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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终于能坐到飘窗前喝口水,罗冬雨抱着她的大脸猫瓷杯子

教  授 打一辆奔驰黑车,坐得还真有点不踏实。

司  机 您就放一百个宽心。黑车也是车,奔驰照样能跑出租。

教  授 犯不着啊你。

司  机 嗨,闲着也闲着,您让我别的干吗?老房子拆迁,一个院儿呢,上下补了我们家九套房子,老头老太都算上,每人住两套还剩下一个三居室呢。怎么办?该卖的卖,该租的租。种菜的地儿也没了,又没像样的工作,可不就得瞎找点活儿干么。不瞒您,真不差钱,大奔咱买得起,跑个黑出租,挣您那仨瓜俩枣的,不够两顿麦当劳钱,不就图个乐嘛。起码咱没坐吃山空,咱在行动嘛。

〔十字路口。红灯。一擦挡风玻璃的中年男人一手喷壶一手抹布,没征得同意就喷水擦起来。

司  机 嘿嘿嘿,我说哥儿们,你这么勤快嫂子知道吗?

擦 车 工 老板,不贵,就五块钱。玻璃干净了,看路清楚,开车更安全。

司  机 (转向教授)这帮孙子。穷得只能干这个,你都不忍心不让他干。(对擦车工)好了,哥,别擦了。十块钱,别找了。

教  授 (降下窗玻璃)这位大哥,你怎么想起来干这个?

擦 车 工 两位老板见笑了。前些年在城里打工,没弄出啥名堂。干不动了,回农村老家,土地又没了,流转出去了,想做回个农民也没机会了。不能吃白食啊,这不又进城了。没啥技术,凑合着挣口饭吃呗。谢谢老板。灯绿了,老板一路平安。

——《城市启示录》

终于能坐到飘窗前喝口水,罗冬雨抱着她的大脸猫瓷杯子,看见四环辅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其实雾霾稠得像刚冲好的芝麻糊,还冒着热气,她根据的是骤然响起来的喇叭声。一辆车摁喇叭,两辆车摁,一百辆车摁喇叭,无数辆车摁喇叭,整个北京城的喇叭都响起来。这个城市向来如此,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下个雨、刮个风、落个雪,来点沙尘暴、雾霾或者出个车祸,整个城市就乱了。喇叭气急败坏地响,代替那些一肚子邪火的司机骂娘。此外就是恍恍惚惚闪动的警车车灯。惊心动魄的红蓝两色几乎被雾霾淹没了。看不见也是车祸,这个基本的经验她还有。来北京有些年头了,她还是喜欢不起来北京的白天,白天里她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城市,肥胖,臃肿。

她更喜欢夜晚的北京。沸腾的水止息了,热还在,车辆和行人沉默着往家赶。地铁到站,载上乘客,继续出发,大家看各自的手机,听各自的音乐,发各自的呆,聊天也压低了声音。夜晚的北京就是一个满腹心事的沉默的老人。声音是内在的,即使所有车辆和行人在同一时刻全部停下,她也能听见这个城市回荡着轻柔的低频率动。

正因为喜欢夜晚,在医院做护工时她尽量挑夜班。白天睡足了,夜间她可以眼都不眨地把病人守到天亮。祁好待产时,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她是大龄产妇,妊娠期间查出一堆毛病,要在别人,医生就建议这孕别怀了,但祁好坚持要。就因为大龄才更得要,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越想要越担心,睡着了就做噩梦,护工半夜里的作用就显出来了。罗冬雨一直守在床边,盯住祁好的脸,一旦她表情有变,眼珠子在眼皮后面翻滚,就及时叫醒她。“祁老师,该喝点水了。祁老师,要不要加点营养?”她从来不说祁老师您又做噩梦了。象征性地喝两口水,祁好再睡,睡着之前罗冬雨握着她的手。

