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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与史蒂夫

刚到香港的时候,我住在一幢唐楼里,住在顶楼。在西区这样老旧的小区里,楼房被划分为唐楼与洋楼。而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没有电梯的。我住在顶楼七楼。换句话说,楼上即是楼顶,楼顶有一个潮湿的洗衣房和房东的动植物园。

动植物园里风景独好,除去镇守门外的两条恶狗。房东是个潮州人,很风雅地种上了龟背竹,甚至砌了水池养了两尾锦鲤,自然也就慈悲地养活了昼伏夜出的蚊子。

有了这样的生态,夜里万籁齐鸣就不奇怪了。狗百无聊赖,相互撕咬一下,磨磨牙当作消遣。蚊子嗡嗡嘤嘤,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可以忽略不计。房东精明得不含糊,将一套三居室隔了又隔。我这间隔壁,给他隔出了一间储藏室。一个月后,有天听到有声响。出来一个中年人,有众多印度人黧黑的肤色和硕大的眼睛。中年人是医学院的博士。博士握了我的手,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博士败了顶,是个孱弱谦和的样子,眼睛里有些怨艾的光芒。当天晚上,储藏室里就发出激烈的声响,我再不谙世事,男欢女爱的动静还是懂的。这一夜隔壁打起了持久战,我也跟着消停不了。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东方既白。清晨起来博士又是温柔有礼,目光一如既往的忧愁。而到了当天晚上,又是判若两人。日复一日,隔壁总是传来饥渴的做爱的声音,雄狮一样的。他总是换不同的女人。这对一个适龄男青年的正常睡眠,是莫大的考验。

在一个忍无可忍的夜晚。我终于夺门而出。在皇后大道上兜兜转转。穿过蚊虫齐飞的街市。在太平洋酒店,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塔的光芒被轩昂的玻璃幕墙反射了。汽笛也响起来,那里是海。香港的海与夜,维多利亚港口,有阔大的宁静,近在咫尺。我想一想,向海的方向走过去。

穿过德辅道,有一座天桥。上面躺着一个流浪汉。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长年躺在那里。他远远看见我,眼皮抬一抬,将身体转过去。像要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地睡了。

下了桥,有腥咸的风吹过来。我知道,已经很近海。再向前走。是一个体育场。我只是一味向海的方向走。也许我是不习惯香港天空的逼狭的。海的阔大是如此吸引我。越过篮球场,走到尽头,巨大的铁丝网却将海阻隔了。我回到篮球场,在长椅上坐下。旁边的位置上坐着几个女人,很快人多起来,是些年轻人在夜里的聚会。这里顿时成了一个热闹的所在。一个姑娘快活地唱起来。但是,他们还是走了,回复了宁静。看见远处的景致,被铁丝网眼筛成了一些黯淡的碎片。我觉得有些倦,在长椅上仰躺下去。

远远走过来一个影子,是一条狗。很大,但是步态蹒跚。后面跟着两个人,走到光线底下,是个敦实的青年。穿着汗背心。还有个中年人,则是赤着膊,喜剧般地腆着肚子。青年沿着塑胶跑道跑上一圈,活动开了,在场上打起篮球。中年人站在篮球架底下,抽起一根烟。抽完了,和青年人一块打。两个人的技术都不错,不过打得有些松散。谈不上拼抢,象征性地阻攻,是例行公事的。突然两个人撞上了。中年人夸张地躺倒在地。拍一下肚子,嘴里大声地骂了句什么,青年人一边笑,一边将球砸过去,中年人翻一下身,躲开了。两个人就一起朗声大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听出他们是很快乐的。

那条狗很无聊地走来走去,没留神已经到了我跟前,汪汪地大叫。我并不怕狗。和它对视,我在它眼睛里看到了怯懦,还有衰老。那里积聚了一些眼屎。我伸出手摸一下它硕大的头,它后退了一下,不叫了。龇了一下牙,却又近了些,蹭了蹭我的腿。我将手插进它颈间的毛。它并非前倨后恭,而是知道,我对它是没有敌意的。

这时候,青年远远地跑过来,嘴里大声地喊,史蒂夫。听得出,是呵斥的意思。大狗缩了一下脖子,转头看一下他,又看一下我,转过身去。青年在它屁股上拍一记,上了狗链。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没事吧?我说,没事,它叫史蒂夫?他眼睛亮一下,说,哈,你说普通话的。他的普通话很流利,说,这狗的种是鲍马龙史蒂夫,我就叫它史蒂夫。它太大,常常吓到人,看得出,你懂狗的。我说,我养过一头苏牧。大狗的胆子,反而小。青年说,我叫阿德,你呢。我说,我叫毛果。

阿德说,毛果,过来和我们打球吧。

这是我与阿德言简意赅的相识。还有史蒂夫。

阿德的球打得很好。但是有些鲁和莽,没什么章法。而我,却不喜欢和人冲撞。往往看到他要上篮,我就罢手了。阿德就说,毛果,你不要让我。这样没什么意思。我就和他一道疯玩起来。

中年人这时候,坐在地上,斜斜地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看着我们打。

打到身上的汗有些发黏的时候,中年人站起身来,大声说了句什么。我算粗通了一些广东话,听出说的是“开工”两个字。阿德停了手,说,毛果,我走先了。

我其实有些奇怪,这样晚,还开什么工。不过我也有些了解香港人的时间观念了,一分钟掰成八瓣使,只争朝夕。

阿德牵上史蒂夫,说,我夜夜都在这里打球,你来就看到我了。然后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我笑了。阿德也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我回到房间,冲了个凉,隔壁的储藏室已经没什么声响了。博士结束了折腾,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史蒂夫硕大的头,旁边一只手拍了一下它。然后是阿德的声音,走吧,史蒂夫。

