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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虞积藻贤惠了一辈子,忍让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来了个老来俏,坏脾气一天天看涨。老铁却反了过来,那么暴躁、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刚到了岁数,面了,没脾气了。老铁动不动就要对虞积藻说:“片子,再撑几年,晚一点死,你这一辈子就全捞回来了。”虞积藻是一个六十一岁的女人,正瘫在床上。年轻的时候,人家还漂亮的时候,老铁粗声恶气地喊人家“老婆子”。到了这一把岁数,老铁改了口,反过来把他的“老婆子”叫成了“片子”,有些老不正经了,听上去很难为情。但难为情有时候就是受用,虞积藻躺在床上,心里头像少女一样失去了深浅。

老铁和虞积藻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了,退了。要说他们这一辈子有什么建树,有什么成就,除了用“桃李满天下”这样的空话去概括一下,别的也说不上什么。但是,有一样是值得自豪的,那就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个个争气,都是读书和考试的高手。该成龙的顺顺当当地成了龙,该成凤的顺顺当当地成了凤,全飞了。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最小的是一个宝贝女儿,这会儿正在慕尼黑。说起这个宝贝疙瘩,虞积藻可以说是衔在嘴里带大的。这丫头要脑子有脑子,要模样有模样,少有的。虞积藻特地让她跟了自己,姓虞。虞老师一心想把这个小棉袄留在南京,守着自己。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棉袄,现在也不姓虞了,六年前人家就姓了弗朗茨。

退休之后老铁和虞积藻一直住在高校内,市中心,五楼,各方面都挺方便。老铁比虞积藻年长七岁,一直在等虞积藻退下来。老头子早就发话了,闲下来之后老两口什么也不干,就在校园里走走,走得不耐烦了,就在“地球上走走”。老铁牛啊,底气足,再磅礴的心思也能用十分家常的语气表达出来。“在地球上走走”,多么的壮观,多么的从容,这才叫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是,天不遂人愿,虞积藻摔了一跤。腿脚都好好的,却再也站不起来了。老铁从医院一出来斑白的头发就成了雪白的头发,又老了十岁,再也不提地球的事了。当机立断,换房子。

老铁要换房子主要的还是为了片子。片子站不起来了,身子躺在床上,心却野了,一天到晚不肯在楼上待着,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毕竟是五楼,老铁这一把年纪了,并不容易。你要是慢了半拍,她就闭起眼睛,捶着床沿发脾气,有时候还出粗口。所以,大部分时候,满校园的师生都能看见铁老师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笑眯眯地推着轮椅,四处找热闹。这一年的冬天雨雪特别多,老铁的关节不好,不方便了。这一下急坏了虞积藻,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太多,夜里睡不着,脾气又上来了,深夜一点多钟就折腾。老铁光知道笑,说:“哪能呢。”虞积藻心愿难遂,便开始叫三个孩子的名字,轮换着来。老铁知道,老太婆这是想孩子了。老铁到底是老铁,骨子里是个浪漫人,总有出奇制胜的地方。他买来了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挂在了墙上。小小的卧室弄得跟酒店的大堂似的。可这一来更坏了,夜深人静的,虞积藻盯着那些时钟,动不动就要说“吃午饭了”、“下班了”、“又吃午饭了”。她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时差里的孩子们。老铁有时候想,这个片子,别看她瘫在床上,一颗不老的心可是全球化了呢。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事。趁着过春节,老铁拿起了无绳电话,拨通了慕尼黑、旧金山和温哥华。老铁站在阳台上,叉着腰,用洪亮的声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布:“都给我回来,给你妈买房子!”

