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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七福神与喜鹊宴

希望小学剪彩的前一天,范继槐和川井举行了历史性会晤,地点就在我前面提到的翠花园宾馆——顺便提一下,“翠花园”三个字是郭秘书的手笔。范老住在三楼,川井住在二楼。据白凌小姐透露,就在范老“端着臭架子”等待着川井拜访的时候,郭秘书问范老是否休息好了。范老说,他刚进房间,就接到一位小姐的电话,要求上门服务。他以为是整理房间的,就让她进来了。可她一进门,就要解他的皮带。郭秘书立即表示,请范老尽管放心,他们一定加大扫黄力度。范老说:“嗐!抹大拉的马丽亚也干过这事,用肉体换取金币。”郭秘书不知道抹大拉的马丽亚是谁,听着像个洋名,就以为范老是在向他暗示,最好能换个洋妞。于是,他就凑近范老,说:“这里有几个俄罗斯小姐,据说来自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色艺双全,要不要选一个出来侍候侍候您?”范老摆了摆手,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还是工作要紧。”

白凌说,就在这个时候川井来了。等他鞠完了躬,范老就和他搂到了一起,“哇噻,就像两只大狗熊似的”。接着,双方就进行了一次“友好的交谈”。就在这次交谈中,川井又再次提到。范老是他的“七福神”。后来,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才搞明白“七福神”是哪七神:戎(日文读音为Ebisu)、大黑(Daikoku)、布袋(Hotel)、福禄(Fukoroku)、昆沙门(Bishamon)、辨天(Benten)、寿老人(Jurojin)。它们的具体含义我不得而知,不过从字面上看,它们大概代表着吉祥和祝福。下面是郭平秘书保存的谈话录音的节选:

川:范先生是我的七福神。七福神,你们的明白?你们的神是福禄寿,我们的神是七福神。欣闻支那的神又多了一个,福禄寿喜。我不明白是哪个喜,后来才明白是喜鹊的喜。范先生,祝你幸福平安,福禄寿喜。

范:哈哈哈,彼此彼此。小郭,你安排一下,找个会弹词的,给川井先生弹个《鹊桥仙》。《鹊桥仙》与日本俳句有几分相似,你听了,定然有宾至如归之感。

川:我与范老确有缘分。昭和十八年(即1943年),我若不是与范先生来到白陂,我就被调回长崎了。我的几个朋友都被调了回去,加入了神风突击队。昭和十九年,他们从长崎飞往吕宋(即菲律宾),嗣后都化作了齑粉。

范:是神风突击队中的大和队吗?

川:是呀。不去吕宋也会死的。昭和二十一年,美国人的原子弹炸了广岛和长崎。战争结束后,我去了长崎,它是那样丑陋。有一首和歌,唱的就是长崎和那些死者。“祖国变得这样丑陋,献身者的徒劳让人惋惜。”平成二年(即1990年),我到长崎时,看到港口的樱花,还不由得想起了范先生的功德。

范:这没什么。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记得,你在汉口找到我时,手里就拿着一束樱花。

川:我就是拿着那束樱花来到大荒山的。不过,当时我尚不明白,范先生是要我来杀人的,要杀的就是葛任。

范:中国还有一句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它了。你身体怎样?

川:一切安泰,只是因上了年纪,肠胃不好,有些……有些干结罢了。

范:许多年前,有一个医生曾告诉我,吃喜鹊肉可利肠胃,记住,用的须是雄鹊。

范老显然想打住川井的话头,但“川井的不明白”,仍然一口气讲了下去,说他当初其实是从日本海军航空队逃出来的。一来是怕死,二来是要寻找哥哥。他的叛逃,使他成了日军追捕的对象。他没有再回武汉,而是逃到了香港。在香港,他仍然四处躲避着日本特务的追杀。后来,他与英国人取得了联系,极力向他们说明自己是一名“反战者”。在英国人的帮助下,他乘坐“皇后号”邮轮去了美国。“反战者”的身份虽然使他得以在美国落脚,但随着光阴的流逝,生活的继续,他对留在故土的母亲和妹妹的思念也与日俱增。说到这里,他引用了谢芜林的一首悱句:“秋夜,思念的,只有双亲。”昭和四十八年(即197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得知日本靖国神社正筹备修建一个新的“鸟居”(即牌坊)之后,他立即做出了一个与他精心保持了多年的“反战者”身份相悖的决定:先捐资修建这个“鸟居”,然后将哥哥川田的牌位移到靖国神社——看来,从“反战者”到民族主义者,仅一步之遥。他说,这也是妹妹的愿望。妹妹告诉他,母亲死后,她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大哥的一封信。在那封信中,大哥向母亲讲明自己为何要来中国。现在,妹妹将这封信寄给了川井。