预产期前两周,祁好梦见一个没有脸的女孩从她肚脐眼里钻出来,将醒未醒之际被罗冬雨叫醒。她把噩梦告诉了罗冬雨。罗冬雨说常有的事,她看护过的孕妇三分之一做过类似的梦。她妈当年生罗龙河时也梦过,一个没有五官的男孩从肚脐眼里生出来。老家的做法,剪两朵红花放进鞋里,踩着花左右脚各走六步,必定逢凶化吉。她找来祁好看过的一本时尚杂志,撕下印有红色旗袍广告的那页,剪出两朵富丽的牡丹花,放进祁好的拖鞋里,扶她下床。

走六步正好到窗边。十五楼的窗外是北京的后半夜,祁好觉得自己悬浮在一片浩瀚的高楼与灯火丛林的半空中,她摸着已经挺到极限的大肚子,感到了巨大的孤独和忧伤。这是她决定和余松坡回国的原因。在纽约,夜半一个人穿行在曼哈顿峡谷一般的街道上,她从来没有孤独和忧伤,有的都是独行侠一样的决绝与豪情。她觉得自己在国外待得太久了,人都待硬了。余松坡也是这个感觉。他们决定回来,孤独和忧伤让他们觉得离“人”更近一点。

“你喜欢北京吗,冬雨?”

“不喜欢。”

“车多?”

罗冬雨想了半天,说:“腰挺得太直。”

“那为什么要来?”

“几个做护士的姐妹相约着来,就来了。”

“还能忍受下去吗?”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又是个难题。罗冬雨看着远处一片灯火阑珊之地,那是密不透风的城市一处难得的野地。工作间隙,她每天都会在窗前遥望几次。房子低矮、灯火稀落的地方像生养她的小镇。每天看它是因为思念故乡吗?好像是。想家可以回去,她愿意回去吗?好像不愿意。其间的纠结与复杂,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有时候,”她只好说,“夜里能听见布谷鸟叫。”

这暧昧的答非所问祁好能理解。她和余松坡之于纽约与北京,大约也正是罗冬雨之于北京与她的故乡。当罗冬雨感叹“腰挺得太直”,岂不正是她在第五大道上感受到的硬邦邦?这姑娘的腰,尚未直到腰肩盘突出的地步。

“你要不嫌弃,”祁好说,“出了院跟我走。”

“让我想想,祁老师。”

“叫姐。”

“好的,祁姐。”

一走就四年多,刚出生时余果像只奄奄一息的瘦猫,现在强壮了,已经上中班,可以一套一套地跟你讲道理。半夜里被尿憋醒,会钻到罗冬雨的被窝里,抱着罗冬雨说:“冬雨阿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是我妈妈了。”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小肚子,装不下我。”第二天他把这话重复给祁好听,祁好说:“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生你,你妈会胖成这样吗!”

现在的生活对罗冬雨来说,基本上也是在夜晚。除非必要的出门,大白天她都待在家里。不开窗通风的时候,厨房和卫生间的门窗都关上,阳台上用的是双层隔音玻璃;家务之外,她还有很多事要在安静如夜晚的环境里做。比如今天上午,安装玻璃的工人师傅离开后,她开始打字,余松坡的新书《实验戏剧:我这二十年》。余松坡习惯手写,用八开的稿纸背面,一页五六百字。白天演戏、排戏、讲课或参加文艺活动,空闲的晚上都会写上一两千字,第二天由罗冬雨录入电脑。第二天晚上,余松坡坐到书桌前,先把头天写好的在电脑上修改一遍,顺便贯通一下文气,然后铺开稿纸再写新的。如是反复。前面的两本书也是罗冬雨这么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的。一本《实验戏剧论纲》,一本探讨“第四堵墙”的戏剧理论专著《凡墙都是门》。这些文字大部分她都看不懂,就像余松坡的一些戏,看完了也经常一头雾水,但她愿意看,每一个费解处都让她有小小的激动,觉得向神秘崇高的东西又近了一两厘米。

