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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孩子一生病,家里的气氛就不对了

警察 又是你!

小偷 真对不住,要知道又是您审,我就——对不起,那我也得偷。

警察 姓名?

小偷 他们走在南锣鼓巷里,一路指指戳戳,南锣鼓巷是你们家吗?

警察 性别?

小偷 他们看这里不顺眼,看那里也不顺眼,丫以为他们用英语说,我就听不懂了?

警察 你懂英语?

小偷 小看人,不就那二十六个字母嘛!老子,对不起,我在二环以内干了可不止二十六年。单是总统见了也不止二十六家。

警察 出生年月?

小偷 就顺手夹出来只猴子,还成外交事件了?

警察 住嘴!我他妈就纳了闷了,国际男友人左口袋里的钱包你不偷,为啥单对国际女友人右口袋里的小猴子下手?

小偷 男左女右。猴子值钱嘛。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洋妞儿口袋里装的是啥,我就是生气。她没事就对着口袋叨咕,汤姆汤姆,别动别动。我还以为什么宝贝。幸亏老子,对不起卢总,幸亏鄙人业务亮堂,下手快,要不一准儿被丫咬上一口。

——《城市启示录》

孩子一生病,家里的气氛就不对了,哪哪儿都跟平常不一样。余松坡都坚持跟儿子玩了两个小时了,这在过去几乎不可想象。除非一家人出门,纯粹为了放松游玩,余松坡会和余果长时间耗在一起游戏、打闹、讲故事,平常在家,他对儿子表达亲密和感情的方式基本是象征性的。迫不及待地讲完一个故事,迅速地指导儿子画完一幅画,潦草地帮儿子用积木搭建出一个城堡,然后电话响了,或者要给茶杯添水了,要去趟卫生间了,顺道就进了书房,门合上。等他再从书房出来,余果早已经睡着了。他亲一下儿子熟睡的光洁小额头,颇为遗憾地说:“乖儿子,好好睡觉。”继续回书房忙自己的事。

祁好和罗冬雨都知道他忙,轻易不拿琐事分他的心;余果也明白,只有淘到忘乎所以了才去敲爸爸的门。

但今天晚上余松坡主动陪余果玩了两个钟头。其实晚饭时的格局就有了变化。平常四口人吃饭,正方形饭桌四人各坐一边。余果坐在祁好和罗冬雨中间,这样两个人都可以照顾他,余松坡坐儿子对面。罗冬雨按老格局把饭桌摆好,上桌时余松坡把自己的碗筷移到了祁好的位置上,一顿饭给余果夹了五次菜。吃过饭,余松坡让罗冬雨先收拾,孩子他来管。等罗冬雨把厨房杂务收拾完毕,发现余松坡正和余果一起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玩乐高。余果想建造一艘航空母舰。难得父子俩这么一起玩,余果时不时地咳嗽,罗冬雨坐到沙发上看着他俩玩。电话预约了霍大夫,明天上午九点半带余果复查。

建航空母舰是个浩大的工程。余松坡一边拿着图纸指点儿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儿子,爸爸好不好?”

“有时候好。”余果全身心在乐高上,头都没抬。

“哪些时候好?”

“跟我一起搭乐高的时候。”

“哪些时候不好呢?”

“生气的时候。凶我的时候。躲在门后边的时候。还有——”

“还有什么时候?”

“坐着发呆,两眼不知看着哪儿的时候。”

余松坡笑了。罗冬雨也笑。

“那你觉得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余松坡问。

“爸爸是中间人。”

“果果,你知道什么叫中间人吗?”罗冬雨说。

“就是坐在好人和坏人中间的那个人。”

“那爸爸不想坐在中间,只能坐在两边,你希望爸爸坐在哪一边?”

“坏人那边。”

余松坡看了一眼罗冬雨。“为什么?”

