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他们自豪地将车子拉回了村里。

可是当他们冷静下来的时候，当那些草窝重新堆放在孙玉峰的小院里时，他们才渐渐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为收购这些蒲窝，他们借了好多钱，如今怎么办呢？两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新的、空前的焦虑之中了。最后，经过合计，决定由本林再去找一下卢达……

卢达在见到沮丧的本林之前，已经从镇上的店里知道了一切。但他还是耐心地听完了本林的叙说。本林最后说：“卢书记，你不知道，那个经理骂你有多么狠！”

卢达苦笑着点点头，毫无办法地将他送走了……

这时候正是黄昏天色。卢达将他送出村头，一个人久久地停留在暮色笼罩的原野上……他的步子沉重极了，几乎没有力气走回家去。晚风有些凉了，这提醒他该要进入秋天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播种之后的最末一次总结。多好的原野啊，旷阔，平整，一派葱茏的绿色。他在这片田野上耕耘过，还是正年轻的时候，他就开始为它洒落汗水了。他也开始收获了，他播下去的，他要收获。再苦涩的果子他也要收获，他知道哪个果子属于他。

在这几天之前，他似乎还满怀着希望。他希望离开这片原野的时候，看到一个和别人一样健康劳动着的本林。他努力去做了，为了本林，也为了自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大约从未请求本林一家原谅过自己。他只是默默地去做，并未停留在一点自责和追悔上。他今夜感到十分痛楚的，是他终于明白了：他已经不能够帮助本林了！他明白了，这实在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实在不是几个月、几年能够做成的事情——这事情今天来做，也似乎是太晚了，太晚了！

本林会去拼搏、去竞争吗？他会有这种意愿吗？他会有这种力量吗？

卢达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卢达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他望着那西方的晚霞暗淡下去，暗淡下去，逐渐变为一片橘黄，一片微紫，最后是铅样的沉淀。大地昏暗了，星星开始明晰。风在不知不觉中加大了，像是要安慰一下行人似的，它的手掌那么柔和地抚弄着卢达的头发……他蹲在了一条泛湿的小水道边上，用手折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花梗上冒出乳样的汤汁，有一股辛辣的气味。他记起这是一种叫“苦柳子棵”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用来烧水喝，可以提神明目清肝热——这正是李本林告诉他的。他还有一点儿中草药知识，全是办合作医疗时跟本林接触的结果……卢达在水道四周收集着这些粉红色的小花，最后竟凑成了一束漂亮的花球。他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围绕办合作医疗那场风波，想到了他跟河边上这个最贫穷人家的多年交往……卢达蹲在水道边上，闻着这束小花的淡淡清香，头颅越来越低了。

卢达像好多人一样，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他对这片土地的忠诚是不掺假的。但当他把整个活的心灵交出去之后，芦青河最初孕育出的那个生命就开始蜕变了，死亡了！

卢达想到这儿，身子不由得震颤起来。他把心灵交到哪里了呢？交给了那个浑浑浊浊的年代了吗？……他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无知而残忍，曾经参与毁坏好多人的生活，破坏了一个个瑰丽多彩的人生！他永远也忘不了小进疯狂之后，两手伸进泥土里，全身的颤抖痉挛！……是的，无可辩驳，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在一个春天里痛苦地、缓慢地苏醒的……他又成了芦青河的儿子了。他是决心将自己的心灵融合在这片泥土里了，和这些黑色的、散发着浓香的土末搅拌起来，结成一体，把心灵真正地交还给这片土地！……什么也别想再夺走他的心灵了。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就为了这一切，他才去找本林，去找芦青河，去找过去的生活，去经受蜕变的痛苦……

卢达在茫茫暮色里站起来，四处张望着。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一层薄薄的雾。他迈开大步往原野的深处走去。辽阔的河边平原哪，你的儿子生在这里，又回到了这里！他要重新完成他自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忏悔，为了反省，为了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一个愿望在心底升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他毕业要回到这里来，回到这里来！而本林，还是要帮助他，帮助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贫穷下去了……要紧的是，眼下得先让他有个事情做！

卢达久久地站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