念中学时她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也努力,就是不得法,成绩平平。因为长得不错,老师天然地觉得她的心思不在课本上,隔壁班上的男生经过教室朝里看两眼,班主任就认为她定然是到处给人抛媚眼了。在一个只讲升学率的乡镇中学,她先天地就被老师放弃了。不仅放弃,还提防打压,免得她祸害了成绩好的男生。最后她能考上一所市属卫校,班主任觉得那也是罗家在菩萨面前烧足了高香。她一直在华而不实的误解里成长,以致久了,华而不实也成了她对自己的正解。她确认自己是个平庸的人,也甘于谦卑地自守平庸;正因为自认平庸,才对高大、神圣和进取的一切事物抱有本能的热情。比如对弟弟,罗龙河所有要求上进的举动她都支持。刚工作时,她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半拿出来保障弟弟的学习和生活之用;在她理解里,后者是弟弟能够安心学习的保障:体面的衣物,别人有的弟弟都要有。弟弟要来北京念大学,她跟父母担保,只要有她一口汤喝,就有弟弟的一口肉吃。她希望弟弟把她弄不懂、学不会的,没有机会学的知识尽数吃到肚子里。

来余家做保姆,冲的固然是主家人好,待遇也不薄,她还在意他们是文化人中的文化人。当初祁好试探地问她,愿意参加电脑培训吗?罗冬雨立马点头。先前余松坡的文章都是祁好帮着敲进电脑,罗冬雨学了电脑以后,Excel、Photoshop、ppt及其他更复杂的文字和图片处理都会了,录入就成了罗冬雨的额外工作。工资没涨,但她干得开心。把余松坡那些尚未降落就要起飞的潦草文字一个个整齐地排成行、聚成页、积累成一本书,她觉得对文化人的认知更深了一层,跟文化也沾了亲带了故。高深的理论她不明白,但看懂的每一处都让她由衷一笑。这些看懂的地方,在她看来是知识,文化的形象化。这也是她每天一空闲下来,就迫不及待要坐到电脑前录入的原因之一。

余松坡在《实验戏剧:我这二十年》里写了很多个人经历。某年在阿姆斯特丹演出,他从一个酒会上出来去剧院,打不到出租车,天又飘着小雨,没办法,他在桥头一堆自行车里找了一辆没上锁的,骑了就跑。到剧院正赶上导演和演员一起上台谢幕,他就水淋淋地上了台,最先感谢的是忘了上锁的自行车车主,引得一片掌声和叫好。某年在德国火车站等车,见月台上人人捧读一本书,两辆车间隔十分钟,是阅读三到四页的时间。他突发奇想,为这等车的十分钟写一出戏,会是什么样子?真就写了一出《风吹到站台的时候停了》。译成德文后在车站散发,反响意外地好。于是,这本书里,余松坡写道:“网络视频如此发达的今天,合适的时间我真该排几出精短的戏,放到网上,给那些愿意把等车的十分钟用起来的人。”某年在美国南部城市新奥尔良演出,剧场附近不仅有福克纳的故居,还有脱衣舞表演和土著老爵士乐队的演出,这就意味着,要跟以上三家争观众。副导演说,为什么要跟他们争?我们有我们的艺术。余松坡说,为什么不可以争?艺术需要一意孤行,同样需要敞开自己,寻找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做的就是实验戏剧,为什么不能把福克纳先生和爵士乐邀请进演出里呢?现在就修改台词,部分场次重排一下。当然,脱衣舞娘就不必请了。

最让罗冬雨惊讶的是,某年在纽约,余松坡曾在布朗克斯的医院里“等死”。他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付不起高昂的手术费,从布鲁克林的一家私立医院转到布朗克斯的公立小医院,朋友帮忙联系的,“苟延残喘而已”。他以为自己没几天活头,写了遗书,还争分夺秒记了笔记。为了不打扰病友,也免得遭医生、护士和祁好的训斥,骂他不要命,逮着空就躲到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记几笔。他想写一部《实验戏剧:我这十五年》。那时候他专心搞实验戏剧快十五年了,包括他的硕士、博士期间的学术研究。因为时日无多,笔墨从简,记下一些条条杠杠的想法,却为今天要写的这本《二十年》搭好了框架。