“动画片里说:坏人什么都有,好人什么都没有。”余果去乐高箱子里找飞机,一架红色的,一架绿色的,装到拼好的舰体上。“耶!我的宇宙无敌‘余果号’航空母舰建成啦!”然后让余松坡跟他一起去楼上的浴缸里开动母舰。

“爸爸有点不舒服,先让冬雨阿姨陪你上去。”

余松坡倚到沙发扶手上,听见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余果的咳嗽声,往浸泡恐龙蛋的浴缸里继续放水的声音,余果开心的尖叫声,罗冬雨阻止余果玩水声。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去了阳台,打开一扇窗户,黏稠的雾霾涌进来,他迫切需要抽上一根烟。

余果的航母玩够了,跟罗冬雨下了楼。余松坡还在阳台上抽烟,左手抱着右胳膊,只穿着件毛衣。罗冬雨取了外套给他送过去,他叫住她问:

“小罗,你来选,我该做好人还是坏人?”

罗冬雨把阳台的窗户关上,对余松坡跟小孩儿较真见怪不怪:“做什么都有的好人。”

余松坡掐掉烟:“鱼和熊掌,哪有兼得的好事啊。”

事好事坏罗冬雨不清楚,也不会多嘴。余松坡所以还征求她意见,正因为她可以守口如瓶;但她知道,余松坡肯定遇到大事了。这个预感让她凌晨三点之前一直警醒着,担心他像昨天晚上那样再次发病。

余果九点就睡了,睡前喝了大蒜冰糖水,效果不错,一直到凌晨一点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咳,两点钟就收住了,重新进入深度睡眠。一点三刻她起床去倒热水,给余果润喉咙,余松坡的房间还亮着灯,他还隔着虚掩的房门问了句,余果好点没?罗冬雨说好些了,端了热水回房间。余果喝了热水翻身睡过去,罗冬雨关上灯,在深夜里听外面的动静。

安静也是有声音的,细碎柔和地塞满耳朵。就像小时候,她在安宁的乡村之夜也听见这样的细碎之声,她觉得那声音来自星星,满天的星星发出光亮,肯定也有它的声音。她提醒自己,要提防一双迷茫和躁动的脚出现在客厅,要盯紧它们迈出的第一步;为此她甚至想象出了它们的样子:光着的脚丫子和宽厚的大脚板,咖啡色的棉绒拖鞋,犹疑而又暴虐地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她记得看了一眼韩山送她的蒙奇奇荧光表,凌晨三点,然后歪了一下头,睡着了。

醒来的瞬间,罗冬雨从床上坐了起来。坐起来后才开始迷糊,不知道为什么一跃而起。余果还在小床上安睡,一定是梦见咳嗽彻底好了,或者是浴缸里的恐龙长得有两米高,所以嘴角挂着笑。她转动脑袋四处看,看到床前的拖鞋才明白为什么。还是昨夜睡前摆放的样子,尖并尖,跟碰跟。后半夜她没起来过,没什么曾把她惊醒。窗帘透进来晨光,她看表,早上七点。客厅里没有动静。她不放心,穿着睡衣开了一道门缝。留声机好好的,所有家具都好好的。阿弥陀佛。她回到床上,“扑通”一声躺下,今天起晚了。

穿好衣服来到客厅,看见余松坡正从厨房里出来。他摆摆手:“没坏。卫生间里也没问题。”砸玻璃的今早没有光顾。

做早饭时余果醒了,咳嗽也跟着同时醒来。余松坡抓耳挠腮来敲厨房门,一是报告儿子咳嗽又起,二是问余果的干净袜子放在哪里,儿子要先穿袜子。罗冬雨说,要穿的衣服昨晚就放在了余果床头的凳子上啊。她让余松坡看着别让鸡蛋煎煳了,跑回到卧室,余果一脸坏笑从被窝里拿出袜子,说:

“我不要爸爸给我穿衣服。我喜欢冬雨阿姨给我穿。”

“果果你都四岁半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罗冬雨把他从睡袋里拎出来,“袁老师说,让别人帮忙穿衣服的小朋友,每天扣一朵红花。”

“最后一次,好不好,冬雨阿姨?你看我都咳嗽了。”这一阵子不咳了,他又挤出两声咳,真就带起了一串。

“好吧,最后一次。说话算数啊。”

“说话不算数的果果不是小小男子汉。耶!”

余松坡端着煎好的鸡蛋站在门口:“你说什么,余果?”

