窝阿姨不用做得太认真,倒是很认真在找社区的“玲琅鼓”。这是她们专门找旧社区打扫的原因。

大楼电梯坏了,没钱修,用模板封死。我、祖母、酒窝阿姨走逃生梯,那里混杂着尿臊味、壁癌腐烂味、水管破裂渗水的潮湿味,还有一股老男人专属的体闷臭。梯间堆满了意想不到的杂物,鞋柜、漂流木以及各种铁罐,一台二十年前的金旺摩托车锁在墙角。我看到一个五十厘米高的骨灰罐。祖母说这是某户与邻居争夺公共空间的“恐吓物”,里头装有自己爸爸的骨灰,我有点吓到。不过,我们要找的“玲琅鼓”就是这骨灰罐的主人。

门铃坏了,我轻敲门,不久加重力道,门后传来博美犬的叫声。那扇门拒绝了我们五分钟,门把才转动,慢慢开出小缝,露出了凌乱的客厅,都是被狗粪脏污的塑胶地垫、纸箱和杂物。人呢?只有小狗兴奋叫着。赫然,有双眼睛从低处反击我,埋藏在他层层叠叠的抬头纹底下。那是一张贴近地板的老脸,被堆置物伪装了,当下很难辨识。

我看着低角度的那双眼睛,内心的凉意下滑,讲不出话。站在我身后的祖母与酒窝阿姨也保持沉默。我们无语,生怕自己开口,会输在莫名中,然后被这扇门关上回绝。

一分钟后,门全开了,露出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老男人。他头发灰白,大腿被恶魔之手折成荒谬弧度,有点吓人,苍白的脸上布满像是毛笔汁的老人斑,他却笑着说:“进来吧!我等你们很久了。”那只博美犬持续叫着,可能会永远叫下去。

我的凉意更浓,要是老男人回绝就算了,不是,他以阔别老友的姿态欢迎我们,令我摸不着头绪。身后的祖母轻戳我的背,要我走进蒸溽的住家,那有种尿急之下误入男厕而两排十余个面向尿斗的老男人转头看你的尴尬,房内充满老男人的体臭味。

“坐吧!厝内很乱,希望你们能找得到膨椅(沙发)来坐。”趴在地上的老男人说,语气很客套。

现在我可以认真观察眼前的男人了,他腿部受伤,左大腿向内凹陷,呈现黑褐色,那里肌肉不见了,而新长的皮肤又薄又没有毛细孔,包裹着大腿骨。他失去腿部支撑力量,坐在滑板上移动,也就是为什么他应门时从地板处看人。他年老的身形缩水,给人《魔戒》中哈比人咕噜的联想。

咕噜老人的客厅像强台过境,看不到沙发,它消失在十余年来堆积的发霉杂物中,要整理不如再来一次强台吹干净。咕噜老人看出我们的困窘,乘滑板滑过杂物间的通道,用力朝垃圾山推开,露出一块早期用毛笔写的楷体铝皮广告牌,上头“印章雕刻开锁”显示这曾是老人的工作。我们坐上铝皮,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像坐在大冰块上。

“可以等我一下吗?”咕噜老人说。

“我们可以等到下午一点钟,然后要开始工作了。”祖母预估只剩半小时能耗在这儿,然后又要回去清洁社区。

“我很欢迎你们来。”

“多谢。”

“给我时间洗身躯,我想把自己洗净气(干净)。”

“没问题。”

咕噜老人乘滑板到浴室,滚轮滑过瓷砖缝发出刺耳声。博美犬的敌意叫声减缓了,舔起碟子里的水。我们以为会很快适应房内的臭味,但一切就像刚进来时般强烈,摆脱不了。喝完水的博美犬又大叫了。我提高音量问祖母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老男人跟我们装熟,客气不已?祖母耸耸肩,她也摸不着头绪,从进门就不对劲,这老男人是她见过最古怪的底栖生物,比眼前充满敌意的博美犬更难解,要不是三个女人结伴而来,她会撒着鸡皮疙瘩逃跑。

咕噜老人洗好澡,乘着滑板出来。他裸着,身体老皱,咕溜滑着,像是一只放大十万倍的精子溜出来,三个女人不能接受这画面,屁股下的铝皮激烈地发出碎冰声响。我们还能忍受的是,这老人没敌意,即便他的老皮肤像是XXL尺寸的雨衣堆在腹部与屁股。

他滑进脏乱的寝室,杂物堆到天花板,说真的,我们还没有发现床的位置在哪儿。咕噜老人翻弄很久,忙着找某样东西,不是他的记忆不牢靠,就是杂物太多找不到。堆得很高的杂物突然崩落了,把老人压得没线索——福尔摩斯也很难破案呀!我们把他从杂物堆拖出来,那件洗好的XXL号皮肤又脏了。我叹口气,深觉独居老人最大的哀感是不懂得断舍离,溺死在自认为宝贝的垃圾堆里。

我最后找到咕噜老人想要的黑色纸盒。盒里有套老旧但洗得干净的深蓝袄衣与红呢帽,一双绣梅花紫色功夫鞋,老人不费劲地钻进这套衣物,一切像是回到母体,身体泰然。

“这攒(准备)好好的衫,现在可以穿上了,我等了十年。”他说。

“看起来很大范(高雅)。”酒窝阿姨赞许他容光焕发,像是独居十五年来首次出门访友的模样。

“这是事实。”

“但是,歹势,时间有点急,我们要工作了。”祖母再次提醒了下午的清洁时间。

“我明白。”咕噜老人拿起筷子,将桌上便当里的残肴吃起来,“这是我最后一餐,我一定要食饱饱。”

这句话令我有种错觉,咕噜老人吃完餐便行将就戮,此生无憾。我们无言相对,心中却浮起答案。这团谜的线索可以拉到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咕噜老人将我们看成“前来带走他灵魂的鬼类”,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拜访。但是我们对这假设仍有迟疑,得多些探问才行。

“你等我们多久了?”我将陆续给一些保险丝般的问题,烧断就停问。而且过程中获得祖母的暗示再问下去。

“十年。”

“这寿衣……”

“啥寿衣,是老嫁妆。”咕噜老人没有生气的意思,“你还没有生毛发角就出来见习,要学学你旁边的尊长。”

“这老嫁妆,”我回以歉容,小心提问,“你攒几年了?”

“十年前筹备好了,有时间就拿出来洗,三年前却不记得放哪儿了,原来一直放在盒子里。”

这符合我的设想。祖母对我点头肯定,我却摇头,因为不晓得下一步问话的计策。幸好咕噜老人埋头在便当中,饱食一顿以作生命的句点。我们也借此获得喘息的空当,迎接下半场。

“你知道我们是啥人?”酒窝阿姨发问。问得好,我们都想知道咕噜老人如何看待我们三个女人。

“我马上看迵过(看穿)。”

“哦!你是第一个看出来的。”祖母提高音量,打蛇上棍地问,“继续讲下去。”

咕噜老人的眼神多了光芒:“几年来,我们老人之间有一种蹊跷(古怪)的传说,有两位六十余岁的痟查某(疯女人),特征是有酒窝。我相信他们讲的就是你们,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明,你的朋友怎么说?”祖母称赞。

“他们说,这两个痟查某佯癫佯戆,但是跟你讲话后,人就死了。”

“哦!”