造化弄人,那家不起眼的小医院来了个参与会诊的大医生,据说给索尔•贝索、菲利普•罗斯和E•L•多克托罗这些大文豪都看过病,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此人听说有个剧作家和导演在这里“等死”,执意要来病房里聊一聊。医生要聊戏剧,余松坡想谈肺癌,那个大块头医生只好把余松坡的所有病历资料过了一遍,来了兴趣,重新检查,他的结论让祁好在病房里放声大哭:哪是什么癌症晚期,肺部阴影多了一点而已。不是所有的阴影都是癌,也不是所有父亲和兄弟死于癌症的人最后也要死于癌症。年轻人,提高免疫力,除掉就OK了。鬼门关走了一遭,余松坡突然就看开了:“都说中国不适宜搞实验戏剧,不过是担心失败,失败了如何?命都没了,成功又能去哪里寻?惟其不适宜搞,更值得去尽心尽力地搞一搞。”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国。

他原以为入土之前再也回不了中国了。

一杯水喝完,窗外的雾霾纹丝不动。需要风。治理雾霾唯一的方法只能是风了。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风。可风在哪儿呢?网上有人开玩笑:耐心点,大风已经到张家口了。喇叭还在响,警车还在闪,好像还来了救护车。罗冬雨给祁好打了电话,例行汇报:余果一切正常,勿念。祁好心重,出差在外心更重,恨不能走哪儿都把儿子装兜里带着,当然罗冬雨得跟着,跟亲妈相比,余果更认这个保姆。所以,家里的事但凡没那么大,罗冬雨就照余松坡说的,报喜不报忧,免得她在远处使不上劲儿还干着急。挂上电话,中午就到了。飞马牌挂钟响了十二下。

没什么胃口。余松坡中午不回来吃,余果一天都在幼儿园,一个人的饭难做。罗冬雨索性就懒了,热了一杯牛奶,全麦面包里夹了一个西红柿、半根黄瓜和两片午餐肉,午饭就算糊弄过去了。

接下来她通常会眯上半小时,起来后跟着网上的教练指导,做半小时到一个小时的瑜伽。不做瑜伽就看书。余松坡和祁好的六个大书橱对她全开放,她主要看小说、散文、纪实类的那两个书橱,学术、理论书基本不碰。也曾装模作样翻过几本,实在看不动,她就跟余松坡说,我还是去做家务吧。接下来的确到了家务时间:洗衣服,擦家具,拖地。如果上午的文章没录完,下午也会接着敲。她用五笔。四点半在定时的电砂锅里煮上五谷杂粮稀饭,然后出门买菜。如果祁好在家,早上能帮她看顾一下还没醒来的余果,她就赶早去远一点的大菜场。那里的菜新鲜,品种也多。下午去的小菜场离幼儿园不远,买完菜,她可以保证五点一刻赶到幼儿园。那会儿余果已经吃过晚饭,正和小朋友们一起等待家长来接。

但这个午后罗冬雨没睡着,头脑里总隐隐响着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她坐起来,翻几页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英国病人》又放下了。罗龙河跟她说过,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特别好。韩山一直在路上,他骑摩托车有点野。她觉得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一直响到自动挂断也没接。看来真在路上,韩山有听收音机的习惯,现在肯定两只耳朵里插着耳塞。年轻人里听收音机的已经没几个了,退休老干部才整天抱着个半导体。他听,骑摩托车听收音机有开车的感觉。其实接了电话罗冬雨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怕他担心,就发了条跟上午相同的短信:大嘴熊,记得戴口罩啊。放下手机,就开始干活儿。

两周擦拭一回面具。

罗冬雨认真数过,余家收藏的面具大大小小两百三十六个。最大的抵得上半扇门,最小的与指甲相仿佛。最近的来源是后海卖的京剧脸谱;最远的是南美的智利。余松坡去智利演出,特地去了趟合恩角,从那里的印第安人手里买下的。世界各地原始部落和深山老林里的原住民的面具最多,余松坡看重的那些,多半挂在楼梯边的墙壁上,一张面具就是一个民族、一个部落的一部凝固的文化史与生活史。其余面具摆放在两层楼的各处:多宝阁上,书橱里,书桌上,窗台上,冰箱上,以及合适的墙壁上。罗冬雨通常分两天给它们擦拭除尘。一天是楼梯边墙壁上的,一天是其他面具。

