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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是一个令人烦闷、焦躁的夏天。有一阵,一连许多天,热浪滚滚,仿佛从酷日下的沙漠吹来的风。中午时的白杨叶被晒蔫了,疲乏地耷拉着,柏油路面被晒得油浸浸的,甚至稠糊糊地流动起来,把笔直的斑马线流成曲线。路边到处是冷饮摊,仿佛是在暑天设下的一个个急救站似的在随时等待一个渴得发昏的人。正午时,汽车喇叭声穿过热气传来,让人觉得烫烫的。傍晚,夕阳西沉,将西方天空烧成红色,仿佛那里是一片火海,是火光映红了天幕。黄昏里,蝉噪一片,如同千滴万滴雨珠打着一片干柴。

真是个苦夏。

明子他们苦撑苦熬了一个夏天,一个个都瘦了一圈,也黑了许多。钱挣了一些,肉掉了许多。明子干活最拼命,因此,也就瘦得最凶。他本就瘦弱,苦了一个夏天,便愈发的瘦,当秋天来临时,走路轻飘飘得像一片落叶。

这个季节里,他常常惶惶不安、焦灼不宁。他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又常常生气,常常被一种空虚压迫着。于是,他就不要命地干活,使三和尚摸不着头脑,误认为明子大了,学好了,不由得心里高兴起来,并叫黑罐向明子学习。

一个夏天,明子没有去看紫薇。他想过去看看她,可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总想起自己的窘相和处在难堪境地时的迟钝与无能。每逢想起高高的英俊的徐达,他便有一种不期而然的压抑感。有一段时间,他自己觉得他已把紫薇忘了,心里平静了好些日子。

这些日子,明子甚至没有从那片楼群走过。后马路又开了一路汽车,他改变了乘车的路线。

不知为什么,这一天,明子又想去看看紫薇,并且这一念头在下午收工回窝棚时变得固执起来。理由是:看看她能行走了没有?

当快要走进那片楼群时,明子很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鞋。

三和尚说他还没仔细地瞧过那个女孩,想看一看,问明子:“行么?”

黑罐跟着说:“我也没仔细地瞧过她。也看看她,行么?”

明子很坦然:“这有什么不行。”

“那你把她叫下楼来,我们在一旁看着。”三和尚说。

“嗯。”明子答应道。

但没用叫,一进楼群,就瞧见了紫薇。当然也同时瞧见了徐达。

紫薇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绒衫,下身穿一件发白的牛仔裤,给人一种健康的印象。那辆似乎要与紫薇终生相随的轮椅车不见了。她甚至没用拐杖。她居然真的能自己行走。她似乎要和徐达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她的手上抓着的,是明子初春时给她掐下的那枝芦花。明子知道她在高兴时,常常拿着这枝芦花,仿佛它成了她的一件装饰品。

是紫薇先喊了明子,并主动朝明子走来。

她走得还不特别轻松,但走的样子已经很好看了。

“你为什么不来玩?”她问。

“活忙。”明子答道,“那是我师傅和黑罐。”

紫薇回过头去朝他们微笑着。

“你能走路了。”明子说,“真好。”

紫薇说:“还要谢谢你呢。”

“谢我干吗?”

“我爸爸妈妈都说要谢谢你。”她想了一想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好吗?我回家一趟。”说完,掉头就走。

三和尚对明子说:“我们先走了。”

黑罐对明子说:“我等你吧。”

三和尚拉了一下黑罐:“你跟我回去弄晚饭。”

当明子抬头看到徐达时,他突然叫道:“黑罐,等我一块走。”

黑罐站住了。

但三和尚在黑罐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二百五!”往前一推他,“明子难道会被狼叼去吗?”