和阿德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仍然是暗沉沉的夜里。四面的射灯将球场照成了酱色,阿德一个人在打球。角落的长凳上一些菲佣在聊家常。史蒂夫和一头圣伯纳犬互相嗅嗅鼻子。史蒂夫为表示友好,舔了一下圣伯纳,圣伯纳不领情,警戒地后退一步,狂吠起来。

史蒂夫横着身体逃开了几步,看见我,飞快地跑过来,蹭蹭我的腿。冲着阿德的方向叫了一声。

阿德对我挥挥手,将篮球掷向我。我向前几步,远远地投了个三分。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阿德跃起,补篮,进了。我们抬起右手,击了下掌。远处有菲律宾姑娘吹起了响亮的口哨,为这一瞬的默契。

我们默不作声地玩了一会儿,灯光底下,纤长的影在地上纵横跃动。史蒂夫兴奋地跟前跟后,捕捉那些影子。最后徒劳地摇摇尾巴,走开去。

阿德的体力是好过我的。他看出我有些气喘的时候,停下来,说,投下投下(广东话,休息的意思)。我去自动售卖机买可乐。回来,看到阿德坐在长凳上,点起一支烟。球场上有些风,阿德转过身,避过风口,点燃了。眉头皱一皱,是个凝重的表情。阿德没有接我手中的可乐,将手指在烟盒上弹一弹。取出一根,就着自己的烟点燃了,递给我。

我抽了一口,有些呛,咳起来。

阿德笑了,看你拿烟的手势,就知道不惯抽的。我原来也不抽,现在抽了,解乏。

这烟还好,不怎么伤肺。阿德对我扬一扬烟盒,是“箭”。

毛果,你是来香港读大学的吧。我点点头。

阿德抽了一口烟,说,真好。

我说,阿德,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阿德停一停,说,我也是大陆过来的。

阿德说,我老家是荔浦,广西荔浦,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荔浦的芋头很有名。全国人民都知道。

阿德笑了。对,我阿奶在后山种了很多芋头,芋头是个好东西。吃一个就够饱肚了。

阿德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开工了。

他牵起史蒂夫,远远地走了,有些外八字,走得摇摇晃晃的。

以后,阿德很少谈到自己。事实上,我们的交谈很少。见了面,也是打球。打累了,抽根烟,闲聊几句。也是一根烟的工夫。阿德有时会问些我的情况,我答他,他就专注地听。有时,会感到他的钦羡。因为他会说,真好。眼睛里会有些光芒。阿德算是个寡言的人,“真好”对于他,是个很重的词汇了。有时我觉得阿德说了“真好”,就是一个话题的句点。他仍然很少谈到他自己。

有一天,阿德看着海,遥遥地指着西北方,说,毛果,我们老家就在那里。

我说,你很久没回去了么?

阿德说,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也没什么了。

阿德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冷漠。阿德平时是寡言的,但并不冷漠。

阿德抽完一支烟,开工去了。

史蒂夫今天没有顺顺当当地跟他走,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

当我发现掉在地上的皮夹,阿德已经走远了。

皮夹里并没有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些零钱和一枚钥匙。

还嵌着一张证件照,已经泛黄了。照片上是个女人,样子上了年纪,看得出年轻时候是漂亮的。

另外里面有张硬纸的卡片。上面写着一个海鲜干货店的地址,不远,在皇后大道上。

我想,没准在那里可以找到阿德。

这时候已近午夜,海鲜一条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弥漫着腥咸与猛烈的保鲜剂的气味。偶尔有几间虚掩着,铁栅底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些灯光。我循着地址一路寻过去。有间门面不大的铺头,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

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我看着眼熟,想起是那次和阿德一起来的中年男子。男人提了提吊在肚皮上的裤子,看到我,懈怠的眼睛睁大了些。我说,阿叔,我找阿德。男人的目光明显地戒备了,他问我,什么事?

我掏出皮夹,说,我把这个还给阿德。

男人接过皮夹,翻开看了看。说,丢,呢个衰仔咁大头虾。

男人说,你给我吧,我交给他。你走吧。

他这个态度,我多少有些不悦,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掉头就走。

这时候我听见阿德的声音,毛果。

阿德光着脊梁,肩上扛着一只麻袋。他的身形虽然壮实,仍然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压得背驼了些。身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

我上前去想帮他一把,他闪了一下,使劲对我摆下手。吃力地走到货车里,将麻袋卸下来,安置好。货车里已经整齐地码了一些同样的麻袋。

阿德揉一揉肩膀。对我说,中途不能换手,力气要泄了。

我说,阿德,你在这里开工?

