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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在他那间有些简陋的木板房里睁开眼,打着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涌上心头。近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为这种心情所笼罩。这一次是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山就在对面,痕没事就爱去那里面,有时是去捡点蘑菇野菜,有时只是看来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气爽,刮了几天不息的风突然静了下来,痕无端地觉得自己应该去山里转一转了。他记起前不久吃的那种称为“野藠头”的野菜,十分爽口,于是提了一只小篮迈步出门。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仅有一条路。痕攀住路边的乱藤和野草往上爬,毕竟已年近五十,动作不那么利索,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了。正要在草丛里坐下,抬眼看见前头有一打补丁的屁股出现,从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迈动僵硬的两腿,紧紧跟上,一直到了山顶,才大汗淋漓地与那老者一同停下。

老者的样子并不好看,三角眼,无眉,一脸贼相,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使痕不由得顾盼四周,打了个寒噤。

老者盯着痕的眼睛说道:

“在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挖坑埋了,上面铺些乱草,便便当当,完全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认识你,对你这种人早厌烦了。过去我们一年当中至少有一、两次谋面,有时在路上,有时在人群里,难道你就这么健忘?我真的对你这种人厌烦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镰刀,威胁地向前跨了一步。

“你并不要杀我,”痕故作镇定地说,虽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杀起人来也费力,更不要说埋一个人了,何苦呢?我对你又毫无妨碍,我差不多等于水面上的一个气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乱打比喻)。真的,我只是今天下午出来找野藠头作菜吃,完全没想妨碍你,你看,这是我挖野菜的篮子。”他觉得自己后面一句话简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随之好一阵后悔。

“那么我就饶了你。”老者收了镰刀,仍然盯着他看,脸上不无鄙夷之色。“像你这种人,胆量这么小,对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别要紧,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你该听说过最近两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这一带有三只华南虎出没,吃了两个壮年人,还是好好呆在家里为妙。刚才我看见你爬山的模样了,窘迫得很啊。这是何苦呢?你看见天气好,风又停了,于是就不安分了,跑到这山上来。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不安分,胆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紧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面的草丛里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种砍柴的钩刀勾一块肉下来,你会作何感想呢?这种事轻而易举……”

他还在说下去,痕几次抬脚要走,又慑于他眼中的凶光没敢动挪。

“请问你的家在什么地方?”痕卑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老者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

“……干脆就呆在家里不要动,到村子里打油买米之类的事全让你老婆孩子去干,出头露面是十分危险的。看见山下那口塘了吗?有个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边溜达,结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夹子夹住了他的脚,败血症完蛋了。我亲眼看见猎人安放的夹子,那人就藏在路边,这类事层出不穷。你以为我在恐吓吗?”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他神情恍惚地从原路下山,东张西望,连一株野藠头也没找到。抬头看看,满天乱云,太阳光也不似出来时那般亮,一只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阵。直到下了山才看见几株野藠头,连忙弯下腰采了放进篮子,叶子黄黄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下了山,看见熟悉的田野,和村里的农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该去采野菜。如果做些别的,比如说,坐在塘边钓鱼,不就遇不上那凶恶的老头了吗?说不定还钓上一条鱼了呢!而现在,无故地被惊吓了一回,又没采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错误。他这样打比喻时,忘记了自己从来不喜欢钓鱼的事实。

回到家,女儿正从学校回家,高兴地说:“爸爸去秋游去了呀!”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将遇见一个恶人的事告诉任何人,免得讲完了又后悔。他将手中的篮子往门角一扔,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编草席。

现在痕一边穿衣一边想:那老者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面杀人的事真有那么多吗?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于不去别人家里了。除了去没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里买米,买煤,偶尔为家里买些笨重的东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厅屋里编草席。他给自己做了规定:每天六小时工作,三小时吃饭,三小时看“编织技术”,四小时“闲散”,八小时睡眠。有时也有客人来,自己村子里或邻近村子里的人。每逢来了人,他总不免本性难改,一个劲地吹起牛来,将自己编草席的技术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手。这种时候,客人毫无例外地乜斜着眼,很不耐烦的神气,痕则提高了嗓门,硬着头皮吹下去,心里恨不得给客人一记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愤怒地关上门,吩咐妻子:“以后不要放这家伙进来,就说我不在。”仍坐下编草席。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习惯了。

只有景兰每月来一次。景兰是痕最老的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景兰谈话十分讲究艺术,拐弯抹角,朦胧而晦涩。他将痕称为“了不起的织手”,“非凡的创新者”等等,但从不使用“世界之最”这类字眼。痕注意到了景兰的态度,有点耿耿于怀,但还是与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兰刚来的时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时候痕却十分愤怒,将门“砰!”地一关。

刚吃完早饭,景兰就来了,来了便坐下。

“听见老虎吃人的事了吗?”景兰开口道,狡诈地眯着眼,被太阳晒黑的双颊不停地咀嚼什么东西。“传得满村风雨呢!”

“我是从一个恶人口中得知的,那家伙用一把手枪抵住我的后脑勺,给我讲了这件事。”痕不知不觉瞎编起来,“如今我对出门的事越来越厌倦了,真恶心啊。你想,我不过是去那边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家伙一直尾随我,后来看见没什么油水可捞,才悻悻地走了。这样的世界,出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不该出去,可是每月还要买米买煤,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尽量避开熟人,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可是还有收房租的,他每月来找你,和你谈编织方面的事。”景兰挑衅地说道。

痕不由得皱了皱眉,记起上次吹牛的事。

“是的,那蠢货的确和我谈过,那又怎么样,很多人都和我谈过,我说了同样的话,对你也没什么例外。我想说便说。”他忽然大发脾气了。

“我是很钦佩你的技术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兰心平气和地说,末了又加一句:“我听说老虎专吃胆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们反而不感兴趣了,有没有这种事呢?这村里什么样的说法全有。”

“恶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枪,还蒙着面。你想,我不过去散散步,这世界真险恶啊。我现在有时很讨厌别人来我这里,最好谁也别来。”

“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总是有怪癖的嘛。我记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对我来你家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当然你是例外。”痕连忙说,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来推去,他的妻子连忙走过来说:“老景是例外,我们欢迎你来。”

一边说着些外面的传闻,景兰又夹带着重复了先前的老生常谈,将痕称之为“极有创造力的”之类,然后站起来告辞了。

这一次痕特别生气,竟骂起老朋友来,而且用了“钻营”这样的字眼。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来吗?”妻子说,“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来这里是为了剽窃你的技术,最近他也编起草席来了。”

“我早知道他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他如果学得会我这一手倒有救了。这家伙骨子里是个骗子。还记得我们和他是如何相识的吗?就因为他骗了我们,我们才与他做朋友。”

“那你还理他?”

“因为习惯了。来了一个人,我便忍不住旧病复发,说起老一套来,其实谁又有兴趣呢?他们都认为我发疯了。”

“大家总是根据买卖做得怎么样来看人吧,你的草席卖得平平常常,当然只好孤芳自赏。你不要理那些人。”

“我什么时候理过那些人了?你以为向他们吹牛就是理他们吗?谁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

痕坐在家里编了十多天草席,又要出去买米了。

走到村口,远远地便看见粮店门口排着长队,村民们的脸面都一致转向他来的方向。痕停住脚步,不想去加入那一伙了。但一想到家里中午没米下锅,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闪闪地打量他,他也知道这是大家一贯的态度,可就是没法习惯,于是翻着白眼看天。忽然,在队伍的前方有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闪了一闪,使他周身发起热来。他连忙躲到前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头背后,避开那个方向的视线。那个人是谁呢?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边走边回忆,慢慢地记起了十多天前遇见的三角眼老头。原来那人就在村子里,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呢?也许他是谁家的亲戚?怪不得他去买米时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这事便使他有种非常讨厌的感觉,幸亏这感觉的时间不长,因为他早就学会了“豁出去”的对付方法。走到村头的茶馆,将米放下来歇息。茶馆老板娘搭拉着眼皮,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摘下草帽来扇风。

“痕师傅,他们说你在山上编草席,这是真的吗?”一个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使他一怔。

“是有这回事,”他冷笑着回答,“还遇见一只华南虎呢!”

“那它不吃你吗?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痕知道他在演戏,这村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这种古怪的本性。

“华南虎从来不吃胆小的人,你还没有听说过吗?真是孤陋寡闻!”

“我的确有点孤陋寡闻。”少年嬉皮笑脸地走掉了。

老板娘仍旧搭拉着眼皮在打瞌睡,痕盯着自己的两条瘦腿发呆。

村路弯弯曲曲,两旁的稻田黄灿灿的。他费力地走着,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里面的氧气还可用两小时,所以他要节省用。

“刚才来了一个收草席的人,看了你的草席,愿意出高一倍的价钱呢!”妻子接过他背上的米高兴地说,“我没有立刻答应他,说要等你回来商量,我想这也是一种策略,你看怎样?哈,有了钱,我们首先雇个人来背米,你就用不着外出了,有时间就去山上游一游,该有多么好。”

“那人什么时候再来?”痕擦着汗着急地问道。

“晚上。你要洗个澡,收拾一下,显得我们是有身份的人。”

“我就这个样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里不免有点怯。“村里来了一个新家伙吗?”

“哈!那老家伙,租了老良的房子开铁铺,前天,想赖房租,和老良两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来要杀人,真吓人。”

入夜时分收草席的来了。买卖并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样好,讨价还价了很久,对方仍只同意出比现在外面的价格高一倍的价钱,不过这样痕也相当高兴了。于是痕让他买去十床草席,都是那种古怪图案的,形状也不太像草席,有的竟中间缺了一块,很不适用。中间缺了一块的这床他从未拿出来卖过,知道别人不会接受,而这一次,一时冲动就拿出来了。那人不动声色地点了数,一一捆好,然后挑着出门了。痕从窗口望去,看见他并不朝公路方向走,却走到对面山里去了,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山里面黑糊糊的,路都看不见,他打算怎么个走法?

“一共五百块,我没想到会有这些钱。你以后可以少编一些了,他说了每月要来收的,我们还可以抬价。”妻子高兴地扬着手中的钱说,说完赶紧将钱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痕在窗口看了很久,想等那人从山里往回走,但那人始终没有回来。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通往山里,那么肯定他是到山里去了。这是一座荒山,山上仅有这一条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里,也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间从来没人敢去,怕迷失在里面,也怕野兽。痕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简直不可思议。于是问妻子注意过这人的长相特征没有,妻子说没有,因为他长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购草席的贩子没什么两样。痕又记起,他竟没有向这个人吹嘘自己的编织技术!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为什么会忘了呢?就因为他不曾问起!平时,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来到他家,总少不了问起他的编织技术。一问,他就开始吹嘘,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这个人,似乎与他心心相印,又似乎与他有什么默契,反正他有这种感觉,才拿出中间缺一块的草席卖给他的。整整一晚上,他连想都没想过吹牛的事!

痕很兴奋,走到厅屋里打开灯,编起草席来。妻子催了几次他也不去睡,脑子里不断地将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演了又演,反复地在心里与那收草席的和那凶恶的铁匠对话,设想种种的遭遇,今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直到黎明时分才进屋去睡。

第二天,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单调,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他让妻子进村去探听,看看村子里可有什么传言。过了一会儿,妻子回来了,告诉他没有。他便在心里讥笑自己竟然神魂颠倒起来,太不像话,于是又强制自己履行作息时间表,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妻子对于他的举动心领神会,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们俩都在心里存着那个疑惑:谁知道那收草席的人靠不靠得住呢?世上的怪事谁能预料?