“我说余果是说话算数的小小男子汉!耶!”

“起来。”余松坡说,“刷牙,洗脸,吃饭。”

“爸爸说错了。”余果跟罗冬雨一起穿袜子,“是起来,尿尿,刷牙,洗脸,喝完大蒜冰糖水再吃饭。”

余松坡鼻子和眼眶同时一酸,小东西懂事了。“儿子,”他说,“爸爸送你去霍大夫那里。”

“上午不是讲座吗?”罗冬雨说。

“把你们送过去再说。”

这是余松坡第一次送他们去霍大夫工作室。

出门方向就错了。不过无所谓,前面路口拐个弯绕回来即可。余果希望这路一直绕下去,他就可以在车上多待一会儿。根据读过的育儿理论,罗冬雨知道这是余果想从余松坡那里得到安全感的表示。在孩子的成长中,父亲不能缺席,余松坡那种男性的安全感,祁好和罗冬雨无论如何也提供不了的。听说爸爸要送他们,余果早饭都比平常吃得乖。

“再绕一圈,爸爸。”余果从后排左边的座位上站起来,盯着车窗外看。

余松坡扭头看罗冬雨,罗冬雨说:“来得及。”

余松坡打了转向灯,拐上了另一条路。能见度依然不高,车速不足五十迈。因为霓虹灯还亮着,罗冬雨看见了左前方那家豪华商场,过了天桥就是。车慢下来,接着加速,天桥和商场一闪而过。

“气球!气球!我要气球!”余果拍着车窗喊,“停车!爸爸停车!”

罗冬雨不想让余果下车,在车里都让他戴着防霾口罩。“哪有什么气球。”

车继续加速。余松坡说:“爸爸也没看见。”

“骗人!”余果转过身,透过车后的玻璃往回看,他改拍起车座,“冬雨阿姨和爸爸骗人!就是有卖气球的!在天桥上!白气球!”

余松坡说:“儿子,爸爸真没看见。”

罗冬雨觉得他看见了。在天桥前他分明慢下来,脸侧向右前方。在他的位置和角度,天桥上那个穿藏蓝色旧大衣的卖气球的男人,想看不见都难。可他怀抱的气球太难看了,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古怪。不要也罢。

“果果乖,阿姨回头带你买最好看的气球。”

“我就要那白气球!”余果哭的时候又带起了咳嗽。

余松坡在后视镜里盯住罗冬雨的眼:“小罗,你看见什么白气球了吗?”

罗冬雨只好说:“果果不哭,阿姨也没看见。阿姨保证,从霍叔叔那里一出来,阿姨就带你去买气球,好不好?”她把余果抱到怀里,给他擦眼泪。

余果抽泣着,在口罩里瓮瓮地说:“大人也得说话算数。”

剩下的路程很安静,他们提前三分钟到达霍大夫工作室。

罗龙河迟了十三分钟到达余松坡的讲座现场,他母校第二教学楼最大一个阶梯教室。时间定在上午十点半,到点儿了主持人没到,主办方中文系团委、学生会和莱辛剧社,正好赶得上商量,把会场从先前一百人的教室临时调成现在盛得下三百人的阶梯教室。听众多得出人意料,很多校外的年轻人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占据了大教室的前几排,换教室后,有些人失掉了有利地形,一直嘟嘟囔囔,罗龙河到了,现场还喧嚣不已。

作为剧社前社长和此次活动的主要策划者,罗龙河理所当然地担任讲座的主持人。他气喘吁吁进了教室,手里攥着一份报纸,七秒钟之后,进来一个表情冷峻的漂亮女生。讲座之后的午餐桌上,余松坡才知道她叫鹿茜,莱辛剧社的骨干成员,正念大四,罗龙河的女朋友,师妹。“余老师,您可以叫我鹿茜(xī),也可以叫我鹿茜(qiàn)。”她隔着罗龙河给余松坡敬酒,“您随意,我干掉。”她喝的是二锅头,余松坡喝的茶水,他开车。但讲座开始时罗龙河没有介绍,只用下巴指了指后排的空座位,她就硬僵着两条细腿,气鼓鼓地往后面走。讲座过程里,余松坡的目光不时会扫到她。她坐的地方实在太显眼,最后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后三排只有她一个人。每当余松坡扫到她,都发现她直直地在盯着自己,好像生了他的气。

