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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现在,这本小书就放在我的面前。

稚拙的封面题字,小开本,覆膜的封面在今天看来已经显得陈旧,有些小气了。推想当时的出版者,就这样把大家定位成丑小鸭。在安徒生的童话里,丑小鸭和灰姑娘一样,是变数,是更好的可能性。直到今天为止,我也没有见到过这本书的策划者,所以,并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用意是不是这样。但只要看看列入“文学新星丛书”那一长串的名字,可以看到,如今他们是以怎样优美的姿态,飞翔于文学的天空了。

这本书初版于1989年。

那年,我三十岁。

一个人活到三十岁,已经有了一些经历,一点学问,也理所当然地有过了一些感情体验。这一点不足为奇,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凡识得几个方块字的中国人耳濡目染,都知道孔子关于三十岁怎样,四十岁又该怎么样的话,其中有人自会像学生做单元检测一样,在这种当口作一番盘点,发一点浩叹。

当时的我却四顾茫然,想,是到知道自己此生该干点什么的时候了。虽然在此之前,已经干了些时候的文学:诗,小说,发表了,挣点小稿酬和更小的一点名声。但这一切并不发生在生命的内部。我们都看过许多青春激情一过便融雪般无声无息的作家,更看过许多在这个行当越来越有头有脸,却是在政客与商人面前谈文学,而在文学家面前却露出末流政客与掮客相的家伙。前些日子,德国人阿丽丝坐了国际航班来成都聊文学,茶到酣时,她竟也一仰在椅背上,带着一种神游的表情,用夹生中国话浩叹:“我们都年轻过啊!”

确实,年轻时候发生在生命内部并震荡至今的是另外一些东西:比如某个星期日躺在某株树下看过的一本书,比如某个深夜与某个人的雪中漫步,比如某次深重挫折后欲哭无泪的绝望……人总是深陷其中而不能超越的,如果没有文学,某个月明星稀之夜,凭窗想起这些往事,都可能自我悲悯,像条顾自舔着伤口的狗。

而我的确不愿意回首往事时只是充满了自我怜悯,不止不愿意,而是对这样的结局满怀恐惧。

于是,我出发了。出发去既是肉体故乡,也是精神原乡的土地上漫游。从森林到草原,从深陷于人们视界之外的那些峡谷河川,到最早迎接日出的高原。我要在自己三十周岁的时候,为自己举行一个特别的成人礼,我要在这个成人礼上明确自己的目标。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一次出行还什么都不能确定,就重操旧业,回去做我曾经做过的乡村教师。

于是,我上路了。漫无目的地上路了。现在,打开那时的分行笔记,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这是在岷山之中:

古老传说中某一峰有一面神喻的山崖/我背上最喜爱的两本诗集前去瞻仰/去获得宁静与启悟/传说得到点化的人听见天空深处海螺的声响/那是整个世界的先声/是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辉煌箴言……

一周以前/我还在马尔康镇的家中/和一个教师讨论人类与民族/和妻子讨论生命与爱恋/而现在我却独自一人/一个孕雨的山间和我说话/铅云低垂,紫燕低飞/蛇蜿蜒以蛇的姿态像水流淌/是一种明了而又暧昧的语言。

本来,我上路是为了寻找的,却前所未有地听见了许多未曾听见的声音,看看九寨沟海子边上徘徊的我吧,刺猬一样,竖立起那么多听觉神经,那么多的情景,与其说是看见,倒真不如说是听见。

我的脚迹从岷山深处印向若尔盖。

在黄河还十分清澈的上游,遥远的草原,路一直伸向天边,那里堆着一些厚厚的积雨云,头顶上,鹰伸展开翅膀,一动不动悬在空中,像是在畅饮着方向不定的风,羊群四散在小山丘上,马有些孤独,立在水平如镜的沼泽边上。当然,还有寺院,还有一些附着了神迹的山崖与古树。