不声不响过了些日子,景兰又来了。

景兰是看见过他那些古怪的织法的,今天一进门就谈起他那床中间缺了一块的席子,弄得痕警惕起来。

“我对于你的改良织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侃侃而谈,又是那陈腐的一套,自己却以为发现新大陆,言谈中还不知不觉地要凌驾于他之上。

“我已经将那床席子扔进垃圾站了。”痕打断他的话,傲慢地眯着眼,“我一直在想,你干这一行太委屈了,靠这行当养家也太困难。我嘛,反正已经老了,无所谓。这一行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景兰做作地瞪大双眼,痕又从他脸上看出村里人那种古怪的表情来。“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然而事业呢?一个人,尤其男人,没有事业心算个什么东西?另外还有荣誉,还有谁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里不说并不等于不知道,我们要实事求是。”

“这编草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业,我只不过是喜欢吹一吹牛罢了,谁又当回事呢?就连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你怎么怀疑起我的诚意来……”景兰做出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继而又转为愤怒,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告辞了。

“走了正好,”痕对妻子说,“现在门一响,我就紧张,怕来什么人。来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后悔。不来人倒好,免得破坏了我的作息时间。”

然而那铁匠却来了。来了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己倒茶喝。这个人,仍旧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腰上别着砍柴的刀,满脸匪气。

痕不敢先开口,自顾自地编草席。时间一点点挨过,屋里只有他们俩,谁也不理谁。铁匠倒沉得住气,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当两个热水瓶里的水全倒光了时,便站起来,一边出门一边回过头来抛出一句:

“今后要时常来光顾。”

他追出门去,看见铁匠正大踏步地往山里走,心里又一次感到那种说不出的奇怪。对面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这地方住了十几年了,每天开门就看见。平时,那上面除了打柴的,谁也不会上去,再说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这种雅兴。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个月,要不是想起什么野藠头,他也不会遇见那该死的铁匠,铁匠去那里干什么呢?还有,收草席的人去那里于什么呢?他进去之后走得出来吗?想到自己的买卖,痕有些担心起来。

这第一次等待的时间似乎长了些。两个月过去了,秋天已过,初冬的寒意渐渐渗了出来。铁匠没有来光顾,收草席的也没来。织好的草席在厅屋里堆得老高了,这些席子,一张比一张古怪,一张比一张不适用,有一张的形状竟和鱼网差不多。痕心里明白,这种东西是没法卖出去的,所以别的收草席的小贩来了,他一张草席也没拿出来。可是再等下去,吃饭就成问题了,还有女儿的学费,过冬的衣裳。幸亏他的妻子近来去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然而一回来就腰酸背痛,还不时地去窗口张望。痕知道她望什么。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绑腿,穿好麻鞋,提着篮子出门的。这一次,在小路上看见了很多野藠头,可惜都已开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着为什么上次没发现它们。爬了很久,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野栗子树上支棱着一捆什么东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他织的草席,再看地下,还有一根扁担。“华南虎”,他想到这三个字,呆呆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树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浑身冷得发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到后来简直就不再管什么路,只是往下冲,弄得满手都是刺藤挂出的血迹。下得山来,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风一吹,伤口刀割一般。

“啊呀,终于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听到妻子的嗓音。

“我们一直等你,”妻子说,“他说晚上还要有事呢!”她指着暗处坐着的人影,那人走上前来,真是那收草席的。

“我还以为你……”痕张大了嘴。

“以为我不来了吗?我说过要来的,我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弯下腰去捆草席。

“还是老价钱吗?我们要加价呢!”妻子说。

“你不要乱说!!”痕怒吼道,满脸涨成猪肝色。

小贩慢慢地数钞票,数完,低着头将钱交给痕,痕也低着头去接,两人谁也不望谁。痕接过钱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脏又狂跳起来。

小贩还是挑着草席朝山里走,并且走得很快,很着急的样子,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了。痕在屋里长长地叹着气,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人,可能是住在山那边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谁敢在这个时候过山?”妻子在厅屋里边打扫边唠叨,“其实加点价他也会同意的。你没注意吗?他一心要收你的货,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我们现在不是比原来有钱了吗?你还要雇人来买米,我看不用了,买米买煤之类的事,我的体力还可以支持几年,省下这些钱吧。”他心平气和了。

痕是在粮店排队买米时无意中听到关于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极其模糊,却又似乎极其恶毒。排队时,很久不见的铁匠意外地出现在他前面,扭过头来朝他嚷嚷,说晚上要来他家中拜访。前面排队的人都一式扭过头来看他,他则阴沉着脸看天。排到柜台前,又有人故意挤他,他愤恨地踢了那人一脚。

背了米到茶馆歇脚,茶馆老板娘正和另一老妪聊天,看见他来,两人同时闭嘴,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痕假装不知,偏要在那桌边多坐一会,还喝了一碗茶,将一角钱放在桌上。

老板娘走过来,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声锐响,破了。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一次感到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他想到那铁匠。原先不曾见过面,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些年经常有这样一些陌生人,一见面就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的样子。痕想,大约于不知不觉之中,他在这一带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这个人,无缘无故的来他家里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令他无可奈何。如果关上门不让他来,又显得自己十分怯懦,让他来呢,又不能做到镇静坦然。

痕心里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门口,又连人带米跌进了水沟,将左脸擦伤了一块。

那天晚上铁匠并没有来,却有什么野兽在对面山里叫了一夜。擦伤的左脸也奇怪,直到早上才开始流血,用冷水、用纱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妻子去请草药郎中来。

草药郎中嚼了一种什么藤,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脸,原来是铁匠,冷汗一下就从背上冒出来了。

郎中走了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头重得很,大约是失血过多吧。

“这个人不是铁匠吗?他怎么成了郎中的?”他问妻子。

“啊,你好好躺着吧,你发烧呢!简郎中和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怎么连他也认不出了呢?真可怜啊,我看还是请个人来做这些事算了,我们现在不是有点钱了吗?下一次那收席子的来了,我还是要提加价的事,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的席子没人要呢!”

“正是没人要嘛,你怎么糊涂了,居然以为有人要我们的草席?我看你发昏了。”

“可能我是发昏了,这种事最容易生出错觉。”

跌伤脸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来了,一进门就说要与痕签一个合同,今后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肿着脸坐在那人对面,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却一声不响。

“价钱嘛,还是老样,这一点无法作大的变更。”他慢悠悠地说。

“老样就老样。”痕连忙说,他还担心他要减价呢。

“这对你来说已经够了。”他脸上浮起那种模糊的笑意。

“对,已经够了。经济上的困难我自己克服,我这个人,能吃苦。”痕忍不住表白起来、“你看,我脸上的伤是背米时摔的。”

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过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脑袋发胀,却怎么也看不懂。他眼前的这张纸上画着许多圆圈和箭头,其间又有一些动物的头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非他自己产生了幻觉?昨天他不是将郎中认作了铁匠吗?他定了一下神,不动声色地将合同递给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说。

妻子拿起合同,对着光眯缝着眼看了几秒钟,然后用食指的指甲指着右边角上对他说:“就在这里签名吧。”

他的手抖得厉害,糊里糊涂地签了名。

“这就行了。”收草席的说,将合同仔细叠好,收进胸衣口袋。

那人走了以后,痕问妻子:

“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写的什么吗?”

“我?我没有看。看什么呢?签名就是了,反正我们又不失去什么。”

“这倒也有道理。你没发现那上面有箭头什么的吗?”

“我没看,看什么呢?我们又不认识这个人。”

“你的话很有道理。”

此后的日子并未如所料想的越过越顺心,反而徒然生出诸多的烦恼来。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这样,他与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严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现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数多起来,女儿也添置了新衣服。据妻子说,并没有人见过那个收草席的,每次她去买肉,肉店老板就做出怜悯的样子,要她劝劝痕,不要这样拼命织草席,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猛烈攻击某些人是“要钱不要命”。痕听了妻子的话冷笑起来。

他去粮店买米,所有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像他有传染病似的,更没人再来推他了。他则仍然一如既往,翻着白眼看天。只是有一回,一个常来的村民当着大家的面叫了他一个十分耳生的称呼。当时那人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叫了一声“痕老师”,给了痕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脸都有点白了。他当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那人。那老头自觉没趣,怏快地走了。周围的人则窃窃私语起来,连米都忘了去买,直到店员高声叫喊才匆匆去柜台。

在村头歇息的时候,老板娘也不再给他脸色看,而是干脆走进屋里不出来了。他坐多久她就在屋里呆多久,桌上也不再放着茶杯茶壶,那一定是远远看见他来了就收进去的。

回家的路上遇见背着草药的简郎中,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简郎中却似乎不认得他,自顾自地走路,连头也没抬起来。这件事倒是他没料到的,就如一瓢冷水从头顶泼下来。他放下米,在田埂上坐了老半天脚还发软,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称他为“痕老师”的老头远远地朝他奔来了。

“啊,你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喘着气说,“都说你快离开此地了,要将你家的房子改为工具房呢,这不是糟蹋房屋吗?而且是像你这样的体面人的房子。想想看,编草席的技术高超,独一无二,却将他的房子改为工具房!真是险恶!这样吧,我来帮你守这房子,待你回来之后完整归还,你看怎样,我不怕他们造谣,我要伸张正义,看他们敢把我老头怎么办。”他扬了扬拳头。

“我并不要搬家,住在此地好得很,再说搬到哪里去呢?”痕冷冷地说,心里十分厌恶。

“你还要对我保密呀!哈,你这滑头!他们计算出来,你老婆这个月去了六回肉店了,真奢侈呀,哪来的钱?”

“拼命织草席所得呀!”

“你不要对我保密了,痕老师。”他又说出这个刺耳的称呼,弄得痕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愤怒地站起身背了米就走。

“你好好考虑一下!!”他在后面大声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

老头果然知道他的秘密还是虚张声势?他又记起近来已没有人到他家里来,连景兰也不来了。开始他把这看作一件好事,现在又看作一种凶兆,原来还有人在算计他住的房子呢!这一招太阴险了。虽有这许多烦恼,痕的心里头还是不像原先那么虚了似的。就因为来了一个收草席的,将他的毫无用处的东西用稍高的价钱收下,使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从此他便生出一股理直气壮的情绪来。但一想到那些草席扔在荒山里任凭日晒雨淋,又有点担心,担心被别人发现,识破这里头的机关。因此他去山里光顾自己的产品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当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连对妻子也不说实话,还提了竹篮作为掩护。最初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变为两三次了。原来并没有路通往那棵栗子树,踩的次数一多,周围的毛竹和草都被他踏倒一大片。他担心这会不会更容易暴露目标,又想将自己踩倒的那些植物扶起来,但徒然忙乱了一阵,并无什么效果。

首先产生疑心的是他妻子。追问之下,他便只好讲出实情。妻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怪,虽竭力掩饰,还是引起了他的愠怒。

“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有什么意外的呢?重要的是有人按时来收我们的席子,这是个事实,我们还用卖席子的钱买了肉,难道不是吗?”

