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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了那个洞,常福自己也不清楚了。十年前?也许是十二年前。他依稀记得比那个时候早两年,村里的舆论界基本把他列入终生打光棍汉的行列。年轻媳妇们戏称他为“五保”。

现在他确确实实记起来了,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日,夕阳的橘黄色射线仍能灼得头皮疼。他背靠着院子西南角那棵大榆树,在想那几张年轻媳妇的脸。何英那浪货对他说:“你的家业也不少,光那棵榆树,就能给你打副棺材。”说完了还笑。常福仰起头,看见了被榆叶剪碎的天。几个知了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气无力地唱。一团湿漉漉一样的东西轻轻地抚摸了他的脸。他知道那是知了尿。他有些恼怒,爬起来,抬腿要踹那棵榆树。不料一抬腿就僵在那儿。刚刚排泄过的知了,快意未尽,两翼轻快地抖动着。看见那个漂亮的,红铜色的尾,常福知道这是母的。他站好,拍死叮在紫红色肩头的花脚蚊子,顺手拂去屁股上的黄土,笑骂一声:“我日死你个骚娘们儿。”

这时,他听到了那声女人的浅笑。以前也常听到,只是没注意。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堵墙凑过去。走了两步,他又失去了兴趣。关键是那堵墙,土坯砌起的堂屋后墙。如果不是又听到一声男人的浅笑,他也许永远也发现不了那个洞。

怎样发现那个猫儿眼大小的洞穴,他回忆不起来了。只是那个尖锐轻柔的声音一瞬间开始在他脑子里响起了。那声音越来越大。他记得从那块立着的青砖上摔倒后,曾经莫名其妙骂道:“我日死你们先人。”

那个洞似乎在十年间变大了些。也许是那些多情的老鼠办的好事。也许那洞根本没变,是常福认定它变大了。

常福正在院子内给那个独玉佛爷上光,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起了。靠近那堵墙,因为手里拿着佛爷,他心平气和地寻找那个洞。天太热,他知道那个女人在屋里几乎是不穿衣服的。

太阳把一束光线穿过榆叶直射在后墙上,洞内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十年前常福就极讨厌这样的天气。现在更是厌恶,恨不得把这个金灿灿的东西吞下去。他记起来了,上次也是因为这个太阳,才没看清那个人是不是根生。那时女人没拉窗帘,屋内亮堂一些,他看见两团抱作一团的灰白,就摔了下来。他听那声音像队长。根生那时还没有死,他被埋在煤窑里还是前年的事情。根生跑出去挖煤,队长不抓他,也不开他的批判会,提起何英母女俩的可怜还眼圈发红。常福一直认为队长是个好人。后来常福发现,那个人的确是队长。有一天,常福从那个洞里看见了跪在何英面前的队长,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吃。

阳光依然灿烂,常福朝太阳挥挥拳头,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

“常福,常福,常福哥。”

常福小心地把洞口遮上,又故意磨蹭很久才去开门。村里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常福,早些年还不在意,如今他一定要等那个“哥”字或“叔”字出口才肯搭理人家。一开门,见是庆西,忙堆一脸笑:“是你呀,怎不早说。”又忙把手里的弥勒佛爷递过去,“快瞧瞧,笑了没有。”

叫庆西的汉子拿过佛爷仔细端详一番,“不是我拔你的气门芯,这么个干法,啥时候能挣个老婆。你做的都是哭丧着脸,卖不出价。”

“我有这个数了,连酒都舍不得喝。”常福用手指比个码子。

“球!得这个数!”庆西伸出一个手指头。

“要一万?我的妈呀。”

“你也不想啥时辰了,你属虎,今年该三十六啦。”

“二婚头也中。”

庆西冷笑一声:“就你这房子?哼!”

常福低头不语。

“你到底干不干?我能亏了你。你只用给我跑跑腿。我急需钱……”

“又出叉把了?”

“三妞她爹又捎来话了……”

“那是个无底洞。庆西,白给的你不要,你真傻。”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依在槐树上不停地朝外吐瓜子皮。常福把眼立即勾过去。

庆西漠然瞟了女人一眼,冷笑一声:“我掉进无底洞,关你啥事?”

女人眼圈有些发红,“我都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三妞,可是……”

“谢谢你的好意,下辈子吧。”

“我能改,真的能改。”

常福看见女人的可怜相,心里酸酸的。庆西喜期都定了,还有人喜欢他,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常福哥,想好了,明个儿一起去买石头。”

“我哪点不如三妞?”

“看你脏得那样!”

