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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与枪

高家庄的人们对晚辈的称呼有一种统一规范,在未婚男子的名字后面加“伙”,而在闺女们的芳名后头加“子”。比方说,大家冲着高槐根叫“槐根伙”,却把高秀英称做“秀英子”。这是一代又一代高家庄人留下来的特定习俗,但对高端五人们就不。村子里的老少一律用标准的姓氏规格称呼高端五,这里头不仅包含了另眼相看这一层意思,更有尊重、喜爱、树立一种人生典范的意味。高端五是高家庄第一个获得高中文凭的小伙子。他不用笔,甚至不用算盘,只靠闭上他的双眼就能进行加减乘除了。高端五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一种木秀于林的感觉,所以他不可能是“端五伙”,只能是高端五。

高端五毕业于安丰镇中学。他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天称得上衣锦还乡。他背着一只草绿色挎包,旁边还插着一支竹笛。许多人都看到了竹笛尾部的金色流苏。当晚乘凉的时候人们让高端五吹了许多曲子,都是电影上的主题歌。他用一连串清脆的跳音表达了新一代青年的豪情壮志。在这个夏夜,许多“秀英子”的心情都随着高端五的手指一跳一跳的。她们的瞳孔漆黑如夜,而每一只瞳孔都有每一只瞳孔的萤火虫。女孩子们认定,高端五一定会在十五里之外娶上一位安丰镇的姑娘。高端五不可能在高家庄呆上一辈子。所以,姑娘们在说起高端五的时候总是保持一些距离,称他为“人家高端五”。听上去全是伤感。

暑期过后村支书找来了高端五。村支书说:“端五啊,找你唻。”村支书说:“想不想学医?”高端五一心想当兵,一心想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但是高端五不敢说不。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不”危险的东西了。“不”字是地雷,一出脚就炸。高端五的话说得很有余地,说:“什么想不想的,大叔你安排吧。”高端五把支书喊成“大叔”表明了他的自信,好歹把自己放到侄子的位置上去呢。村支书咧开很宽的嘴巴,点了几下头。村支书说:“回头到我家拿一张介绍信。”村支书说:“你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味。”

这一年的冬天高端五从县城回来,他穿了一件黄咔叽布的中山装,嘴上捂着一只雪白的大口罩。他的挎包这一回换成了卫生箱,朝外的一侧有一块白色的圆,圆圈中央则是一个鲜红的红十字。高端五的模样已经完全与科学、技术、文明和进步联系在一起了。这就不只是好看,而成为一种“气质”。“气质”这个词是一位小学教师讲的,很深奥。女孩子们反复问,“气质”到底是上衣还是裤子?是鞋袜还是口罩?小学教师避实就虚,严肃地指出,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高端五刚走到水泥桥边就让“彩云子”她妈拦住了。“彩云子”她妈说:“高端五,我心窝子总是憋气,给两片药吃吃吧。”人们注意到高端五这一回没有流露出衣锦还乡的神情,他十分礼貌地喊了一声“大妈”,说,“我学的是兽医。”大妈很失望,恍然大悟,说:“原来是畜牲医生。”

高端五第一次显示手艺是给一头老母牛看病。全村老少都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高端五和养牛人耳语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就让人把老母牛拴在一棵柳树上。高端五脱去上衣,很专业地挽袖口,一直挽到腋下。人们看见高端五把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伸进了母牛的阴户,随后把整个胳膊全塞进去了,就像把手伸进窗户摸钥匙那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但是,从他的神情看,事关重大。老母牛很配合,弯下了两条后腿,仿佛小学教师在黑板的下方做板书似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高端五抽出了胳膊,热气腾腾的。高端五在老母牛的腹部擦去胳膊上的粘液,随后打开了卫生箱。他取出不锈钢针筒和不锈钢针头,吸满注射液,习惯性地朝天上挤出一根小水柱。高端五拧起老母牛的耳朵,在老母牛的耳根注射进去,说:“好了,给它喝点热水。”