阿德踌躇了一下,声音很低地回答:嗯。

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阿德接过来抹一抹脸。男人问我:你怎么找过来的?我说,皮夹里有地址。

男人沉吟一下,忽地站起来,使劲在阿德头上凿了颗毛栗子。这是你给我的好交代,给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也忽地站起身,说,丢,人哪里都像你想的这样衰。毛果,信得过的。

男人将烟头在两指间夹灭了。上了车,将车门掼得山响,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细路仔,知道个屁。

阿德低着头,轻声说,毛果,你都看到了,我打的是黑工。有数就好了。我信得过你。

我点点头。

阿德拍下我的肩膀说,我送货去了。

小货车开走了,发动的时候,排气管“噗”的一声,像是打了个喷嚏。开出几步远,阿德的头探出窗外,吹了声口哨。我看到史蒂夫从店里奔出来,一溜小跑,噌地跳到车厢里去了。

我脑子有些乱,浮现出阿德黝黑的脸庞。这张脸上堆砌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阿德是什么人呢?我想到一个词,倏然有些心惊。

数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记得清楚的,是蛇头的狰狞面目。然后是些身形模糊的偷渡客。或许是成见,与偷渡相关的,该是人性最低劣处的猥琐、无望和扭曲。

我说服了自己。阿德很正常,很健康。他不过是个昼伏夜出的正常人。

半个月后,我陪一个朋友去深水埗的电脑城买主板,意外地看到了阿德。阿德坐在卖四仔片的小店铺里。他坐在角落里,还是很忠厚的样子,眼睛发着木,心神不定。和这店里淫猥而热烈的气息,有些不搭调。有客进来了,他也用眼光殷切地迎上去,仅此而已。客走了,眼光便又黯淡下去。

阿德没有看见我。

很久没有见到阿德。我却养成了半夜打篮球的习惯。我的生活,太容易被一些既成的东西所左右。瘾一样的,哪怕只是形式,要戒除,并非易事。

不知道为什么,投出一个球去,我就会想到虚掷青春这个词。青春这东西,让人觉得有些不踏实。

这天夜里,运动场上空无一人,我在昏黄的灯光里头跑跑停停。远处的海,传来很响很隆重的汽笛声,我当是观众,为我喝彩。也只是一瞬,就被阔大的安静吞没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仓促的狗吠声。一条黑色的影飞快地向我跑动过来,是史蒂夫。

我四面寻找阿德,并没有人。

我抚摩了下史蒂夫的背,它却有些急躁地将头偏过去,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它使劲扯了扯我的裤脚,然后向前跑了几步,回头看着我,眼里泛着光。我知道,它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在靠近石塘嘴的一个街角,我看到了阿德的车。阿德躺在货仓里,看见我,眼睛亮一下,用一个艰难的动作,要起身来,突然嘴里发出“咝”的一声,那是疼痛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阿德的手肘在流血。

阿德又挣扎了一下,终于没起来。我赶紧爬上车去。阿德原来黧黑的脸庞,这时候是青白的颜色。我有些无措,阿德,你怎么了?阿德苦笑了一下,说,打劫了。

我拿出电话就要报警。

阿德仓皇地伸出手,拦住我:不要叫差人。

我立即明白,警察不是阿德想见到的人。

停了停,阿德说,毛果,驾驶室的椅子底下,有个急救箱,帮我拿过来。

急救箱里有绷带和碘酒。我蘸了些碘酒,涂在阿德的伤口上。阿德抖动了一下,咬了咬牙,没出声。伤口很深,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阿德说,毛果,先用绷带缠上吧。

我帮阿德躺了下来,听到他轻声说,还有人打劫我,真是阎王爷不怕鬼瘦。

阿德很后悔,下了车来抽那根烟。那两个古惑仔真是鬼一样的,悄没声地到了阿德背后,就是一闷棍。阿德当时就倒下了,可还有意识,抱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人对着阿德的胳膊又是一棍,旁边那个又在他肘上补了一砍刀。史蒂夫原本在远处,听到声响赶过来,对着两个人又撕又咬。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

阿德说,幸好有史蒂夫,货没有丢。

史蒂夫卧在阿德身边,舔了舔阿德的脸。

我说,它早些听见,你也不会成这样了。

阿德叹了口气,不怪它,它也老了,耳朵不灵光了。

毛果,你会开车么?阿德问。

我想了想,点点头。在内地拿了驾照后,我还从来没开车上过路。并且,从路考算起,我也已经一年多没摸方向盘了。但是,我点了点头。

阿德说,好,你帮我开。

我小心翼翼地倒了车。还好,还好,我都还记得。皇后大道上空无一人。帮阿德将车停到了一个加油站附近。

阿德说,毛果,你的手很生。谢谢你。

我们叫了计程车。史蒂夫跑了几步,这回没有跟过来,它回到货仓里,朝我们的方向吠了几声。

阿德说了一个地址。那个地址是九龙的。

是深夜了,计程车开得很快。车过隧道的时候,有一瞬的黑暗。我听到阿德粗重的呼吸,知道阿德忍得很辛苦。

阿德的头上渗出密集的汗,有些颤抖,那是失血发寒的缘故。我脱下了夹克,盖在他身上。

阿德肘上的绷带,现出暗红的颜色。我终于急了,对司机说,师傅,能不能再开快点。我朋友受了伤。

司机朝后视镜看一眼,声音粗暴起来,大吉利是,现在才讲,受了伤叫我的车,应该叫救护车。现在去医院吗?