今天从楼梯边开始。她从储藏间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把面具一个个拿下来,擦拭好再一一放归原处。她清楚每一个面具的位置。

擦面具罗冬雨很讲究,不同材质的面具她用不同的工具:瓷的、金属质地的,用拧干的湿毛巾;泥的,用无纺干布;容易褪色且不平整的,用鸡毛掸;带根须的,比如竹根雕面具,用气筒;纸和玻璃做的,更要小心,得同时动用几种工具。擦拭完毕,踩着梯子再一个个挂上去。

三点半,挂钟敲动一下,罗冬雨正往墙上挂面具,门铃响了。她打开对讲机,竟是韩山,他说:“罗冬雨小姐在吗?有她的快递。”

罗冬雨暗自好笑,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她不在。”开了楼门。顺手把客厅的门也打开了。

电梯打开,合上。脚步声。敲门声,然后推开。“有人能帮罗老师代收一下快递吗?”韩山探头探脸进了门,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

“换拖鞋上楼。”罗冬雨说,“帮我递个面具。”

“你确定方便?”韩山担心家里还有别人。

“就我一人。别啰嗦。”

韩山脱了鞋子,穿着袜子直接上了楼梯。罗冬雨一扭头瞥见他走过的地方一串潮湿的脚印,大叫:“你那双臭汗脚,快回去穿拖鞋。”

韩山没理她,把纸盒子捧起来:“罗老师的快递。”

罗冬雨用鼻子“哼”了一声,还装神弄鬼:“拖鞋!我说拖鞋!”

韩山看见二楼的地板上摆了一大堆面具,在日光灯下,每一个明亮的面具都发出干净的光。罗冬雨把这些面具擦拭得一尘不染,比他的脚干净,比他的袜子干净,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干净,比他的脸干净、手干净、头发干净,比他的整个人都干净。他想起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抢救的彭卡卡。有一天卡卡去见一个别人介绍的姑娘,出门前敲他房门,一定让他看看整个行头,看着整个人是不是体面。卡卡不好意思用“体面”这个词,只是问:“韩哥,你看我干不干净?”韩山说:“干净!兄弟,没人比你更干净。”那次相亲失败了,姑娘没看上他。姑娘没有直接告诉他事儿黄了,而是说,他连衣服都没洗干净。

韩山的火就起来了。罗冬雨还在梯子上,举着两只手往高处的墙上挂面具,棉毛衫也跟着往上抻,露出了一圈白嫩的腰。罗冬雨说:“愣着干啥?递面具啊!那个,那个,柏拉图的面具。”韩山不知道哪个是柏拉图,也不想知道哪个是柏拉图。他觉得那一瞬间身体里的欲望跟随愤怒噌噌噌像血压一样往上冲。他盯着罗冬雨那一圈干净的白腰,两步上到最高一个大理石台阶上,拦腰把罗冬雨从工具梯上抱了下来。罗冬雨吓得“啊啊”叫,已经被韩山放倒在二楼的木地板上。他把纸盒子扔到一边,开始脱罗冬雨的衣服。罗冬雨躺着,棉毛衫只能撩到肚皮以上,他转而脱罗冬雨的家居裤。罗冬雨喊:“大嘴熊,你干什么?韩山,你要干什么!韩山,要死了,你干什么呀你!”韩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两个地方:一是脑门,他相信此刻他的脸比平时要大两圈;另一个地方是裆下,他觉得裤子里藏着的那玩意儿硬得像根变速杆。罗冬雨用力把屁股往地板上墩,韩山右手抄到她腰下,往上一抬,左手抓住家居裤猛地一扯,连内裤都被拽了下来。罗冬雨本能地用手捂往两腿之间:“韩山,你疯了!”