她只是盯着余松坡,生的却是罗龙河的气。她认为罗龙河骗了她,他看上的哪是什么一居室,分明就是破破烂烂的平房。一个破烂的大杂院里的一间,厨房是在院子里搭建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违章石棉瓦房;还有更小的,是厕所,整个建筑用地比嵌在地上的那个蹲坑大不了多少;所谓淋浴,指的是洗澡时拎一桶水,对着自己从头上往下淋。鹿茜一进大杂院就要哭了,这就是罗龙河许诺她的单独的一居。

事情得从头说:罗龙河去年毕业,考研失利,只能暂时在一家影视公司里当枪手,揽活儿的编剧拿大头,指缝里撒下的那点儿分给各个枪手。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揪着头发编故事,到手的钱仅够填饱肚子。公司在北边,靠近昌平,他就在公司附近的北四村与人合租了一间屋。双方的女朋友来探亲都不方便,只能这周末我去哪儿打个游击,下周末你去哪儿熬个通宵,把房子空下来让对方鸳鸯戏水。北四村距京西大学不太远,也不算近,跟男朋友相会一次,公交车、地铁、步行(天气不好还得坐个三蹦子)加起来得一个半小时。这还不算,在合租屋里感觉不好,不管布帘合上还是拉开,都觉得对面有眼睛盯着你看,脱衣服都担心抖下来两颗眼珠子。鹿茜觉得,再去几次自己肯定得性冷淡。罗龙河想那就搬,找个单独的一居室,靠鹿茜近点,正好今年接着考研,去母校自修也方便,就去海淀西郊的挂甲屯租了新房子。

招租广告上就是这么写的:一居室,有单独厨房和卫生间,适宜白手起家的恩爱新生活。字字都在点儿上。罗龙河先去看了,多少有点失望,但毕竟是单独的一间屋,没有人在帘子对面咳嗽、打电话、半夜磨牙、说梦话、大声放屁、看日本毛片,有时候女朋友来得突然,等不及你出门他们就迫不及待倒在床上,布帘子抖啊抖,抖得你全身都晕。而且不算贵,稍微勒勒裤腰带,这个价位他还能承受。所以一居室分三处就分三处吧,小一点简陋一点也可以理解,苍蝇也是肉,总归有的嘛。于是当机立断,签了合同。房东说,不签也没关系,明天还有五个人约了要来看房。为此罗龙河还挺得意,跟鹿茜显摆:欢迎领导择一良辰吉日前来视察,俺可是从近十名约租者手里奋勇抢下来的。

鹿茜怀着满心待嫁的喜悦,上午去了挂甲屯,进了院子脸就撂下来了,体温都跟着急剧下降。这就是传说中的他娘的一居室啊。看来话说得没错,防火防盗防师兄,这下真给师兄带沟里了。他们在院子里就开始吵,来学校一路上还在吵,一直吵到阶梯教室门口。她都懒得跟他一起进门。但就这么一路吵,罗龙河也没忘见缝插针走个神,到报亭买一份今天的《京华晚报》。

现在,他把《京华晚报》带上讲台,开始了主持人致辞:

“非常高兴,也非常荣幸,今天请到了著名戏剧导演余松坡先生。作为铁杆粉丝,我能有幸作为本场讲座的主持人,与有荣焉。

“余老师是我偶像。偶像嘛,吃喝拉撒定然也要关注的。所以我知道余老师的年龄、属相、家庭人员构成,住在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知道余老师最喜欢吃哪几道菜,坐马桶时爱看什么书,多长时间理一次发,剃须刀用什么牌子;但今天我不告诉大家。等你们也成了余老师的铁杆粉丝,就是资深‘坡粉’后,自然也会知道。余老师的戏,各位未必都看过,但有一部我肯定大家都听过,最近被热议的话剧,《城市启示录》。不管争议如何,我必须负责任地说,这是三年来我看到的最好的一部国产戏,没有之一。因为它好,我还花钱请了一群朋友去看。在座就有几位,可以作证。

“至于剧情,我就不透露了,以免理解错误多生歧义,引起大家的误会。顾名思义,这个戏是关于城市的;具体地说,关于北京的;再具体地说,是关于全球化背景下的北京的;是余老师对北京,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深入的、全面的思考。这些年余老师走南闯北,游历过世界上的大部分城市,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余老师对北京这座城市有何高见呢?