“大家都讲,这两个老痟查某是牛头马面的化身,谁看到她们,不要讲啥有的没的,反正稳死。”

我们忍不住浅浅地笑。咕噜老人把我们看为异类,但是越说越荒谬,把祖母与酒窝阿姨视为死神。从任何角度来看,独居使人过度幻听,他这种丰富的联想,使我宣布他的死讯时不会有太多压力了。

“我得先做一件事。”咕噜老人把饭盒与筷子放下,招手把博美犬呼唤过来。

接下来,出现令人惧怖的一幕,而且很快……

博美犬跳进咕噜老人的怀里,承受主人爱抚,却无法抚平它对我们激烈的敌意。那敌意是我们抢夺了它多年来与主人独处的时光,那敌意在它黑瞳孔瞬间燃烧,然后熄灭,转而流泪,而且小狗理解是怎么回事似的慢慢死去,慈悲地合上眼。

这是因为,抚摩博美的老人突然抓住它的脖子,瞬间勒紧。它不叫,踢着四肢,身体抖动,闭上眼睛流泪。这一切来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反应,直到小狗快死掉了,三个女人才冲上去解围。

“给它死。”老人大喊,“给它先死,不然它会吃了我……”

冲突平息了,平静下来。

这屋内明明是白天却昏暗,明明有窗却封死,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整天播放的电视综艺节目传来的笑声。独居老人最棒的家人只剩下电视,永远对你讲话,整天没停过,一个节目换过一个,所有角色奉承地要你笑,不像真实世界的路人没表情。

博美陷入昏迷,电视主持人却笑得很夸张。咕噜老人刚刚要勒死它,要不是我们阻止,小狗已经丧命了。如今博美躺在满是杂物的桌上,尚未苏醒,桌子的塑胶垫因长年的油渍而黏黏的,让人以为小狗被苍蝇纸粘牢不动。要是它不快点醒来,便永远睡着了。时间每分每秒过去,对大家都是煎熬。

咕噜老人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往前一步,轻拉着小狗的前肢。它没有反应,前肢软趴趴的。咕噜老人轻唤几声,忍不住哭泣,抚摩狗肚皮。

世间充满神奇,如果懂得诀窍的钥匙在哪儿便好了。酒窝阿姨伸手,抓了咕噜老人的手压在小狗胸口,她自己则俯身,用手圈住狗的口鼻,吹气之余,施力对狗做胸外按压。重复几次。

博美睁开眼睛,凝视天花板,胸部缓缓起伏。下一刻,它翻身,靠近咕噜老人脸庞,用舌头擦干他悲伤的泪痕,不觉得主人是蓄意掐死它的凶手。旁人都感受到浓浓的情意,虽然他们上一刻差点死在对方手里,下一刻在彼此手中得到关怀。

“你是菩萨。”咕噜老人说。

“我不是菩萨,也不是牛头马面,我们是人。”祖母说。

“救了狗,就是菩萨。”

“反正,做菩萨会比做牛头马面好多了。”祖母点头说,“假使菩萨跟你讲一个坏消息,或许你比较能接受。”

“菩萨总是带来好消息。”老人说。

“是坏消息呀!你剩下半年可活。”

“……我还要半年才会死。”咕噜老人沉默几秒,“又要撑半年呀!怎么不是现在死掉!”

“你可用半年来整理自己心情呀。”我说。

“整理心情?你真是心理健康的人。”他叹气说,“刚刚我认为你们是牛头马面,马上带我去死。现在你们变成菩萨,多给我半年的时间。要拖半年,真是坏消息。”

这席话令人哭笑不得,可以感受咕噜老人死意甚坚,一位对未来没希望的人,每天最期待死神来敲门,他内心的腐败风景,倒映在他的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死亡,是他生命最棒的寄托。

“那也不用掐死小狗呀!”

“我是怕我过身了,没人发现,狗没东西吃,会吃我。”

原来是这样!三个女人心中的疑惑被挖出来,虽无奈,也是事实。不少老人在家中过世,遭到陪伴的狗儿啃蚀,最后是发出难闻的尸臭通知隔壁的住户报警。这些狗儿太饿了,将死者吃得体无完肤,甚至啃得身首异处。遭人发现时甚至变成一摊被拆散的乐高积木白骨。这种新闻常出现,大家在激烈论战之后淡忘,直到下个事件再度掀起“谁要负责”的口水战。咕噜老人自认死期已到,亲手杀了博美,带它走,免得遭到啃食。但是,看见陪伴的忠犬断气的模样,立即苏醒,谴责自己的无情和残酷。

“这条狗这么小只,它很有灵气,不会吃掉你。”我看着博美渐渐恢复生气了,但是没恢复到对我们凶的状态。

“是好伴,但是太憨,没有灵气。”

“有灵气的狗不会吃人,会在主人倒下时,跑去叫人来救。”

“这是真的?”

“它眼睛有灵气,你抱看看,更有灵气。”我出于赞美,加速了主人与狗的感情。

咕噜老人抱紧狗,亲吻它,情感很浓,即便外人也看得出来那种小狗有能力演出忠犬救主的戏码。

“我们有一条狗叫邓丽君,很有灵气,只要我们有人倒在地上,它会大叫其他的人来救人。你这条狗也有灵气,看到有人倒下去,也会大叫。”我把邓丽君的特技说出来。

“好厉害。”

这是真的,只不过邓丽君的反应不是本能,是经过训练。邓丽君这警报器是会移动的,见到有人蹲下,会去观察,如果有人倒卧,马上大叫。无怪乎,我与这群女人相遇的那刻起,总觉得老狗对蹲下的人疑神疑鬼,原来它在尽责。“死道友”们曾要训练新狗替代,考虑到邓丽君的心情而作罢,于是老女人有时醉倒,让老狗有点事做似的叫着。

想到这儿,我对咕噜老人说:“你会放下这种好狗,安心离开?”

老人没有回应,只有抱着狗传达了他们的情感,才说:“那也是没法子,人总有离开的时候,不是它先走,就是我先走。”

“我来这儿照顾它。”

“目的?”

“我们来这里不是没原因,相信你有听过‘往生互助会’这种制度,这是我来的目的。”我大胆地说出“往生互助会”,这是进入咕噜老人家之前,祖母跟我解说的奇特组织。

“我参加过了。三年前,缴了会费给互助会,说什么过身了可以领到一笔钱,但是我还一直活着,花钱没底,就像拿钱丢水没声。”咕噜老人说。

“原来你知道了,那好讲。”

“往生互助会”类似筹措资金的标会,会员以老人为主。这最初是善念,会员定期拿出一笔钱,挹注死去的老人治丧费与帮助遗族,没想到变调了,发展出不同金钱游戏的“往生互助会”,带着赌博性质。有些偏差的“往生互助会”,老人入会不用烦琐的体检证明,入会后,早点死就领比较多丧葬费,要是刚下注就断气是最大赢家,凭死亡证明书到互助会的柜台领钱。

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转换成资产与游戏,包括死亡,只要有人愿意担任组头。“往生互助会”的老人们被压缩成一枚签,放在签筒,由死神捻出一枚死签后,类似“恭喜你死了,去领奖”的游戏。这是金钱游戏,赚钱的门道就来了:谁拥有死神的慧眼,帮快要死的老人多下几倍筹码,绝对赚钱。

酒窝阿姨有死神鼻,涉足了“往生互助会”的金钱游戏。她们需要钱维持“死道友”们的共居共食的运作。这对天主教的酒窝阿姨是折磨,天赋异禀,却堕落地用在邪门歪道上。她最后愿意做的原因是,这种老人共居团体在台湾各地陆续成立,从“往生互助会”获得的利润可以帮助她们,祖母是推动这种生活的重要发起人,并帮助她们。她们都是老女人,通常是地位低、经济能力差的人,但想住在一起生活。

在我的想法里,像咕噜老人这样独居在家多年的人,应该没听过“往生互助会”。但是他却说,三年前,被唯一的朋友以老鼠会方式拉进去,缴纳了半年月费,以为能得到一笔治丧费,但是死不了,想着那笔治丧费自己又吃不到,干脆停了,气得朋友再也没有拜访。

“现在,你可重新投保‘往生互助会’,把钱留给你的狗。”我说。

“我没钱了。”

“我们可以出钱,你免烦恼。”祖母说,她脸色发白,有些不舒服,但频频对我示意没有关系。

“你是来赚我的死人钱。”

“事情不是这么歹听,但是也差不多。”祖母咳了几下,说,“我们有几个老人团体共同生活,有些人经济不好,假使你同意,我们会多投几个单位,多拿一些钱。但是我们不拿没良心的钱,可以帮你把你的丧事办得稳当,也可以照顾你的狗儿子下半辈子。”

“我活了一世人,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过去是这样,目前也这样。”咕噜老人说到此,安静不讲话,只有电视传来粗暴的笑声。博美叫了几声,使咕噜老人转头看着它无邪的脸,才说:“但是你们愿意照顾它,我绝对愿意给你们用我的名字投保‘往生互助会’。”

“感谢。”我说。

“不用谢我,我是绝情的人,妻子、儿子目前没有进门来看我,他们一定很恨我。我后半生孤绝一人,一定是现世报,只剩这只狗是我的亲人,它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过身时,它要能给我哭两声就够了,能有后代哭是幸福的。”

“我知道。”

“一切拜托了,感恩。”咕噜老人从滑板上爬起来,趴在地上对我们深深一鞠躬,“要帮我照顾狗儿子。”

我终于将祖母送到了医院。

她从咕噜老人手中抢回被勒昏的博美狗时,胸部撞到桌角,额角汗珠与不时的咳嗽是身体的警讯。她的忍功使她很镇定,还能跟咕噜老人谈话,直到对方同意投保“往生互助会”,身体才松懈,起身时,晃了几下,倒在松软的纸盒堆上。这些是咕噜老人饭后清理的上千个便当纸盒,堆栈整齐,成了接下祖母病体的最佳捕手。

