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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三十九

忆秦娥是巡演回来后三个月,正式向单团长报告:她怀孕了。

她不能再排戏了。也不能再演出了。尤其是不能再演武旦了。更不能吹火了。她得休产假了。

这事把单仰平吓了一跳。甚至当下就跛得把半条腿都差点跷到半空里了。

单仰平郑重其事地问:

“忆秦娥同志,你是说真话么,还是开玩笑?”

“单团,我啥时跟你开过玩笑了?”

单仰平倒吸了一口冷气地说:“娃呀,你咋能给我咥这冷货呢?”

“我咋了?”

“你说你咋了?”

“别人都能怀孕、生娃,我就不能?”

“你能,可你是主角,是团上重点培养对象啊!你这一生,团上岂不就……砸锅倒灶了?”

“我啥时有这重要的。”

“你不重要吗?你没感到你的重要吗?你不重要,我们能从深山老林里,把你当人参一样挖出来?你不重要,团上能把一个又一个大戏,都压在你一人身上?多少人寻情钻眼地要上戏,我们都哄人家,说以后会安排的。我顶着多大的压力,把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就想把你促起来,给省秦树一面大旗呢。你却把碌碡拽到半坡上,扭身溜了、逃了。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培养你的组织吗?”

单团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的。与其说走,不如说在蹦。那条跛腿,已经需要伸出一只手去,把膝盖捂着,才能避免满屋乱弹乱撂。他一边蹦,还一边把桌沿也敲得嗵嗵直响。他是有些失态了。可忆秦娥就那样闷坐着。你再说,再苦口婆心,她都一言不发。并且意志坚定如钢,绝无半点退让的意思。本来她是准备把事情再捂一阵,等肚子大些,自然显形了,再让他们领导自己看去。她听说,肚子里的娃越大,越不好采取措施的。可这几天,团上又要排戏,并且是要排《穆桂英大破洪州》。自然又是她的刀马旦穆桂英了。不亮底牌都不行了。

任单团咋说,她都死不给声。气得单团大喊起来: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我看你就是天底下的头号傻瓜蛋!不是世界第一傻,也是中国第一傻;不是中国第一傻,也是大西北第一傻;不是大西北第一傻,也是西京城第一傻;最起码是省秦第一傻……”

还没等他把更多的傻字说出来,忆秦娥一冲站起来,大喊道:“你才是世界第一傻呢。说我傻,你比我傻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她暴怒地嚷着喊着,就夺门而去了。

只听单团长在身后喊道:“我不跟你这个傻子说,把你刘红兵给我叫来。他给我做了保证,发了毒誓的。你傻,说不清,他能说清。”

忆秦娥连头都没回地走了。

单仰平从这时开始,一连在院子里失常地跛了好几个月。最后跛得还真拄起了拐棍。一些人说,单仰平肯定是遇见大麻烦了,要不然,还能跛成这样?

就在忆秦娥走后,单仰平还真找刘红兵来谈了几次话。刘红兵开始是一直有意回避着。后来看单仰平找得太苦,就去见了几面。单仰平真是打他的心思都有。那天,单仰平把他约到一个小酒馆,两人美美喝了一场酒。单仰平甚至都哭了出来。单仰平说:

“你狗日刘红兵,这下算是把我彻底给算计了。我把一个团的宝,都押在你老婆身上了。给她排了这么多戏,也是想促红个角儿出来,让省秦振兴振兴。没想到,能遇见你这样个不讲信用的货。不让早婚,你死缠活缠的,说扛不住了,硬把婚结了。你结婚时,是咋样给我保证的?说要是五年内要娃了,就让团上把你劁了、骟了,你来团上演太监。说没说过?(刘红兵刺啦一笑)这下好,一年都没满,祸就做下了。忆秦娥来要休产假了。你说你……唉,我真想把你那一吊臭肉绳之以法了。”

“对不起,对不起。单团,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想劁,就把我劁了得了。”

“你个赖皮货。这阵儿,谁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我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刘红兵一脸无辜的表情。

“这事还有失错的。”

“还真有失错的。真是失误造成的严重后果啊!我检讨,我给您深刻检讨!”

“谁不知道你的,死缠烂打个货。单位工作不好好搞,见天就赖在省秦。人家在商山演出得好好的,你倒是哪根筋抽得慌,一个月都忍不住了,非要心急火燎地跑去闯祸。你破坏我的纪律;扰乱我的军心;打乱我的全盘部署;把好端端一个团,眼看就要逼上绝路了,你懂不懂?”

“不至于吧,单团?”

“还不至于,你还要咋至于?她一生娃,立马三台大戏就演不成了。我好不容易攒点家底,都让你狗日的彻底给搞泡汤了。你知不知罪?”

“我知罪。小的知罪。”

“我是没枪,要有枪,真想一下崩了你。”

“你崩,单团,你崩。我有猎枪,野猪都能打死,还愁把我崩不了。我借给你崩。”

“你这张片儿嘴。我就是把你当野猪崩了,一个团这几年咋办哩?”

“不是还有B角儿、C角儿吗?”

“你倒说了个轻巧。B角儿、C角儿随便就能上了?即就是上,能演过忆秦娥?演不好,不是反倒砸了省秦的牌子?省秦正在爬坡阶段,一连三大本戏,一下把声望给打出来了。让你老婆这一折腾,人家隔壁邻舍,很快就会冒出好戏,冒出硬扎角儿来。观众都是吹红火炭的,哪儿红,腮帮子就对着哪儿使劲吹。等咱的炭灰凉了,只怕是想吹也吹不起来了。”

“我检讨,我给单团做深刻检讨。”

“检讨顶屁用!”单团把酒瓶子使劲一蹾,站起来说,“你必须做工作,采取断然措施。”

“啥措施?”

“你说啥措施?”

“我知道你说的啥措施。我要有这个能力,咋能躲了这些天,不敢来朝见您老人家嘛!”

单团就在酒馆包间里,快速跛动起来。他一边跛一边说:“忆秦娥傻,你不傻吧?”

“单团,你千万别说她傻。谁说她傻,她就跟谁急。你就说我傻得了。”

“忆秦娥还不傻?我看她是傻到家了。傻到骨髓里了。连头发梢都冒着傻气。还有组织这么培养,这么信任,这么促红,她还狗坐轿不服人抬的吗?”

这句话把刘红兵给惹得扑哧扑哧地大笑起来。

已经气得有些嘴脸乌青的单仰平问他笑啥。他说:“我笑单团的比喻,那狗要是坐起轿来,不定还真有些趣味呢。”

“去你的。我说正事,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胡咧咧。你说咋办?”

“我真的没办法。我也已经做过工作了,说看能不能先不要这个娃。你猜她说啥?”

“说啥?”

“她说……她说你当初咋不给你妈说,也不要你呢?”

“这不傻子吗?这不傻子吗?这不傻子吗?还要咋傻?”

“千万别拿傻字说事。秦娥就是一根筋。她想好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单团就跛得更凶了,说:“我不管。你给我保证了的,五年以内不要孩子,你得兑现承诺。”

“那你还是把我崩了算了,我给你取猎枪去。要劁要骟也行,我有吉利刮胡刀片,快得很。”

气得单团嘭地砸了剩下的半瓶红西凤。他指着刘红兵的鼻子骂:

“刘红兵,你个臭流氓!你欺骗组织,你……你只顾自己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你……你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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