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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五十四

这事易青娥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后,就哭得跟泪人一样,不想演戏了。可票都是提前预售出去好几天的,并且还有好多机关包场。有些票已经都订到半个月以后了。尤其是在有人传说,易青娥早已被一个老做饭的“破瓜”后,要看演出的就更多了。剧场池座、楼座总共一千二百张票,见天爆棚,但观众热情依然不减。要演,一直到春节都是有演的。剧场经理也死活不让走。但老江湖古存孝,已是多次规劝朱团:要见好就收。说再演下去,恐怕啥事都会出来的。

就在演出一个多月的时候,古存孝多年没联系过的老婆,就从省城找到北山来了。有人说她是古存孝的小老婆。有人说是正室。反正来了就不走,也没人敢问古导是正室么还是偏房,就那样稀里糊涂地住在一起了。不过,古导反复给朱团讲:“人红火了,单位红火了,盯的人就多。都盼着你出事呢。平常不出的事,红火了都会出来的。老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朱团长就决定:

撤退!

不过,在撤退前,他专门带易青娥去拜访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秦八娃。住在离城区有二十几里地的地方。说朱团长已经请他看过好几场戏了。那天,朱团长带着易青娥,还有古存孝老师出来,一是为了让易青娥散散心,二是为易青娥量身定做剧本来了。

秦八娃过去是写过好几出名戏的,现在是一个镇上的文化站站长。

这是一个老镇子,其中一条街,还都是雕梁画栋的老房子。不过,这些雕刻,都已让泥巴或者黑漆涂抹过了。有些飞檐,也被锯了头、砍了爪子地残缺不全。好多凿成鼓形、狮子形的门墩石,也被砸得缺耳朵少角的。一个古戏楼,上边正绷着一块红布,布上别着几个大字:“红星镇商品观念教育大会”。舞台下面,摆着腊肉、野猪肉、熊肉、兔子肉、狗肉。还有打了豁口的青花瓷碗、瓷罐。一张条桌上,摆着古铜镜、老硬腿眼镜和水烟袋。一排磨得发了光的太师椅,几张八仙桌、雕花床,也缺胳膊少腿地歪斜在场子中央。四周还摆了一些竹编用具和农副产品。但凡能搜罗来的,都展览在这儿了。前边还拉了一块横布,上面写着:

“这些都是商品,都能卖,都能赚钱!”

秦八娃住在这条老街的西丁头。所谓文化站,也就是把他家的堂屋,摆些书,摆些杂志,摆些连环画、报纸,再摆些桌椅板凳,让镇上人来,有个坐处而已。

他们到秦八娃家的时候,秦八娃正在帮老婆打豆腐。豆腐坊就在堂屋隔壁。从堂屋进去,就能看见打豆腐的磨凳。平常有人来看书了,这扇门会掩起来。一旦没人了,门就打开着。他们来时,文化站里只有一条狗和几只鸡,在那里悠闲地卧着。见人来,鸡就起身,快步从大门边溜了出去。狗抬起头来把他们盯了盯,连哼都没哼一声,又卧下去睡了。秦八娃见他们来,急忙走出豆腐坊,脸上、脖子上、手上,还都有豆渣、豆浆没擦尽。

朱团长急忙介绍着:“这就是秦老师。这是古导,《白蛇传》《杨排风》都是他导的。”

古老师急忙搭躬:“古存孝。”

秦八娃拉着他的手说:“导得好,今天算是见了真神了。”

“不敢不敢!”古老师谦虚地摆摆手。

朱团长继续介绍说:“这就是易青娥。卸了妆,只怕不好认了。”

秦老师说:“能认出来,咋认不出来。我看这娃卸了妆,比上着妆还好看呢。”

秦老师这句话没说完,就听他老婆在里边喊:“秦八娃,叫你给锅里点石膏点石膏,你点的石膏呢?把一锅豆浆,煮得这样腥汤寡水的,你在外面说死呢说。”

“来客人了,宁州剧团的朱团长来了!”秦八娃对着豆腐坊里喊完,又给他们三个悄声说,“贱内,豆腐西施。必须先给你们做些介绍:火气大,脾气旺,见不得家里来女客。尤其是那些漂亮的,眼睛活泛的,嘴头子甜的,还有开口闭口爱叫秦哥的,都会遭遇冷眼、冷板凳。还有,哪天豆腐打成了,你来看书、谝闲传、谈古论今都行。要是豆腐打日塌了,你千万别来,来了只等招骂。”

朱团长问:“今天豆腐打得咋样?”

秦八娃神秘地说:“早上两个豆腐都出手了,回来眉开眼笑的,把鸡和狗都夸了半天呢。说鸡把地上的豆渣吃得干净。说狗乖的,回来还帮她叼着豆腐铲子。”说完,他还得意地眨巴眨巴了小眼睛。

秦老师的眼睛,明显长得有些不对称,一只似乎是看着天空,一只好像是看着大地的。

易青娥觉得秦老师这人可有意思了,就先笑得捂住了嘴。

古老师说:“都一样,婆娘就两件事:一是死爱钱;二是死不爱对自己老汉好的婆娘。”

笑得朱团长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秦八娃喊叫上豆腐脑待客。就听豆腐坊里,窸窸窣窣出来个人。秦老师还调皮地用韵白报了一声:“豆腐西施来也——!”