我叫了救护车。祖母没有回绝,她将仅剩的力气用来面对咳嗽与急喘呼吸,幸好救护员给予氧气面罩,她舒缓了。在急诊室,医生帮她吊点滴,老一辈的人认为吊一袋生理食盐水是灵丹,能把身体打点好。恢复精神的祖母吵着要出院,她不想身在这种屠宰场,病患到处躺,走廊也塞满病床,而且急诊大门永远像一张怪兽嘴巴不断吞进来各种古怪的伤员。但是,医生坚持要等验尿验血报告出炉,判读之后再决定。

X光室的放射科医检员将坐轮椅的祖母推出来,不过几分钟,得到讯息的医生走过来。他说,祖母的胸腔X光片有白色阴影。我告诉医生,祖母胸部撞击桌角,会不会引起内出血。医生说,白影不是胸腔出血的创伤反应,而且病患意识目前很好。

“是肺肿瘤。”我告诉医生祖母的病状。

“比较可能,但没有办法肯定,要转到胸腔科去做一些检查,像胸腔穿刺或计算机断层摄影。”

“她在这家医院做过了,但没有回诊看报告。”我把医生拉到角落说话,希望以他的专业说服祖母就医。

医生回到开放式诊间,上网查询祖母就医记录,边想边用左手敲桌面,最后才说,祖母的状况需要多观察,那就留诊到明天早上,明天下午可以去胸腔内科门诊,他会请护士先帮忙挂个号。

我听了大喜,想拿出手机和医生自拍,发Facebook昭告。但我是Facebook孤儿了,被孤立在众人之外,像女鬼活在热闹的社群网络。不过我深信,跳出网坑,栽在一堆老女人坑,是我这辈子最奇特的遭遇。

到了下午四点,那台T3停在急诊室外,四个女人横成一排,走进诊区东张西望,有的掀开隔间帘往内看,有的低头瞧那些病患的脸。忽然,假发阿姨高举被太阳晒得仍有余温的洋伞,朝二十米外一隅挥去,一路上的人连忙闪开,因为随后四个女人像炮弹打来,围住祖母,把切好的水果往她的嘴巴里喂,殿后的护腰阿姨提着保温锅,献上她精炖的香菇鸡汤与菜饭。

祖母说她还好,不饿。几个女人吵着“你都这样,勉强吃点好了”。祖母被逼了半碗饭就摊手,几个女人便从口袋拿出碗筷,蹲在地上,嘻嘻哈哈地把剩下的当晚餐,喝鸡汤啃鸡块,吃得簌簌响,好像鸡还活着。这又是老女人们的诱吃计谋得逞,祖母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喝了碗汤,吃了些菜,成了急诊室病患中最靠近出院的模范脸色。

“能吃就是福。”回收阿姨说,“吃得下就没病。”

“没病就出院了,你看这气场不好,只有赚到钱的医生脸色最好。人在这儿待太久,没病也会生病。”护腰阿姨说。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都没病,可以出院了。”祖母一天都不留,她刚刚跟一位得退化性关节炎、心脏病、高血压的八旬老病患聊天,留诊三天了还排不到病房。她要是留下来就得在走廊的病床上过夜。

“过夜就过夜,我陪你呀!”酒窝阿姨也赞同我的偷渡计划,要挽留祖母到隔日下午的门诊。

“不要啦!”

“可是医生说要留诊一晚,观察久一点。”我说。

“好啦!大家作伙住下来,随便找个地方睡,别嫌弃哦!”回收阿姨要大家图个好位置躺下。

大家吆喝起来,说要在地板铺上纸板、四色牌备妥、锅碗撒出来。酒窝阿姨要大家离开,这不是旅游胜地,不要喧闹,这里的每位病患都在病难中挣扎,多一丝笑声就会给他们增加一分折磨。护腰阿姨说,她懂了,大家早点回家吧!把柔情蜜意留给这两位“牵手的”,多留一分钟,迟早忌妒心会发作碎裂,给医生缝好了也没有另一半照顾。

大家觉得有道理,把碗筷塞进口袋,保温锅提上路,一路横过诊区,还对年轻帅气的医生抛了媚眼。我跟着离开。酒窝阿姨会照顾祖母的,这一夜即便没有太多话聊,也有更多握手独处的机会。

我们约好明日傍晚来医院载她们。

在护腰阿姨的要求下,我陪她去看密医,他叫贾伯斯。

现在,我理解护腰阿姨为什么赞同祖母昨夜留诊了,这有助她今天早晨的就医——祖母严密管控她的开车里程数,每日据实抄填,防止她乱跑。一个女人能跑到哪儿?今天我见证了。

我坐上车龄二十多年的T3,从发动那刻开始,我总有车子的某个零件坏掉的错觉,或许就是驾驶员,她的技术会在关键时刻坏掉。不过我很快感受到,那是来自祖母的监控,她用马克笔在车上写满警语,比如在后视镜边上写“注意左右来车”,在排挡写“下车拉手刹车”,在大灯钮上写“下车关掉”,在方向盘上写“这是正的”,让驾驶员分辨打到第几圈。祖母这样写是防止护腰阿姨大意,因为车子发动后,我感受那些警语字也说话了。

我看见驾驶座上方的遮阳板上写着“禁止转身拿东西”,我不懂意思,车子行驶后,我转身看着后座的邓丽君。它双眼纯真地看过来。我想,那也许是防止护腰阿姨分心看顾狗儿。想问个明白时,她停妥车子,催我下车。我终于回到平坦的世界了,真好。

护腰阿姨将邓丽君放在编织的花篮内,提起二十余公斤的家伙,这对腰部受伤的老女人可能是致命一击,她却提了就走,身子严重歪一边。

密医诊所位于市中心旁的乡村小径,是农舍,前院搭盖遮雨棚,排了十几位病人,门口还停了一辆给行动不便者搭乘的复康小巴。我看到某种宗教自虐仪式的景观,有两个人不断用背撞墙,发出巨响,这种民俗疗法好像用肉体当锤子在拆房子。还有人赤脚站在斜板拉脚筋,他一边保持平衡,一边表情痛苦。我实在不想多提有人用铁刷拍打背,或打手臂直到瘀血,这种民俗治疗以自虐肉体而唤醒灵魂。来了这么多人,我想应该会排队一阵子,不料回收阿姨走来说,快轮到了,然后从护腰阿姨手中拿到五百元的排队费。她一早骑脚踏车来挂号,今日赚足这笔就够了。

诊间不大,墙上挂着用竹片画的神农大帝的图像,画里裱装着一封看不清楚内容的信。密医坐在藤椅上,打赤脚,穿汗衫,手肘放在褪漆的桌角,空气中有浓浓的汉药味。神医看见护腰阿姨进门,用中指不断地弄点她,有种“等到你来了”的意味,铿锵说:

“一定是肺癌哦!”

“夭寿准,神医呀!”护腰阿姨兴奋大喊,像中了乐透,她还没坐到椅子,就颁发到了癌症保证书。

我真不敢相信,密医乱猜病情,来看腰伤的护腰阿姨却好快乐。这乐得密医在炫耀,说他八年前看出“林檎(lin-goo)偷吃一嘴”的贾伯斯得到胰脏癌,写信去提醒他。他敲着身后裱框内的那封信,说这是被退回来的,贾伯斯肯花三年学会中文就会活下来。他说完,再度敲着裱框被他敲出污点的地方,似乎在教训贾伯斯的固执与愚蠢。

据说是这个传说,大家叫这位密医为贾伯斯。

接下来,贾伯斯帮护腰阿姨把脉,不时点头,又凝视她的眼珠,瞧她舌头上的舌苔。密医贾伯斯两手上翻,掐指翻动,忽然十指停下,说:“这病有三年了,受苦了。”

“你讲得对。”护腰阿姨的泪水掉下来。

“西医一定讲没的医。”

“是。”

“这么大年纪,要开刀,割肉体,又要用毒药(化疗)将全身的癌细胞毒一遍,这人哪受得了。”

“对。神医!我今日来就对了。”护腰阿姨大喊,连外头的病患都探头来看动静。她才又说:“我叫得真情,可以打折吗?”