不,我和阿德异口同声。我们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

是,公立医院,阿德也是不能去的。

司机又开快了些,兜起了一些风。他将车窗关了。外面的景物缭乱地飞驰,路灯如同一道昏黄的线滑动过去。这时已是夜半,我有些发困。

当路渐渐有些窄,两旁的建筑也开始不拘一格地旧起来。我听见阿德说,到了。

车在一幢灰扑扑的大厦跟前停住,门楣上写着“旭和阁”。我搀了阿德下车,他已经虚弱得有些站不住。3823,阿德说。我按了楼下的密码键,大门打开了。前台有个守夜的阿伯,看到我们,抬起头来。目光如隼,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阿德说,阿伯,我找林医生。阿伯很不满地说,后生仔,那么晚来,搅得医生没觉睡。

阿德抱歉地笑了笑。提示我朝电梯的方向走过去。电梯停下的时候,发出刺耳的金属间摩擦的声响,震得鼓膜一凛。我们进去,阿德按下7字。电梯哐当哐当地运行起来。我知道,这是幢很陈旧的大厦。香港有很多这样老的大厦,年久失修,成为这座城市走向老龄化的佐证。

电梯门打开了,在青蓝色的日光灯里,我看到7A房门口挂着牌子,“林祥记诊所”。

摁了几下门铃,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有点凌乱。看到阿德,男人似乎一惊,惺忪的眼睛也醒了,急急地打开门让我们进来。

我们穿过一条灰暗的走道,进了一个房间。白炽灯光虽然微弱,但看得出与外面的颓败大相径庭,是着意布置过的。

男人检查了阿德的伤口,你扎的?

我点点头。

扎得不错,学过护理?

嗯,大学里学过。

哦,你说普通话的?

医生,阿德的伤,严重么?

脱臼了。伤口挺深。先打一针破伤风血清。

阿德睁开了眼睛,说,林医生,我……林医生示意他别说话,对我说,后生仔,挺能扛的。他去里屋搬来一些褥子,盖在阿德身上。

突然,我看到阿德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头上渗出了薄汗,面色和嘴唇几乎在刹那间灰白了。我吓坏了,大声地喊林医生。

林医生急急地出来,把一下阿德的脉说,休克了。

要输血,管不了了,我们送他去医院。

林医生说完,自己先踌躇了。我们都很清楚将阿德送去公立医院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没办法。这里没有血浆,我没有。

林医生,你有输血的设备么?

有。

那好,输我的。我O型的,万能血型。

林医生呆呆地立了一秒钟。出去拿了个小针管,要给我做个血检。我表现出少有的急躁。还要检什么,我没有任何疾病,O型血。你看阿德,都这样了,我们还要等什么,他折腾不起了。

林医生一边给我的手指消毒,一边说,唉,这个马虎不得,马虎不得。我们快一点,快一点。

我看着自己的血安静地流进阿德体内。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林医生试过阿德的脉搏,也舒了一口气。

你是阿德的朋友?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再看我,是很温暖的眼神了。他说,阿德的朋友很少。

我这才打量起这个房间,是非常标准的诊所的陈设。然而并非本地风格,因为似曾相识,好像是将内地医院某个急诊室的格局一锅端到了这里。处处是简朴整饬的痕迹。白漆的木椅木桌,桌上是整块的玻璃,底下压着处方单、日历和一些照片。还有一张毕业证书,广州医学院的。毕业时间是一九六五年,名字写的是林乃栋。

林医生也是个不多话的人。我们静静地看着阿德。阿德的呼吸很均匀了。

我说,林医生,你去睡会儿吧。

林医生搓了搓手说,不困,不困。

林医生又进去拿了床被子,盖在我身上。说,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我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阿德坐在桌前,在喝一碗汤。林医生起身在一个黑陶罐里舀了一碗,递到我手上:我买猪肝煲了汤,你和阿德都要喝,补血。

林医生自己不喝,就着茶几在吃一个叉烧包。头深深地埋下去,败了顶的头发有几缕垂下来了,有些颓唐的样子。

这时候,门被剧烈地敲响了。

林医生慌张了一下,叉烧包差点儿掉下来。他擦了擦手,打开了门。一个胖大的中年男人横了进来。我见过,在海产铺头门口,骂骂咧咧的那个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惊奇,眼睛愣一下,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你。

男人看到阿德,神情蓦然凶狠,走过去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嘴里骂,衰仔。成夜没返屋企,你知唔知你老母几心急?

他还要打下去,林医生上前拦住,说,老虎,慢住。孩子受伤了。

男人手在空中一顿,打量一下阿德,又要劈下来,嘴里骂得更凶,衰仔,你长进了,学人打架。给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只有虚弱地护住头。

我上去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说,你讲不讲道理,阿德被打劫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抬起阿德的胳膊。阿德痛得嘴里“咝”的一声。男人有些慌乱地放了手,问,真的?

我想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就把原委跟他讲了一遍。

他抬起手,搔搔头,又看着林医生:真的?

