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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律风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说起这个。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七姥跟我们说过,按旧俗,自梳女不能在娘家百年归老。有些自梳女名义上嫁给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叫作“嫁鬼”或“嫁神主”,身后事才可以在男家办理,由男家后人拜祭。有些名义上嫁给一个男人,一世不与丈夫接近,宁愿给钱替丈夫“纳妾”。死后灵牌放在夫家,不致“孤魂无主”,这叫“守清白”。

我们镇沙头鹤岭有座冰玉堂,“文革”时候给毁过一次。后来重新修了,我上去看过。摆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自梳女的灵位,有些上面还镶着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些照片,都有些苦相。眼神也是清寡的,或许因为长久没有为男人动过心了吧。

老了都没有个靠。很可怜。

我心里颤了一下,来了这城市四年,我似乎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动过心。不是没有男人,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或许这样,对这份职业是好的。这么多的男人,打过来,都是假意,也可能有一两个是真情。可是,如果跟他们假戏真做,人也就苦死了。

我想起了上次偷偷和一个“线友”见面的情形,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刚刚来一年,心还没有死。

说起来,翠姑婆比我幸福,为她的男人动过心,哪怕最后是个死。

小芸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走过去,给她身上盖了件外套。这孩子,昨天跟她的小老乡男朋友在台里大吵大闹。上个月的业务记录,又是台里最低的。练普通话有什么用呢。她这火暴脾气,是得改改了。我看着她的样子,还是孩子气得很。突然又有些羡慕她。年轻真好,脾气都是真的。

小芸是接俞娜的班。俞娜做了半年,就嫁了人,嫁给一个煤气公司的小主管。年纪却不小,顶败了一半了。俞娜走的时候,大家抱了哭成一团。俞娜后来又回来,抱着个刚满月的小女孩,在她结婚半年后。她跟那男人分居了。欢姐说,不是不想收留她。可是这工作时间不稳定,怕苦了孩子。

要是,高中毕业那年,我嫁给那个卖蛤蜊的男人,现在也该有一儿一女了吧。舅母说我是读书把脑壳读坏了。现在想来,她好像是有一点对的。

我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其实我很少抽烟,怕毁嗓子。嗓子是我们吃饭靠的东西。我的嗓子本来就不是很好,有点沙。可是,有个客人跟我说,我的声音有味道,好像台湾的歌星蔡琴。

别人抽烟,是为了解乏。我抽烟,是因为睡不着。

这一天,丁小满没有来电话。

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五十七分接到一个叫“欧文”的听众电话,约我见面,我好言好语打发他放了电话。一点五十八分到两点五十九分接到一个王姓听众的电话,标准男中音,挺好听,带点磁性。他说要和我探讨低地战略导弹和洲际导弹基地的建设问题。这实在是有些难为我了,抱歉地请他挂了。其实,我是喜欢读书人的,就是不大喜欢他们的迂劲儿。说起来,我弟明年就从技校毕业了,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吧。三点二十三分到三点三十分接到林姓小姐电话,湖南岳阳人。她想委托声讯台介绍男朋友。称自己芳龄二十五岁,中专文化,财会毕业,一百六十二公分,月薪两千元。

他一直没有来电话。

他再来电话,是在两天后。

当时,我就着冷水,在啃一个面包。一边啃,一边拿起听筒。我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阿琼姐。

我心里忽然漾起一阵暖。

我说,丁小满,那天,真对不起。

他不说话,很久才说,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我就笑了,我说,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的命。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有人照周易卦过我的生辰八字,我这辈子注定劳苦,婚姻不利,刑子克女,六亲少靠。

他有些急地打断我,你别信这个,命都是能破掉的。

我在心里笑了笑,又凉下来。这乡下的男孩子,有一点纯。他也许是真正关心我的。

我说,你呢,这两天还好么?

他的声音有些沮丧。俺给俺妹寄的信,给退回来了,说是地址不详。俺还指望按这个地址给家里寄钱呢。

我说,你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是重要的事么?

他想一想,也重要,也不重要。

我说,怎么个重要法,能跟姐姐说说么?