“真情没二价。”

“也对。”护腰阿姨说罢,抬头看我,重复那句“也对”,然后又看着邓丽君,说:“也对哦!乖。”

多亏护腰阿姨看我,我心中升起暖意,并浮现答案:她是帮祖母问诊。护腰阿姨的腰疾不是绝症,却挺身为肺癌的祖母奔波,令人温暖。不知怎的,我更想为祖母尽一份心力,或许民俗疗法真的有效。这使得眼前密医,如他身后的神农大帝般放光芒。神农大帝没经过国家考试,照样救人,何况密医的门诊好多,看不出今天有谁是被医死而上门求偿的。

“医生,你一定要帮帮忙。”我说。

“我这个人的医术与医德都给人呵咾(赞许)。别人我不敢说,来找我是你们的福气。”密医随手指了庭院的人,也不知道点了谁,说,“那个台北人,每礼拜来,要是我功夫下痟,哪有人来?”

“神医!拜托哦!”护腰阿姨高呼,像宗教中毒者。

“好,我开个单子,你们去外头的柜台捡几帖药。”医生撕下日历,在纸背写了十几种汉药。字迹像是两岁小孩拿笔在自己脸上鬼画符,看不懂,是商业机密,只有柜台能解密。

“医生,我阿嬷吃这个药,一天要吃几帖……”我问。

“拜托,谁帮你阿嬷看病?”护腰阿姨生气了。

“你没有得肺癌,怎么跟医生说有得?”我惊讶问。

“这……”

“老实讲,你是不是早上起床才得的肺癌?”医生笃定地说。

“不是我得肺癌,是……”护腰阿姨往篮子里看去,把大家的目光也带往那里的邓丽君。邓丽君无辜地看来。

我笑了,密医则愤怒地说:“你娘咧!你带狗来给恁爸滚笑。”

或许是真心遭到现实的颠簸,或许是“死道友”们的演戏训练,护腰阿姨才低头,泪水便非常配合地掉了下来,连邓丽君也难过地低吟。她说:“它不是狗啦!它是我的女儿。神医,拜托啦!”

“我是神医,不是兽医。”

“我知道啦!但是久仰你是神医,才带我女儿来。”

“莫讲了。”

“你要是医好它,医术就更高一层,变神医中的神医,台湾之光呢!”她擦干泪,认真看医生。

神医被戴上光环,内心有说不出的舒坦,脸上却凛然,说:“看你真心真意,我就破例一次,平常我是不看畜生的。”

“它是我女儿啦!”

神医帮邓丽君把狗脉,看舌苔,两手掐指就像是算钞票,一下又是摇头,一下又是点头。摇头令护腰阿姨难过,点头令她大笑,她最后不断高喊神医。离开诊间时,护腰阿姨拿日历药单抓了半个月的汉药,花了近万元,大方地把钞票拍在桌上走人。

离开密医诊所,护腰阿姨开车前往大卖场,把邓丽君放在大型推车上,买南瓜时不忘对它说这抗癌哦,买红豆说要补血,买芝麻增强骨骼,挑苹果醋中和酸碱体质。又到药品区,买深海鱼油、黑酵母与维骨力。“都是买给你吃的哦!”她对邓丽君说,然后提醒我买些给祖母,一起买有打折。

开车离开后,我松了口气。不料,护腰阿姨要去好市多买一罐Nutiva有机初榨椰子油,一点六升大罐装,这种植物油对邓丽君很好,对舒缓它的癌症也许有效果。

“你有会员卡吗?”我问。

“没有。”

“那怎么买?”

“拜托啦!我在外头顾着邓丽君。你混进去买,然后找个人帮忙结账,好不好?”她又演戏了,苦苦哀求,“顺便,也买个美式大烤鸡吧!”

唉!我能说不吗?

傍晚我们到医院接祖母,却扑了个空。

我在相约的大门绕了几圈,有一群吊点滴的老烟枪在那儿偷抽烟,我差点迷路在烟雾里。我前往胸腔科门诊,候诊区坐了一堆人,没有祖母。她也许去上厕所,也许先去吃个晚饭,因为排在下午的热门门诊通常会塞诊到晚上十二点,台湾医生都有劳碌命。

我急了,抓住出来叫号的护士,指着门口就诊单中的祖母名字,询问她的病况,护士以病人的隐私拒答,我以家属的焦急相求,她进入诊间去翻阅病历,开个门缝对我说:“她过号了,也没有看诊。”

怎么回事?要是祖母独自看诊,半途脱逃是可能的,但总不可能连酒窝阿姨也脱哨吧!这出了什么问题,我好焦虑。一起跟来的“死道友”倒是乐观,说这两个老人不会丢掉的,说不定在附近吃个浪漫的烛光晚餐,顺便散步。至于为何不看诊,大家没答案,最后的结论竟然是这年头的老人烛光晚餐只剩遗照前的白蜡烛与白饭。

我们晚上八点回到游泳池家,空荡荡、黑漆漆,只有抽水马达声,只有冰冷瓷砖的凹陷大槽池。祖母与酒窝阿姨尚未回来。到了九点,大家失去耐心,但也只剩等待了。

忽然间,有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打破泳池家的宁静,大家转头看我。我犹豫之后接起来。

“是黄莉桦小姐吗?”这来自我不熟悉的声音,男性。

“你是?”

“你是吧!”

“你是谁?”我小心应答。

“说吧!你到底是不是黄莉桦小姐?”那个男性提高音量,背景伴随嘈杂的声音。

我挂断电话,被搞得一头雾水,对这种银行借贷款的业务问话口气搞得不舒服。不久,电话再度响起,又是陌生的电话,太奇怪了吧。犹豫了八响,我在“死道友”们的催促下接通。

“抱歉,我同学刚刚的口气不是很好。请问,你是黄莉桦小姐吗?”这次是女性声音。

“你是?”

“我们遇到你‘阿婆’了,她在找你。”她用客家语说了那两个字。

我的心防一下崩溃了,点头说是。对方一定是开手机扩音模式,听到我的回应时,那边有十几个人大喊找到你了,找到了,并传来激情的掌声,好像在这座城市有一桩美好的事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我问。

“你阿婆下车时,给了我一张字条,要我们找你。”

“为什么?”

“我们很努力地阻止她被人赶下公交车,但没做好,很抱歉。你阿婆下车时,撕下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给我们的一位同学。可是电话号码的末三位糊掉了,我们分批打了四百多通电话,终于找到你了。”

“谢谢。”

“你阿婆说,她在你以前读的小学等你。”

“谢谢,祝福你们。”

我再次言谢,泪水滑下来,感觉这都市的夜晚亮了起来,被某班公交车上的学生们点亮了。

我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坚守那个傍晚的时光,在第五市场旁的小学校。樟树疏影下,草尖微褐,落叶淡淡且迟迟的冬季,风不冽,却冷到骨子,我在那儿完成我的第一场丧礼,亡者不是父亲。那是父亲死后一个月的事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不多,我希望能复杂到像是大树扎入土的记忆细根,事实只是像电线杆。记忆中,以小学四年级的我而言,父亲像一座山,身形很高,手又粗又厚,有浓密坚硬的头发,爽朗的笑声很刺耳。他曾经两次以疯狂大笑的方式将蟑螂赶出去,只因为我讨厌打烂的蟑螂尸气味。他常把我抱到书桌上,以便和他玩鼻子磨蹭的摔跤游戏,直到我喊停。我父亲是我专属的玩具,可是他坏了。

他坏掉的那天,我还记得。祖母与妈妈不在家,只有我安静陪他。他在客厅踉跄,喝酒喝得稀里哗啦,用哭腔对我说着难解的内容,除了我,他看到碍眼的东西都摔破,花瓶、时钟、电视等都在地上碎成锐片。他走过碎片,脚上与地上都是血。他怎么了,心碎得不在乎肉体的疼痛?他抱着我。我发抖,以为我最后还是要被他举起来摔碎了,可是他只是温柔地抱着我,直到我不再抖。“爸爸,你不要哭。”那是我重复最多次的话,那个男人的泪水却流不停。

在我记忆刚发芽的阶段,我对父亲的记忆不会是大河,是细微支流。如果检视记忆之河,我不记得以下的事:爸爸曾带我去宠物店买的小鹦鹉“呆呆”,它常躲在马桶里,有次被我误触水阀而冲走。我大哭,爸爸几乎找人来掀开化粪池救鸟,被祖母阻止。又比如,有次我把笔盖塞进鼻孔,也是爸爸带我去急诊室。这些都是祖母跟我说的。