就见一个胖乎乎、矮墩墩的女人,用一个木头盘子,打了一托盘豆腐脑出来。出门先把秦八娃骂了一顿:“挨刀的货,把石膏忘了点,豆腐脑做过了。吃起来就跟啃槐树皮一样老。”

朱团长急忙打圆场说:“哎呀,还这么客气的,我们是吃过饭才来的。一看这豆腐脑,就香得很。看看这油泼辣子,看看这黄豆颗颗,再看看这榨菜丁丁,一看就想咥哩。”

秦老师的老婆就又埋怨起老汉来,说石膏要再点得是时候,那豆腐脑才叫豆腐脑呢。秦老师也检讨了自己半天的不是,老婆才进豆腐坊,把门掩了。秦老师说:“本来是想让老婆一块儿去看戏的,可她做豆腐,忙的就是晚上,咋都舍不得脱身。好不容易放我去看了几场,回来给她讲呢,结果还没开口,她已先窝在磨凳上睡着了。累呀!打豆腐苦哇!人生三大苦:写戏,打铁,磨豆腐。本人就占了两样啊,哈哈哈。所以你们来,她还不知道你们把戏演得有多好,也就不懂得稀罕了。莫见怪!”

这天,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从《白蛇传》,谈到《杨排风》,还谈到《游西湖》。又从古导的排戏,谈到易青娥的表演。秦老师对易青娥十分认可,认为她是秦腔的“真正希望”。秦老师说:

“这门艺术,被糟践了十几年,也该有一个转圜了。这娃极有可能,成为秦腔最闪亮的一颗新星。”

易青娥听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自己一根手指头,都快搓起皮了,还低头搓着。

秦老师仍表扬得搁不下:“关键是功夫太扎实了。戏曲艺术,没有基本功,说啥都是空的。这娃的成功,就得力于基本功。再就是娃的扮相好。看戏看戏,演员是要让人看的。过去批判‘色艺俱佳’,说情趣不高,只注重演员色相,是对演员的不尊重。那完全是胡说呢。让人欣赏生命最美好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健康?演员很难有浑全的。有的有嗓子,却没功;有的有功,却没嗓子;有的有功有嗓子,扮相却不赢人。易青娥是真正把一切都占全环了。算是秦腔的一个异数,一颗福星!大西北人,应该为这颗福星的降临,而兴奋自豪啊!”

易青娥被秦老师说得更不敢抬头了。现在不是搓手指头,而是开始搓脸了。她觉得脸已经发烧得快能点着了。

不过,秦老师又说了一句话,让朱团长一下都变得有些失态了。

“朱团长,你别嫌我说话不客气,易青娥可能不是你宁州能搁下的人,你信不?咱今天把话撂到这儿,娃可能很快就会被挖走。陕西不挖,甘肃会挖;甘肃不挖,宁夏会挖;新疆会挖;西藏会挖。反正娃可能是留不住的。”

易青娥急忙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宁州县。”

朱团长也急忙说:“宁州不会放娃的。她都是政协常委了。这几天,县上领导还打来电话说,要把娃弄成副团长呢。”

“不,我不当副团长。我不会当。我不想当。我不当。”易青娥还是第一次听朱团长这样说,她急忙反对着。

“你看这个娃瓜不瓜?是瓜得很的一个娃呀!是瓜实心了一个瓜娃娃呀!”

朱团长说得自己先咯咯咯笑个不停。

易青娥最见不得朱团长说她这些话了。朱团长见谁都说:“我们青娥是一个瓜得不能再瓜的瓜娃了。就跟一条虫一样,瓜得除了唱戏,啥都不懂。啥啥都不懂。啥啥啥都不懂的。”并且还说得头手直摆。

她急忙说:“我瓜吗?我咋瓜了?我咋瓜了吗,团长?”

易青娥这样真诚地追问着,就把秦老师、古老师、朱团长都惹笑了。

朱团长还补了一句:“你看我娃瓜不瓜?”

易青娥也补了一句:“以后别说我这话了,好像我真的就跟瓜子一样,我咋瓜了吗?”

大家就都不说瓜了。

朱团长终于扯到了正题。他是希望秦八娃先生能根据易青娥的情况,给娃好好写个戏。

秦老师停了半天,说:“我想想。好些年没写过戏了,手也生了。我想想,该怎么写。不过,我还是想给娃写的。等我想好了写啥再说。”

当秦八娃老师把他们从家里送出来时,又对易青娥说了一句话:

“娃,我想送给你一个艺名,字音都可以不大动,叫‘忆秦娥’怎么样?”

秦老师还专门把“忆秦娥”给易青娥讲了一遍:

“‘忆秦娥’是个词牌名。据说最早是李白作的一首诗。当然,也有人说,这诗不是李白作的。我们都不去管它了。反正里面有一个句子非常好:‘秦娥梦断秦楼月’。多有诗意的。有‘秦’,合了‘秦腔’的意思。‘秦娥’,本来是指秦国一个会吹箫的女子,叫‘弄玉’。‘萧史弄玉’知道不?那可是一个千古流芳的佳话呀!‘秦娥’前边加个‘忆’字,好像什么意思都齐了。我也没多想,就觉得娃应该有个艺名的。几乎是字改音不改,就脱俗了,咱为啥不改呢。”

易青娥,后来改叫忆秦娥,就是从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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