“这种买卖能不能长久呢?”妻子仍然担心,“你现在每天去山上,会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不会对那种地方感兴趣的,就是发现了,对于我也没有丝毫的损害,他们现在已经认不出我织的东西了。”他自信地分析道。

“似乎也正是这么回事,”妻子叹了口气,“还有几天那人又要来收席子了。”

妻子很快适应了新的情况,还无端地自豪起来。从肉店回来,她告诉痕,现在村里人连她也戒备起来,说话阴阳怪气的。那肉店的老板本是个熟人,爱与她东拉西扯,这几天却十分警惕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抬起,割了肉往她篮子里一放,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势利眼!”妻子眼里发亮。

“不要理他们。”痕想着心事,注意着门的响动,因为收草席的要来了。

“这一回卖得不是十分好,所以要压一点点价。”他一放下扁担就宣布,“你不会介意吧?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会信守合同。”

“当然不介意,当然。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痕一边递过烟去一边疑惑着:那合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做买卖总是这样,有旺季也有淡季,重要的是我们的产品,对不对?这一点你该有信心吧?”他说起大道理来。

“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他并没有压多少,只是每床席子少两角钱,付了钱就走了。这一次他也是毫无例外地往山里去了。痕想起被踩倒的那些植物,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那些草和毛竹是他们俩共同踩倒的。

时光在寂寞中不知不觉地溜过,一转眼半年过去了,窗外已是初夏的绿色,篱笆上星星点点地缀着一些黄色小花。景兰已经很久不来了,妻子说,他早就不织草席,去乡下收购鸡蛋去了。这样,除了收房租电费的每月来一次,收草席的每月来一次,再也没有外人来痕家里了。有时他在去山里的路上遇见熟人,想要打招呼,那人却别过脸去,于是他也就势别过脸。再后来他走路根本不抬头了,省去了许多麻烦。可能是肉吃多了的缘故,爬起山来特别有劲了,下山时简直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扔在山上的草席已有六捆,三捆架在栗子树丫上,三捆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六根扁担,都是新的。痕不同意妻子到这个地方来,但也可能她偷偷来过了,谁知道呢?从树缝间朝山下望去,村民们正在稻田里打农药,白雾腾腾的,一片繁忙景象,对比之下,自己真算得上是清闲了。后两个月收草席的大大提高了价钱,说是旺季来了,给的价比原来多了一倍,所以他就乘机偷闲,每月少织几床,懒散了许多。坐在栗子树下,凝视着最先扔掉的那捆正在腐烂的草席,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解不开的谜之中,这谜的答案似乎十分清楚,又似乎根本没有,他也懒得去深究,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凡事刨根问底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要将那收草席的来历搞个一清二楚,他却没这个习惯,他愿意得过且过,也愿意与收草席的保持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他觉得这样才是顺其自然。

然而他又撞上了铁匠。老头这次没带刀,却仍是杀气腾腾的,当时他正瞎忙着将那些踩倒的毛竹扶起,他忽然就在草丛中出现了。痕开始看花了眼,以为是一头野兽,脑袋里“轰”地一下,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我看你现在越来越怕死了。”铁匠走近栗子树坐了下来,“既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要紧,又还天天来这里干什么呢?你的思想,怕是走进了死胡同了。一般人都不来这里,不是吗?原先有个人天天来过,他撞死在那边的一个岩洞里了。你和他很不同,你怕死怕得厉害。你不担心我会谋害你吗?”

“我不担心。”痕壮着胆子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的事了,像你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早对我的前途清清楚楚的了,你才不会来费这个力气呢。”

铁匠老头笑了笑,站起身往山顶爬去,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痕记起,他连看也没看一眼面前的草席,是他根本没看见,还是他认为这类事不值一提呢?他可算得上是痕认识的人当中说话最为干脆的了,不像有的人词不达意,啰里啰嗦,他总是一语中的,胸有成竹。不管痕做出何种不在乎的样子,仍然遮掩不住内心的恐惧,他就是怕这个人,不论他带刀还是不带,对于他总是个很大的威胁,这里面的缘由他也说不清。他总是扬那把刀,而且总说要杀他,他是说一说好玩的,还是真的要杀呢?痕的这种畏惧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病,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要想到有铁匠老头这个人存在,他便觉得不安。铁匠的身份是暧昧的,也可能是人们虚构的,痕在乎的倒不是这个,痕惧怕的是他眼里的那两道寒光。痕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这个老头的情景,记起了采野藠头的事,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呢?从那以后一捆又一捆的草席扔在这树底下了。

“只要心不在焉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便可以采到野藠头,还有蘑菇呀什么的。”他开始向着空中大声说,“其它的一切不去想它,顺顺溜溜地下山,好像山下这些人收割完毕回家似的。”

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特别可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周围的灌木可疑地响动起来,像有野物潜伏在那里。他连忙收住笑声。

下到山脚时他还在想:要是那天不去采野藠头,铁匠老头会不会来村子里落户呢?村里人是在与他一道合谋捉弄他,还是根本不相干呢?幸亏这老头看不见,也似乎不关心这些草席,不然就麻烦了。

回家的路上又被那称他为“痕老师”的人追赶,奔命一般奔回屋里,弄得满脚都是泥。那老头倒也不进屋,只是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痕老师,痕老师”地叫,搞得他只好躲进厨房。一直到妻子回家那家伙才走开。

“那铁匠的话你也不要过分顶真,”妻子说,一边垂着头帮他刷鞋,“不就一个外来户,有门打铁的手艺吗?如今那种手艺会做的很多,也不怎么吃香了。我看你最近不如原来有规律了,为什么呢?”

“就是。说起来也怪,我昨天一天竞忘了编席子了,我怎么会渐渐疏懒了呢?看起来,我还是不应该有很多的空闲,最好被人从后面追命一样的追。我昨天干了些什么,我竟忘了。让我想想看,我想起来了:我在里面房里造计划,我不断地考虑应该怎样对付那收席子的,我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后来有点疲倦,就睡了。”

“收席子的有什么难对付的呢?自自然然地讨价还价不就完了吗?倒是门口那人真恶心,看你跑得满脚都是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恶心的,我就是沉不住气。”

那晚的月亮出得特别早,痕坐在窗前,抽着纸烟,看着山坳里的月亮,古怪地笑个不停。女儿抱怨说他的笑声使得她无心复习功课,于是他只好收住笑,到厅屋里去编席子。

近来他的产量明显减少了,也不如过去那么认真,这一点连妻子都看出来了,心里暗暗着急呢。

“饭嘛,总是有吃的。”他安慰妻子说,“对我们来说,那收席子的人就如从天而降。其实哪里会是从天而降呢?老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在即使他不来了,也会有什么别的人来收的,或者竞就收也不收,直接给钱给我们。我对这件事已经看得相当透了。”

“你太自信了,我们还是稳重一点的好。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听人告诉我,有人说你与那铁匠狼狈为奸呢!”妻子不无忧虑。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平气和地说。

铁匠就如一个疮,不去碰它倒也不怎么痛,但总感觉得到。与人谈话只要一涉及这个人,痕就变得侷促起来,语言绕道走。幸亏来找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收房租水电的,就只是在路上碰见过一次简郎中,谈到了铁匠。当时的情况很奇怪,简郎中背着药篓子向他叙述早晨上山采药的情况,忽然停住话头问他:

“听说你也常去山上,你在山上总看见我。我感到纳闷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我一心采药,从来没看见过你。你应该和我打招呼,我常帮你老婆治病,你总不会不知道。”

“我并没有见过你,我只是遇见过铁匠……”他急急地申辩。

“铁——匠,”郎中拉长了声音,又重复了一次:“铁——匠!好,这就证实了某些看法是有充分根据的。现在还去山上钻来钻去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了,再说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

“当然,我有病。”他爽快地说。

简郎中却责怪地看着他,摇头,然后走了。

“铁匠是一个疮。”他轻轻地说。

“什么?你还在想那个人呀!其实我对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我不去想,这不就完了吗?有些人我们不去多想的,顺顺溜溜,我们不是已经过得顺顺溜溜了吗?比原先好多了。”妻子说。

“在山上钻来钻去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嘛!”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像我这类人快要绝迹了啊。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不是还有人给我送钱吗?昨天我出外还到了一个好地方,满地的青草和剑兰,一个幽静的所在。”

“你还打算去那里吗?”

“我?不,不去了,坐在这里想一想就可以了,我对看到的东西并无很大的兴趣,因为说不定是眼睛产生的幻觉,所谓昙花一现,也可说是年老眼花。”

痕觉得有点惭愧,因为他并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好地方,有青草和剑兰的地方,实际上,他连想也没想到这类地方,之所以说一说谎,主要是为了让妻子放心。近来他经常像这样信口乱说,幸亏妻子觉察不到。现在,他抽着纸烟,面朝着月亮,他听见前面那一排房屋里传出嘈杂的谈话声,那些声音近乎喧嚣,细听却又听不出任何头绪。从一间房子里,铁匠走了出来,用他犀利的目光扫向痕的窗口。痕想避开他那炯炯的目光,但又总忍不住要往那边扫一眼,像有磁石吸引一样。后来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睡觉,可又感到不太合适,感到那双眼睛不会将他放过,思来想去的,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为诡秘,不由得对自己的今后生出一种忧虑来。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铁匠已经不见了,在那门口,代替他立着一把长柄的扫帚。不知为什么,那扫帚也使痕坐立不安,不敢去睡。就这样与那扫帚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竟看见东边显出了鱼肚白,背上也有些沉重,原来是妻子将一床毯子搭在他身上了。再朝前一看,那张门关上了,门口什么也没有。

“原来那扫帚是一个幻象,”他自言自语地说,“任何事只要过于专注都会产生幻象。”红着眼睛去洗了一把脸,不知不觉又踱到窗口。眼前什么也没有,几个农民背着锄头在路上走,兴高采烈地聊天,其中两个聊得兴起,还打了起来,相互用锄头去挖对方的头,当然并没有挖到。山坳里,红通通的太阳已露了半边脸。痕对这些景象完全没有感受,心底里竟盼望着昨晚的事再次出现,铁匠也好,扫帚也好,总比这眼前的东西有所不同,白天真是太漫长了。从前制定的作息时间表渐渐被他破坏了,因为夜里坐着看外面,白天便打不起精神来编席子,所以手上功夫越来越粗糙,敷衍了事。为此也受到内心谴责,但也就是这样堕落下去了。

走进厅屋,一种异样空旷的感觉。堆在角落里卷起的草席像蛇一样缠着他的思维,他数了一数,这个月只编了八铺。回忆起编织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近两个月他的工作态度是大不如从前了,有时简直吊儿郎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几铺席子编到半途就扔下不管,过了几天就放到那一堆充数。他还有一个典型的变化就是他现在无法稳稳地坐在矮凳上工作了,扭来扭去的,还不时踱到卧房的窗口去看风景,有时风景也不看,只是在房里转来转去,每当这个时候,妻子就以为他是在思考编织技术问题,后来他却说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茫茫然然,他对编织的事已厌烦了。“茫茫然然,随随便便又过了一天。”

算来算去,他与之交往的只有两个人了:铁匠和那收席子的。对铁匠老头,他是又怕又离不开,所以他总到窗口去呆着。说到收席子的,他只是期待和莫名的兴奋。说来也怪,这两个人都不是他有意要交往的,他与他们碰面也从来没有什么事先的招呼和预感,一切都像一个悬案,而现在他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与这两个人打交道了。这两个人又有区别:铁匠住在村里,天天看见,一见面就威胁和嘲弄他;那收席子的却是没有个住处(也许有),只是不定期地拜访,收了席子就走了,行踪诡秘得很。他时常坐在屋里发呆,偶尔脑子里像电影一般出现与这两个人会面的情景,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他从不有意去回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他正等待下一轮的席子收购。他曾对妻子说,就是不工作也会有人送钱来的,当时他说这话倒不完全是吹牛,他对这一点无端地有种自信,也不知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近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的目的越来越容易达到了,有时刚刚在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随之就变成了现实。比如他刚刚想到“少工作一点,多偷些懒,照样活下去”,他的身体马上就变懒了,而且心安理得,并不为今后的生活发愁。上午他还鬼使神差一般对妻子说:“我的席子会卖很高的价钱的,这世界上需要我这么个人,虽然地位身份模糊,这种需要也就规定下来了。”妻子还以为他说胡话呢。

“你总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说。

“为什么呢?有时候我想,干脆洗手不干算了,照样有办法活下去。我愿意每天坐在窗口,无所事事。每天该背米的时候便去背米,该买煤的时候便去买煤,有事没事到山上转一转。”

下午收席子的来了,看了看堆在角落里的席子,点点头,掏出腰包来付钱,一边将钞票数得飞快一边说:

“现在旺季来了,比上个月加一点价。”

“这当然好,也应该,我们并不富裕。”他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他一走,妻子就惊呼起来:

“他并不按席子的数量给钱!他每次都是付同样的数目,这次还加了许多,会不会弄错了呢?也许等他想起来,会来要你退钱的。”

“怎么会呢?”痕微微一笑,“我们是遵照合同行事,你还不明白吗?”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吗?”