老母牛不久就健步如飞了。如果尾巴上的毛再长一些,它简直就是一匹马。然而,人们对高端五的崇敬表达得却有些古怪。怎么说呢,高端五的医术的确不错,却让人有点儿说不上来。怎么说呢,反正女孩子们一见到高端五脸就红,远远地就让开了。

高端五一定感觉到什么了。尽管他还是那样木秀于林,但整个冬季高端五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他的竹笛上总是蹦出一串又一串的跳音。热烈得要命,有一种对了竹笛拼命的意思,听的人都觉得高端五快流鼻血了。

一开春高端五便丢开了笛子,开始忙活了。乡村的春天不同于城里,只是一个时间概念。乡间的春天是一种气韵,一种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劲头。乡下的春天就好像是为所有的生命咧开的一道缝隙,许多东西都开始往外蠕动。最典型的就是猪。这个愚蠢的东西其实不是生命,只是肥料和食物。最多只是村民们手里的零花。然而,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居然露出了饱暖思淫欲的死样子。这怎么行?

解决的办法是把它们骟了。高家庄的人们习惯于称作“洗”了。不是在观念上,而是在功能和构造上来一次“清洗”,来一次严打。完成这个工作的只能是高端五。在生猪们蠢蠢欲动的日子里,高端五以科学的名义给它们来了一次开春结账。首当其冲的是公猪。依照常识,对雄性的骚动必须严惩。这是由它们的生理特征决定的。它们的尾巴下面一律挂着一对多余的大口袋,鼓囊囊的,高端五让人把它们摆平,然后,取出手术刀,在口袋的外侧拉开一道口子,挤一挤,口袋就空了。高端五再把口子缝上,清洗工作就彻底结束了。这时候公猪会站起身来,走到自身的弃物面前,嗅一嗅,以一种痛改前非和重新做猪的神情离开。公猪们奔走相告:“是高端五使我们变成一只高尚的猪,一只纯粹的猪。”

母猪的清洗工作要复杂一些。母猪的一切都是隐匿的,幽闭的。但你不了解母猪。它们以叫声表达了它们的危险性。它们在春天的哀怨是凄艳的,缠绵的,也是引诱和蛊惑的,体现出祸水的性质。高端五手到祸除。他从它们的腹部准确地勾出一节内脏,母猪们即刻就娴淑了,一副娇花照水之态。高端五洗涤并荡除了高家庄的溱洧之风,使高家庄的春天就此回归于植物的春天。

高端五在清洗的时候时常叼着一根烟。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由于手里忙,高端五只好把香烟衔在嘴角,眯眼,侧着脑袋。他的这种样子离“气质”已经越来越远了。最要命的是他的脸上长起了许多疙瘩,起初只在颧骨那一片,三三两两的,而现在已经遍地开花了。高端五难得说上一两句话,女孩们都说,高端五心里的疙瘩全长到脸上来了。但女孩们的说法立即遭到了男人们的反对。他们说,屁!他只是猪卵子吃多了。

夏天来临了,牲口们没事,高端五当然也就没事。人们很久听不到高端五的笛声了。高端五不肯吹,总是说,手生。这显然是一句推托的话。不过细心的人很快就弄明白个中的原由了。许多人都在不同的场合看见过高端五洗手。他能一口气用肥皂把自己的双手打上十几遍。他甚至像刷牙那样洗刷自己的指甲缝。一边洗还一边闻。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他的吸烟。他宁愿闲着双手,把它们背在身后,也不肯把香烟夹在右手上。男人的右手夹烟,左手辅助小便,本来就该这样。但高端五不。他永远把香烟叼在嘴角,眯着眼,用很坏的样子吸。他对自己的双手已经充满了敌意了,一个不肯用手指夹烟的人,当然不愿意用指头在竹笛上制造跳音。人们不知道高端五在自己的双手上闻到了什么,但是有一点,气味在多数情况下不是嗅觉,而是想象力。他完全可能将手上的气味想象成一双手。这样一来他的双手也就变成气味本身了。手对手本身肯定无能为力。