“余老师一直从事先锋实验戏剧创作和导演,为什么到《城市启示录》,转到了相对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来?这些年,余老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辉煌与成功的呢?我们马上有请余老师为我们做个现身说法。

“非常抱歉,我还得再啰嗦两句。这是今天的《京华晚报》,大家请看头版照片。”罗龙河打开报纸,向听众举起示意。照片上余松坡戴着墨镜和口罩,和一个须发峥嵘的老流浪汉站在天桥上。那流浪汉的大红围巾在漫天灰色雾霾里极为醒目,加上他怀里的一堆白色塑料袋,仿佛黑白照片上了人工的色,更显出雾霾的深沉和浑厚。“可能只有我这样的资深‘坡粉’才能一下子认出这位墨镜、口罩武装整齐的先生是余松坡老师。摄影师没认出来,记者也没认出来。记者只在文中写:雾霾里也有真爱,陌生人正与卖新鲜空气的流浪汉亲切交流。在记者的语境里,这话颇有些轻佻。这不是摆拍,这是一件相当庄重严肃的事。早上起来刷微信时,偶然看到这幅照片,我就想,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带到讲座现场给大家看。这才是真正的余松坡!

“我知道,在座的朋友里,有人对《城市启示录》持保留态度,因为出租屋那一场戏让我们身为‘蚁族’的年轻人不舒服。如果你是来砸场子的,请三思后行,余老师能够如此关心一个在雾霾中出售新鲜空气、头脑不太正常的流浪汉,他会对我们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如此冷漠和厌弃吗?我不相信。我想余老师也会告诉大家,设计这场戏的初衷是什么,它与整部戏之间是个什么关系,它的合法性在哪里。

“再次抱歉,我占用的时间太多了,请不要给我嘘声,别喝倒彩、鼓倒掌。我们把真诚的掌声留给余老师。现在就请余松坡导演上台,开始他的精彩演讲。大家欢迎!”

投影仪在黑板前的屏幕上用敲键盘的声音打出两行字:

一位海归导演的成功之路

主讲:余松坡

那张取名《雾霾》的照片一亮出来,余松坡立刻感到肠扭转,整个身体都随着腹部骤然的扭结出现了波动。头脑里“嗡”地响成一片,几万只蜜蜂劈面飞来也不过这阵势。他坐在第一排的嘉宾席上,不管那幅照片有多小,他都看得极清楚。他肯定在两秒钟之内,后背上起了一层的汗。在此之前他对罗龙河的主持口才挺惊讶,完全不像他见过很多次的那个诚惶诚恐的大学生。因为他是罗冬雨的亲弟弟,因为他喜欢戏剧,隔三岔五通过罗冬雨请教一些专业问题;当然,偶尔他和祁好忙不过来,也会请罗龙河来家里帮点忙,他们每年都有几次一起吃饭的机会,尤其逢年过节,请罗龙河和韩山吃饭,也是安慰和稳定罗冬雨的军心,他面前的罗龙河在表达上可极少如此自信和流畅。但晚报上的照片让他难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难堪。不过不得不承认,罗龙河这小子又把逻辑给整圆了,而照片确实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余松坡纠结了,他不希望演讲现场就有示威者出现,而这几乎不可能。现任莱辛剧社社长在校门口接到他时,就打了预防针,在校内外的BBS和相关网络海报上,有不少评论和跟帖,就戏中的争议场景发表了激烈的批评。罗龙河的照片或许可以部分地平息批评者的怒火。但他也不希望这张照片在公开场合被公布出来,多一个人知道是他,就多一分被暴露的危险。他后悔昨天上了天桥,也后悔没有及时制止那个拍照的胖子。网络时代,风险无处不在啊。