我反而记得那些蛮荒地的小支流记忆,微末且发光,比如爸爸在人行道缝隙挖了颗黄色BB弹给我;他伸手到红色栏杆内摸一只刚出生的虎斑猫;他摘一朵茉莉花给我;他帮我绑鞋带时,我凝视他的发旋;他坐在沙发呼呼大睡,我在旁边安静画图的午后;他抓我的手,在我的涂鸦墙壁上,教我签下名字笔画顺序的黄昏。往事不如烟,片段光景,反射着小河流的光斑,遥遥的、渺渺的,不由得令人难过。

爸爸被酒精灌坏的那天,他要我穿上美丽的衣服,带着最心爱的粉红色泰迪熊,开车去溜达。我穿上粉红色蓬蓬裙和蓝T恤,临出门之际,回头去带卷轴画纸和六十色彩笔。画轴中,有我与爸爸合作的连环漫画,我展示最爱的一幅:父母为我在蛋糕上插满了刺猬蜡烛。爸爸为这幅画流泪,仔细看我,像是看着童年的他自己,仿佛我脸上有他最珍爱的东西。最后,他吻了我,非常非常久,一度令我厌恶挣扎。

他独自出门,半小时后,驾车撞墙死去,身体被压扁在车内,方向盘插入胸腔。他是自杀,在台中港以高速撞上防波堤,现场没有刹车痕与遗书。我有时会想,要是他自杀前没有深情地凝视我,把我放在家里,可能我也会死在变形的车内,抱着泰迪熊,像揉成团的废纸。

我在失去爸爸的房子里又住了半年,才随母亲搬离。那半年内,我每日与祖母走路到校,沿柳川畔走,转入市声喧闹的第五市场,才到学校。我们走得很安静,她不时提到她儿子与我的互动记忆,生怕我忘记父亲。我也意识到,家,被偷走了,因为时间是小偷,偷走一砖一瓦,最后光明正大地抢走亲爱的人。爸爸自杀的原因是他知道妈妈有外遇了,这是祖母在无意间吐露的,她说得含糊,我却听懂了,那一刻我真正长大了。这世界上能毁坏与成就家庭的,永远是同个屋檐下的人。然后,我努力忘记外遇这件事,妈妈不是好情人,但我是跟妈妈而不是跟情人在生活。

在学校,我远离婆媳之争,却又巴望回家后,爸爸在客厅跷着腿准备跟我玩鼻子摔脚,但是期待与失落每天在重复。我宁愿待在学校,至少能幻想爸爸在家等我。在这间历史悠久的小学,棒球是传承运动,曾拿下美国威廉波特少棒冠军,学校陈列最多的是哪位明星球员用过的球具,破损陈旧,每道刮痕像走上英雄之路所该有的伤痕。我最着迷的不是球具,是球赛照片。每帧照片停留在最惊险美妙的时刻,无论球员滑垒遭触杀,或外野手后退十米捞到高飞球。这一切好像摄影师已经固定镜头,准备按快门,等球员与棒球自动地跳进镜头焦点。摄影师为什么有能耐捕捉到神奇瞬间,就算我坐在路边好久也目击不到车祸。

我的想法很天真,摄影师有种预言能力,预知事情会在哪儿发生,他只要将镜头对准那儿。这个想法得到实证是在一个午后。我看着窗外的操场,那有一群小学生在打棒球。他们不时欢呼,赛事越来越激烈。我对棒球的兴趣不高,将目光焦点放在操场旁的一只松鼠上,它趴在樟树上,闲散至极,像右外野手等待一颗飞球落入它的守备范围。

我有预感,不久之后,松鼠会与棒球相遇。松鼠爬下树,跳上另一棵,晃动身体,蓬松的尾巴翘在身后,衬着叶间落下的夕阳小碎光。这时候,随着远方传来的球员欢呼声,一记外野高飞球迎向松鼠。它没有接球,是被击中脑袋,掉下树。我目击到松鼠死亡。我以为是捕捉到好记忆,像是摄影师固定镜头,拍到独家画面。但我看到的是死亡,是悲伤。

外野手钻入树丛,找回遗失的棒球,高呼,你们看,我捡到什么。他拎着松鼠尾巴,弯身走出树丛,脸上有着夸张的嫌恶表情,好衬托他手上的尸体。松鼠软乎乎的,调子很冷,像凝固的泪。

中断的赛事,被教练怒喊“比赛还在玩,你不捡球,是去捡屁呀”的话拉回正轨。外野手仓皇丢下的松鼠,被一群小学生围上来,他们讨论松鼠是不是死了,它怎么这样就死了。突然,有人闯进人墙,松鼠就不见了。是我把松鼠抢走了,九岁时的我捞不到柳川的黑狗尸体,现在却有能力抢走死松鼠。我揣在胸口跑,明明是框子不小的校园,分明是同龄的面孔,却山水迢迢找不到躲藏的角落。

我抱松鼠冲进厕所、冲进楼顶、冲进工具间,躲着跟来的学生,最后被教务主任带回教室。导师与同学在演戏,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些三流演员演不来的是他们会偷偷投来眼光,瞧着我抱的死松鼠。演戏的目的很简单,爸爸离开这世界后,我是导师多点宽容的对象,可以不写功课、营养午餐挑食、在课堂上突然流泪或傻笑,即使上课冲出去捡死松鼠回来,都被赦免了。我安静地回到座位上。一位平日顽皮的小男孩气得说:“我也希望我爸爸早点死翘翘。”然后他被导师吼去罚站。

松鼠放在我桌上,嘴角流出血,泛了一摊。我能感觉松鼠的血味,带点硬邦邦的咸味,等到我右侧的同学发出一种恶心的嫌恶声,我才发现我的嘴角也流血了。我不只抠指甲,还咬铅笔,把笔头嵌橡皮擦的铝质啃得坑坑洼洼,而且啃下来咀嚼,把牙龈弄流血了。我觉得血腥味可以缓和心中的某种情绪,原来人受伤会流血这件事,是释放情绪,血放干了就不会有痛苦了。

导师用教具敲打黑板,好把同学们缠在我身上的目光解开,拉回数学课。教室气氛冷冽,窗外站了三个驻足偷看的人,被躲在远方柱子下的教务主任用手势赶跑。我用衣服裹住松鼠,深深塞进书包,准备下课,然后钟声把所有人都赶跑了,只剩导师在讲台看我。她保持微笑。

傍晚时,放学钟声响起,漫过围墙,直到柳川。祖母从柳川走来,穿过第五市场,进入校园,由教务主任拦下她解释一切。之后,祖母看见我坐在穿堂的洗石地板,余晖在地上涂散,非常亮,她蹲下来陪我看书包中的松鼠尸体。然后她把手伸出来,掌心在我嘴巴前展开,我便把嚼了上百次的铅笔杆吐出来,掺了血的碎木屑,像干巴巴的槟榔渣。铅笔头的那块金属片,刺进牙龈,祖母帮我拔出来时,血流出来了,疼痛感也冒出来,我感觉有只啄木鸟在那儿干活。

“你在哪里捡到这只松鼠的?”祖母问。

“树下。”我把嘴角的血擦干。

“它一直躺在树下,被你发现的吗?”

“不是,是在树上。”

“噢!那你有看到它从树上跌倒,然后掉下来?”

“它不是跌倒啦!”

“不然,它怎么掉下来?松鼠很厉害,如果不是跌倒,怎么会这么容易掉下来?”

“被球打到,它掉下来。”

“噢!这么刚好,你看到棒球打到松鼠。”

“嗯!”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松鼠掉下来的地方吗?”

祖母细微的问话,带出我的记忆。我们回到松鼠坠殒之地,钻入矮丛,现场的草坪被踏得凌乱,沾了血渍,这是命案现场。祖母要我将松鼠放回地上,我不依,不愿放回它的受难地,紧紧守护书包里头的它。

祖母没有强迫我,她躺在沾血的草坪上,身体缩成一团,头与膝盖碰触,说:“松鼠是这样躺的吗?”

“不是,它不害怕。”

祖母翻身跪地,倾身向前,额头触地,像是虔诚祷告。她说:“会是这样子吗?”

“好好笑,松鼠不会跪啦!”

祖母翻身躺下,跷二郎腿,两手交叉胸前,说:“这样呢?”

“这是爸爸跷脚啦!不是松鼠。”

祖母四肢放松,呈大字摊开,说:“这样吧!”

“对啦!”

“眼睛开开的?”

“对啦!”

“原来是这样呀!”她凝视上方,不眨眼,安静不语,完全是松鼠掉下来的姿势。她如此松闲,被我怎样催都不起身,久久才说:“原来松鼠在这儿看天空,你也躺下来看吧!”