林医生用力点点头:真的。这孩子……他指指我,这孩子给阿德输的血。

这叫老虎的男人手一时也不知往哪里摆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突然又放开,在裤子上擦了擦,再握住,郑重地使了使力气。我的手被握得有些痛。

他转身对林医生说,我昨晚过皇岗,没返来。丢,个衰仔,第一次自己出车就背时运。

他走过去,胡乱摸了下阿德的头,说,林医生,医返了么,个衰仔。

林医生说,无大碍,无大碍了。

他用力点了下头,好,那我带佢返屋企了,我寻了成个上昼,佢阿妈不知几心急。

他回头看看我,说,细路,你住西环吧。我一车带你返去。

我们走到电梯间,林医生叫住我们,递上一个保温瓶:老虎,拿着,我早上熬的猪肝汤,带回去让孩子喝。

老虎叔的车兜兜转转,快速地穿过一些街巷。阿德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老虎叔看他一眼,声音平静地说,莫同你阿妈话打劫,无谓她担心。只说搬货伤到就好。阿德点一点头。

这时车进入了我更为陌生的地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居民区。两侧的楼宇比方才更为稠而密,也更为陈旧。街道紧窄,行人车马,过往不断。却有一种奇异的落魄和萧条,从这热闹的景象里渗漏出来。

老虎叔停了车,同我一起小心地扶了阿德下来。阿德弹开我们的手,脚实实地踩下地,响亮地说,你们这样才会吓到阿妈。说完甩开膀子走到了我们的前面。我们跟他走进一幢大厦。这楼里地层没有看门人,任谁也可以长驱直入。电梯间里有些黑。有个影子弹动了一下,才看见暗处或坐或站了一些人。看到有人进来,这些人发出讪笑的声音。他们一色的很瘦,可称得上形销骨立。然而,却有雪亮的眼睛,四处逡巡。我好奇地朝他们看过去。老虎叔推我一把,轻轻说,莫睇。都是道友。我心里一惊,将眼光收回。所谓道友,在香港是白粉佬的意思,也就是吸毒者。这里看来是他们聚散的地方。

老实说,当时我心里有些不砥实。就问阿德说,这地方怪怪的,我们去哪里?阿德看我一眼,头慢慢侧到一边去,说,我家。

阿德的家在十楼。阿德掏出钥匙,在一个单元门口停住。这门上吊着水红色的纱幔,颜色已经有些污糟了,一处似乎是被香烟头燎出了一个大洞。门打开了,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老虎叔叹了口气。这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是史蒂夫。老虎叔抓了它一把,说,在我铺头跟前蹲了整晚,又带我去寻回货车。阿德打开灯,灯瓦数很低。但也还辨得出屋里的陈设。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陈设,眼见的清寒。只是屋角一架大床,竟挂着曳地的纱帐,这纱帐奢华的粉色本与周遭的种种是不衬的,却因了陈旧不再突兀,落魄进了这房间的黯淡里去。这时候,床嘎吱响了一声,我才看到床上有个人。老虎拿来拖把,拖着床跟前一团污物。床上的人慢慢撑起身子,是个形容苍老的女人。看她面目,我只是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候听到阿德喊道,阿妈。

我想起了,阿德皮夹里,照片上的人。

女人看见阿德,嘴动一动,终于没说话。阿德站在一边,一只胳膊还搭着绷带。过了半晌,却听见床上传来嘤嘤的哭声。老虎叔将拖把一扔,就是一句,丢,哭个屁,孩子不是回来了吗,搬货受了伤。莫哭了,你命里有人送终的。女人抽噎了一回,也就不哭了。

阿德走到一边,倒了一杯水。然后一只手在桌上的瓶子里翻找。找到了,又要拧开瓶盖。这于他太艰难。我过去帮他。他将几瓶药依次倒出几粒,放在手心里,说,阿妈,吃药了。

女人微微仰起头,却突然手一扬。水杯打翻在地上,玻璃碎成一片。老虎叔眼见有些怒,头上的青筋暴了一下。却强压下去,拿个扫帚扫了玻璃,轻声慢语地说,阿德,给阿妈赔个不是。

阿德愣在那里,却没有开口,是木然的神情。

老虎叔有些无措,终于说,细妹,我先走了。

阿德追上一句,阿叔,我晚上来开工。

老虎叔挠了一下他的头发,傻仔,都这样了,还开什么工。

阿德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焦虑的神情。

老虎叔说,你安心养,工钱照算你的。

我坐在老虎叔的车里,却眼见着他将车沿着刚来的路开回去。停在了林医生的楼下。

我们敲开林医生的门,见他一身白大褂,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上的倦容却仍在。他眼里现出惊奇,自然是因为我们回来。

老虎叔笑得有点不自然,突然一句,林医生生意几好?

林医生也一愣,眼神有点散,反应过来,说,还好,全靠街坊,全靠街坊。

老虎叔手插进口袋,摸了一下,掏出一卷钞票。扔在林医生的桌上,说一句,替阿德给的。转身就走。

林医生一把攥住他的手,说,老虎,你这是看不起人。

老虎挣脱他,面红耳赤地快步走出去,我也赶紧跟出去。

我们是从楼道跑出的。老虎叔跑得气喘,长舒一口气,好像个摆脱大人追踪的孩子。

上了车,老虎叔得胜似的笑了:我就是想帮帮他,又怕他摆臭架子。

这时候,我听见老虎叔讲起了一口普通话,还挺流利:他也就对我摆摆架子,摆了半辈子了。就因为他是个什么,大学生,可那证书不跟废纸一样。

老虎叔突然很兴奋。说普通话的老虎叔滔滔不绝的,显得嘴有些碎。

我才知道,林医生是个无牌医生。因为有海外关系,“文革”几年胆战心惊,急急地出来了。原来是取道香港到新加坡去,误过一班船,就留下来。但是内地的学历不被香港政府承认,所以挂不了牌,只能做黑市医生,好多年了。不过生意还是清淡,全靠街里街坊,维持生计。除非有人来打胎,还能赚到些。

我有些惊奇,说,林医生还会这个?