“用不着看,通过这一年来的买卖,我明白好些事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吗?”

“哈!这种事谁说得清?又有谁能签上一个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计今后有饭吃就可以了。早几天我去背米,茶馆的老板娘假装忘记似的让茶壶留在桌上,我一尝,是特级花茶!其实她怎么会忘记?她自认为应该对我改变态度了,这些人真可笑。”

几个月不来的景兰又上门了,穿了一身黄衣服,满脸容光焕发,显得年轻了好多。这回他还带来一个陌生人,那人也穿着黄衣服,很谦卑的样子。

“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名声,打算经常来这里向你学习学习,获得一些灵感,提高自己的技术。”景兰说。

“学什么呀,我近来差不多要放弃这门行当了,技术也退化得厉害,我将来可能不干这个了。”

“你真是过于谦虚了。我记得在困难的日子里,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对表弟说,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面怎么看,我们始终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怀念那些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来吃了。我就想,早该如此,这个世界埋没了多少英才啊!”

“埋没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说,脸上无动于衷。

“请问你现在干什么工作?”痕出于礼貌问那表弟,表弟却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转头去不理他。

“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景兰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学习的事就这样定了,我想你不会辜负老朋友的期望的。”

“我并没有答应,”痕连忙辩解,“我已经不打算干老行当了,我早该休息了。”

“不要推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吗?难道天上会掉下钱来?当然我不是侦探,也不想管你的闲事,但你们去肉店人人看见了的。你就不要推脱了,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然。”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当然注意到我们俩的服装了。这是一种标志,说明我们已洗心革面了。我们穿着这身醒目的服装,时时刻刻不忘自己与众不同。”

但那表弟似乎并不感到与众不同的乐趣,只是一个劲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背对大家站在那里。痕的妻子递给他一杯茶,他失手将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

“我明天早上八点来。”他毕恭毕敬地说,垂着双手。

“八点?早上八点我要睡觉呢!”痕连忙说,“再说我的生活就是站在窗口打发日子,你来跟我学什么呢?”

“我早上八点来。”他重复道,然后提起脚就走出门去,景兰也随之出了门。

痕感到非常的气愤,他想到这景兰真是十分的卑鄙,和他那称为表弟的什么人穿着一身黄衣服就来了,目的暧昧且不说,还硬把这表弟塞到他家来,而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痕一边生气,一边却思忖着明天早上如何对付表弟。于无形之中,他已经不打算明早睡懒觉了。景兰这一招真是厉害,竟改变了他的习惯。他又记起这景兰已经好久不来了,他并未目睹他生活中近来的变化,包括经济收入的增加等等,他只是根据村里人的议论瞎猜测,而且也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个中底细。既然如此,他打发表弟到他家里来会有什么样的目的呢?对他不感兴趣,却又打发人来他家,真是人心难以揣测啊!

天蒙蒙亮痕就醒来了,洗了脸,到外面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将厅屋里扫了扫,将工具上的灰掸了掸,将没织完的那床席子摆好,然后才去吃早饭。

“今天那人要来。”妻子说,并不将头从碗上抬起来。

“是的。”他简短地回答,语气有些愤怒似的。

吃完饭他就去站在窗口,心里盘算着如果那什么表弟来了,他就这样站它一整天,看他说些什么。铁匠今天没有出来,那门口冷清清的,只有一只乌鸦落在地上,又飞走了。痕看了一会儿,觉得相当乏味,再看看表,已经7点50了,于是去上厕所,一边吩咐妻子:如果那人来了,就说他在厕所里。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上完厕所已是八点半,然而那人并没有来。因为妻子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痕又很气愤。他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踱到九点那表弟仍没来。幸亏妻子到邻村买菜去了,要不然可糟糕死了。9点15分的样子,痕伸长脖子朝大路上望了望,确定他不会来了,便穿好外衣,提了篮子打算上山去了。回想自己早上的行径,也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自己是很在乎这类事的?那表弟是不是看透了他,才开的这个玩笑呢?

一出门,便看见铁匠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前方飘动,想跟上去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放慢脚步的好。早春的天气有些燥热,还没上山就出汗了,就势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有人在身后说话:

“在如今这种年月,你对于织工的生涯有种什么样的预测呢?”

回头一看,竟是他等了这么久的表弟。他仍旧穿着那身黄衣服,低着头,十分谦卑。

“你这个说谎的人,你根本没来,却躲在这里捉弄我!”痕心中火冒三丈。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他显得茫茫然然,“我没打算说谎。也许你心里有太多的臆测。”

“是谁说的早上八点来我家?”痕仍旧气愤愤的。

“是谁说的呢?”他也反问道,完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气。

“也许是我自己。”痕的火气忽然小了下去。

“也许是你自己。”他也说,放了心似的。

“可是你不要学我说话好不好?”痕又生气了。

“谁在学你说话呢?”他再次显出茫茫然的样子,“谁学你说话了?”他一边重复一边朝路上走,一会儿就走远了。

“谁学我说话了?”痕自言自语道,同时大吃一惊,以为自己中了邪,产生了幻觉。揪揪头发,猛眨几下眼,还是搞不清刚发生的事。

有几个村民从路上走过来了,痕生怕他们注意自己,连忙朝回家的方向走,也不想到山里去了。那几个人居然也掉转头,跟在他后面走,还叽叽喳喳的,似乎是在说他。痕索性站在原地,看他们干什么。但他们不干什么,也站在原地,还是叽叽喳喳地小声说他。痕趁他们不注意,撒开腿便跑。

他又奔命一样奔到家里,关上门。一看自己的裤脚和鞋子,又是沾满了泥,狼狈不堪。

一会儿妻子就回来了,买回一大堆莴笋做菜。因为痕近几个月比较懒散,也不管理菜园子,妻子只好去邻村买蔬菜来吃,这一来支出就增加了,幸亏那收席子的也付得多了。对于这件蹊跷的事,痕的妻子也糊里糊涂的,懒得去弄清。她相信这些事全写在合同上,而她,一辈子没和人签过合同。

“这事就这样算了。”痕一边刷裤腿上的泥巴一边说。

“什么?”妻子吃了一惊。

“我是说与人打交道的事。今后除了收席子的和铁匠,不要放任何人进屋里来,我与外面这些人的关系就这样算了,太麻烦。”

“可是简郎中呢?他可是个好人,总帮我看病。”

“那就再加上简郎中和收电费房租的,共四个人。小孩子可以不算数,女儿的同学什么的可以来。”

说过这些话之后,他觉得心里格外的轻松。踱到窗口,看见那几个村民已走远了,铁匠又出现在那张门外,似乎在冷笑,还朝他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使得痕不由得脸一热,低下头去。他想到最近发生的这些麻烦,都是那收席子的来了之后出现的。要是那人只出个普通价收购他的席子,他妻子就不会常去肉店,村里人就不会知道他的生活“好了”,也不会有人来打他的房子的主意以及跑到他家来要向他学习什么的。现在事情已经复杂化了,但他与收席子的之间的关系却是简简单单,那人连货都不看就给钱,挑了席子就去扔在山里。而原先,那些收席子的总是左看右看,还挑毛病,狠狠地压他的价,说他的工作“华而不实”什么的,甚至常退货。

现在他倒并不担心别人去山里看了,又有谁搞得清这种事呢?即算他们看见了扔在那里的东西,大惊小怪一阵,随即便会抛之脑后的。再说他们做梦也不会将那些腐烂的席子与他这个人联系起来,他们村里的人从来不对事物加以联想,生来就没这个习惯,从这一点看起来倒是很纯朴似的。就比如一个人看见有人挑了席子从他家出来,然后这个人尾随收席子的到了山里,看见他将席子扔在栗子树下吧,他也决不会想到这些席子是痕的,他会认为它们是某个他们不认识的怪人织的。这是奇怪的,这些村里人的脑子就是不能联想。

有一回那收席子的来他家收了席子,他送他出门,回来时在门口碰见王嫂,王嫂和他打招呼说:“你工作忙吧?你的这位朋友我认识,他什么都不干,到处游荡,今天他怎么将简郎中的草席挑走了呢?我认得医生的手工,那绝对是他织的,马马虎虎,怪里怪气的。”

而对于他的经济收入的增加,大家又另有一番解释。他们说他并没有卖出一张草席,只是他有个未见过面的远房亲戚欣赏他的手艺,每月汇钱给他。“现在他家里的存货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了,他不让我们去他家里,纯粹是不好意思。”他们都这样说。

在粮店排队买米时,他也曾故意提高了嗓子告诉人,说他卖出了多少床席子,什么价钱等等,但那听他讲话的人开始一本正经地点头,最后却现出嘲弄的神色。“这个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偷听到的一句话,还有一句是:“谁看见过有人收购他的席子吗?谁也没有,这是很明白的,吹牛也不起作用。”

景兰的表弟终于又来了,黄衣服一闪就溜进了门。痕以为他要留下,慌忙走到窗口那里去站好,目不斜视。然而表弟并不要留下,却在他背后说:“我现在有事,今天下午两点再来你家。”说完就走。

痕又开始坐立不安,对于表弟的做法愤恨到了极点,打算等他下午来了之后将他撇在家里,自己到山里去;或让他在厅屋里干等,自己闩了门在卧房睡觉;或根本不让他进门,任凭他怎么喊也不开。想呀想的,想出好多主意。两点钟到了,他没来,三点钟了,还是没来。痕垂头丧气,将愤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坐在屋里生闷气。

生完气痕就睡午觉,这一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搞得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大担心起来。中午胡乱吃完中饭,痕又倒头便睡,朦胧中听见女儿在耳边说:“那人又来了。”

“谁?”痕一下子坐起来。

“他说是你的老乡,你从小就与他要好。”