女人目光黯然了。很久,她才发现庆西已经走远了。女人恶狠狠地说:“庆西你不识好歹,早晚你要后悔。”

“会后悔的。”常福附和道。

女人的眸子亮亮地闪了一下,悲叹一声:“常福哥,难得你知我的心。”说完,快快地进了前院。

女人随口说的一句话,让常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懵懵懂懂活了几十年,战战兢兢做了十来年的贼,最终只偷来个饱眼福。如今我常福也算是个手艺人了。这么干下去,当不当五保户还真难说呢。人过四十不学艺,还有四五年工夫,做的弥勒佛还不会笑吗?常福整天诚心诚意为庆西东奔西跑。为了学艺,同时也为那还遥远的一万元。

谁知这玉货的行情大不如本地的姑娘——眼看着见涨,价格忽高忽低,偏偏庆西又是个犟筋,做的东西死活不愿贱卖。转眼到了中秋,庆西给常福的工钱还不如做不会笑的弥勒佛挣得多。划不来,常福就托病不干了。

那个洞安然长在前院的后墙上,大如猫儿眼。常福耷拉着头进了院子,又低头进了屋子,似乎把那个洞忘记了。挺尸睡觉,一睡三天,整个瘦了一圈。又想了三天心事,再往下瘦一圈,已经皮包骨头了。他决定不赚钱了。又杀鸡,大块大块地嚼,又买酒,大碗大碗地喝。他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比如庆西吧,也没怎么在意,别人都以为他也要打光棍了,三妞心里有了他。再想何英那天含着眼泪对他说的那句话,他琢磨出了另外的滋味儿。以前怎么没敢想这些呢?我常福是站起没人高,还是躺下没人长?队长都五十多了,她还……球,队长早不是队长了。一个人做佛爷想做就做,想睡就睡。以前我怎么没想呢?那闺女要做亲生的看。想到这里,他拉开房门。然而他没有迈出去,他从来没有发现过月光如此的美。正像他厌恶太阳一样,心里从没对月光抱有柔情。整个院子沉浸在温柔的光辉里。榆树叶子朝院子里投下暗得不易察觉的斑驳。沿河的槐树吐着清苦的气息,像一个馥郁芬芳的幽灵在眼前飘荡着。知了早不聒噪,整个空间回荡着青蛙一唱一和的鸣声。当他发现那束从前面猫儿眼里射出的温柔的橘黄,他呆住了。再也没有那尖利叫声的刺激。他从那束温和的橘黄里感受到了一种情意绵绵的东西。那束橘黄轻抚着他狂放的心,引导着他进入一个圣洁的世界。这种清新明净的心境让他勇气倍增,他感到自己有些像个人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近那个猫儿眼。

何英侧身躺着,轻轻拍着睡在身旁的小妞。这回,常福看不见奶子,看不到大腿,看不到眸子里那撩人的火,他看见一个被淡黄色祥气簇拥着的救苦救难的活观音。

他红着脸退了几步,暗骂这些年作的孽。“我不是人啊!”他用手摸着新剃的光头在骂。我先前为什么没有这种想法?我站起来没人高,躺下没人长。庆西不会要她,队长自然也不会,根生死了,我会把小妞当亲生的看。我会做佛爷,尽管它现在还不会笑。他望着四周这半明半暗的薄纱,激动起来。这个时候不告诉她,还等到什么时候?他回到屋里,把藏在十几处的钱都捏在手里。要不要说那个洞呢?想了很久,他决定不保留任何东西,甚至自己偶尔闪过的念头。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捏着一大把钱,跌跌撞撞地进了前院。

何英愕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常福嗫嚅半天,把脖子憋得比头还粗,硬是挤不出一句话。

何英仍不明白,小心地问:“常福哥,你,你有啥事?”

常福想起了洞,两腿不作主,竟和队长一个样子跪在何英面前。刚才再也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

“你快起来吧。”

“我,我,我以前想过……和你睡觉……”

女人一愣,看见常福手里捏的那把钱,顺手挪过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

“有多少?”

“全,全是你的。”

“你好久有了这个心思?”何英数着钱,漫不经心地问。

“十年了。你那后墙上有个洞……”

女人不再数钱,愣愣地听着。

“……我,我看见你和队长……”

女人抖着手把钱掷在地上,悠悠然从喉咙里飘出一个悲凉的声音:“拿上钱,滚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我还没说完……”

“滚吧……”

“那队长为啥……”

女人腾地站起来,踢翻椅子,冷笑一声:“队长是队长!”

“早不是了……”常福小声反驳。

“可严支书前天还在他家吃饭。”

“那……”常福不知说什么,“那庆西……他有个三妞……你还……”

“你连他个脚趾头都不如。滚吧,你这狗!”

那天夜里,何英哭到鸡叫。

第二天,那个洞给堵上了。究竟是谁堵的,不得而知。

第三天,常福的大门上落了一把锁。有人看见他穿着一条膝盖上沾着黄土的裤子去了县汽车站。

他要下四川。他听说那里遍地都是嫁不出去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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