他说,我念给你听听吧。我听到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却安静下来。我说,喂。

我听到他那边笑了,笑得有些憨。

我说,怎么了?

他轻轻地说,姐姐,俺觉得有点不大得劲儿。为什么有的话,写得出,却念不出来。

我说,是什么话呢?

他说,俺看你们城里人,写信前都要加个“亲爱的”。我也写了一个,可是想要念出来,怎么这么羞人呢。

我有些憋不住笑了。

他说,那我还是不念了。

我说,你从后面念吧。

他说,嗯。小妹,哥来了这一个多月了,想娘也想你。不知道你们好不好。哥怪好的。哥找到工作了,一个人每天看六个电视。你想李艳家里才一个电视,哥每天看六个。啥人要进哥工作的大楼,都要先进这电视才成。你说哥管不管?

你的书读得咋样了?快考高中了,要上县中得铆足了劲儿才成。你是咱家的女秀才。你还记得陈老师话不?咱村是要出大学生的。你上次跟俺说,班上的同学,有的报了技校,有的人要出去打工。你说,你也想出去看看。可是小妹,人得有大志向。哥就是因为上的学不够,到城里才知道有多难。学费的事,你别愁。有哥呢。娘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哥不在,你得多照顾娘。你上次问哥,在外头闯出名堂了,还回不回来。咋个能不回来?咱乡下人,最忌的就是忘本。哥不是跟你说好了,等有钱了,以后咱把后山缓坡的地承包下来,种上山楂。然后在村里开工厂,做山楂糕,销到省里去,销到外国去。咱娘的手艺就给留下来了。

对了,咱家的农药用完了。哥跟农业站的大李说好了。给咱留了两罐,你去跟他领。还有麦种,别贪便宜跟赵建民买。听人说,他那个有假。农业站的贵,可是有个靠。到底是政府的东西。还有,你跟娘说,针线盒子底下,压了去年收夏粮时候打的白条。去跟何婶问问,看乡里今年有没啥个说法。

你要是见到丫头姐,跟她说,俺哥在城里出息了。旁的都别说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

我问他,你不想你妹出来打工?

他说,俺妹要上大学的。

我说,你对你妹就那么有信心?

他说,姐,俺也不知道。可是她留在家里,俺放心。俺村里出去的女子,要么不回来。回来的,都变了。看啥啥不上,穿得都跟城里人一样。村东赵建民的姐姐,一回来,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那叫风光。可是人家说,她是去城里干那个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问他,干什么?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就是,跟男人睡觉换钱的。

这时候,丁小满突然声音紧张起来。他说,姐,我明天再跟你说。

电话就断了。

看到那男人的时候,他正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因为他戴了顶帽子,我瞅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也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高矮。这个监控器里头,是经理室后面的楼梯间。不常有人去的。除了防疫站的人来打药,要不就是我们叫来的搬家公司,要运大货物上去。

我拨了保安室的电话,没有人听。

我有点儿紧张了。看见那个人已经打开楼梯间的大门。俺思想不了太多,就跑出去。如果抄近路的话,从监控室到经理室,得要穿过整个演艺大厅,然后从包厢的长廊斜插过去。

演艺大厅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外面请来的演员正在台上反串表演。男不男女不女。底下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搂的搂抱的抱。舞池里头人多得像锅里下的饺子,全是人味。俺只好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突然有手在俺裆上摸了一把。一个女孩儿对我回头笑一下,转眼就不见了。好不容易到了包厢的走廊,已经一身大汗。这里安静了点儿。

我紧步走过去。突然,听到房间里头,有女人大声喊叫起来。然后是男人的笑声和喘气声。女人也笑起来。我绷紧的心放下了,脸上有点发烧。

我从五楼下到了楼梯间,正和那个人对上眼。这人长了一双很苦的眼睛,眼角是耷拉下来的。他看到我,愣一愣,手里的报纸包紧了紧。我看到,地上有一两个烟头。

我说,你是什么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管,俺是来讨公道的。你让黄学庆出来,俺是帮俺整个建筑队的弟兄讨公道的。

黄学庆是我们娱乐城的老板。

志哥跟我们说过,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也是城里几个大楼盘的承建商。我看过一个,那楼也是高得不见顶的,据说盖了好多年了。