痕从门缝里看见铁匠那把钩刀在晃动着,连忙穿好衣走到厅屋里去。

铁匠叉开腿坐在桌旁,脸上的横肉跳了几下,一只手紧握住钩刀,一副准备砍杀的姿势,痕不由得倒退几步。然而他的手又松开了,从容地到桌上拿杯子喝茶。

痕畏怯地移动步子,也到桌边坐下。

“生意怎么样?”铁匠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怎么样呢?我也搞不清……”他嗫嚅着,“要等那收席子的来才知道,合同都在他那里。”

“什么!?”铁匠大吼一声。

“啊,我弄错了,没有什么合同,我刚睡醒,还在说梦话呢。”他的腿簌簌发抖了,随即又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我什么都没说。”

“以后说话要注意一点,有些话可以不说。”铁匠毫不放松地瞪他,“你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尤其害怕,难道不是吗?睡着了也没用,总要醒来,我正是来提醒你这一点的。这件事不要轻易地忘记。你看见这钩刀上的血了吧?很普通的事。要彻底从心里打消关于合同的企望,我在那边每天都关心着你的这个问题,你都清楚的,只是别忘记。”

痕的女儿倒并不怕铁匠,她从他腰上取下钩刀,在屋里舞弄起来,一副顽皮相。铁匠注视着她,目光就如两条冰。

“放下!!”痕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夺回钩刀交给铁匠。女儿吓了一跳,一溜烟跑掉了。

“你想清楚了没有?”铁匠系好钩刀,打算离开。

“也许。但还要再想想。你总不介意我坐在窗口吧?”他犹豫不决地说,对自己的声音很厌恶。

“你坐在那里看我,事情并不因此有什么改变。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要指望奇迹出现,从来就没有。你已经知道了,日子会越来越难熬,慢慢地,每一分钟都会让你实实在在地感到它的漫长。当然你只好坐在窗口,以看我来打发你那单调猥琐的生活。你的朋友再一次欺骗了你,对吗?你将手放到这上面,试一试刀刃。”他将钩刀解下,摆在桌上。

痕的手抖得厉害,脸都白了,手指在衣服前襟上摸索着,始终不敢伸过去,他的脸因惭愧而涨得通红。铁匠观察他良久,表情越来越鄙夷,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他收起了钩刀。

“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权宜之计,”他说,“和你坐在窗口差不多。你这类人都想看见,但是慢慢地,你连看都不看了,只用耳朵听。比如现在外面晴空万里,我们俩用力一凝神,就这样,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能很准确地说出来。”

“好,你就采取这种权宜之计吧。冒险的生涯并不适合于你,上一次,我险些将你误杀了。要知道我从不手软。”

“你就是在这里住一两天我也是欢迎的。”痕突然说,说过后目光就躲闪起来。

“为什么呢?你要弄清一些事?我刚才告诉了你,完全是白费心思。”

他走了,痕的内心空空落落的,他不愿编草席了。

“那把刀,我玩起来很顺手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了出来,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懂个屁!这种事是要命的!”他大声呵斥,可是女儿并不害怕,表情还有几分嘲弄,似乎看穿了他,又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然而关于那把刀,关于铁匠,自己又懂得什么呢?无非是一些朦胧的猜测而已,甚至连猜测都算不上,只是在恐惧中挨日子。回想这一阵的行为,只不过是被动地干了些不可思议的事罢了,他又怎么知道那种事是要命的呢?难道只是因为铁匠面目凶恶?要了命去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些问题他完全回答不出,他不过在装腔罢了。他知道的还不如妻子多,因为妻子起码还知道铁匠是个外来户,现在成了村里的一员,而他连这也不知道,整个的糊涂,越细想越糊涂。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消磨时间,那就是将自己每天梳头掉下的头发搜集起来,进行一种有趣的编织。他越想越兴奋,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你想什么呢?”妻子问。

“我想开始一种新的尝试,五十二岁并不算太晚吧?”

“当然。”

当东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他感到昨夜的躁动开始一丝丝从体内消失。什么叫作新的尝试呢?已经延续了五十二年的模式,又怎能自行隐退呢?毫无疑问,他正在走向老年,也不再常冲动,而要搞什么尝试往往是出于冲动。好久以来,他就不愿动脑筋了,对尝试也渐渐生出了厌恶之情。他回想起从前,当他织出那床中间空缺一大块的席子时,心里那种恶作剧的快乐,觉得十分乏味。但是就没有别的了吗?坐在窗口仅仅是出于无奈吗?又似乎并不是。在他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这种直线似的、心照不宣的联系中,深深地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挑战。正是这种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口,或跑到山上去采集野菜。有时,这种颤动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他觉得可以对此忽略不计。但两三天之后,他又深感绝不能忽略不计。有一次,他甚至在没人的时候大声喊出:“它是存在的!”喊过之后又觉得很没把握,很担忧。因为这种存在的东西并不给予他某种稳定感,而只是不断地夺去他赖以生存的种种依据,比如说作息时间表啦,工作进度啦,工作的技巧方式啦,与人的交往啦等等。他偶尔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觉得真是暧昧极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以前每次去粮店买米都体会到这一点,可他并未料到自己会到这步田地,以至于每天都站在或坐在窗口挨日子。幸亏这一点除了那铁匠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不然会更烦恼。

穿黄衣服的表弟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对于这种骗局似的约会越来越不耐烦了,每天早上或下午醒来,他都暗下决心,决不再等待什么,而只要停止了等待,那家伙就会自行消失。可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再等什么,心里越是念念不忘那穿黄衣服的家伙,搞得门都不愿意出了,既怕撞上他,又怕错过他。上次去买米,走到茶馆碰见他,他说:“你今天不该出门,我下午三点要去你家,万一碰不上怎么办?”一席话说得他灰溜溜的,买了米就飞也似地奔回屋里,当然他没来。他从不守约,但这种不守约的态度里又似乎隐藏了某种坚定不移的原则。这种事妻子也觉察到了,而且每天与他一道默默地等待,她不知道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他不好告诉她,只得任其自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所等待的并不是表弟如期来他家里,因为他从不曾如期来过;他所等待的还不如说是与表弟不期而遇时,他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头许诺。每当听到那种许诺,他那空空落落的心里都会有种踏实的感觉。表弟是谁,是景兰的表弟,一个奇怪的人物,正如他自己。那么景兰又是谁呢?景兰原来是他的朋友,尝试过编草席,后来不见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消失了的,但又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为另外一些人所代替了,比如这景兰,就为他的一个表弟所代替了。所以现在,除了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那种直线联系以外,他还与这个穿黄衣服的表弟有一种曲线的联系,这种联系最为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比如昨天在路口远远看见他的黄衣服,痕拔腿便跑,生怕被他发现,然而一回家,又忐忑不安了,踱来踱去的似乎在等他,可他偏不来。有一次他真来了,痕却又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一直到他走了才出来。总的来说,痕与他的关系就像捉迷藏,这种迷藏不知不觉地提了一个秋天,那表弟不但不厌烦,反而更显得精神百倍了。甚至在他睡着了的时候,比如昨天夜里,他也在外面敲着他的房门,大声通知他,说他天一亮就要来他家里,搞得他瞌睡全无,胡思乱想了几个小时就起床。近来就连他的梦里都经常跳跃金黄的色块,有时干脆就是一匹黄布遮天盖日,这不是那表弟的影响又是什么呢?

痕再次上山的时候,那棵树下的草席全部烂掉了,连那几根竹扁担也不知被谁捡走了。曲指一算,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搞任何编织了。他举目望去,荒山上一片萧索景象,晚秋的风声中竟然会夹杂了铃铛的响声,隐隐约约,含义模糊。

昨天收席子的汉子来了他家。那人进来的时候,痕稍微有点紧张,因为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成品可以交给他。而妻子比他更紧张,声音都发抖了。

他坐下来,依然是那张躲躲闪闪的、模糊的面孔。喝了一口水,他提出要在那张合同上再增加一些条款,痕的手心出汗了。

妻子从房里拿出合同来递给那人,那人看也不看,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红笔,画了一个圆圈似的东西,又递给了妻子。

“这种合同,也许是有年限的吧?”痕迟迟疑疑地问。

“当然。”他背对着痕在数钞票,痕觉得他数得特别久,然而终于数完了。

痕的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么,离合同期满还有多少年呢?”痕又鼓足了勇气问道,这一次他连背上都出汗了,声音也极不自然。

“你想得太远了!”那人忽然发脾气了,将钞票往桌上一摔,依然背向痕而立。“谁又能知道这种事情呢?知道了又究竟有多大意义?你想拿它去和人吹牛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与你签合同,因为你工不工作全一个样,难道你还没有明白吗?”

他气冲冲地走出门,痕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挑担子,他是空手来的。这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什么都没织,他只不过是来送钱的。那么,以往他来他家时,肩上挑的又是谁的席子呢?也许那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职业并不是收购席子,他只是打扮成那种样子冒充收席子的?还有合同上的红圈又意味着什么呢?他问妻子要那张合同来看,又发现上面并无什么红圈,除了上次那些无法看明白的记号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种合同是很可怕的。”妻子忽然说。

痕含糊地“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今天他又上山了,他听见了铃铛声,这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那声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并不时时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总让他感到。这座山,他来过无数次了,上来又下去,采集野藠头和野栗子。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它,也搞不清近年来在山上所遭遇的事情。比如说,铁匠到底来山上干什么?是不是为了跟踪他呢?似乎完全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次都是威吓教训他一顿就走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干。他才不把他当回事呢!但又为什么他如此频繁地与他在山里邂逅呢?再比如说,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收席子的每次进山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后是一条又大又深的壕沟,绝对过不去,所有的人都得像铁匠和他自己那样,沿着原路下山。痕从未看见过收席子的往回走,他一进山就整个消失了。有一回,痕在窗口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没见他的踪影。但他又并没真正消失,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出现在他家里。那么,当他将这些草席扔到树下之后,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莫非这山上有一个秘密的洞穴,可以通到外面?痕觉得这事又蹊跷又荒唐。他又记起自己从不曾与人谈论过这事,哪怕和妻子也不曾,因为他没法确定自己的语调。再说搞得别人不安反而不好,他也不愿意有人来这荒山上察看,吵吵嚷嚷的反而要出事。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事,早就没有了那种好奇心,只盼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断有人给他送钱来就行了。

他弯下腰去看一种很熟悉的草,一下子吃了一惊,因为他叫不出这种草的名字了,这太奇怪了。五年前,他认为自己踏遍了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对山上的一草一木全了如指掌了。他还带着植物学的书上山,将每一种植物的名称、习性全记熟了,暗地里,他已经将这座山看作他个人的财产,因为没人会来这荒山上,他还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呢!就在那块酸枣树下。然而这山上出现了人迹,至少已有两个人到这山上来了。自从遭遇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以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已将过去的事全忘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野藠头,不仅因为当他想起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模糊的绿色,而且也因为这是他唯一还记得起来的几种植物了。他刚来这里时,这种野草满山都是,近年来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可能是慢慢消失的,反正他没注意到。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岩石缝里找到几株,也不像从前那么绿得郁郁葱葱。而是又黄又瘦,无法食用。即便如此,痕还是觉得这种寻找有意思,所以上山时总忘不了提个篮子,而且每次必声称:“挖野菜去。”妻子明知他说这话是幌子,也从不戳穿,而且每次他回家也从不查看他的篮子,假装忘了他是去做什么的了。

风越刮越大了,铃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有很多风铃挂在不远的地方,又似乎声音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越响越急。痕想道:如果他顺着铃声追寻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境地呢?每次他都沿这条小路上山,因为山上只有这一条路。而如果要随铃声追下去的话,就要从没有路的草丛和灌木丛中穿过。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便往南边开起路来。他捡了根枯枝拨开树枝和杂草,一步步行进。然而一旦他偏离了原来的路线,铃声就变得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大约爬了半里山路,痕已是满头大汗,看着这些活生生的小树,痕觉得异常沮丧。侧起耳朵来听,什么也听不到。他猛然想到,铁匠总是与他走在同一条路线上,还有那收席子的,扔席子的地点不也是临近这条小路吗?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在小路上听得见风铃响的原因了!风铃是挂在什么地方呢?是铁匠或收席子的挂的吗?还是根本就不存在?痕累极了,再走下去已是不可能,于是他掉转头沿来路往回走。在接近小路时,风铃声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了,到他踏上小路回家时,铃声就像发了疯似的在他身后追击,每当他一回头,铃声又戛然而止,就是搞不清是从什么方向发出的。也可能是他脑子里的幻觉吧。

“让我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在茶馆,穿黄衣服的表弟拦住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还递给他一杯茶。“有些事,你是不是过于急切了一点呢?”