老铁的新房子并不在低楼,更高了。是“罗马假日广场”的第二十九层。儿女们说得对,虽然更高了,可是,只要坐上电梯,顺着电梯直上直下,反而方便了,和低楼一个样。

虞积藻住上了新房,上下楼容易了,如果坐上电动轮椅,一个人都能够逛街。可虞积藻却不怎么想动,一天到晚闷在二十九楼,盯着外孙女的相片,看。一看,再看,三看。外孙女是一个小杂种,好看得不知道怎么夸她才好。可小东西是个急性子,一急德国话就冲出来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虞积藻的英语是好的,德语却不通,情急之下只能用英语和她说话,这一来小东西更急,本来就红的小脸涨得更红,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在一头鬈发的上空乱舞,简直就是小小的希特勒。虞积藻也急,只能抬起头来,用一双求援的目光去寻找“翻译”——这样的时候虞积藻往往是心力交瘁。这哪里是做外婆啊,她虞积藻简直就是国务院的副总理。

外孙女让虞积藻悲喜交加。她一走,虞积藻安静下来了,静悄悄学起了德语。老铁却有些不知所措。老铁早已经习惯了虞积藻的折腾,她不折腾,老铁反而不自在,丹田里头就失去了动力和活力。房子很高,很大,老铁的不知所措就被放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怎么办呢?老铁就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华灯初上的时候,马路上无比地斑斓,都流光溢彩了。老铁有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看,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看。嗨,束之高阁喽。

老铁站在阳台上,心猿意马,也可以说,天马行空。这样的感觉并不好。但是,进入暑期不久,情形改变了,老铁有了新的发现。由于楼盘是“凸”字形的,借助于这样一种特定的几何关系,老铁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隔壁的窗户了。窗户的背后时常有一个小男孩,趴在玻璃的背后,朝远处看。老铁望着小男孩,有时候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但是,很遗憾,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老铁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老铁的存在。也是,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小家伙只是用他的舌尖舔玻璃,不停地舔,就好像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老铁到底不甘心,有些孩子气了,也伸出舌头舔了一回。寡味得很。有那么一回小男孩似乎朝老铁的这边看过一眼,老铁刚刚想把内心的喜悦搬运到脸上,可还是迟了,小家伙却把脑袋转了过去,目光也挪开了。小男孩有没有看自己,目光有没有和自己对视,老铁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么一想老铁就有些怅然若失,好像还伤了自尊,关键是,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遇。是什么样的机遇呢?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来。老铁咳嗽了一声,在咳嗽的时候老铁故意使了一点力气,声音大了,却连带出一口痰。

夜里头老铁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架俄罗斯的高倍望远镜,都买了好几年了。那时候老铁一门心思“到地球上走走”,该预备的东西早已经齐全了,悲壮得很,是一去不复返的心思,却一直都没用上。估计再也用不上了。一大早老铁就从柜子里把望远镜翻了出来,款款走上了阳台。小男孩却不在。老铁把高倍望远镜架到鼻梁上去,挺起了胸膛,像一个将军。他看到了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广告牌,他还看到了平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远山。其实这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儿,可老铁的心胸却突然浩荡起来,像打了一场胜仗,完全是他老铁指挥有方。

打完了胜仗,老铁便低下头,把高倍望远镜对准了马路,马路都漂浮起来了,汽车和路人也漂浮起来了,水涨船高,统统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正是老铁喜闻乐见的。出于好奇,老铁把望远镜倒了过来,地球“咣当”一声,陷下去了,顿时就成了万丈深渊,人都像在波音777的窗口了。望远镜真是一个魔术师,它拨弄着距离,拨弄着远和近,使距离一下子有了弹性,变得虚假起来,却又都是真的。老铁亲眼看见的。老铁再一次把望远镜倒过来,慢慢地扫视。让老铁吓了一大跳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高倍望远镜里,准确地说,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老铁的怀里,伸手可触。老铁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这样的遭遇老铁没有预备。他们就这么相互打量,谁也没有把目光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铁都不知道怎样去结束这个无聊的游戏了。

当天的夜里老铁就有了心思,他担心小男孩把他的举动告诉他的父母。拿望远镜偷偷地窥视一个年轻夫妇的家庭,以他这样的年纪,以他这样的身份,传出去很难听的。说变态都不为过。无论如何不能玩了。高倍望远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玩了。