黑罐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发虚的明子,糊里糊涂地跟三和尚走了。

“你好。”徐达走过来,向明子打招呼。

“你好。”明子说。

“干活刚回来?”徐达问。

“嗯。”

徐达穿了一件白色的羊毛衫,手腕上松松地戴着一块黑晶晶的手表,人显得格外的有精神。

明子又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记忆里又唤醒了第一次遇到徐达和紫薇时的经验。他努力镇定住自己,显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他又有了“早点离开”的念头。

“我有一对从西班牙带回来的信鸽,你能帮我做一只鸽笼吗?”徐达问。

“鸽笼谁都会做的。”明子说。

“不,我想请个木匠做。”徐达说。

“我们不做鸽笼。”明子说。

“这很奇怪。”徐达微微一耸肩。

“什么样的家具我们都能做,只要有图纸。但就是不做鸽笼。因为那不是木匠活。”明子重重地咬着“木匠活”。

徐达伸出长胳膊,用手抓住铁栅栏,然后摆出一副优雅的姿势仰望楼上。

明子觉得自己有了些力量,有点能把握自己了。他坐在铁栅栏下的椅子上,不去理会徐达,耐心地等待着紫薇。

徐达回过头来说:“薇薇能走路了,我们都非常感谢你。”他很自然地说着“我们”,仿佛他是紫薇的哥哥或保护人。

明子的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紫薇终于下来了。她对徐达说:“你在前面先走,我们马上就来。”

徐达说:“好吧。”便独自先走了。

“我们边走边说,好吗?”紫薇问明子。

明子站起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好吗?”紫薇问,口气像个大人。

明子抬头看了一眼她。他觉得她确实像大人了。她的个头要比明子高一点,眼睛、嘴角、微微翘着的鼻翼以及她的神态和举动,皆流露着青春的气息。明子低下头去回答她:“好。”

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好说,各自都在找话说。

徐达一直在距他五十米远的地方走着。明子站住说:“你们走吧,我该回去了。”

“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不了。”

紫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到明子前面。

“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明子用两只手指往里一夹,夹出一沓钱来,忙问:“给谁的?”

“给你的,是我爸爸妈妈要给你的,都放在我抽屉里快两个月了,一共二百块钱。”

“为什么要给我钱?”明子不明白地问。

“爸爸说,你为我付出了许多劳动,早应当感谢你了。”

明子的鼻梁酸溜溜的。他把钱重新塞回信封,递给紫薇:“我不要。”

“收下吧。”紫薇说,“妈妈说,以后如有困难,就来找我们。”

明子执拗地将信封伸在紫薇面前,仍然是三个字:“我不要。”

紫薇说:“你把这笔钱早点寄回家去吧。我爸好几年前曾去过你们老家那个地方。他说你们那儿很穷很穷。他去过一个小学校,说那个学校的学生的课桌都是泥垒的,在上面掏个洞,算是抽屉;一个女孩都八岁了,还没裤子穿……爸爸说,你们那儿的人挺可怜的。”她把信封拿过来,塞到挎在明子肩上的包里。

明子的头垂得很低很低。

紫薇看了一眼徐达,对明子说:“他在等我呢。我走了。再见,明子。”

“再见。”明子没有抬头。因为他的眼睛里正噙满泪光。

紫薇举着那枝芦花追上了徐达。

明子抬起头来透过泪幕望去时,只见徐达正在为抢到那枝芦花而与紫薇追逐着。

徐达终于抓住了紫薇的一只手。紫薇“格格”地笑着,身子半仰在徐达胸前,但仍不交出那枝芦花,而将它举在半空中挥舞着。这时,一个景象出现在他们面前:那芦花放久了一点,当被使劲一挥舞时,花絮便抖落下来,在阳光下飘动飞扬起来。他们不再争夺这枝芦花,而欣赏着这美丽的飞絮。它们是银色的,绒绒的,随着气流,往空中慢慢地飞去。

紫薇大概想起了在草地上吹蒲公英花,便将芦花放在嘴边猛一吹,只见又是许多花絮飞扬起来。

徐达拿过来也吹了一口,这一回,吹下一蓬芦花来,像无数小鸟的羽毛在空中飘,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两人他一口、你一口地吹着。紫薇仰望着飘去的花絮,样子很兴奋。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那枝芦花吹得只剩一根光秆儿。这时,紫薇看了看光秆儿,然后假装生气地将它往地上一丢:“就怪你,就怪你。”

徐达说:“河边芦花有的是,我可以给你掐一大把。”

两人很快乐地朝河边走去了。那时太阳正在西沉,他们面前的太阳将他们照成两个修长的剪影。

明子一直望到他们消失在阳光里。

黄昏里,明子双眼弥漫着泪水掉转身去。他不想立即回到小窝棚里去了。他不愿让三和尚和黑罐看到他的神情。沿着大街,他漫无目标地往前走去。嫉妒、自卑、昂奋、羞耻、怅然若失……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占住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身心。