“那是因为你总与我约会。”他怨恨地说,偷眼看了一下手中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一株说不出名字的野草,瘦伶伶的,如一个孤儿。

“这种事,你不能设想有个尽头,你太急切了一点。”表弟枯瘦的指头在茶杯边沿旋转着,很悠闲自在的样子。

老板娘忽然从里间出来了,帮他们斟满茶,似乎很贴心地凑近痕的耳朵,悄悄地说:

“凡事总要细细思量,不是吗?比如你站队买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注意你的举动吗?他们都为你操心。你背起米便走,谁的劝告也不听,这怎么行?你知道,我在此地开茶馆已有四十年了,真是一言难尽啊!就因为你不听我们的,你才会在家里心急如焚地等一个约会,其实那是我设下的迷宫,我对你了解得太透彻了。”她居然坐下了。

表弟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他忽然觉得很窘,就没话找话地说:“我听到一种风铃的声音。”

“当然啊!当然啊!”老板娘连忙接过口去,“如果你不那么急切,如果你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还会听得更清楚,某种微妙的声音会终生伴随你。我们这些人就像一座桥梁,你要过河,就离不开我们。”

她耸了耸肩,做出一种挑逗的样子,痕觉得那样子实在可恶。

“我倒并不想过河。”他冷冷地说,掉转头去不看老板娘。

“不过你已经到了桥上,”表弟彬彬有礼地提醒他,“怎么还能说你不想过河呢?老板娘是一片好心,你太自相矛盾了。你每天在家等待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急切的心情有时会使人忽略了最为重大的情节。你在粮店排队时可以不理那些人,但是你不能不理老板娘,你太狂妄了,这是不可以的,我们都不可以这样。今天你来了,大家正好推心置腹。要知道她在此地四十年了,比你资格老得多,她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懂。”

“就是,我差不多什么都懂。”老板娘再次抖一抖眉毛,风骚地将一只胖手搭在表弟的肩头。“你想想看,四十年了,你还没来我就在这里开茶馆,谁会比我的资历更老?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对于这个村子里的每件事,我都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评判员,你也要受到我的评判。以前你总是厌倦这件事,瞧不起我,我也不愿多向你解释。现在表弟来了,这下好了,我与你的关系这就趋于明确了,你为什么还想不通呢?”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他们俩都提议痕到茶馆内部去参观一下。他们说,因为痕,过去一贯不务实,高傲,对平凡的事物采取轻视的态度,现在应该改一改了。痕就糊里糊涂地跟随他们进到了茶馆里间。

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里,茶馆的老板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痕记起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老板娘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中了风,无法走动,所以一直躺在这里。还说别看他躺在这里不动,村里所有的事都是由他发指示给老板娘,然后由老板娘作出总结,成为正式的评判的。

“我们也评判过你。”那男人左脸不能动,就用右边的脸艰难地抽动着说话,一个字一个字拖得很长。“你屋前那座山的山顶四季云彩飘逸,真是一个仙境般的所在,难怪你要去山上。自从你得到你亲戚那笔馈赠,光顾肉店的次数多起来以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的命运。你想想看,你现在能受到我和老板娘这两个杰出人物的评判,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忽然住口,右脸也不抽动了,直翻白眼。老板娘忙乎开了,一边给她丈夫扎针灸,一边大声埋怨痕,说他脑子太死板,惹得她丈夫生气,她丈夫可是好多年没生过气了。这个时候,表弟就在旁边为老板娘递沾了酒精的棉花球,并柔声柔气地对痕说:

“你看,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心情过于急切了,心情浮躁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啊。看看这位老板,已瘫痪多年,仍然冷静地躺在这里。虽然我时常来看他,但是他并不像你一样等待我的到来,这就是你们间的不同了。你的脚没毛病,可以到处走,你还是心情焦躁。多到这里来看看吧,多来一次你自然就了解他们了。他们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啊。”

扎了一通针灸,老板终于活了过来。他阴沉着脸,朝痕直摆手,示意他出去,老板娘则充满怨恨地大声呵斥:“还不快走!”于是痕就昏昏地出门了。出了门,朝那边山头一望,似乎真看见了几朵云彩。

一想起自己被这莫名其妙的老板娘缠上了,痕就后悔得不行。他一回忆,记起是因为表弟才与这女人答上腔的,又怀恨起表弟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茶馆老板娘看作他最讨厌的人,又怎么能与她联成一气呢?可现在,他硬是与这女人搞出些扯不清的关系来了,而牵线人则是表弟——他在莫以名状的情绪中朝思暮想的人物。这些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已渐渐与外界割断了联系,原来却没有,先是表弟来了,现在又搭上了老板娘以及她丈夫,看来以后买米路过村口时,断然逃不过她的纠缠了。说不定她每次都会逼他去见老板呢。他觉得更不可解的是,自己竟会乖乖地跟随他们,他从前的傲气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候,他看见老板娘之类的人是绝对不理的,可这一次,他觉得也没什么理由不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弄通一些道理,他们反而弄通了。说到底,自己只是半桶子水。真的,那个人怎么能够做到躺在破烂的房间里,却始终毫不焦虑的呢?他就没有感到自己正在沉沦吗?真是奇迹啊!这个茶馆,他曾无数次在此歇脚,从未想到过这位残废人正躺在茶馆的里间,想想自己背米路过此地时一贯的表演,痕不由得脸上发烧,脚步也迟钝了许多。原来他的傲气是十分可笑的,说不定那两夫妇在里间笑他笑得不亦乐乎。他的表演做给谁看了?一个躺在破屋里的洞穿世事的残废人,那人早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尽管这一切,痕还是不习惯被他们缠上,现在只好走着瞧了。痕觉得自己的肢体正在起变化,变成一些幼嫩的、软绵绵的东西,全不似从前那种老练的感觉。

“我是决不会再去你家里的,当然你可以来找我,但我决不去!”

痕诧异地一回头,看见老板娘正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喊了这句话,她掉转头就走了。她的背影很像一只母鸭,沉甸甸的。

痕想道:自己要去找他们吗?当然不。那么买米路过怎么办呢?能不能抄另外一条路回家呢?不能,从粮店到他家仅仅只有那一条路。他又想了好几个方案,比如雇人买米啦,自己改头换面啦,到邻村去买啦,最后都一一否决了。原来自己根本没法躲开,真要躲开的话,就得连表弟也不见,然而他不是每时每刻既想见他又想躲他吗?他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他生活中的这条线是如此的弯曲多变,一点都不像铁匠和收席子的与他之间的那种联系。有时他也想干干脆脆地断了与表弟的联系,可又做不到,结果总是每回弄得他满心沮丧。为这个他又恨起景兰来。那么景兰又是个什么人呢?痕记得他从小便认识景兰,那时他家境苦,经常去别人家收废报纸去卖,很多比他大的男孩抢了他的报纸,他捶胸顿足地哭倒在地。后来长大了,他就圆滑起来了。即使对于自己从事的所谓“事业”,他实际上也是抱着一种功利的态度,并将这种态度强加于痕。从他派表弟来痕家里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而且他从不听痕的解释,一味按照自己那种简单的思维去做。在痕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善于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了。以前痕暗暗瞧不起他,可是自从他将表弟介绍给自己以后,痕忽然改变了看法。算来算去,他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位朋友、可以谈话的对象了,铁匠和收席子的都不能算,因为他俩只是对他发指示,从不与他交谈。他俩是全不在乎痕对他们的态度的。景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将表弟介绍给痕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隐退了呢?这个景兰,对于痕来说如此熟悉的人,如今像影子一样消失了。痕又想到,山上那些植物不也是如此吗?唯一不变的是那条上山的路,那条永无出口的小路。如果多年前的一天,他不上山,他就不知道那条路。他和铁匠一次又一次地攀登,一次又一次地从原路回来,只有那收席子的,也许是在返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当他第一次上山,叫出每一种植物的名称时,心里洋溢着的,是怎样的无法言传的狂喜啊!谁又会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那时候,他的生活井井有条而繁忙,每天编织,经常上山,可以说是心中有数。谁也无法破坏他的心境,他也从未想到要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后头跑,当时他觉得自得其乐。如今他回忆起当时的想法来,感到毫无意义了。

过了两天景兰意想不到的又来了,仍旧穿的黄衣服,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来就在桌边坐下聊天,声音很高。

“最近我以你的名义在外面做生意了。你不是富裕了吗?外面全知道这回事了,我跑了好几个乡,他们全知道。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从别人那里收购了席子,说是你织的,再卖出去。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没人不相信。你看,这一来,一方面扩大了你的名声,另一方面我也得了好处。我还是很够朋友的吧?”

“可是这种欺骗的方式不是败坏了我的名声吗?”痕有些着急,同时马上隐隐地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你怎能说这就是欺骗?”景兰生气地站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友谊的关系,我才不会自讨苦吃呢!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去贩卖别人的东西,我贩卖的是你的东西,你太不识好歹了。你想想,你的东西实际上是很难卖出去的,你我心中有数。现在都是由于我的宣传那些货才受到欢迎。在这以前十多年里,你到底卖出了多少货,你是清楚的。”

“请你不要生气,”痕连忙说,“我完全知道,我的那些货一点用也没有,况且我又好久不工作了,现在完全是徒有其名。有时候,我爱说说大话,请你不必生气。我以后要牢记少说大话。这都是从前养成的恶习。”

“我听说我的表弟向你学到了很多东西。”

“应该说我向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怪人。”

“你终于看出了这一点我很高兴,以前我还认为你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呢!我一直想影响你,你就没看出来吗?”