由于洗得太多,高端五的双手干净得就有些过分。皮肤过于白,而血管也就过于蓝了。怎么说呢。反正有点儿说不上来。能知道的只有一点,高端五终日里恍恍惚惚,也就是心思重重。在整个夏季,他的每一只指头都有每一只指头的心思,捏不成拳头。像单擎的植物阔叶,开了许多的叉,很绿地舒张在那儿,正面是阳光,背面是阴影,笼罩了一种很异质的郁闷。

庄稼长得快,时间过得也就快。转眼又到了秋收了。秋收在高家庄既是一笔经济账,同时也是一笔政治账,许多人的命运都要在秋收的“表现”中得到改变。高端五终于在秋收之前鼓起了勇气,和村支书谈论当兵的事了。高端五不敢多绕弯子,一开口就把当兵的事挑开了。村支书没有开口,他没有说高端五贪心,没有批评高端五想独吞所有的美差。但是,他的表情在那儿。他的表情说明了高端五这个“知识分子”是多么地自私和自利。村支书后来说:“端五啊,村子里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能把秋收撑下来吧?”村子里的政策高端五当然知道,他只有获得“秋收红旗手”才可以报名参军的。村支书瞄了一眼高端五手上的细皮嫩肉,半真半笑地说:“端五啊,你这双手可不像红旗噢。”高端五说话的样子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军人了,他挺了身子大声说:“支书你放心。”

高端五在脱粒机的旁边已经连续站了十九个小时了。三个小时以前,他其实已经成为本年度的“秋收红旗手”了。那时候高端五曾经被人换下来一次,但是不行。一离开马达他的耳朵反而充满了轰鸣,躺在床上之后他的脑袋疼得就要炸。而双手也会无助地要动。人真的是机器,是机器的部分和配件。机器不停下来你就不能急刹车,否则你就会飞起来。你只能顺应机器,在这种时候,生命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高端五只好重新上机。

一上机高端五反而安静了。真实的轰鸣声在他的耳朵里称得上充耳不闻。高端五心情不错。只要把最后的两天撑下来,他就可以听从“国家”的召唤,到远方做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高家庄的人们习惯于把远方称作“国家”,高端五就要到“国家”那里去了,他格外地珍惜高家庄的每一天。

现在,高端五站在脱粒机的旁边,蓬头,垢面,面无表情,齿轮那样重复着十九个小时以前的那个动作。他不停地往脱粒机里塞庄稼,让脱粒机给庄稼分类,稻归稻,草归草。

黄昏时分一位妇女给高端五端来了一碗水。高端五接过大海碗,一口气就灌下去了。顺手把大海碗塞进了脱粒机。打谷场上突然响起了瓷器的破碎声,都把机器的轰鸣压下去了。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女孩尖叫了一声。一样东西击中了她的胸脯,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随即落在了她的光脚前。是一只指头。是一只人的指头。人的指头从天而降绝对是一件惊奇的事,大伙围上去,高端五也围上去。围上去之后高端五感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疼。在往疼里疼。他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了:“别碰,是我的。”高端五用左手拣起地上的指头,往右手的食指根上捂。但是鲜血模糊了手指与手的关系。喷涌的血液有一种绝然的力量,在告诉你,你的决不是你的。

从医院归来秋收早就结束了,而征兵业已开始。高端五整天坐在打谷场上,看太阳自东向西,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脑子里却有一个顽固的影子,是枪的影子。他用想象力抠动着扳机,而食指却落不到实处。指头的空缺使手的欲望变得热烈。当某种努力起源于欲望而中止于身体时,心有不甘与力不从心就开始相互推动了。高端五抽出双手,岔开指头。凝视着它们。一直凝视着它们。直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九只手指。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抓住了厄运。厄运断你一指,却不肯伤你十指。

高端五绝对不可能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高端五甚至不能再做高家庄的人民兽医了。失去了食指使他再也不能手持针线,缝补公猪身后的空口袋了。但是,高家庄的人们知道,正如村支书在秋收表彰大会上所说的那样,高端五已经把自己的指头献给国家了。“国家”不只是遥远,有时候它还是意义。比方说,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拣到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老师们会在班会上这样说:“某某同学拾金不昧,他(她)把五分钱交给了老师,交给了国家。”前者表示归属,后者则代表了意义。高端五的指头没有归属,所以,直接等同于意义。

