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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来,椒河两岸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论扁金怎么诅咒,大雪还是在扩张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鸭子了,这种天气鸭子不肯下河,鸭子要是躲进芦苇丛里,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们了。

丢了三只鸭子,不是丢了,是它们自己离群跑了。扁金手持鸭哨在河滩地上搜寻他的鸭子,手里的鸭哨扫遍了芦苇,干枯的苇絮飞扬起来,混在漫天飞雪里,落满扁金的肩头,但他却看不见三只走失的鸭子。该死的天公,让你下雪你不下,不让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诅咒着天公,忽然想起村里人说天公骂不得,谁骂天公谁就会让雷电劈掉半边脸,扁金有点后悔,就拧了把自己的嘴。扁金这么生气,不骂几声心里堵得发慌,后来他就开始骂他的三只走失的鸭子,贱货,不要脸的畜生,就你们长了两只脚,就你们会跑?扁金说,我不信抓不到你们,抓到你们谁也饶不了,一、二、三,全扔开水锅里,烫你们的毛,吃你们的肉,谁也饶不了!

扁金沿着河滩地走出去大约半里地,没有看见一只鸭子的踪影,却看见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个弯,河汊被折成一个弓形,扁金发现河汊边多长了半亩沙地,有一条捕鱼船泊靠在那里,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会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这片荒沙地了,但那只捕鱼船却来得奇怪,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捕鱼的,椒河流到雀庄水里就只剩下些小鱼小虾了,只够喂扁金的鸭群。扁金不喜欢在雀庄的地盘上看见捕鱼船。扁金觉得这条又破又旧的捕鱼船来得真是奇怪。

喂,看见鸭子了吗?扁金一边喊一边朝捕鱼船走去,他用鸭哨捅了捅船篷,没听见任何回应。人上哪儿去了?让鱼虾吞到肚子里去了?扁金嘀咕着跳到船上去,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橹,这是什么鬼船?晃得这么厉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稳了,一转眼看见篷顶上站着两只鱼鹰,两只鱼鹰扑扇着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们红色的明亮的眼睛充满威胁的意味,这让扁金有点惊慌,扁金说,你们盯着我干什么?想咬我呀?你们是什么鬼东西?这么黑这么难看。两只鱼鹰像人一样转了个身,扁金就拿着鸭哨在一只鱼鹰的脚上撩了一下,这是一次试探,那只鱼鹰却猛地张开双翅跳进了河水,紧接着另一只鱼鹰也跳下去了。扁金松了口气,他说,什么鬼东西,还想来咬我?

从船舱里突然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女人,扁金掀开草帘,舱内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扁金只能看见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蓬乱的头发,它们几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别去惹我的鱼鹰,它们会咬人。女人说。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扁金蹲在那里,但他的脑袋好奇地探进了舱内,扁金说,你快死了吗,你说话怎么像死人一样有气无力的?

别去惹鱼鹰,会咬人,女人说。

我没惹它们,是它们想惹我。扁金说,我才不会惹那两个鬼东西,我是来找鸭子的,喂,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微弱。

你是个瞎子?吔,瞎子怎么还在河上捕鱼?扁金说,你是瞎子怎么把船摇到这里来的?这里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来干什么?告诉你,人都长着眼睛子弹可不长眼睛,告诉你吧,我前几天去马桥镇卖鸭蛋,看着肉铺掌柜的女儿给流弹打死了,那女孩还在吃棒棒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声就扑在地上了,那女孩嘴里还咬着棒棒糖呢。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仍然发出一种声音,很浑浊的,像是在喘气也像是呜咽。

他们都跑光了,吓得都尿了裤子。扁金说,告诉你吧,子弹不长眼睛,可我扁金后脑勺上也长眼睛,我才不会让子弹打到我头上。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她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没有力气说话,但扁金觉得她的喉咙像一架纺车纺出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碗儿……小……碗……碗儿。

你要一只碗?扁金说,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没有吃的要碗干什么?不过人要是没有吃的迟早会饿死,我扁金却饿不死,没有米吃我就吃鸭蛋,扁金说到鸭蛋人便突然跳了起来,鸭子!我得去找鸭子了,我哪有闲工夫跟你说话呀?扁金说着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了船回头一望,恰巧看见两只黑鱼鹰从水中钻出来,它们的嘴里各自咬住了一条小鱼。扁金顿时有一种愠意,他觉得它们抢走了鸭子的食物。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扁金挥起鸭哨朝它们打去,嘴里高声叫道,放下,放下,不准你们吃这里的鱼。

就在这时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扁金看见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朝自己疯狂地奔来,女孩眼睛里的愤怒之光使扁金感到一丝紧张。你要干什么?扁金横过鸭哨杆挡住自己的身体,他说,我没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女孩像一头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又将右手的铁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鸭哨挡了几下,听见极其清脆的噼啪一声,他的鸭哨被拦腰截断了。

你疯啦?你是个傻子吗?扁金大叫起来,他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要你赔!女孩拉住扁金的鸭哨不放,扁金以为她会骂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

你瞪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扁金说。

女孩松开了手,但那只小手不依不饶,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扁金脸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你掐我干什么?扁金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你要赔,赔不出来给我一条鱼也行。

女孩已经跳到了捕鱼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呜呜地大哭起来,那种凄厉的突如其来的哭声同样让扁金觉得茫然。扁金凑近了船舱听那女孩的哭声,掐了我你还哭?你还占理啦?扁金嘀咕着,但女孩渐渐把扁金的心哭乱了,扁金摸不着头脑了,他说,哭什么呢?我不要你赔鸭哨了,我不要你的鱼了,你还哭什么呢?扁金又想会不会是舱里那个女人咽气了,他透过草帘子朝里面张望,看见那母女俩抱在一起,女人并没有死,她的脸色虽然比雪还要白,但她的嘴唇还在动呢。扁金摇着头说,人还活着嘛,又没死人,你哭什么呢?哭得人心里难受。

人与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于是对着捕鱼船喊,喂,那女孩,我说你别哭了,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那女孩———扁金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来碗儿是那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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