老铁好几天都没有上阳台。可是,不上阳台,又能站在哪儿呢?老铁到底憋不住,又过去了。小男孩不在。然而,仿佛约好了一样,老铁还没有站稳,小家伙就在窗户的后面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吃冰糖,而是张开嘴,用他的门牙有节奏地磕玻璃,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打击乐队里的鼓手。就是不看老铁。一眼都不看。这个小家伙,有意思得很呢。老铁当然是有办法的,利用下楼的工夫,顺便从超市里带回来一瓶泡泡液。老铁来到阳台上,拉开玻璃,一阵热浪扑了过来。可老铁顾不得这些了,他顶着炎热的气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在二十九层的高空飞扬起来。气泡漂亮极了,每一个气泡在午后的阳光下都有自己的彩虹。这是无声的喧嚣,节日一般热烈。小男孩果然转过了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老铁这边。老铁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了,骨子里已经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了,老铁却故意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老铁很快乐。然而,这样的快乐仅仅维持了不到二十分钟。十来分钟之后,小男孩开始了他冒险的壮举,他拉开窗门,站在了椅子上,对着老铁家的阳台同样吹起了肥皂泡。这太危险,实在是太危险了。老铁的小腿肚子都软了,对着小男孩做出了严厉同时又有力的手势。可小家伙哪里还会答理他,每当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他都要对着老铁瞅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都挑衅了。老铁赶紧退回到房间,怕了。这个小祖宗,不好惹。

老铁决定终止这个小东西的疯狂举动。他来到隔壁,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半天,防盗门的门中门终于打开了,也只是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男孩堵在门缝里,脖子上挂了两把钥匙,两只漆黑的瞳孔十分地机警,盯着老铁。小男孩很小,可样子有些滑稽,头发是三七开的,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吊带裤,皮鞋,像一个小小的进口绅士,也可以说,像一个小小的洋场恶少。小男孩十分老气地问:“你是谁?”老铁笑笑,蹲下去,指着自己的一张老脸,说:“我就是隔壁阳台上的老爷爷。”小男孩说:“你要干什么?”老铁说:“不干什么,你让我进去,我帮你把窗前的椅子挪开——那样不好,太危险了。”小男孩说:“不行。”老铁说:“为什么?”“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小家伙的口头表达相当好,还会说“陌生人”,每一句话都说得准确而又完整。老铁的目光越过小男孩的肩膀,随便瞄了一眼,家境不错,相当不错,屋子里的装潢和摆设在这儿呢。老铁说:“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避实就虚,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老铁伸出一只巴掌,一边说话一边在掌心里比画,“我呢,姓铁,钢铁的铁,名字就一个字,树,树林的树。你呢?”小男孩对着老铁招了招手,要过老铁的耳朵,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老铁笑笑,说:“那你爸呢?”小男孩说:“也出去了。”老铁说:“你怎么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铁一眼,说:“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老铁笑出了声来。这孩子逗。智商不低。老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铁说:“一个人在家干什么?这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老铁光顾了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的内容。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看了老铁一眼,“咚”的一声,把门中门关死了。小男孩在防盗门的后面大声说:“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你听听,都后现代了,还饱经风霜了呢。

老铁没有再上阳台。这样的孩子老铁是知道的,人来疯。你越是关注他,他越是来劲,一旦没人理会,他也就泄了气。果真是这样。老铁把自己藏在暗处,只是一会儿,小家伙就从椅子上撤退了,重新拉好了玻璃窗。老铁松了一口气。老铁注意到小家伙又开始用他的小舌头舔玻璃了。他舔得一五一十的,特别地仔细,像一个小动物,同样的一个动作他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上午,一点厌倦的意思都没有。舔完了,终于换花样了,开始磕。老铁也真是无聊透顶,居然在心里头帮他数。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刚过了四百下,老铁居然把自己的瞌睡给数上来了。老铁揉揉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你慢慢磕吧,我不陪了,我要迷瞪一会儿了。”

电话来得有些突然,老铁的午觉只睡了一半,电话响了。老铁家的电话不多,大半是国际长途,所以格外地珍贵。老铁下了床,拿起话筒,连着“喂”了好几声,话机里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老铁看了一眼虞积藻,虞积藻也正看着他。虞积藻合上手里的德语教材,探过身子,问:“谁呀?”老铁就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谁呀?”虞积藻急了,又问:“小棉袄吗?”老铁只能对着话筒再说:“小棉袄吗?”