生命一旦有了意义,组织上就要做安排,总要“领导”一点什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如何“安排”高端五,组织上就很头疼。高端五残是残了,但终究不是军人,“意义”的局限也就显而易见了。最后还是村支书发了话,他用肩头簸了几下后背上的上衣,说:“我们村的民兵就归他领导吧。”村支书说完这句话之后伸直了胳膊,在离身子很远的地方拍了几下巴掌,其他人也拍了几下。村支书说:“大家通过了,就散会吧。”

民兵排长高端五在秋冬时分迎来了他的好运。县基干民兵团就在这个农闲的当口正式军训的,但是,这一次军训并不是因为农闲,内部人士说,是形势又吃紧了。高端五从县人武部首长们的面部表情就知道形势肯定吃紧了。他们的样子一律外松内紧。尽管没有人知道威胁来自何方,然而,外松内紧的面部神情早已表明了吃紧的程度。

基干民兵一律配枪。这一点令高端五喜出望外。他再也料不到他的伤残之躯居然还能和钢枪联系起来。他从县人武部首长的手上接过了五六式十发装半自动步枪,首长勉励高端五说,中指更适合于射击,中指更有力,更稳,因为中指更粗,更长。

高端五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爱枪。所谓想当兵,说到底可能还是对枪热切向往。他对枪的喜爱达到了一种痴情的地步,一种怜香惜玉和温柔体贴的地步。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他也不肯暂离他的钢枪。他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压在枕头底下。枕戈,却不待旦。在深夜,高端五趴在窗口,用钢枪瞄准星星、月亮,瞄准树枝或某个夜行的走兽。他无声息地用一只眼睛与天斗,与地斗。斗完了他就用残缺的手掌抚摸着枪。钢的温度其实就是枪的体温,有一种砭骨的寒。在抚摸中,高端五体会到的不是枪,而是手的完整。枪弥补了手的全部意义。甚至,作为民兵排长,高端五认定了枪就是手的功能和指尖的不可企及。

事实上,一个月的军训一直围绕着枪,训练的目的则是为了保证一颗子弹等于一条性命这样的高效率。首长说,射击的关键一要平,二要稳。为了直观地说明这一点,首长把钢枪对准了一块阔大的湖面。湖面如镜。首长趴在水边,几乎在抠动扳机的刹那,子弹头在水平面上划开了一道笔直而白亮的缝隙。首长说:“看到了吧,和水一样平。——这就是水平。”首长夸完了自己对民兵们说:“有我这个枪法,敌人如果来了,你只要看见他,他就别想活。神枪手不靠枪杀人,靠目光。”

集训的最后一天首长终于公布了秘密。那个外松内紧的秘密。首长走上主席台,从麻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完整的人形皮衣。漆黑。面部像一只猪。却长了一只象鼻子。首长指着东方大声说:“同志们,这是一个月前我们的渔民在海滩上发现的。”首长肃穆起来,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压低了声音:“同志们,严峻哪。”

会场顿时凝重了。人们屏声敛息,注视着人形皮衣。高端五的脑海里清晰起来的不是敌人,而是地图。万川归海,反过来说,敌人完全可以沿着万川从河床的底部走到高家庄的石码头。更要命的是,高家庄的村前是一片湖,方圆足有十几里路,敌人有足够的理由潜伏在湖底,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水面上齐齐整整地浮上来一群猪脑袋,长着很长的鼻子。然后露出脖子,胸脯,大腿,黑压压地走上来一排,又一排。高端五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最残酷的事实就是,这也许不是真的,但是可能。在大部分情况下,可能性即危险性。

高端五紧张了。但是兴奋。

高端五回到高家庄已是隆冬。这一次他不是学生,也不是兽医,而是兵。高端五的右肩上扛着那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严寒放大了高端五身上的凛冽气息。他像水面上的坚冰,足以笼罩来自水下的任何威胁,至少,在孩子们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

有关水下的危险,高端五依旧采用了内紧外松这样的原则。这样的原则有利于使知情者产生出一种掌握内情与参与大事的兴奋感,比动员更见实效。高家庄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日子并不太平。水底下有毛茸茸的手。好在有高端五在。他不是回来了,而是上级派来的。不过妇女们对河水的恐惧总是难以消除,“彩霞子”她妈就是一个例子。她一个人到码头上淘米,为了给自己壮胆,“彩霞子”她妈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对水面说:“你出来!有种你出来!”