老虎叔笑了,林医生样样来得。他还会补牙,你看。他张大嘴巴,指着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给我看。里面有些黑色的填充物。老虎叔说,林医生用的材料和政府医院不一样,不怎么好看,但是便宜、经用。

他停一停说,诊所生意不好,人又爱面子。所以,钱更不能缺他的。

我说,那,那刚才阿德在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他呢。

老虎叔说,那样,三个人都难看。

车开到了尖沙咀。老虎叔找个地方停了车。说烟瘾犯了,要抽一根。我想,烟对货车司机真的很重要,阿德抽得也很凶。

老虎叔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他在嘴里重复了一下,毛果。

他又问,在哪里打工?

我说,在大学里读书。

老虎低低头,说,哦。看你的手,就知道不是做工的人啦。跟林医生的一样。

他又突然问我,阿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想想说,知道他帮你打工。

哈哈,跟我打黑工。这一笑里,我知道他对我完全没戒备了。

老虎叔使劲咂了一口烟。阿德命苦,却是有骨气。我看你是个仗义的孩子,不怕你知道。他拿的是双程证。

我和他爸,是同乡,老家荔浦的。他爸是个不济事的人,事事要人照应。当年拉他偷渡的是我,也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总之当时在乡下是没活路了。抵垒那年拿到了身份,也是我帮他介绍,回乡下和细妹结了婚。哦,就是阿德的阿妈。第二年就生了对双胞胎。交了一笔钱,给他妈办了单程证过来,规定只能带一个小孩。本来阿德大些,要带他。可是那两天阿德得了百日咳,就带上了他兄弟,把他留给了阿奶。

那孩子来了香港第六年,就死了。做父亲的无了牵挂,更不争气,染上了酒瘾,每天地盘上收了工就去喝,饮到醉死。有天给人从海里捞上来,已经泡得不成了人形。骨灰盒送到乡下去,阿奶号了一夜,也殁了。唉,白发人送不得黑发人。

老虎叔说得出了神,没留心烟蒂燃到了尽,烧了手,赶紧甩掉。

那时候,阿德已经十一了。他爸是独子,阿奶一死,他们家乡下没人了。我们几个同乡想办法,用双程证接他来了香港。他才见了阿母第一面。这对父母也够狠心,也是胆小,十一年没回乡下一趟。阿德没再回去,跟了他阿妈。

我忍不住问,那阿德小时候,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老虎叔挠一挠头:你知道他们家在什么地方,深水埗。那条街就是福华街。

我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又问,福华街是什么地方。老虎叔干笑了两声,低低地说,就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她阿母那时候年轻,是有些女人的本钱的。

我听到这里,明白了。有不适的感觉从心里漾起,老虎叔说得太轻描淡写了。

后来我知道,深水埗的元州街与福华街,是香港有名的风化区之一,然而却不同于油尖旺的灯红酒绿,五步一马槛,十步一架步。而是混迹于住户之中,有着朴素与家常的外表。一个普通的大厦里,蜂巢般地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那些因为法律的约束,不期然出现的具有香港特色的一楼凤。这些女人与住户相安无事。偶有投诉,也只是因为寻欢客敲错了门,无意滋扰了寻常人家。

我想起了那灰扑扑的楼房和曳地的粉色纱幔,听老虎叔接着说下去。

她白天要做生意,就把阿德放在我那里。阿德来的时候,已经上到小学五年级,没身份,上不下去了。这孩子从小就倔得很,跟谁也不亲。你跟他几个照面就交上朋友,也是缘分。

也不是没想过周济他们。他们倔起来真是像两母子,一点不想欠你的。所以,她的客也都是老客,知根知底。我是真想要了她,可家里有一个,再不好,也是有一个。林医生跟她般配,却又嫌她。我知道在她心里,林医生比我重得多。可我看不上那男人的窝囊。人是好人,就是窝囊,跟我还摆臭架子。

老虎叔叹了口气,满腹心事似的,在自己胖大的肚皮上拍了一记。

我们这些人,说坏一点,跟他阿母有了这一出,阿德也成了我们的儿子了。这个,这个你是不会懂的。

老虎叔做结论似的,使劲挥了挥手。上车了。

深夜时候,我还是会去海边的运动场打球,一如既往。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远远地听到狗吠。我下意识地停下来,球滚落到一边。就看见阿德嘻嘻地笑着,捡起了球,投了个三分。

史蒂夫飞快地跑过来,扬起颈子,蹭了蹭我的腿。

我很欣喜。阿德恢复得很快。他告诉我老虎叔解除警报,又放他出来打球了。

老虎叔之前不了解我的底里,这样做自然是出于对阿德的保护。这个人,是粗中有细。

我和阿德打起了二人赛,挥汗如雨,畅快淋漓。

阿德做了个假动作,闪过我,上篮。他跃起,我抬起胳膊阻挡,正打在他的肘上。这是他的伤处。阿德的身体晃动了一下,球滚到一边。

我看到他皱一皱眉头,脸有些发白,慌了。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走,咱们到那边歇一歇去。

我们静默地坐在长凳上。远处的过往的船,响了一下汽笛。浑厚的声音过去了,四周围更觉安静。阿德突然开了口,毛果,你有兄弟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我有个兄弟,听我阿奶说,是个双胞胎的弟弟。不过我没见过,从小就分开,不记得了。

我说,嗯,听老虎叔说起过。

阿德抬了抬眼睛,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弟弟要还活着,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说,我留下来,多半是为了我阿妈。