我躺下去,樟树丛被风吹出缝隙,天穹有彩色盘在洗手槽清洗后流动的妖艳水光,夕阳慢慢地漏光了,黑暗的版图越来越大,夜要来了,我们坚守着黄昏的美丽时刻。

“原来,松鼠跌倒不急着爬起来,就是要赚到这么漂亮的景。”

“嗯!”

“松鼠喜欢这儿,我们就在这里挖洞,把它放进去,当作它永远的家。”

我点头,眼泪滑下来,就是想起细微的记忆:人行道缝隙的BB弹、一朵茉莉花或涂鸦的白墙;或在市场买红豆饼时,我仰望爸爸在阳光下的快乐表情,而他也是;我微笑着告诉他“今天好快乐哦!希望天天跟爸爸吃红豆饼”,他说他也是呢……此后一辈子,那些细微的记忆如此轻微,似拂不走的尘埃飘浮着,包围着我。

于是我松手,让松鼠滑出了胸口……

祖母事后跟我说,她们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一路仓皇。

她们从医院逃离,沿着小巷走,边走边喘,两人的手没有分离,唯一的分离是酒窝阿姨走到马路上拦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她们松了口气,但是祖母的胸闷疾病遇到公交车冷气,咳嗽加剧。酒窝阿姨一边对乘客道歉,一边把车厢上的冷气出口调整,但是剧咳没有好起来。

不断咳嗽的祖母仿佛昭告乘客们,瞧瞧我。大家终于瞧见祖母的病容。她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左小臂埋了一根静脉软针,透明的固定胶带像一摊收干的脏鼻涕般反光。乘客们像见到瘟神,纷纷走避,或用袖子捂着鼻子,脸上皱出嫌恶的表情。

一位中年男子受不了,对邻座的祖母说:“你呿呿嗽(咳不停),紧去看医生啦!”

祖母无法回答,咳嗽这恶魔紧紧地卡在她的喉咙大闹,她能做的是更努力把这恶魔咳出来。酒窝阿姨弯腰,对着中年男子道歉:“歹势,我们才从医院出来,她有点不舒服。”

“那也戴个喙罨(口罩)呀!”

祖母听懂了,用短袖子遮口,以示得体。但是咳嗽再次示威,她咳得流泪,嘴巴不断发出怪声,使一位六岁的过动小乘客认真观察祖母会不会咳出一只异形。而酒窝阿姨只能干着急。

“女人出门有穿奶罩,却没有戴口罩,奇怪。”中年男人说。

酒窝阿姨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什么?”

“你这女人,下车去咳啦!”

老人容易受到两种迫害,疾病与人类,尤以后者的精神迫害最无奈。祖母与酒窝阿姨听到男子的怒骂,即使非聋非哑,差不多也是这样无助了。此时,公交车停靠某间高中,一大群学生挤上车,带来了浓浓的青春笑语与新鲜汗臭,迎面对上祖母的高亢咳嗽,但后者的威力快把又鼓又闷的车厢戳爆了。

祖母爆炸了,腹部用力咳嗽使得她漏尿了,灰色休闲长裤有一片水痕。她下意识地夹紧腿,并弯腰用上半身遮丑。她身旁的中年男人跳起来,大叫一声,狠狠吼出愤怒。一个高中男生夸张地抬起脚,眼睛瞪大,生怕踩到地上那摊尿水,这类似谐星周星驰落跑的动作,引来大家的笑声。

“下车去,下车去。”中年男子按下车铃。

“不是故意的。”酒窝阿姨连忙对男子,也对全车的人道歉。

公交车到站,按铃的中年男子没下车,反而是对祖母说:“你还不下车,下车呀!”

“我没有按下车铃!”酒窝阿姨回应。但这是祖母需要的,她要下车,任何一站都适合她下车了。

“你这样是逼人下车。”之前抬脚的高中生,对着中年男子,“要下车的是你才对。”

“你哪个学校的,讲话这么冲?”

“我读:‘要你管·高中’。”

接下来的三分钟,车内陷入争吵。继续上路的司机广播停战佛语,比如“争执会消耗生命”“慈悲来自温暖心,吵架像是喝盐水,你越吵越渴”,但是高中生跟中年男人继续吵,像在海里溺水般乱挥手,司机最后大喊:“闭嘴,方向盘在我手上。”

大家安静下来,看着祖母起身,拉着酒窝阿姨下车了。她不忘抬头看着那群高中生,眼中流动感谢,微微颔首,在车上被戳伤的自尊心都被青春的盛情敷上了疗药。下车之际,她想起什么,拿出记事本,撕下记录我电话号码的那页,递给某位高中生,比出打电话手势,用快被咳嗽磨坏的喉咙说:“打给黄莉桦,叫她到她以前读的小学找我,我是她阿婆。”

两个老女人下车了。公交车继续前行,那群高中生打电话找我,不断对两百万人的城市搜寻我。车内热情增温,博爱座的那摊尿液在不久后蒸发了,成了空气,像不曾发生过,但确实存在过。

两个女人沿着柳川走,夕阳在河面波动,路灯才亮,柳枝在风里摇了好久。祖母的咳嗽好转,她拔掉手臂上的那根软针。针很碍眼,在手臂上太招眼,她不喜欢给人她又老又病的印象。

软针的伤口较大,血流满了祖母的手臂,湿答答的,还流到一路手牵手的酒窝阿姨手上。这吓坏了酒窝阿姨,她被整车人抛弃的糟糕情绪没有消除,接着被手中一大摊的鲜血吓着,忽然大哭了。

祖母坐在河畔的椅子上,等待血停,等待情人不哭,却好像等待命运带她走向干净明亮的未来般,遥遥无期。她望着手中流的血,想起初经与停经都是在夏天,前者来得突然,后者突然令她明白量少而断续来访的大姨妈再也不来了。她生完小孩的任务结束后,对子宫这种每月准时干扰她生活的器官,觉得很碍事,要是能消失更好。但确定停经的那天,无尽拖拖拉拉、一滴一滴的经血烦恼结束了,不是该快乐点吗?却多了临老的哀愁,她坐在剧场的绒质椅子上,和酒窝阿姨看一出笑坏全场体质的幽默剧,唯独自己哭得很惨。她不该悲伤,但眼泪是悲伤的信物,因为她在五十三岁的夏夜,体内的某个器官在越来越慢的转速中停止了,而她何其有幸的是,她荒凉地摊开手时,邻座的情人紧紧捉住她的手。她顿时觉得一种崭新的心情在体内启动。

血停了,情人不哭了,天色全然暗下来。柳川最迷人的莫过于此际,看不见脏水,却听得见水流淙淙。祖母与酒窝阿姨沿河边走,然后踅进一条骑楼堆满杂物的小巷,那儿停了蚵仔面线、肉丸鸡卷、臭豆腐的各种摊车,折叠桌竖起来。街灯下,一只过街的猫与大型老鼠猝然相遇,猫很优雅地待在原地,目送老鼠逃跑了。这一幕开启两人的对话,猜想猫有饲主,非常乖巧,能适应主人不常在家的孤寂感,只要有晒太阳的小窗户即可,而且调教得宜,吃干饲料,常喝水,不会在主人刚进门时就死缠着要吃罐头。她们这样想,多少是把共同养过的那只猫拿来比较。而结论是:眼前这只猫很像自己。

“自己?”她们对视。

“是你还是我?”祖母问,“应该是……”

两人对视几秒,一个淡淡地点头,一个悠悠地摇头,谁也不让谁,然后很有默契地同时说:“它。”

它,那只猫,被她们的大声说话愣着,接着被两人的爆笑声吓着,顾不得优雅,跑到摊车下的缝隙中窥视。

最后结论是:“两个女人比老鼠更有破坏力。”她们满意自己的杀伤力,期待下个街口能再遇到猫,以供实验,不知不觉中脚步轻快起来,夜也不再那么可憎。在这第五市场的僻巷,祖母来到了目的地,那儿有盏水银路灯,照着老房子的侧边砖墙,长穗木与铁线蕨从缝隙吐出,叶片浮现路灯下的诡绿。

酒窝阿姨忘了这面墙,祖母则把细节背下来。这面墙是两人的初遇之地,那时酒窝阿姨在墙下挽面,看见有个脸部模糊、衣服纽扣在阳光中不断眨眼的女人,活像马来貘。

“真的非常像马来貘。”

“原来我是马来貘,不知道这种动物是善良还是凶狠?”祖母想,这到底是什么动物呀?

“那我像什么?”