我守在楼梯间的门口。他上前了一步,说,让我进去。

他人长得很老相,可是声音很后生。

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说,你要见老板,就从前门进。

他冷笑了一下,说,前门是俺们这些人进得来的么?从去年底到现在,俺来了几回,让俺进过一回吗?上个月一个弟兄拼了命要进,给你们打残了半条命。

我说,老乡……

他哼了一下,说,谁是你老乡,你们都是黄学庆的狗。你让俺进去,俺跟黄学庆说。

我让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他慢慢地把报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个玻璃瓶子。我问,你这拿的是啥?

他不说话,拧开瓶子,脱了帽子,兜头浇下来。我闻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儿。我心里一紧,上去要拦他。他猛然退后了一步。

我也退了一步,我说,老乡,啥话不能好好说?

他的手停下来,掏出一只打火机。他眼睛闪了一闪,我看见有水流下来,混在了汽油里。他说,兄弟,看你样子不奸,是个厚道相。俺跟你说,话能好好说为啥不说?俺们从去年六月就等黄老板发工钱,都快一年了。谁家里不拖家带口,凡有一份容易,谁愿意走到这一步。

他垂下头,用袖口抹一下眼睛。我要走过去。他一时把打火机摁在手里,一时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瓶子。恨恨地说:俺把话说头里,是黄学庆把俺逼到这一步,俺不为难你。你放俺过去。要不这是孝敬黄学庆的,就带你一份儿。

我不知道瓶子里是啥东西,但我知道,只会比汽油烈性。

他把瓶子举得高了些。我压低了声音说,老乡,你这是何苦。

他眼神黯了一下,清楚地说,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苦不苦。在乡下是苦,至少还有个活路。

我趁他一错神,扑了上去,要夺他手里的瓶子。他身子挣了一下,瓶子掉到了地上,碎了。里头的水溅到我裤子上。一阵烟,裤子上就是一个洞。小腿钻心地疼起来,像是给火燎了一样。我顾不上疼,抱住他,一边大声地叫喊起来。

志哥带我去医院包扎。回到娱乐城,正见着公安带了那人走。那人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我心里一阵发揪。

志哥说,你小子好命。这么浓的硫酸,要是弄到脸上,这辈子就别想娶媳妇儿了。

一个保安过来,说,志哥,老板要见小满。

我们走进经理室。老板见着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志哥让我过去。

老板笑一笑,摸摸我的脑袋:这孩子,可比看上去机灵多了。让他留在我身边吧。

志哥说,小满,老板提携。还不快谢谢老板。

我轻轻地说,俺不想去,俺还想留在监控室。

老板眼睛瞪一下,说,年轻人,不识抬举啊。

我不敢正眼看他,话还是说出来了:老板,刚才那人,怪可怜的。他要是抓进去了……要不,你把欠他的钱,给他家里人吧。

志哥低低地说,小满……

老板有些发愣,身子陷进他的老板椅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人有些发毛。一边笑,一边说,好小子,好小子。

突然脸一沉,对旁边的人说,就照他说的做。

这时候门开了,李队灰头土脸地走进来。昨天他跟老林值班,两人赛着喝,到后半夜都醉得不成样子,电话响也没听见。

老板走到他跟前,很和气地看他一眼,然后说:酒醒了?

李队埋下头,没有话。

老板一个巴掌扇过去。

一巴掌扇得这胖子一个趔趄。

老板的声音变得冰凉冰凉的:再有下次,不是场子执笠,就是你滚蛋。

晚上,志哥叫人给我送了台真的电视来,说是老板奖给我的。说正好晚上有香港的回归仪式看。电视是卡拉OK包厢换下来的,比李艳家的那个还大还清楚。我一个一个台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我看着看着,心里想,得给阿琼姐打个电话了。

丁小满来电话的时候,台里只我一个人。

今天是七月一日。晚上转播香港回归仪式。欢姐说,应该没什么人来电话了。就留个人值班吧。我说,那就我吧。

香港要回归了,普天同庆。

丁小满来电话了。

我说,是你啊,在干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兴奋,说,我看电视哪。

我就笑了,说,你不是天天都看电视?