罗龙河邀请他上台,他茫然地站起来。大大小小几百场演讲,从来没这么乱过。好在他看到了屏幕上打出的那个题目,跨上讲台前,知道该如何找一个有效的开头来平稳自己的情绪和思路了。

“谢谢龙河的介绍和理解,也谢谢京西大学中文系团委、学生会和莱辛剧社的邀请。当然,更要感谢现场各位年轻的朋友。不管你们对我的作品如何评价,喜欢还是鄙弃,肯定还是否定,能在这个雾霾的大冷天来到这个教室里,都是对我的莫大鼓励和支持。这次活动从策划到筹备一直到我现在站到讲台前,都堪称完美,唯一的缺憾是讲座题目。我给的题目是《一个海归导演的艺术之路》,与屏幕上的题目有三字之差。承蒙抬举,‘个’升格成‘位’,我勉强接受;但‘艺术’变成了‘成功’,我不能接受。在我看来,‘艺术’归根结底只有‘失败’,没有‘成功’。所有成功的艺术和艺术家都是可疑的。在艺术这个行当里,有谁胆敢称自己成功了,相信我,此人若非骗子,定是疯子。每一门艺术,每一个人的艺术,都是在无尽的失败的暗夜里前行。我所谓的一个海归导演的艺术之路,正是我二十年来的艺术失败之路。包括最新的《城市启示录》,包括这个戏中备受争议的细节场景,都是诸多失败中的一环。”

掌声骤起。罗龙河最先鼓掌,然后掌声席卷了整个教室。

开了一个好头。罗龙河不像开始之前那么担心了。邀请余松坡来讲座是他的提议,别人找不到头绪。最初在网上引发对《城市启示录》的争议,也跟罗龙河有关,不过这一点余松坡至今也不清楚。罗龙河的确把余松坡奉为偶像,余书必读,余戏必看,凡是跟余松坡有关的消息他都关注。他甚至羡慕罗冬雨,可以在余松坡家做保姆,可以一日三餐和余松坡在同一张饭桌上吃。好像是余松坡成为他的偶像在前,罗冬雨作为余家保姆在后。他完全忘了,如果不是从姐姐的言谈中得知世上有余松坡这么一号,而这个人恰好又是搞戏剧的,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本科生,他很可能一辈子都培养不起对戏剧的兴趣,更别说与京西大学传统悠久的莱辛剧社扯上关系,并在大四那一年依靠两个校级奖的话剧剧本入主剧社,成为社长。不管怎么说,罗龙河认为自己如今已然是个戏剧人了,在这个行当里上了道。关注余松坡,奉其为偶像和导师,也是他在自己与他人眼中作为戏剧人的一种确证。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维护偶像与精神导师的形象。

《城市启示录》刚上演,他就掏了腰包,请公司里的枪手同事和北四村的租友们去看了。正是他租友中的两个人,姑且称之为赵甲和钱乙,在剧场里感到了被冒犯:他对艰苦奋斗中的年轻人很不友好,有偏见!出了剧场罗龙河喜气洋洋,做好准备接受朋友们的礼赞与艳羡,没有他罗龙河,谁能有机会如此家常地靠近一个伟大的导演和他的艺术?在罗龙河的介绍下,余松坡开场前一一握了他们的手。但他们的表情不对。

出了剧场,坐地铁回北四村的车上,几个人脑袋扎一起讨论,越发地断章取义和情绪化。岂止是不友好和有偏见,分明就是歧视,余导演在公开伤害我们的尊严!一个观点一旦被鲜明地抽象出来,就会直捣人心。你看它的情节吧:一个久居国外的华人教授,假洋鬼子,其观点肯定来自作为假洋鬼子的海归导演本人;一只不知其种属的印度小猴子,闻到小月河出租屋的味儿,竟恍如回到了脏乱差的加尔各答;就连房东老太太也是前双规自杀官员的遗孀。这些魔幻、巧合以及指桑骂槐的批判现实主义,说明了什么?余大导演他就不能正眼瞧瞧咱们吗?