看了那封信,我理解了哥哥。哥哥在信中告诉我,得以经历这个时代,他感到自豪、荣耀。他说,战前,他的生活是懒惰的,暧昧的,庸俗的,无意义的。他终于过上了一种积极的有价值的生活,摆脱了时刻缠绕他的虚无。他还说服母亲,允许我也到支那来,与他共享这种生活。至此,我才明白母亲为何会放我来到支那。

他就想,把哥哥的牌位放在靖国神社,哥哥的亡灵一定会得到七福神的保佑。于是他携带巨款回到了日本。

川:我与妹妹约定,在九段下见面。妹妹一只手拿着兄长的相片,一只手举着一面小军旗,海军军旗。照片上还有你,你的明白?是我们在喜之郎(餐馆)的留影。我们谈到了支那,葛任,还有黄炎。

范:还有我?那(照片)可太宝贵了。它是中日友好的象征。你妹妹还好吗?当年,她可是一朵蚕豆花。

川:妹妹也老了。她带着一个小包。我想,里面定然是母亲的遗物。打开了,是一身整洁的军服,与我当年的军服一模一样,肩章、纽扣都闪闪发亮。

范:小郭(郭秘书),想办法把那张照片翻拍一下,挂到希望小学的资料室。中日友好应该代代相传。历史不应该忘记。要记住,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

这时候,服务小姐来了,带他们到楼下参加晚宴。在摆放着鲜花的过道里,郭秘书小声央求白凌转告范老,再由范老提醒川井,公开场合不要把“中国”说成“支那”,“太难听了,我们的市长已经有意见了,只是碍于中日友好,不好当面提醒他。”白凌说,她把郭秘书的话告诉范老以后,范老抓着她的手使劲捏了捏,表示知道了。

晚宴上有一道菜不能不提,那是一盘红烧喜鹊。由此可见,范老与川井会谈时针对大便干结问题发表的一个看法,很快就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这个宴会,也由此被称做喜鹊宴。顺便说一下,自此以后,红烧喜鹊成了翠花园的特色菜。因为当地的喜鹊日渐稀少,所以只有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才能吃上这道特色菜。当市长来到范老身边敬酒的时候,范老说:“为了白陂市早日翻两番,实现小康,我们共同举杯。”市长要敬三杯,但范老说,为了纪念三中全会,他每次只喝三盅。接下来,乘着酒兴,范老发表了一通演讲。我第二次到白陂采访时,曾看到了当时的录像资料。从录像看,范老的即席演讲虽然语无伦次,并出现了个别语误——比如经常把川井说成川田——但是感情充沛,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老骥伏杨,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前,我们大江歌罢掉头东,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面壁十年图破壁,遂密群科济世穷嘛。啊?“面壁十年”这个说法,是从印度来的,“支那”这个说法也是从印度来的。在五世纪,中国的佛学家就自称“支那”。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路上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大支那”,神气得很啊。佛教从中国传到日本以后,日本也开始称我们为“支那”。有些同志说,到了江户时代,英文China传入日本之后,日本人才称我们为“支那”。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胡诌!法律讲求以事实为依据,我们法学家就最讲事实。我要问一句,这不是故意缩短中日文化交流史吗?你们可以问问川井先生,日本人民到底是什么时候叫我们“支那”的。OK,看到了吧,川井先生是同意我的观点的。日本战败后,民国政府向日本外务省提出交涉,说“支那”是蔑称,是卑语,要他们以后不要称我们为“支那”了,要称我们中华民国。当时,我已经移居了国外,听到这个消息,我就知道蒋介石要完蛋了。自卑嘛。太自卑了嘛。只要有头发,就不要怕别人提到电灯嘛。当然啦,老蒋是个光头,寸草不生。Fuck!别人本来是恭维你,说你历史悠久、底子厚,可你却以为人家在骂你。分明是腰杆不硬嘛。这样的政府当然不得人心,当然要垮台。同志们,刚才我和川田(川井)先生会晤的时候,我高兴地听到,川田(川井)先生还尊称我们为“支那”。同志们,这很能说明问题啊。说明川田(川井)先生尊重我们的历史,热爱我们的历史。这就是我们友好合作的基础。让我们为中日友好合作,干杯!

博学的范老把所有人都唬住了。据白凌说,喜鹊宴结束以后,川井先生护送范老回到房间,范老说:“烟。”他就赶紧递上一根烟。范老说:“水。”川井就从服务小姐手中拿过茶杯,双手捧上。范老又说:“火。”川井就给范老点了火。范老抽了一口,说了声好烟,就把烟头摁灭了。接下来范老才说:“总算把屁股给你擦干净了。请你记往,离开了白陂市,就不要再说支那人。你不是在美国待过嘛,你就叫我们唐人算了。别人要问你为何这么叫,你就说,美国有唐人街,你是从美国来的,叫顺口了。喂,你知道吗?黄炎现在就在唐人街,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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