他也笑了,说,这个,是真的电视呀。然后又沉默了一下,说,其实,你从来没问过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有业务规定。如果客人不说,不允许打听客人的职业。

他突然叫起来。哎呀,原来英国男的穿裙子啊。

我笑了,想他真是大惊小怪。我说,那大概是个苏格兰人吧。

他说,姐,一会儿就交接仪式啦。你看不?

我说,我们工作时不能看电视。

他说,哦,那俺说给你听吧。电视上说是烟火表演。真好看,比俺过年时候放的钻天猴儿好看多了。

他突然又叫起来。英国兵露腚蛋子啦,原来穿裙子没穿裤衩儿啊,哈哈哈。

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解说,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欢乐的感觉。多年后,当我随着一种叫作“自由行”的旅行团到了香港,看见了小满在那次电话里跟我描述英国人举行降旗仪式的地方。站在和平纪念碑前,想象着大风吹过的情景,其实应该是难过的。

小满渐渐觉得有些无趣。这仪式对他来说,是很枯燥的。他问我,姐姐,香港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香港,与这个城市一河之隔。但是又远得很,陌生得很。我能想起来的,可能只是一两出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霍元甲》。小时候,觉得它就像外国一样。我穿的第一条牛仔裤,说是港版的。戴的第一个太阳镜,是在镇上买的,说是香港过来的走私货,被海关罚没的。中学的时候,班上男生有一阵神神花花地传一本杂志,后来给老师没收了。说是黄色刊物,是香港的《龙虎豹》。

我说,好。香港叫“东方之珠”。

他说,好,那咋一百年前,咱中国不要了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他不等我回答,就又问,香港那么多外国人,是说外国话吗?

我说,说英国话,也说中国话。

小满说,姐,英国话,“电话”怎么说。

我说,telephone。

他重复了一下,舌头打着结,说不出。

我说,老早前上海也说英国话。中国人说不好,就说中国话的英国话,“电话”就叫“德律风”。

这回他轻轻爽爽地学了一次,又说了一遍。高兴起来,说,姐,俺也会说外国话了。

交接仪式是很漫长的。丁小满仍然认真而忠实地转述给我听。他说,现在是一个满脸苦相的外国人在台上说话。他是英国的王子。小满又加上了自己的观点,说,王子这么老,那国王不是年纪都大得不行了。等他当上了国王,还能干上几年啊?

在他看来,国王也是一种职业。

当电视里《国歌》奏响的时候,小满大声地跟着唱起来。他告诉我,他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国歌》,是陈老师教的。另一首是《信天游》。

以后,每到晚上的时候,小满就执着地给我“讲电视”。以他的理解,为我描述电视的画面,并且加上他自己的一些判断。电视剧里,他喜欢看的是武侠片,就给我讲《天龙八部》。他很欣赏乔峰的仗义,对他的爱情观念也很敬佩。相对而言,情种段誉在他的嘴里,简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混混。但是为了照顾我的趣味,他也会看一些言情剧。但是每到出现类似三角关系或者第三者出现的情节时,他就会表现出难以克制的愤怒,骂骂咧咧起来。小满的解说是事无巨细的。在电视新闻与电视剧之间,有许多的商品广告。他会跟我描述他所看到的图像,然后在末了加上一句点评:都是诓人的。

就在这讲述中,我对小满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

是类似对亲人的。

小满有时候说累了,就把电话话筒放在电视机旁边,让电视的声响尽可能地传进我的耳朵。这时候,我听到很小的咀嚼的声音。

我问他,你在吃东西?

他说,姐,我饿了,我得吃点东西垫吧垫吧。

他把话筒放在嘴边,问我,姐,听见了吗?

我笑了,听见了,听见你咂吧嘴了。

他说,大堂吧剩的蛋糕,都给我了。

我问:好吃吗?

他说,好吃。就是有点凉。姐,你会做饭么?我说,会。我做得最好的是“赛螃蟹”。

他说,姐,哪天你能做给我吃么?