“我签了一个合同……”

“那是没有用的,”景兰打断他,“我们都签了各式各样的合同,区别只在于大家都不说,而你说出来。合同又怎么样,我们照旧在惶恐中度日,无法忘记某些事。我为什么派我的表弟来呢?就是为了帮助你忘记某些事。你做得还不错,只是有些急躁情绪还需克服。我看得出我终于对你产生一定的影响了。”

后来景兰提议说,为了纪念他俩在艰难的日子里结下的友谊,痕应该发表一个讲话,为此他特地准备了录音机,打算将这个讲话录下来,带到四处去播放,为痕作宣传。他拿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痕拿起来细细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匣子,里面放了一条小手绢。

“这个匣子具有神奇的作用,”景兰说,“请开始说吧。”

“我与景兰建立友谊大约在十五年前,”痕说了这一句突然打住,因为实在想不出要说些什么了。费尽了心机从脑子里搜索,还是没有句子。于是他张开嘴,茫然地看着景兰。景兰微闭双目,面带笑容,用指关节敲着桌面,根本没注意到痕已经沉默了,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事。

这时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在窗口那里,出现了铁匠的脸,铁匠正死盯着这边。痕感到坐立不安了,他站起身推了推景兰。

“你还记得我从前向你提到的那个恶人吗?现在他来了。原来他并不那么可怕,我已经习惯于和他谈话了。”痕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说道,一边瞟着铁匠的脸。那脸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那不是铁匠吗?原来是他吓着了你。为什么你要将他说得那么可怕呢?村里人都不喜欢他。也许都怕他怕得厉害,但谁也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不过是个铁匠罢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怕一个铁匠呢?完全不应该。有人说他将小孩扔进炉膛里烧焦了拿出来锤,也只是传说而已,一个人是不应当害怕一个铁匠的。”景兰说这些的时候也压低了声音,目光躲躲闪闪起来。“啊,你的报告完了,很好。”

景兰将木匣子收进袋子装好,又问痕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张收条,告诉痕好好保存,因为是痕的报告记录的收条。痕发现景兰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不朝窗口望一眼,虽然他不望,还是感觉得出来他完全知道铁匠的存在,因为他的动作和语言都显得大大地不自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铁匠说句话呢?”痕忽然想到。

“说话?”景兰茫茫然然地重复,“说话?谁会和铁匠说话?没人会这样干的,难道你还没有注意到吗?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他的话音刚一落,铁匠的脸就从窗口消失了,景兰的动作也随之自然了起来。

他嘱咐痕与他表弟好好相处,就轻佻地耸耸肩出门了。痕看着他的背影,感到惘然若失。

然而景兰又回来了,显得情绪低落。“我并不喜欢那个人,”他说,“他为什么站在你门口不走呢?他总这样吗?弄得我不敢出去了。”

“其实他并不总这样,这一次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你来了。你这么怕他,我倒没想到。”

“你完全错了,我没有怕他,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怕一个铁匠呢?这是说不通的。我只是不想见他罢了,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从另外的地方出去吗?”

“当然,我可以让你从厨房窗口爬出去。”

他们俩偷偷摸摸溜进厨房,打开灶台上方的窗户,景兰轻手轻脚地跳了下去。痕正打算关窗,景兰又敲着窗玻璃,然后又跳了进来。

“那人还是没走,他绕到后面来了。我真不愿见他,我要在你这里躲一躲。”景兰不由分说地走进痕的卧室,鞋也不脱就在痕的床上躺下来。“我太累了,要在你这里休息一下。”

痕走到厨房窗口朝外看,看见铁匠悠闲自在地在马路边上抽烟,那把钩刀就放在他的膝头上。抽完一支烟,他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痕连忙跑进卧室去叫醒景兰,告诉他可以回家了。但景兰伸着懒腰坐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虽然没有签过你那种合同,并不因此就比你低一等。我早说过,签不签合同不能说明问题的。这两天我不想见那个人,所以我想在你的厅屋里住一两天,让他误认为我不在此地了,你看如何?你现在反正又不工作,我们俩正好趁此机会谈谈今后的打算,以便我为你定出一个宣传方案。”

“你怎么知道我不工作?”痕有些愤懑。

“哈!你装什么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事已经好久了,大家都在议论。我是理解你的,正如签不签合同不能说明问题一样,一个人工不工作同样不能说明问题。你有钱去肉店,这就可以了。”

痕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表弟和那茶馆老板娘已进来了。他俩悄悄坐在床边上,很焦急的样子。

“我们老板昨天下午已对他作出了评价,我们这就是来请他去听一听的,这事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匆匆赶了来。”老板娘说,“你们想想看,现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难道我们不应当尊重他吗?”

她说完就抓住痕的手臂往门外拖,痕胡乱与她分辩着,争吵着,景兰和表弟也跟在后面说服他,四个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门。痕的妻子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很吃惊的样子。

就这样,痕第二次到了茶馆后面的小房间里,然而老板不在。老板娘招呼大家坐在那空床上,就说出去找老板去。据她说可能老板等得不耐烦,出门看亲戚去了,但她一定要将他找回来。

“奇怪,老板不是一位瘫痪病人吗?”她一走,痕就忍不住发问了。

“怎么了?难道你还要怀疑我们吗?”表弟一反往常谦虚的风度,责怪起痕来。“谁告诉你他是一位瘫痪病人呢?他身强力壮,还能上山打柴呢!”

“我真不能理解这种事。”痕闷闷地说。

“你应该常常来见他,不要等到我们去喊你。”表弟又说,语气中带些教训的味道了。“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一般人常有的。当然,我们都看见你昨天去了肉店。啊,这里有耗子!”他惊跳起来,一下就逃走了。

接着景兰也逃走了。

痕正打算溜掉,老板娘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铁匠,铁匠眼睛直直的,并不看他,脱了鞋径直躺到乱糟糟的床上去,用被子蒙住全身,只剩半个脸在外。痕觉得他与他的直线联系完全乱了。

“他正要去走亲戚,我将他拖回来了。”老板娘说,“要知道你不来的话,他会特别生气,你应该自己来。”

“我认识这个人。”痕迷惑地眨眼。

“你认识吗?你当然认识,你们见过一面了。”老板娘点头同意。

“我们不止见一面。”

“那也非常可能。我早告诉了你,他躺在这里无所不知,你们之间早就有过神交了。很多司空见惯的事都有其深刻的意义,难道不是吗?”

“我要说的是,他并不是上次躺在这里的老板,他是村里的铁匠!”痕大声嚷道,对于老板娘的胡缠蛮搅感到非常痛恨。

“我请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你认识事物的本质。时常,你认为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原来是一个。你万万想不到,这个老板,这个有病的汉子,有时竟能变成一个强壮的人上山打柴,并且每次都把你吓坏了。这就是不同寻常的本领。请你轻轻地坐下去,不要把床单弄皱了,他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你感觉怎样了?宝贝?”

“我非常疲倦,”铁匠将秃头在枕头上擦来擦去的,“一想到我要向这个人解释我就有很重的心理负担,有些事难以解释清楚,难道不是吗?我们完全是无私地承担了这个任务,可他并不懂得我们的苦心。刚才我出去是因为不想理他了,你的心太好了,他不会领情的。上一次他也搞得我不痛快,发了病,这一次,他又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太不像话了。”说着说着,铁匠就坐了起来,一把揪住痕,两眼射出凶光盯视他良久,最后问道:

“你打算怎样看我?”

“我想你就是铁匠,我们已经打过好多次交道了。”痕鼓起勇气坚持,同时就感到老板娘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看,这就是这个人对我们的回报。”铁匠颓然放开他,重又躺下去,翻过身,将面向着墙壁,不理他了。

“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了。”老板娘气愤地说,“要知道他不是什么一般的人,他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你不知高贵多少,你怎能以貌取人呢?这便是你们这类人的恶习。你走吧,我们很生气,对你彻底失望了。”

痕悻悻地走到外面,脑子完全搅昏了,胡思乱想不着边际,而他那双腿又将他带到了粮店门口。

很多人正在站队买米,痕看着他们都很面熟,但一个个都叫不出名字。痕正想掉转身往回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痕老师,千万不要把房子让给别人啊!”

痕的脸涨得通红,拔腿便跑,背后响起一阵轰笑。

“收席子的来过了,他问我要了那张合同,收回去了。”妻子垂着眼说。“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我怎么能让他收回去呢?那是我们的合同,我们靠它吃饭的呀,我太傻了。”

痕先是一怔,脸色灰白,沉思了好一阵才恢复常态。他反过来安慰妻子:“不要紧的,那份合同对我们毫无意义,你想想看,一般的合同总是一式两份,我们这个买主似乎只有一份,而且我们看不懂,这算什么合同呢?一纸虚文罢了。这种事要看开,我们并不是靠那张纸吃饭,那个人也完全不在乎那张纸。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有好多事我们根本没弄清,所以还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为好。签不签合同完全不能说明问题。”

“这种话我好像听人说过。”

痕的脸微微一红。

几个月过去,又是冬天来了。树底下那些席子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堆,而且腐烂得特别快,连轮廓都不清楚了,一眼望去,和一堆草皮没什么两样。那几根扁担也不知被什么人捡走了。痕还是常到这里来,因为已经习惯了。不久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痕那空空落落的心里竟找不出丝毫留恋的感情。他只是站在树下,做出沉思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想。如今他的脑海里是过于黑暗了,所有要想的事都在那里化为模糊的一团,如眼前的这一堆,色彩和轮廓也早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看着周围,看见了很多东西,但每一样东西都看不清楚。痕听说过大脑退化的事,据说大脑神经是一棵树,当退化发生时,树叶和树枝慢慢地掉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痕知道自己也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了,或许这都是因为放弃了日常工作所致。

现在他每天什么都不干,一天睡十个小时,除了一月一次去粮店和煤店外,其余时间就是呆呆地坐在窗前,与对面的铁匠无声地交谈,有时也并没交谈,只不过是习惯性地坐在那里。他又去过几次茶馆,都是被老板娘叫去的,但再也没有见过第一次看见的那位老板,而是看见一些另外的人,每次看见的都不同,不过都是村里的熟人。老板娘却每次都坚持说那人就是老板,不是别的。坚持的次数多了,痕就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与之争辩了。于是他试图使自己慢慢适应老板娘的观念,可是还不行,老板娘还是嫌他反应迟钝,思想陈腐,不值得他们来对他作评价,说要不是看表弟的面子,她根本就不理他了。

表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说也奇怪,他和景兰一起消失了,所以痕现在也没什么可盼望的了。然而真的没有吗?也不见得。只是那东西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它可以是铁匠,也可以是那位不收购席子却按时送钱来的人,甚至可以是老板娘。他开始胡思乱想的那天,清清楚楚地听见大脑里“咔喳”两响,那也许是最后残留的两根枝条从大树的主干上落下了。他愿意坐在窗口与那人对峙。那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褴褛,然而腰间的钩刀依然是那般闪光,两眼像鹰一样锐利。痕从直觉上知道,只有他将伴随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将一个一个地消失,像景兰和表弟一样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了的话,谁来给他送钱呢?这还是小问题,他可以重操旧业,像别人一样织那种一般的草席。重要的是,如果收席子的那人再也不来了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上山去呢?如果再不上山去,他的日子将如何打发呢?就整天面对凶神恶煞的铁匠,最后因恐惧丧生吗?他无法清晰地设想那种情形,但他隐隐地感到了那种时刻正在临近。有那么几天,他试着故意不到窗口去,就只是躺在卧房里与铁匠对话,然而铁匠进来了,沉默无语地站在房里,看了痕几眼,又走到厅屋里与痕的妻子讲几句话,然后出去了。