我跟着我阿奶长大,只当没有爸妈。后来他们从香港寄来张照片,看见这女人,就觉得亲,这就是血浓于水吧。我也没什么可怨的。有个妈,总比做孤儿好。她跟我不亲,她跟谁也不亲。老虎叔对我亲。他人凶,心不坏。她是做那种事养活我的,我也知道。我对她恨不起来,她也是做那个落下的病。我离不开她,我要给她送终。

阿德说这些的时候,是漠然与落寞的神气。这在我和许多同龄人的脸上,都是少见的。

是认命后的阴影,沉甸甸的。

阿德将手指头插进史蒂夫柔软的毛里,梳理了几下,史蒂夫发出舒服的呜呜的声音。阿德说,我也舍不得史蒂夫。

关于史蒂夫的来历,阿德有着和老虎叔不一样的版本。老虎叔说,史蒂夫是一个年老的恩客在重病的时候,托付给阿德妈妈的。而阿德说,史蒂夫是他父亲留下的。

因为阿德,我认识了郑曲曲。阿德说,曲曲是他的女朋友。

那天阿德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他找一些中学语文课本,给他的女朋友。

在黄昏的时候,我见到了曲曲。曲曲表情凝重地坐在桌子前面。这是在旺角附近很小的单位里的一间套房,不足百呎。光线哑黯。但是曲曲鹿一样的眼睛,发出的光芒,让四周的颓然有了一些生气。十六岁的曲曲,是个好看的女孩,肤色近乎透明的白。我后来知道,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

我微笑着和曲曲打了招呼。曲曲亦微笑地答我,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做出一个手势。我迅速地用一个手势答了她。这让阿德有些惊奇,毛果,你懂手语?我点点头。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残疾福利院做青年志愿者,接受过为期半个月的手语培训。

曲曲也有惊喜。她是个哑女,一场高烧夺去声音,却还有些微的听力,哑而不聋。她习惯了对这个世界无以回答,沉默在这房间晦暗的背景里。

这一天是曲曲的生日,阿德为她买了一台收音机。我们打开收音机,在一阵吱吱啦啦的声音之后,响起柔美的女声,在播送天气预报。明天阴,间中有阵雨,空气污染指数五十七点六。

曲曲专注地辨认其中的细节,难掩兴奋。

我拿出课本,递给她。曲曲眼睛亮一亮,将那些书在胸前紧了紧。

曲曲很久没有上学了。

曲曲的爸爸在冻肉厂里做工,一次工伤失去工作能力。父女二人靠综援生活。妈妈跟一个男人跑了以后,曲曲似乎很难再相信任何人,但是她相信阿德与阿德的朋友。曲曲似乎很久没有出过这个单元。阿德说,也许有三年或者是四年了。父亲也未替她申请行街纸,似乎家里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尽管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双层床,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只电饭煲。但是,仍然是一个家。

曲曲拿十四天的双程证从番禺来到香港,没有再回去,也没离开过这个家。

曲曲用手语对我说,她想要抄写课文给我看,要我看看写得对不对。曲曲摊开一张报纸,找出了墨汁与一只略略秃了头的毛笔。

我打开课本,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

曲曲蘸饱了墨,一笔一画地写起来。曲曲的认真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当她抄写完一段,我发现了其中的出人意表,那是曲曲的字。“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这些严谨整饬的小楷,无法用通常赞赏女孩子字迹的娟美来形容,甚至以优秀都难尽其意。令人惊奇之处,是其中的劲道与力度,在一个未曾接受过中学教育的女孩子笔下,难以解释。

我终于问道,曲曲,你练过书法?

曲曲停下笔,愣一愣。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阿德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曲曲在这时候抬起眼睛,用手势告诉我,有东西给我看。曲曲在双层床的上层翻找,取出一叠纸。

这是一本散了架的字帖,纸面发黄,页页都已经被翻得翘了边角。封面上写着《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 。书法课上教过,这是欧阳询最为得意的作品。

从曲曲的字迹上看,临摹这本字帖不是一两天了。

阿德告诉我,字帖是阿平伯留给曲曲的。阿平伯是曲曲的邻居,也是老虎叔店里的会计兼文书。老人家写得一手好欧体。

曲曲的字是阿平伯教的。

阿德对我说,那年冬天,他来送账簿给阿平伯轧账,顺便带了两卷挥春纸。阿平伯不在。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女孩在报纸上专注地抄写一段新闻。当时,他并不知道曲曲是哑的。女孩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对他笑,指指他手里的挥春纸。他有些不信似的,替她铺在了桌上。曲曲就为他写下了“日进斗金”“财源广进”八个字。他看来看去,竟和阿平伯的手迹,是一模一样。

后来才知道,海鲜街上的街坊邻里,慕名请阿平伯写的挥春,竟有一半是出自曲曲的手笔。

在认识阿德之前,曲曲唯一的朋友,就是阿平伯。老人家当初是怜悯这出不得门的小姑娘。送她笔墨,教她写字,帮她有个办法打发时间。他也没料到曲曲心里竟有韧力,报答他似的苦练,至今已有三年。

就在四个月前,阿平伯脑血栓突发,去世了。留给曲曲这本 《化度寺塔铭》 。曲曲抚摩字帖,神情庄重,蓦然眼底有些发湿。阿德小心翼翼地看着曲曲。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爱、怜惜还有一点点崇拜。