罗龙河据理力争,无奈寡不敌众,下车时一干人全反水了。讨论也从情绪化指责上升到理论性批判,从狭隘的接受美学扩展到了整个社会学。为什么会出现蚁族,如何科学地看待和表现蚁族,这是个相当复杂和棘手的问题——恭喜余大导演,您撞枪口上了。

依旧是天生敏感的赵甲和钱乙先发了声。不管罗龙河如何商讨、请撸串喝啤酒,他们俩还是各自在网络上贴出了自己的心得。各门户网站,各大论坛,博客,微博,微信全转起来了。当然是他们各自综合了大家的心得。网络时代就这点好,谁站出来说话,麦克风都一样响亮。因为涉及的群体特殊,这个群体又都是网络的主力军,消息立马像核爆炸一般传播开来。罗龙河在网上搜过,最早的消息源果然是赵甲和钱乙。好心办了坏事,罗龙河深感不安。

今天的讲座是罗龙河办砸的又一件事。不过也怨不着他,《城市启示录》还没上演讲座就约好了;屋漏偏逢连阴雨,赶上了。整个演讲的一个半小时里,罗龙河如坐针毡,生怕哪个新的赵甲跳出来,把余松坡问倒在讲台上,或者哪个新的钱乙举拳头示威,往讲台上扔鞋子。为了营造有利于余松坡讲座的压倒性氛围,但凡精彩之处,他都带着剧社的成员热烈鼓掌。

余松坡说:“相信我,实验戏剧依然有路可走。”他们鼓掌。

余松坡说:“戏剧的未来在你们身上。”他们鼓掌。

余松坡说:“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样,是个渴望高尚和纯粹的庸俗的人,每天都被相同的两个问题纠缠不休:怎样生活才最有意义;怎样的生活才最有用。”他们鼓掌。

余松坡说:“我所有艺术和思考的起点都在中国,终点也在中国。这跟爱不爱国没关系。中国是你与生俱来的背景。中国是你得以穿行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信物。中国是你的影子。”他们鼓掌。

余松坡说:“行经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我都在它们身后看见了一个北京城。北京是我考察所有城市的终极参照。”他们鼓掌。

平心而论,余松坡讲得相当精彩。走过那么多国家,作过那么多演讲,他太知道哪些内容和桥段能够博得普世性的掌声。但他尽量避免把这场讲座变成个人的文化表演,一则纯属公益讲座,一分钱报酬没有;二则面对的是大学生。他想起当年读书时,满怀崇敬去听一个诗人的报告,两个小时站下来,得到的维一结论是:该诗人是个骗子。为此还留下了后遗症,他对所有扎辫子的男性作家和诗人都信不过。那个诗人满嘴跑火车,油滑,轻浮,从头到尾都在讲他跟诺贝尔奖的评委、世界上数得上号的文学大师如何如何亲如兄弟,好得要穿一条裤子。那时候他就想,倘若以后有机会站在人前说话,务必修辞立其诚。底线要守住,那就是真诚。

今天讲座的精彩,一部分也来源于他的真诚。他说:“我一定有一说一。”

饶是如此精彩、真诚和掌声不息,问答互动环节,听众还是没有放过他。

郑庚:余老师在刚才的演讲中承认,出租屋那场戏有欠考虑。请问这有欠考虑,是指艺术上的不够圆满,还是因为伤害了疲于奔命的年轻人?

余松坡:两者都有。艺术上不圆满的表现之一,即是它伤害了在座的一些年轻朋友。而伤害了各位,本身就说明了艺术上的不圆满。

王辛:余老师在接下来的演出中,会做相应的调整吗?如何调整?

余松坡:我们会积极应对。我们将参考各方意见,尽快拿出可行的方案。也许是修改台词,也可能调整演员,或者其他。比如,过道里烧菜的姑娘那一场,增加一个女演员,或许能够平衡矫正一下情感走向。

冯壬:我没有问题要问。作为小月河出租屋里的一员,我只想告诉余导演一句话,我断定这也是所有还有信心挤在出租屋里的同龄人的心声:我们没有失败,我们只是尚未成功!

余松坡带头为这个坐在倒数第四排最左边靠墙、站起来说话时声音发抖的小伙子鼓起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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