我甚至像个气象站的工作人员在诗行里记录着行程上的天气变化,当然,天气已经与一些人文感受交织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了。更重要的是这次漫游,让我感到了世界与生活的广大:

天哪!/我正穿越的土地是多么广阔/那些稀疏的村落宁静而遥远/穿越许多人,许多天气/僧人们的袈裟在身后/旗帜一般噼啪作响,迎风飘扬/我匍匐在地,仔细倾听/却只听见沃土的气味四处流荡/我走上山岗,又走下山岗。

于是,天气的变化也变成了内心的变化:

然后,雨水落下来了/在思想里边和外边/使湖泊与河流丰满/若尔盖大草原/你的芬芳在雨水中四处流溢/每一个熟悉的地方重新充满诱惑/更不要说那些陌生的地方/都在等候/等候赐予我丰美的精神粮食/令人对各自的使命充满预感/于是,泪水落下来了/我哭泣,绝不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犹如经历新生/因为如此菲薄而宽广的幸福/……雨水,雨水落下来了……

于是,我听见了命运的声音,听见了我自己的未来:

三十周岁的时候/春天和夏天/我总是听到一个声音/隐约而又坚定/引我前行……/三十周岁的时候/春天到夏天/主宰歌咏与幸福的神灵啊/我的双腿结实有力/我的身体逐渐强壮……

于是,那次漫游终于成为了我晚来的成人礼,即使是独自一人,我也找到了终身献身于某种事业所需要的那种感觉:有点伟大,有点崇高,当然,最重要的是,内心从此澄澈空灵的境界,和那种因内心的坚实而充溢全身的真正的骄傲。那是整个世界,整个生命,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全部发生神奇变化的重要一刻。

一个世界与自身心灵的倾听者就在这一天诞生了。

这些漫游时的分行记录,后来变成了一首抒情长诗《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这次漫游归来,当初一些凌乱的稿子,就成了我的第一本书,从作家出版社寄到了我的手上。这本书来得太是时候了,每一个初涉文坛的作家,都能体会到这样一本小书所预示的意义,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每一份关注与情意的份量。

写到这里,我是那么强烈的思念着一个已逝的师长。他就是向出版社竭力举荐这本小说集,并热情地为之作序的周克芹老师。那时,我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而他是茅盾文学奖得主,是四川作协的领导。是他看见我一两篇小说后,亲自写信通知我参加他主持的笔会。这也是我参加的第一个规格较高的笔会。而在以后的交往中,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一个文学观念与他并不尽一致的年轻人,我得到了他很多切实的帮助。他只是提供帮助,在谈到文学的时候,却只是与你商讨,而不是把他的文学经验强加于你。现在想来,倒是我在一些私下的关于文学的讨论中,表现得更为咄咄逼人一些。最后两次见面,一次在他家里,那时,这本小书已经出版,我没有表示过特别的谢意。他并不在意,听说我处境的艰难,说要想办法把我调到作协工作。那次,他还说,因为胃不好,吃东西很少,所以精力不济,正在写作的长篇《饥饿的平原》的进展也放慢了。之后,不到一个月,有朋友来电话告诉我说,他已经查出肝癌,住进了医院。我坐了四百公里的长途汽车前去探望。我已经认不出病床上那个垂死的人了。最后的情形是,我看着他的女儿,用棉签蘸了水,一点点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回到马尔康不久,就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我抓着电话,泪水慢慢涌出了眼眶。我这一生,经历过很多的痛苦,但从未经历过丧亲之痛,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了。最后,我坐下来抽烟,并且另外点上一支,放在茶几中间的烟缸上。我和他都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所以,在我们有限的交往中,有些时候,我们就静静地对坐着,抽上一支香烟。

现在,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燃上了两支香烟。青青的烟升起来,笼罩在四周的空间里,越来越浓,就像我心中深切思念。

我希望出版社还把克芹老师的序,放在这本书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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