电话却挂了。

这个中午的电话闹鬼了,不停地响,就是没有回音。响到第九遍,电话终于开口了:

“猜出来我是谁了吧?”

老铁正色说:“你是谁?”

电话里说:“把你的泡泡液送给我吧。”

“你到底是谁?”老铁紧张地问。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电话里奶声奶气地说,“我就在你家旁边。”

老铁的眼皮翻了半天,听出来了。其实老铁早就听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他迅速地瞄了一眼虞积藻,虞积藻的整个身子都已经侧过来了,显然,老铁的脸色和他说话的语气让她十分地不安。她抢着要接电话。老铁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添乱。老铁小声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我打电话给114问罗马假日广场铁树家的电话号码,114告诉我二十二号服务员为您服务请记录64679521,64679521。”

这孩子聪明。非常聪明。老铁故意拉下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你把你的送给我。”

“你不让我进你的家门。”

“你从门口递给我。”

老铁认真地说:“那不行。”

“那我到你们家去拿好不好呀?”

老铁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故作无奈,说:“好吧。”

老铁挂了电话,突然有些振奋,搓起了手。反复地搓手。搬过来这么长时间了,家里还没有来过客人呢。老铁搓着手,自己差不多都成孩子了。

老铁只是搓手,愣神了,站在茶几的旁边,满脸的含英咀华,越嚼越香的样子,心里头说,这孩子有意思。老铁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虞积藻的目光有多冷。老铁一抬头,远远地看见了虞积藻,她的目光冰冷而又愤怒。“老毛病又犯了!”虞积藻说。老铁仔细研究了虞积藻的表情,看明白了,同时也就听明白了,她所说的“老毛病”指的是老铁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老铁搞过一次婚外恋,两个人闹了好大的一阵子。“想哪儿去了,怎么会呢。”老铁轻描淡写地说。虞积藻却不信,要起床,又起不来,脸已经憋得发紫。老铁走上去,打算扶她,虞积藻一把推开了。老铁的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慢悠悠地说:“哪能呢,怎么能往那上头想。”虞积藻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茶几上的不锈钢勺子都跳了起来。虞积藻大声吼道:“别以为上了岁数你就不花心!”老铁捋了捋雪白的头发,笑眯眯地“嗨”了一声,说:“哪能呢。”

小男孩敲门来了。老铁弓了身子,十分正规地和他握过手,却没有松开,一直拉到虞积藻的床前,有点献媚了。虞积藻打量了小男孩一眼,没见过,问:“这是谁家的小绅士?”老铁对隔壁努努嘴,大声地说:“我刚认识的好朋友。”小男孩站在床前,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最后,两只眼睛却盯上了虞积藻的电动轮椅。他爬上去,拧了一下把手,居然动起来了。小男孩来了兴致,驾驶着电动轮椅在虞积藻的房间里开了一圈,附带试了几下刹车,又摁了几下喇叭,结论出来了,老气横秋地说:“我爸爸的汽车比你的好。”虞积藻看了老铁一眼,笑了,十分开心地笑了。虞积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上学了没有?”小男孩摇摇脑袋,说:“没有。过了暑假我就要上学了。”不过小男孩十分炫耀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会说英语了。”虞积藻故意瞪大了眼睛,说:“我也会说英语,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小男孩挺起肚子,一口气,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全背诵出来了。虞积藻刚刚要鼓掌,小家伙已经把学术问题引向了深入。他伸出了他的食指,十分严肃地指出:“我告诉你们,如果是汉语拼音,就不能这样读,要读成aoeiuübpmfdtnlgkhjqxzcszhchshr。”这孩子有意思了。虞积藻痛痛快快地换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无声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猛然绽放的菊花,全部挂在了脸上。她的眼泪都出来了。虞积藻给小男孩鼓了掌,老铁同样也给小男孩鼓了掌。虽然躺在床上,可虞积藻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站立起来了。虞积藻一把把小男孩搂了过来,抱在了怀里,怀里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的。兴许是搂得太过突然,太过用力,小男孩有些不适应,便把虞积藻推开了。虞积藻并没有生气,她歪在床上,用两只胳膊支撑住自己,望着他。这个小家伙真是个小太阳,他一来,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虎虎有了生气。虞积藻手忙脚乱了起来,她要找吃的,她要找玩的,她要把这个小家伙留在这里,她要看着他,她要听见他说话。