最严重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早晨。一场夜雪过后,高家庄白花花的,高家庄圆溜溜的,高家庄清冽冽的,高家庄还安静静的。而太阳也出来了,高家庄一片白亮,染上了太阳的酡红。大约在八点钟,一个玩雪的小男孩发现了村北仓库后面的一串脚印。脚印比猪脚大,比牛脚小。脚印与脚印之间,纷乱的积雪昭示了行走的慌张。最要命的是,脚印的左侧有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血迹成了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坑,那些坑越来越大,快到河边的时候,鲜红的坑已经成了鲜红的洞。而脚印与血迹一到河边就戛然而止了。说没有就没有。几分钟之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高家庄,一下子赶来了很多人。孩子们的双腿在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的脚印踩乱了。唯一冷静的是村支书,他取过一把大铁锹小心地铲下了最后一个样板,连同一滴血。村支书请来了许多老人,老人们望着那把铁锹,仔细地辨认。他们一边辨认一边回顾历史,对历史的回顾使得事态变得更为严峻了。老人们肯定地说,这不是狗,不是狐狸,不是灰狼。一句话,“历史上”从来没见过。辨认完了,老人们只好抬起头,望着冬天里的水面。水面平整,光滑得都有些过分。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高端五,而他偏偏又到公社学习去了。

高端五临近中午才赶回高家庄。在等待高端五的过程中高家庄的人们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煎熬。随着中午的临近,雪在铁锹上慢慢融化了。没有人能挡得住。人们眼睁睁地望着脚印以水的形式滴在了地上。水这东西实在是太坏,它掩饰了多少问题?它从来不给人以一个固定的、明确的说法。水应该枪毙!

对水的自生与自灭,村支书欲哭无泪。

高端五提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赶来了。他看到的只是大铁锹上的水珠。高端五蹲下身去,看了很久,最后用中指沾了一滴水,放进了嘴里。

村支书望着高端五。高端五耷拉了眼皮,很轻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咋样?”村支书说。

高端五说:“难说。”

下雪后的高家庄更冷了。第二天上午村前湖面上的冰封说明了这个问题。但是阳光灿烂,天空晴朗。高端五争取到村支书的同意之后,一个人提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静卧在湖边了。湖面上是大片耀眼的冰光。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丝声响。高端五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子弹,压进了枪膛。高端五把枪托贴在腮边,而中指却抠紧了扳机。他在瞄准。他没有瞄准任何目标,只是盯准了水的平面,即冰的平面。在某一个霎那,他的中指抠了下去。枪声过后,子弹带着冰凌的声音迅疾地向远方飞去,整个冬季都被这串声音划开了一道口子。你看不见子弹,但冰的声音说明了子弹贴在了冰面。整个湖都共鸣了,一颗子弹足以震慑方圆十几里的水面。

湖对岸张家圩子的孩子们正在湖面上走冰。一个叫兵的男孩看见冰面上一个雪亮的东西正向自己缓缓滑来。雪亮的东西一直滑到自己的棉鞋边,停住了。出于好奇,小兵拣起了脚边的小东西。人们听见小兵大叫了一声。他的指尖被灼伤了,烫出了两个对称的白点。孩子们一起滑过去。没有人相信小兵的指头会被冰块烫伤。但伤痕在那儿。孩子们低下头,小兵的脚边却有一个小洞。冰面平白无故地化开了一个小洞,一样东西从洞口沉向了湖底。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即就轰散了。他们怕极了。他们所见到的事情是如此真实,已经达到了一种魔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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