路边白杨被秋风所吹,翻着淡银的叶儿。路边矮墙上,不知爬着一种什么藤蔓植物,一枚枚叶子皆变成红色,而且红得就如那血红的残阳。清凉的秋风,早把暑天的痕迹吹尽,秋正在一寸一寸地变深。

暮色中,明子又茫然地走进了那个大得似乎无边的公园。

被蝉所喧闹的林子,已是一片安静。树木正在无声呈现着秋之颜色,秋之形状。繁茂、葱绿正在逝去,一草一木,显出清瘦来。暮色中,那西南面的远山,隐隐约约的,让人觉得也瘦了许多。

明子走累了,就坐在水边的亭子里。

那亭子一直伸到水上。两侧一溜下去,皆是向水上倾斜的垂柳。都是些老柳树,树干弯曲成各种形状,树根交错,被那水浪冲来刷去,许多露了出来,像是老人扩张着暴凸的血管。湖水很满,几乎就要漫上岸来。

明子将身子斜倚在亭柱上,漠然地望着湖水。

天黑彻底后不久,天空下起雨来。

四周无一丝亮光,明子看不见雨,一时心思全无,便全神贯注地听起雨来。

雨不大,很均匀。落在水上,水面上便发出一片“叮咚叮咚”的水音;落在树上,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宛如春蚕在咬噬青桑。在这些声音中,有一种声音听来叫人不免伤感。那便是雨打残荷的声音。那声音是干燥的、沙哑的。

听着雨声,明子不由得想起家乡的雨来。

家乡的雨总是下得很好,很迷人。明子喜欢雨,尤其喜欢春天和秋天的雨。春天的雨很贵重,很肥沃,雨下着下着,就能看出田野在变得越来越绿,那雨也就被染成了绿色。往远处看,到处笼着湿湿的绿烟。明子总记得水边柳树下,水牛在雨中啃草的形象:它不管雨,只顾啃着被雨水冲净的嫩草,有节奏地甩打着尾巴。它的身后,或它的身旁,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披着蓑衣,慢慢地跟着它。秋天的雨是明净的,一根根雨丝,如千万条银线忽然从空中飘洒下来。那时,银杏树叶黄了,晚稻黄了,芦苇黄了,秋雨里,到处是一片叫人心里明亮的金色。那时,会有几只白鹭从树顶上飞起来,飞到雨幕里,远远地看,就仿佛是一团团白光在雨幕里飘移着。

下雨天,明子总爱到雨地里去,那凉丝丝的雨水,浇黑了他的头发,洗亮了他的眼睛,浇去了一身顽皮时留下的汗碱和污垢。他和一群或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孩子,在雨地里追逐着,或在田埂上,或在柳丝下,或者驾了几只小木船到水上去嬉闹。

童年的许多故事,都与雨联系着。

明子由想念家乡的雨,扩大成想念整个家了。他常常陷入这种刻骨铭心的想念之中,尤其是当对生活感到无奈时。他在这里究竟算什么东西呢?他几次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然而想到自己身上没有太多的钱而家里又在指望着他的钱时,他只好抹抹眼泪,又留下了。他要呆在这儿,因为他必须呆在这儿。

近来,他想家的劲头似乎有所减弱。他的心底里慢慢地生长起一种对抗情绪,一种志气,一种悲壮感。虽然这些情感有点幼稚,甚至褊狭,但,它们使明子在自我悲伤、自我怜悯的心境中获得了新的生活欲望和生存态度。这将使他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陷入疯狂、冷酷、惊喜、失望、深深的自谴和懊悔。但经过这一灰暗的过程,他可能走入更好的人生。

雨还在下。

明子走进了凉雨里。他沿着水边,在黑暗里往前走。他告诫自己:男子汉想家是绝没有出息的!凉雨的泼浇,冷却着他的情绪与思想。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可怜巴巴、低三下四、畏畏缩缩、唉声叹气、在屈辱中毫无骨气地活下去。要把头抬起来,把胸脯挺起来,让眼睛转起来,放出光芒来。谁也不能欺负他,谁也不能蔑视他。谁胆敢如此,他坚决报复。并且——这是最要紧的一点——他要挣很多很多钱!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富有。

走在凉雨里,明子是昂首挺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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