“像什么?”祖母想不起来,酒窝阿姨不就是人,干吗比附动物?但她最后想到说,“像阳光下的猫。”

酒窝阿姨才喜上眉梢,便觉得输了,因为想起苏东坡与佛印互喻的故事。苏东坡得意地说佛印像坨屎,佛印说苏东坡像菩萨。貌由心生,以至于嘴巴得逞的苏东坡输了境界。这使得酒窝阿姨苦着脸,说:“原来说你是马来貘,自己马上变成这种动物。”

“我的意思是,真的有只猫常在这面墙下,冬天会在这儿晒太阳,夏天这里晒不到太阳,它在这儿纳凉。”

“会是刚刚那只吗?”

“不是。”

“你怎么这么确定?”酒窝阿姨数落祖母的记忆,却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常来这里吧,不然怎么会知道这儿有猫?你不是特别喜欢猫的,干吗来看?”

“我是来看墙,刚好墙下有猫。”

“你不会没事来看墙。”

“没错!”祖母看了酒窝阿姨,又看了砖墙,才说,“跟你吵架的时候就来这儿散步。”

“原来你跑来这里鬼混。”

“是呀!吵完架,心情闷的时候,我会来到这面墙下,想到第一眼见到你就是在这里。当时想用拐、用骗、用抢、用偷的把你抢过来。可是,当你睁开眼睛看过来,我连开口的胆子都没有,人呆在那里,还是你先开口。”

“咦,我哪会注意到这只马来貘!我是看到纽扣在阳光下发光,是在对你的纽扣讲话。”酒窝阿姨后来把祖母的衣服排纽全拆下来,用线串成项链,挂在胸前。

“我们怎么老是旧事重提?”

“老是?”

“不要抓我语病,拜托。”

“墙不是旧话题,而且你也没有讲完。”

“我跟你吵架之后,回来这里想想,当初在墙下怎么遇到你,像我们这种白头发的人在一块,不是二十岁时的浪漫,说跑就跑,像丘比特降乩。六十几岁的老人汗有重味,连自己都讨厌,不像青春汗有鲜鱼味;老人像隔夜菜,桌子垫着报纸,一餐吃过一餐,说不上大鱼大肉,比不上快炒好吃。倒是可以冷点吃,慢点吃,然后吞下,觉得这餐这样也不错。”

“听起来很寒酸。”

“是很惜福。”

“还是寒酸啦!”酒窝阿姨又催促说,“墙呢,继续说下去。”

“我会回到墙下是修炼自己,想着当初努力要跟你在一起,摸着墙,情绪放下来,然后回去面对你。回去不是一切都变好,而是放下情绪后重新面对,找到最好的沟通方式。”

酒窝阿姨浅浅一笑,把之前哭坏的情绪抹得干净了。她知道,祖母这番言语不是搞晚年浪漫,是要安抚她。祖母说,她把这面墙当作自己的“哭墙”——位于耶路撒冷的老城墙,一直是犹太人朝圣之地——时时来抚弄,记下所有细节与季节植物,从图书馆找出墙缝钻出来的紫花植物叫长穗木,算出砖墙有一千一百多块,用荷兰式砌法。观看这面墙,是想看到背后珍视的情感,她曾在这儿遇到了誓言下半辈子牵手走完的人,无论遇到任何磨难,都不变初衷。

酒窝阿姨抚摩那面墙,现在也是她的哭墙了。

我们在小学校外转了一圈,找入口,像小女孩手牵手走路。我无法理解为何这样走路,尤其是靠近快车道或摩托车冲过来时,她们把我握得更紧。这让我很不习惯,她们却要我多习惯。

我们决定从矮墙偷爬进去,路灯遭台风摧毁了,给了掩护机会。我们阻止护腰阿姨爬墙,她戴护腰、背邓丽君的样子像绑匪,更担心她爬墙受伤。她狡猾地把脚跨在矮墙上,说:“恁祖嬷没在惊啥?”翻入花圃后,果然趴在地上说,“恁祖嬷这只大肥猪出问题,腰有点闪到了。”

“严重吗?”我问。

“闪到了。”她对我说完,转头问邓丽君,“你有没有怎样?”

邓丽君叫两声,走几步,展示它无恙。护腰阿姨松口气。大家却没有替她松口气,陪她原地休息。护腰阿姨手支着护腰,自嘲年轻做爱时被情人从床上摔下床都没问题,现在连矮墙都是凶手,好在她屁股有两桶、胸口有两袋、腰部有一捆的人油保护,才不严重。她六十岁之前,为身上的大油桶难为情,现在庆幸是安全气囊。

“我应该开不了车了。”护腰阿姨勉强站起来,身体反应力减损,腰椎使不上力。

“我们出门怎么办?”

“什么出门,现在回去都是问题。”

“我来。”我提高音量,抓方向盘还可以,它怎样转都是圆的。

大家沉默不语,把方向盘交给抓不住锅铲的年轻女人,简直是把命交给鬼来保管。一群人往校园移动,只有脚步的窸窣声,直到有人说这样好吗?其他人才说这下坏了。护腰阿姨说,她听够人类的话,想听邓丽君对这件事的看法。邓丽君叫三声,较以往多一声。

“原来你是这样说的呀!”护腰阿姨说。

“怎样,莉桦可以开车吗?”大家好奇邓丽君的说法。

“它说,人老了,都怕死……”

“会吗?”

“越怕死,死得越快,杨过就是这样死的。”

大家停下来,睁大眼睛看彼此,今天她们听到新词“杨过”,便问:“他是谁?”

“是邓丽君的男朋友,莫再讲了,她会郁卒。”护腰阿姨靠过来小声说,怕老狗听多了又难过一年。

“杨过怎样死的?”假发阿姨绝对不放过八卦。

“在家里不敢出门,饿死的。”

“你娘啊!邓丽君叫三声,你讲十句,这是怎样翻译的?”

“这不是‘一个乩童,一个桌头’演戏,一搭一唱,演给大家看。你来听这是什么意思。汪汪汪。”护腰阿姨学狗叫三声,无人能解。接着她转头对邓丽君叫了三声。

“汪汪?”邓丽君摇头。

“汪汪汪。”护腰阿姨连吠。

无厘头的开场白,拉开了超展开剧情。人与狗“汪”了几次之后,邓丽君低吟几秒,受了腰伤的护腰阿姨忍痛坐下,回“汪”几次。之后两分钟,人狗互相往来,吠还是吠着,低吟也是原来那低吟,无人知晓说了些什么。

戏进入高潮了,凡是老狗摇尾巴,老女人点头;狗吐舌头,人摇身体。突然狗长嗥,人就猛吼起来,把泪都吼出来了,越哭越旺。大家惊愕,怎么跟狗说话能说到掉泪,而且悲伤来真的。最后,老狗舔着护腰阿姨的泪,人狗抱起来。我看得难过不已,连走来的祖母和酒窝阿姨也感染了悲伤。

祖母坐在校园的花圃短墙等待,远远看见一群老女人走来,半途被什么耽搁似的停顿了。她主动上前,看见精彩的人狗对话,觉得演得天衣无缝,原来邓丽君才是“死道友”团体中最有潜力的演员。她认为,此戏可以放入舞台戏中。酒窝阿姨也赞同。

护腰阿姨再次强调,而且语气不耐烦,这不是演戏,是真情流露。邓丽君是她的心头肉,这种母女之情是外人无法了解的。

“一场演出二十罐狗罐头。”祖母开出价码。

“不行。”

“再给你一千元的星妈费用。”

护腰阿姨瞪大眼,一会儿揪眉,一会儿轻咬牙以掩饰她的内心戏,一副这种价码我看不上的傲气,其实犹豫不已。

祖母说:“我来跟邓丽君沟通,狗话我也行。”

“可以。”护腰阿姨说完接着摇头说,“我的意思是,演出费用可以,但是跟邓丽君讲话就不用了。”

“这样大家就不知道,我也有跟狗说话的功夫了。”

“莫挖苦我了。”

待大家笑完了,祖母才说:“大家都在,欢迎邓丽君加入戏团演出。我在这儿还要宣布一件事,今天晚上我们要离开台中了,越快越好。”

“不会吧!难道你撞到鬼了?”

“不是鬼,是‘马西马西’那批人。”

听到“马西马西”,大家惊愕不语,像是喉咙的说话功能瞬间瓦解。我没有太多反应,因为不懂“马西马西”是谁。“马西马西”是闽南语“喝到醉茫茫,或游手好闲之辈”之意,显然祖母讲的不是善类。

“在医院遇到他们?”