“他与你谈了什么吗?”痕问。

“没谈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太注意听他这类人讲话,而且他的声音又含糊,完全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总还记得一两句的吧?至少还记得一两个字吧?你怎么对他抱这么深的成见、根本不听他说话,还说听不懂。”

“我也试过,就是听不懂,到后面头就疼起来,所以干脆不听了。他不就是一个铁匠吗?让我想一想,对,他说了‘濒临’这个词,我完全不懂,我也觉得你没有必要去细想,搞得自己整日不安。”

“你认为那些人里面谁是真正的老板呢?我为这个问题很伤脑筋。但我的脑子已没法想事了。”

“依我看,你不但不要去想事,还应该忘记发生的事。如果你每天都把前一天的事忘个干干净净,那你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是刚来这个世界上的婴儿,省去了好多麻烦。你试试这个办法看。”

“我要试的。”

“我在路上碰见景兰和他表弟,他俩拉住我,告诉我说他们不再来我们家了,因为他们要远走高飞了。还说反正茶馆的老板娘会和你联系的,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给她了。最后他们还拿出一个泥制的口哨送给我,说要我转送给你,让你觉得烦闷时拿来消遣。”

“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在这里,我扔到门背后了,那是小孩玩的,我觉得他们在取笑你呢。”

“但我却要好好保存,这是好友景兰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痕将那只蒙灰的小东西看来看去,仔细用布抹干净,放进一只木匣子,收到柜里。

“既然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了人了,我也放下心了。兴许今后的事并不那么可怕,他们一个个消失,远走高飞,但总有人代替他们。而我,只要耐心与他们周旋自己就不会出问题,再加上你告诉我的,学会忘记,简直十全十美了。”

每天夜里睡觉以前,痕有意地将思路引到“十全十美”这件事上。他很快就“嘻嘻”地笑起来,然后在梦中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一只大甜瓜。

老板娘来得更勤了,来喊他去茶馆。她招来各式各样的男人,一律称他们“老板”,叫痕认真地听他们说话。有一回她竟叫来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是全村人都熟悉的,不但乞讨,还偷东西。夏天里刚刚偷走了痕园子里的一只大冬瓜。那人一见痕就上来拍他的肩膀,拍完了又说他很愿意照顾痕这样的人,因为他一惯对他有兴趣。

痕板着脸,告诉老板娘他今年夏天丢了一只大冬瓜的事。

“我记得十分清楚,”痕愤慨地说,“大冬瓜原是长得十分茁壮的,我倾注了很多精力照料它,它长得不同一般。后来,一个早上,它消失了。”

“啊,它就那样消失了吗?”乞丐注意地看着痕,弄得他又不自然了。“你还是这样爱吹牛,又不爽快。依我看,吹就吹它个天花乱坠,痛快了事,免得躲躲闪闪太难受。冬瓜?谁又没栽过?值得一提吗?为什么一到白天你就脾气暴躁了?这很不好,要沉住气。”

老板娘也劝痕:“沉住气。”

痕开始认定,白天的事是最消耗精力的,不论去老板娘家也好,与铁匠见面也好,上山去看也好,都是一种纯粹的消耗。就因为这,他更应该在夜里睡得死沉沉的,做一些婴儿的好梦。这种愿望有时实现了,有时却不能实现。不能实现的时候他往往睡不着,就到窗口去看铁匠。铁匠的黑影立在对面屋檐下,痕看着那影子,一颗心像从悬崖滚入无底的深渊。这一瞬间,他往往决定再不去老板娘家,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他失魂落魄地睡下,到早上醒来,又把夜里的感觉忘记了。也许就因为白天的事虽引来不祥的感觉,也引来婴儿的好梦,他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去老板娘家里?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近来,好梦的意境越来越鲜明,有一次醒来后,他口里真的有苹果味,过了好久那股味还不消失。与此同时,不祥的感觉也越来越切身了。昨天夜里铁匠走到窗口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会再醒来,但也不会真正沉睡,而是像那块石头,在无底的、狭窄的空间里下坠,永无尽头。那是一个永无尽头的管状空间,他周围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难道这不是很有诗意吗?”痕却因为这诗意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铁匠提议与痕一道去做那个下坠的试验。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痕昏昏地随他走过了池塘,横过了公路,然后沿一条麻石铺成阶梯的小路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痕已经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了,铁匠才停下。

“这种事发生在漆黑的夜里更有意思。”铁匠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才会更贴近那种感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为了带你来做这个试验,因为你是块做这个试验的材料。你大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吓得发抖的事。那时我就知道了你对这件事有很大的兴趣。现在你比那时沉静多了。”

“我听见你在我身边说话,但我看不见你。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你来了。今夜的事是最后的结局吗?在结局之前我们是不是还要留下点什么呢?”

“来不及了。我们脚下就是那个无底的洞。上面有成群的秃鹫,可是它们吃不到我们的尸体,因为这个洞是无底的。秃鹫知道这个洞是无底的,于是它们永恒地在洞口盘旋,他们绝望的翅膀扑打着洞口。这只是空想,实际上没有秃鹫,只有我们俩。”

痕的双腿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最后只好坐在地上。远处的什么地方有隐隐约约的号角声,他侧耳倾听。

“听什么呢?那是你自己的幻觉罢了。”铁匠冷冷地说,“退路是没有了的,我还带着刀呢!你可以来摸一摸。”

“我要回去处理一些家务事,天亮了再来。”

“天亮?这里不会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时间,你可以睡一觉,这里到处可以睡,你随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对别人睡觉,人人都可以这样做,你也不例外。”

痕用双手在地上摸了一通,摸到一块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却随手在地上抓到了一个东西,是个苹果,咬了一口,香味扑鼻。于是顾不得睡觉,大吃起来。吃完了又觉得纳闷:这地方哪来的苹果?

“那是我带来的。”铁匠平静地说,“我要让临刑的犯人脑子里产生最好的联想,这是我唯一的弱点。你并不是第一个犯人。你知道,我们一同落下去之后,我是要踏上归途的,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将来我还要为别的人带去苹果,当然不是村子里的人。你们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认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苹果的特权,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吗?”

“我现在应当做什么呢?”

“你可以拖延时间,我刚说过。”

“我愿意四处走一走。”

“你可以走。这里是一个悬空的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我们在平台的中心。不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要仔细数自己的脚步。掉下去是无底的,像我们面前这个洞一样。当然你可以数好脚步走一走,这也是一种有益的游戏。我在这里大声击掌,你可以根据我的掌声判断方位。”

“我不想走了,太麻烦,我就坐在这里算了吧。”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你觉得你还在担心家人什么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除了一件事。”

“你可以尽你的力量拖延,你的潜力还大得很啊。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潜力。你要不要睡?”

“我也不想睡了,就坐一坐算了。我对自己完全没把握了,我还有多久?”

“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只要尽力拖延就是。我和你一同将最后一张草席织完,从这个洞口扔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赌博。我和你,一直在赌一样东西,我还没有确定谁能最后得胜呢!”

“当然你会赢,但偶尔我想也许我会赢,谁又知道这种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这个试验无论对我对你都是有趣的。”

“我估计在最后关头我会因恐惧而失去知觉的。”

“很可能。那也就谈不上是否有趣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了。”

“我是不在乎啊。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

“我也正要问你这个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你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了吗?”

“我想我们谈下去算了,不然会越来越恐惧的。我想忘记这个无底的洞,这个洞太讨厌了。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不能判断。谁又能肯定你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呢?我看见你稳坐在这个洞口边谈论。”

“请别提这个洞,我要忘记。”

“你无法忘记,但你会慢慢习惯,习惯了就好了。而且我还会给你苹果吃,长夜就是这样被消磨的。”

他们俩在黑暗中对话,开始还挺有条理的,说多了脑子就完全乱了,变成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再到后来连句子也消失了,只是口中胡乱发出些单音节。

痕不记得夜里的事是如何结束的,那件事变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也不愿去细细想了,因为他早就不愿动脑筋了。

自从收席子的不再问他要草席,只是定期给他送钱以来,痕觉得自己对年代的记忆慢慢模糊了。一年又一年,他时而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时而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婴儿。尽管妻子女儿每天提醒,痕还是没有日期和年月的概念。一切全是错乱的、颠倒的。

他不再上山去看了,原因是山上那条小路忽然找不到了,这发生在最后一次去山上的途中。他走到那块大岩石边,忽然就没有路了,周围全是密密丛丛的毛竹,他踩着毛竹上山,将衣裳挂破几个大洞。回来后,他无数次在梦里找到那条小路,但每次醒来都觉得荒唐、无意义。收席子的那人仍然往山里去,痕却已经对他的去向不感兴趣了。他想,一切事物都没有什么一定的道理的吧。

现在他唯一的事就是坐在窗口发呆,当然只是旁人看起来像发呆而已。他并没有发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那日渐衰老的身影,面上露着紧张的微笑。他的两鬓渐渐斑白,眼皮也松弛了,那眼里的光芒却一天比一天更像铁匠了,只是多了一些急切的成份。旁人也许会认为有什么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或者他会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然而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与对面那位终生搭档一起变老,用眼神传达着信息。

“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妻子在他背后说。

“是吗?我刚才还在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来研究出一种新的编织技术呢。”他叹了口气,“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你并不想研究任何事,我已经看出来那对你是没有意义的。”

“的确。你看出来了。”他似乎放了心。

“你已经丧失兴趣了。这并不等于说,你就不去茶馆老板娘家里了。”

“我仍然要去的。”他心平气和地同意了,“你说得对。”

“刚刚碰见老板娘,她说今后要和你加强联系,扩大茶馆对你的影响力呢!”

“我已经不在乎了,怎样做都可以的。”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痕在毛竹丛中迷路了。他走失的地点并不远,大约进山二百米的样子。或许因为是半夜,他心里又急,到处乱闯才迷路的。深秋的山风是很冷的,他出门又忘了穿外套,可能受了惊吓,再一冻,就在毛竹丛中倒下了。其实只要头脑稍微冷静一点,往回走一段就出山了。可是谁知道真情呢?也许年龄不饶人,他精疲力竭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挣扎,坐在那里睡着了;也许他知道出山的方向,就是不愿出去,自己造成了自己的迷失;也许是什么人将他骗到山上去的,因为他并没有半夜上山的习惯,也从来不梦游。什么可能性都有,但这件事毕竟是反常的。

痕走失的前一天,他妻子看见铁匠来他家与痕告别,说是要出远门,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到再回来时,就住在痕的对面不走了。

铁匠离去后,痕还是坐在窗口,整整坐了一天,神情很平静。

“铁匠的祖籍是什么地方呢?”妻子问。

“我想他是没有祖籍的吧。我们都有祖籍,年老了都习惯于回到那里去,只有他没有。”

“近来我对你的祖籍也渐渐产生了怀疑,因为从未得到过证实,是你信口乱说的吧。”

“其实我原是有祖籍的,只是并没有人告诉我,那段历史已经模糊了,也无法查证。又因为我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就信口胡诌了一个。这与铁匠还是有区别的。但我们又有一致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根本无法回到我的祖籍所在地去了。连设想一下都不可能。”

他躺在毛竹丛中,身子蜷得十分紧。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愿:不愿别人来搬动他。

然而他张开眼看见了妻子,若无其事地跟随妻子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频频回首,眼里透出依恋,还出乎意料地在毛竹里拔出一株野藠头。

“年纪这么大的人了,丢得了吗?”他说,像是自我取笑,又像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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