“我疯了!我他妈的就疯了!”韩山终于出声了。

他压住罗冬雨两条光腿,分开,脱自己裤子时,整个人抖得不行。他从来没有这么强迫过罗冬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挡风用的狗皮护膝裹着两条腿,裤子只能脱到一半,他就穿着一半裤子进入了罗冬雨的身体。

罗冬雨说:“门!韩山,门!”

韩山说:“敞着!就让它敞着!”

罗冬雨打他。她的屁股、腰和两条腿贴着冰凉的地板,她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韩山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运动,运动,运动,运动不止。盯着那张在她面前晃动,因为愤怒、欲望和用力而变形的脸,罗冬雨的眼泪流到了耳朵里。她发现自己要嫁的男人竟如此丑陋和陌生。而在某一刻,不管她是否愿意承认,她的确想到了余松坡。如果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化人,此刻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但她只用了百分之一秒就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韩山又含含混混地出声了。她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兄弟成了植物人!我兄弟成了植物人了!”

“说什么呢你?”

“我兄弟成了植物人了!”

“别动!”罗冬雨一把掐住了他的屁股,“好好说!”

韩山停下来:“彭卡卡出车祸了。”

“刚刚?”

“昨天晚上。”

罗冬雨明白一大早他为什么要过来了。他是真想抱抱自己。这么一想,立马不排斥了,她把手移到韩山背上,抱住他,两条光腿盘到了他的屁股上。正做得投入,手机响了。半分钟过去,罗冬雨才听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她在地板上摸索半天,拿到手里,铃声断了之后又响起来。是余果的班主任。她对韩山示意,别出声。

“余果妈妈吗?”袁老师的声音尖细。

“啊——是。”袁老师从来都改不了口,每次在电话里都习惯性地称罗冬雨为“余果妈妈”。“果果出什么事了吗?”

“咳嗽。”

“很严重?”

“咳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那怎么办?”

“你是孩子的妈妈。”袁老师的声音变得更尖更细,“当然是把孩子带回去了!”

罗冬雨脸红得要沁出血来。当然是要把余果带回去了!为什么一做了这事脑子就缺氧短路。她开始推韩山,让他停下,她得去幼儿园,现在就得去。韩山正在冲刺,哪里停得下来。要在过去,这会儿可能就该结束了,但他把电话里的声音听得清楚,“余果妈妈”,“啊——是”,听得又起了无名火,一股咬牙切齿的力量重新生出来。上半身死死地压住罗冬雨,下半身活动的频率和幅度同时变大了。他不吭声,屁股复仇一般耸动着。

“下来!下来!”罗冬雨继续推他,“我得去接果果!”

“有什么好接的!”

“果果咳得厉害!”

“果果!果果!果果是你儿子吗果果!”韩山突然吼起来。

简直不可理喻!罗冬雨也火了,两手一起上,猛一下把韩山掀到了地板上。她站起来抓起裤子就下楼,往卧室跑。等她换上外出的棉衣往二楼走,韩山两个光膝盖跪在地板上,裤子堆在膝盖弯下面,他在手淫。右手疾速地动作,嘴里“啊啊”地叫着,满脸都是眼泪,泪水穿过雾霾留下的灰色尘迹,整张脸都花了。罗冬雨站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上,看着男朋友旁若无人地手淫,直到他终于低吼一声,像发动机憋熄火前的最后一次暴跳,两眼血红地达到高潮,精液射到了青铜做的柏拉图的面具上。

等她把余果从幼儿园接回家,按照霍大夫的医嘱给余果新熬了大蒜冰糖水喝,又给余果做了推拿和捏脊之后,上楼继续收拾面具。出门前冲洗干净的柏拉图面具,她又心虚地冲了两遍,擦干净,挂到了墙上。韩山带来的纸盒子还在地板上,竟然真是她的快递,单子上写得明白。她把盒子打开,是一块带荧光指针的蒙奇奇时尚卡通表。

只有韩山知道她想要这个。半夜里不开灯也能看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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