我说,好。我做给你吃。

他在电话的那头无声地笑了。

这时候,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姐……你想和我过日子么?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仍然在听他吃东西的声音。还有电视的声音。一个女人在唱很悲伤的歌,声音沙哑。我知道,是一个电视剧又结束了。

就在这个月末,我拿到了业务统计报表。我的话务量是一万六千多分。是全台第一,奖金拿到了近三千块。阿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我。

我决定让丁小满不要再打过来了。

今天晚上,我看了一个电视节目,叫《幸福在哪里》。

说的是老两口的故事。老太太得了一种怪病,叫作“进行性骨化性肌炎”。得了这种病,全身都僵硬了,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老大爷就每天把老太太搬来搬去。吃饭、上厕所、去医院。老大爷也很老了,有七十多岁了。搬老太太搬得很吃力。但是他说他不累,是很好的体育锻炼。

他们走了很多医院,看了很多专家,都没有用。老太太只有眼睛和嘴巴还有手指头能动了。老先生给老伴儿发明了一个读报器,可以用手指头卷报纸看。老先生给老太太读书。老太太是个退休的中学老师,老大爷就给她读以前学生的作文。读着读着,老太太眼睛里头,突然亮一亮,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了。老大爷帮她擦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向镜头笑笑,说,大丫儿,徐记者在这呢,哭啥?老太太眼球转动了一下,用很清楚的声音说,我哭,因为我觉着幸福。

这个节目把我给看哭了。俺赶紧把眼泪给擦了,怕给人家看见。男子汉,不作兴哭哩。

俺想把这个故事讲给阿琼姐听。怪感动的。

晚上跟保安队的小郑和大全出去吃了麻辣烫。肚子老咕噜咕噜叫,跑了好几趟厕所啦。这不,又叫起来了。

上厕所得下两层楼。到了门口刚想进去,听见有人说话。是李队。

李队说,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不过没想到你这么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志哥的声音。我心里揪起来。

老李,你在演艺厅教手下的卖丸仔,这事是我压下来的。你有数,罢手吧。

李队“呵呵”地笑起来,你装什么好人。上个月我瞅见水箱里少了一袋粉,就知道有人做了手脚。八成也是你。

志哥没说话,李队说,你放手。

志哥说,是我,没错,那是给你一个教训。你是不知死,还是真傻。这玩意儿超过五十克就是个死。你死了十回了。

李队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上了这条道,还怕死么?都说人为财死。虾有虾道,蟹有蟹路。我比不过你裆里的二两肉,不想点儿别的营生,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

你说什么?志哥的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

李队愣一愣,发出很奇怪的笑声。这笑声在厕所里传开,空荡荡的很瘆人。他说,路志远,你以为你现在红了。你和老板老婆那点儿事,别人不知道?你就是个男婊子。

突然有很沉闷的一声响。我闯进去,看见志哥把李队摁在地上,拳头狠狠地擂下来。地上有个塑料袋,摊着一摊白白的东西,好像洗衣粉。都混在脏水里头了。

志哥抬起头,看见我,一错神。李队使劲把他蹬开,从怀里抄出一把电工刀,栽到志哥的胳膊上。

志哥嚎叫了一声,撒了手。李队一步步地朝他挨上去。他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滑,人一仰,后脑勺磕在洗手盆上。我看见志哥的身子顺着墙根儿慢慢地倒下来。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李队。他没有提防,摔在我身上,把我也压倒了。这么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电工刀也甩到一边去了。李队和我滚在了一起,李队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劲地挣扎,胸口越来越憋闷。一股子腥臭气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让人想要吐。我的手在瓷砖地上使劲扒着,突然碰到了那把电工刀。我抓起来,猛地捅下去。

掐住我脖子的手,松开了。

我咳嗽着,推开了身上的人。他一动不动。我看着李队趴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着,好像要喊什么。那把电工刀正插在他背上。保安服上是一大块紫颜色,那块紫越来越大地漫了开来。

厕所的水箱突然“哗啦”冲了一下水,吓了我一跳。然后是流水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

志哥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过去推了他一下。他的头垂下来。

我站起来,一点点儿地往后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监控室的。

我坐了一会儿,抓起电话,手好像上了弦,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通了。

我心里一激灵,把电话挂掉了。外面的天,黑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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