给曲曲找语文课本是阿德的主意。阿德说,整天抄写 《苹果》 《东方》上的八卦新闻,对不起曲曲的一笔好字。阿德对曲曲的好,其实大半是靠了直觉,有些盲目,但没有错过。

我从未见过曲曲的父亲。据说,他总是出去打牌,有时通宵不归。一星期里,他会买一些米和成捆的西洋菜,放在家里。曲曲就靠这些过生活。

曲曲对阿德有一种依赖。尽管我们在的时候,彼此也很少交谈。我们只是静静地看她写字。

我又给曲曲带来一些书、几本字帖。《九成宫醴泉铭》《虞恭公碑》与《皇甫诞碑》,都是欧阳询的。我想,这是曲曲需要的。

当曲曲写累了,我们打开收音机。吱吱啦啦的电波声中,我们用眼神和手语交流。

曲曲用左手环成了一个圈,右掌在上面轻轻磨动。曲曲说,我爱你们。

聋哑的孩子表达感情,会比我们更为直接与专注。没有委婉的遣词造句,只有简洁的勇敢。手语如同心言。

在这安静的对话里,我,阿德,曲曲对生活心存感激。

即使宿命,片刻的美好与满足,对阿德、对曲曲,对我与他们之间的友谊,已是珍贵。

他们不谈未来,偶尔谈及过去。因为未来是薄弱的,但是承载了一些希望,似乎谈论即是预支了这些希望。

像阿德这样的孩子,香港有很多。他们生活在时光的夹缝里,艰难地成长,但是依然是在成长。一九八〇年后,特赦取消。居留权问题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阿德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还都未成为香港的永久居民。这使得阿德的身份无所凭借,成为了很多人中的一个。他们中有一些勇士,在政策的变幻中争取,斡旋。但是更多的,如我的朋友阿德与他的亲朋,在观望,带着一些胆怯和处世的机智静悄悄地生活、成长。

在阿德的口中,有一个叫作健哥的人。我从来未有见过,但是屡屡被他提起,用敬畏的口气。阿德说,如果有天可以帮手健哥,他愿意。

在争取居港权的人中间,健哥的传奇口耳相传。包括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绝食静坐,冒雨请愿政府总部,甚至上诉联合国。

我未想到阿德命运的急转流年,会与这个人相关。

那件事以后,我没有再见到阿德。

很久以后,每每想起阿德,我已不再悲伤。只是感到迷惑,为生活的突兀。一切,戛然而止。

那个夏天,我完成了一年的学业,回家探亲。临走与阿德道别,阿德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请我带一些雨花石,送给曲曲。

然而,当我回来,再无他的消息。

午夜,我一个人在西区运动场上打篮球。打累了,坐在长椅上,会想起阿德的“箭”。

阿德在这个七月蒸发了。

我终于去找了老虎叔。老虎叔没有说话,在铺头里翻翻找找,取出一盒录像带给我。

我将录像带拿到了大学的视听室。带子放到了头,我按下倒带键。镜头匆促地运转,不明就里间,我看到熟悉的脸一闪而过,那是阿德。我耐着心将录像带倒到了开始的地方。

这是一则新闻重播。我不在香港的时候,发生了一起震惊香港的事件。我没有震惊。如果事件牵扯到的人与你切身相关,你会暂时忘记为事件本身而震惊。

事情发生在七月初,一批争取居留权的人士在入境处大楼纵火,火势失控,造成四十余人烧伤。一纵火男子重伤不治,一名事务处官员殉职。涉案嫌犯十六人。主犯何子健,二十七岁。从内地一间大学辍学来港,争取居留权已逾五年。看着这个倨傲的,在羁押下仍是目光热烈的年轻男子。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阿德说过的“健哥”。镜头在嫌犯的面前一一掠过。在一瞬,我按下定格,倒带,重放,再按下定格。我看清了。是的,是阿德。

镜头中的阿德抬了一下头,神色木然。阿德的眼神晦暗游离,不复清朗。这是一个陌生的阿德。

我关上机器,取出录像带,手有些发烫。

老虎叔苦守在电视机旁,在新闻重播时录下了这一段。他只是不明白,依阿德温厚的性格,何以成为这激烈的事件中破釜沉舟的一员。一切也不会再有答案。在参与之前,阿德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中午,他如往常一样开工,只是在中午吃饭时间不见了踪影,再也没回来。

阿德拘留候审的第四天,阿德妈妈用一条丝袜结束了自己。她没忘挣扎着起来,穿上往日做生意时候的一身丝绵旗袍,那是她唯一体面的衣裳。

三个月后,我在报纸社会版上,看到一则新闻。旺角的一个单位里,发现了年轻女孩的尸体。尸检后发现女孩已患抑郁症经年,脑卒中并发症而亡。女孩并没留下什么。只是在石灰墙上用毛笔写下一行字——“是暗的,不会是明。”配发了照片,记者忍不住在行文中插嘴:“寥寥几个字,却是难得的好书法。”是的,他说得没有错,用的是欧体楷书。

半年后,我搬了家。却恢复了在午夜去西区运动场打球的习惯,一个人。

这天,我走过天桥。发现酣睡的流浪汉身边,多了一条毛色杂乱的狗。我经过的时候,那条狗摇晃了一下,站起来。我低下了头,向桥的另一端走去。当我转过身体,它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这个方向看着。我轻轻地说,再见。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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