小男孩仰起头,对老铁说:“你把泡泡液给我。”

老铁擦干净眼角的泪,想起来了,人家是来玩泡泡液的。老铁收敛了笑容,说:“我不给你。二十九楼,太危险,太危险了。”

虞积藻说:“什么泡泡液?给他呀,你还不快给孩子。”

老铁走到虞积藻的面前,耳语了几句,虞积藻听明白了。虞积藻却来了劲头,让老铁扶她。她要到轮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伙一起吹泡泡液。她要看泡泡们像气球一样飞上天,像鸽子一样飞上天。虞积藻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客厅,大声宣布:“我们到广场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小脸蛋阴沉下来了,有些无精打采,说:“爸爸不在家,我不下楼。爸爸说,外面危险。”

老铁说:“外面有什么危险?”

小男孩说:“爸爸说了,外面危险。”

老铁打起了手势,还想再说什么,虞积藻立即用眼睛示意老铁,老铁只好把手放下了。老铁说:“那我们吃西瓜。”

小男孩说:“没意思。”

老铁说:“吃冰激凌。”

小男孩显然受到了打击,脸上彻底不高兴了,说:“就知道吃。没意思。”

隔壁的门铃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叮咚”一声,在二十九楼的过道里无限地悠扬。二十九楼,实在是太遥远、太安静了。小男孩站起身,说:“家庭老师来了。我要上英语课。”

老铁和虞积藻被丢在了家里,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其实平日里一直都是这样安静的,可是,这会儿的安静特别了,反而像一次意外。虞积藻只好望着老铁,是那种没话找话的样子。但到底要说什么,也没有想好。虞积藻只好说:“我答应过女儿,不对你发脾气的。”

老铁反而说:“要发。不发脾气怎么行?要发。”

虞积藻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然而,格外地勉强。虞积藻说:“我们下楼去,吹泡泡。”

老铁看了一眼窗外,商量说:“这会儿太阳毒,傍晚吧。”

虞积藻顿时就暴躁起来,大声喊道:“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不听话,是不是?”

老铁笑起来。老铁笑起来十分地迷人。有点坏,有点帅,有点老不正经,有点像父亲,还有点像儿子。老铁很撒娇地说:“哪能呢,哪能不听片子的话呢。”

老铁装好钥匙,拿过泡泡液,推起了虞积藻。还没有出门,电话又响了。老铁刚想去接,虞积藻却把她的电动轮椅倒了过去。老铁只好站在门口,在那里等。虞积藻拿起电话,似乎只听了一两句话,电话的那头就挂了。虞积藻放下耳机,却没有架到电话上去,反而搂在了怀里,人已经失神了。她看了一眼老铁,目光却从老铁的脸上挪开了,转移到卧室里去,转移到了墙上,最后,盯住了那一排石英钟。一个劲地看。老铁说:“小棉袄吗?”

虞积藻摇摇头,说:“小绅士。”

“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家的时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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