“是呀!所以我们才赶快逃出医院。”

“老天有眼,这些人做了太多坏事,被人杀成重伤住院。”黄金阿姨说。

“别傻了,生病的是我,‘马西马西’他们活蹦乱跳的。这种人才可怕,好手好脚的却出来骗钱。”祖母说,她在医院候诊很久,先四处走走,在大厅遇到一位老妇人。老妇人靠过来说,她看到祖母有病缠身,但是这家医院不好呢,医生都是三脚猫功夫。不过别担心,我有种“美国仙丹”好用,吃过的喊赞,吃几罐保证有效。

祖母又说,她知道这是卖假药的,酒窝阿姨也是,却陷入“说不定真有仙丹可以治癌症,试试无妨”的自我催眠中,便问一罐药多少钱。老妇人连忙说,价格还可以,并打手机给某位略懂中医的亲戚带药来,试药安心之后再买。

不久,有个三十出头、穿花格衬衫、提公文包的男人靠近,满脸春风的像是从美容院出来。此人是“马西马西”之一,祖母和酒窝阿姨吓到,掉头离开。花衬衫男惊愕几秒,追过来,双方一阵拉扯,祖母和酒窝阿姨机警地大喊抢劫后,逃出医院。

“马西马西是谁?”我终于为自己问。

“走吧!先回家去,路上边走边讲。”祖母说罢,瞥向校园一隅的花圃,那是松鼠墓地。

那不只是松鼠墓地,还有琥珀般凝结的深层记忆在盘桓。生命中,没有看淡的伤害,只有淡化的伤痕,与放下情绪的那刻。我无须靠近松鼠墓地,一如它从未在我心中消失。今夜,树下的夜如此黑,让一切擦肩而过就好,我无须擦亮火光抚看伤口,无论再多看几次,也无损那块草坪是最安静、最完美的疤了。

“马西马西”是黑道组织,触角伸进“往生互助会”。

如果将快死的老人当作羊,先来的不是死神,是嗅到商机的老虎。“马西马西”是老虎。自然界的老虎是吃饱后,找棵树安适地过几日,人类圈的老虎是永远不停地吞食,连头发、指甲和骨头都吃下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在“往生互助会”担任庄家,庄家都赢,要是苗头不对,马上人去楼空,另起炉灶找老人入坑。这种赚死人钱的,从来没见过死人起来抗议,只有搞不清楚状况的家属。要是打官司,这种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互助会还能赢,非常奇怪。

“马西马西”很快注意到某些征兆,有老人能掌握在投资报酬率最高的死前半年加入“往生互助会”,不只加码,时间到便自然死亡。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是真的,老人不是死于他杀,宅居分散,就像死神从高空用霰弹枪打死一群倒霉的人,没有区域传染病或高压电塔的电磁波问题。唯一的线索是,这些投保者多是独居老人、流浪汉等社会弱势者,他们投保时,要求的身后付款方式是:死亡证明以挂号寄达,钱汇到不特定账户。

“马西马西”意识到,有人可以“破解”死亡密码,精准下注。到底是谁有此能耐?值得他们找出来。他们发现,死者的丧礼都与礼仪公司先签约,选用阳春型,遗体放殡仪馆、七日内火化,告别式很冷清,甚至免了,骨灰采用树葬或海葬,免去纳骨塔费用。这些人的消失,不给人添麻烦,也不麻烦人,仿佛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马西马西”从丧礼偷拍的奠祭者照片,发现有几张面孔重复,于是祖母和酒窝阿姨被锁定了。

祖母知道自己迟早会被锁定,如果你在游戏中赢太多手,躲在哪儿都有纠缠不清的恩怨跟来。但是,世上有更多你无法卸责的恩情,恩怨与恩情交杂,迫使她与“马西马西”正面交锋。那是今年冬天发生的冲突,寒风吹过台中,在一个由传统防水布搭建的丧礼棚小巷弄里,殡葬业者与黑道有十余个,家属无人在场。死者是八十五岁的老女人,终身未婚,极度低调,很暴躁易怒,多次对巷口的流浪狗咆哮。她是非常传统的人,希望丧礼上有人为她大声哭,可是她无子嗣,待人刻薄,说不定她的死令仇家们大笑。邻居很少在她小鼻子、双下巴的脸上看过笑容,今天她却在彩色遗照上笑得很亲切,好像道歉似的要醒来成为好邻居,跟大家重新过生活。

丧礼太冷清,黑道坐在塑胶椅上,忙着打屁、打盹儿、打烟抽。这时候,有几个女人在巷口用扩音器在悲情说话,使用回音系统,讲话糊糊的,只听见用闽南语喊“阿母阿母,我亲爱的阿母呀”。这是有名的“孝女白琴”表演,一群临时女演员哭哭啼啼地把死者当自己的母亲般用麦克风哭给邻里听,价码越高,哭喊得越精彩。“孝女白琴”由祖母那群“死道友”担任,她们半年前说服死者投保互助会,并顺从她的意愿,后事请人来哭一哭。黄金阿姨认为花钱找人哭,不如自己赚,还说服大半的“死道友”一起来赚,祖母只能被拉下水。

照礼俗是这样,“死道友”们得从巷口爬五十米到灵堂,身穿孝服,头戴麻头罩帽,像是谁也看不到她们面孔的巫婆。带头的黄金阿姨哭得很专业,膝盖戴护膝,边哭边喊:“阿母阿母,我尚亲的人,现下不能再友孝您了。”邻居们听得很不舒服,避得远远的。只有“马西马西”跑过来看着这群演员,想从麻头罩底下分辨是不是祖母。最后,他们也跪下来边爬边辨认。巷子像是有一群黑狗、白狗往前爬。

“死道友”们爬近棺材,黑道也是。眼见局势恶劣,难以脱身,祖母抢下麦克风演起戏,凄厉喊冤:“阿母您才过身,就来一群不孝子争财产,阿母呀!你赶紧爬起来讲几句公道话。”祖母表演精湛,边说边抚自己胸口,邻居都靠过来听八卦,看假孝女对真黑道的传奇。

接着,祖母凄厉地哭:“我快要断气了,有请厝边好心的人叫救护车。”这哭喊变成暴力般的噪声,吵死人。几台取缔的警车与救人的救护车一起来了,警消踏进灵堂就像踏到断电按钮,一群被黑衣人纠缠的老女人瞬间昏倒了,被紧急送到医院。“死道友”们在医院醒来,由接应的护腰阿姨载走。这时护腰阿姨的腰伤还没影响到她的黄金右脚,猛踩油门,整台车像是弧线飞行的神奇足球穿过小巷弄,摆脱了十辆黑道追车。

“死道友”们在半年内连搬三次家,摆脱“马西马西”的跟踪。这解释了护腰阿姨每次出车总是疑神疑鬼地四处瞧,怕被缠上了。我现在想起来,是我误解她有神经质,而且自己立即犯了这毛病,因为我在从校园开车回游泳池的路上,无法专心,要分心怀疑任何车辆。有三次差点闯红灯,让“死道友”们吓得抓紧车上任何牢靠的东西。

被酒窝阿姨抓痛的祖母说:“大家先收拾东西,明天再出发。”

大家又是晕车、又是点头附和,下车后乱吐,搞不清楚我是怎么将车子开回家的。现在大家的敌人不是“马西马西”,是我的夜间开车,要休息一晚,才有胆量体验我的日间技术。

大家分头整理行李,已习惯逃窜的日子,不常用的杂物还放在手提箱里。所以关于整理行李这件事,最后被疲惫打败了,几个老女人忍不住倦意,看到手提箱就抱着睡去。祖母的行李箱被她拖动时,打翻了,巨大声响惊醒了大家后,又各自酣眠。

行李箱内的东西散了一地。我上前收拾,在一沓散落的照片中看到唯一的那张——祖母托着婴儿的我,洗大风草药浴。这不是我惦记如梦的吗?我的目光焦点不是放在照片中的婴儿,是跟我长得很像的年轻祖母身上,太像了。

“我找这张照片很久了。”我说。

“那给你了。”祖母说。

“还是你保存好了。”我把照片放入手提箱,“我常常以为这张照片是一个梦境,现在确定是真的,这样就好了。”

“拥有这个梦不是更好?”

我摇着头,看着祖母,就好像对着七十岁的自己摇头,凝视苍老的自己,没有一种感受比这个更奇特。简直就是魔幻时刻,我在将近三十岁的夏天,与一位七十岁的自己展开旅行。一张照片不会刻骨铭心,一段记忆才会,尤其在寻寻觅觅之后,这记忆成了盛夏的甜美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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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将军来的夏天第二章_七个女人与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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