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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高健壮的一天

高健壮跌坐在床上,

他的黑框眼镜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

他嘤嘤地哭起来,悲切而绝望地。

他没想到他终究也躲不掉

这属于男人的悲情命运。

1

高健壮推开铁门,对门的女学生刚好转过身来,她腼腆地看了一眼高健壮,用手把短发撂到耳后,也不回答“早啊”的招呼,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十七岁的倪竹君心跳得厉害。今天在门后足足等了八分钟,他才出来。这四十多岁的男人究竟好在哪里,她其实说不上来。高健壮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厚厚重重地覆在额前,时不时用手去撇开。他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透着种说不出的属于文人的深沉气质。说早安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夏天他穿着短袖恤衫出来,像今天,两只手臂鼓棱着一束一束的肌肉,教人脸红心跳。

到了大地庭园门口,不得不分手的时候。倪竹君鼓足勇气说了声再见,声音低得听不见,耳根发烧,差点撞上正在用牙签剔牙的大门警卫。

高健壮提着沉甸甸、胀得要破了的垃圾袋,一手一个。额前头发盖住一只眼睛,挺不方便,可是没有多出的手去拨。一只垃圾袋开始渗水出来,滴滴答答一路拖来,也弄湿了他的塑胶拖鞋,黏巴巴的。是昨晚的面汤馊了,他想。

高健壮加快脚步往墙边堆成山丘的垃圾赶去。一只尾巴被斩断的大黄猫坐在墙头,偏着脑袋,百般无聊地看着他走过来。

回去的时候,美丽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跷着腿,看报纸,喝着牛奶,嘴边浮着一圈白沫。

“飞飞还在睡呀?”他问,一边弯腰收拾门边摊着一地的拖鞋。

“嗯。”

打开冰箱,冷气“唬”地一团扑上来,高健壮打了个哆嗦。“飞飞又玩冰箱了!”他勾身在冰箱里旋转一个钮。

“咦?”他叫起来,“昨天给你买的樱桃乳酪你不吃?”

没人回话。

美丽在浴室里化妆。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上了粉。腮红使整个脸媚亮起来。她对着丈夫抿抿涂了口红的嘴唇,说:

“怎么样?有粉块吗?”

高健壮凑近妻子的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们的枕头永远是这个味道,高健壮并不怎么喜欢,你的头不管往哪边侧,总躲不过那个带点窒息的气味。眼前这三十九岁的女人,眼角皱纹实在不少,眼袋也微微肿着,可是美丽的唇像用细毛笔描出来的一样,线条分明,上唇薄得像只透明的彩虹鱼,下唇却又丰美如肥猪肉。

美丽不耐烦地推开丈夫,提起褐色公事包走向门口。挑出一双咖啡色的高跟鞋,边穿边说:

“我五点接机,不堵车大概七点到家。爸妈他们也都说好七点来。你今天下午就别去和老张串门子了!”

跨出门槛,美丽回过身来,用手指掐了下丈夫的脸颊,“人多,多准备几个菜!”

高健壮折进厨房,边洗牛奶杯子边盘算:岳父母两个,美丽两个妹妹两家人,八个,今天从东京飞回来的哥哥一家三口,加上自己一家三口,如果美丽的同学好友馒头也来,总共就有十七八个人。南门市场东西比较多,也许做个火锅,可是那儿常买不到牛肉,而且夏天吃什么火锅,还是到青田超市比较保险……还得跟楼上刘家借几张圆凳子……不对,好像上次借的还没还?

雨淅沥淅沥下来,打在纱窗上。高健壮关了水,冲上阳台,快手快脚地把几件衣服抢收进来。经过儿子房间,不经意瞄了一眼,喝,儿子不在床上。他把微潮的衣服带进他和美丽的浴室,大件的一件一件用衣架挂起来。美丽的三角裤和乳罩、飞飞的小袜子,就用夹子夹住。再折出去,飞飞咯咯的笑声从厕所传出来。

打开厕所门,高健壮看傻了。两岁的飞飞整个身体趴在马桶圈上,大大的头埋在马桶里头,一只肥短的手伸进桶底,正捞着什么。

做爸爸的一把将儿子拎起来,悬在半空中,儿子像条水蛭似的扭着身体,咯咯笑得更厉害了。高健壮看见马桶里头泡着自己一只黑皮鞋。

“船——爸爸——船——”

高健壮愣着,一时不知道该先给孩子洗手,还是先把鞋子给捞出来。

2

秘书探头进来,悄声说:

“李大伟。要不要接?”

美丽正低头看一份工程报告,头也不抬。

秘书等了一会,又试探地说:

“他说——”秘书咳嗽,“他说,不接你要后悔,好像蛮糟的……”

秘书又等了一会,发现美丽厌恶地对他挥了挥手作驱赶状,只好讪讪走开。

十一点。秘书把来口试的应征者带了进来。美丽抬起头,眼睛一亮。年轻人穿着一条白色的粗布牛仔裤,紧绷着的大腿显得饱满,充满张力。因为穿着阿迪达球鞋,整个人都有了弹性。头发鬈鬈的,衬着一对灵透似水的大眼。美丽用下巴示意他在茶几边坐下,自己则仍坐在旋转椅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桌上摊着一份大汉溪整治工程的环境评估报告。

年轻人安静地坐着,两手搁在腿上。帅气潇洒的服装和他举止的恭谨有点不相称。秘书端进来两杯咖啡,轻手轻脚地把杯子搁上玻璃茶几。

“要奶精和糖吗,张先生?”

“不客气,我自己……”年轻人欠身。

“陈俊雄,”美丽用脚把滑椅蹭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文件,走近秘书。秘书赶忙放下装奶精和糖的小银壶。直起身来,赫然比美丽足足高出两个头。

“你把这个影印一份,”美丽将文件递给陈俊雄,“给王副理一份,请他下午两点来这里谈一下。不准迟到。”

秘书恭谨地接下文件,转身要走,美丽在他屁股上摔了一巴掌,很响,笑着说:

“你今天这套西装特别有味道!”

陈俊雄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美丽在年轻人对面坐下,身体斜出一个角度,以免显得呆板。窄裙下两条腿优雅地交叠起来,斜伸出去,让年轻人看得见腿肚后面那条丝袜上的细线。

“是自然鬈吗?”她徐徐啜了一口咖啡,皱了下眉,陈俊雄总是煮得太淡。

年轻人愣了一下,然后说:

“对,生下来就这样。”

美丽赞赏地点点头,她喜欢笨拙一点的男人,尤其是笨拙而又长了一头鬈发的男人——不知道他下面是不是也鬈着……美丽把茶几上的卷宗挪到腿上,边看边喃喃念着:“外文系、役毕、无工作经验——”

“寒暑假有在保险公司实习过啦——”年轻人急切地插入,然后又为自己的莽撞显得后悔,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半晌,美丽“叭”的一声关掉卷宗,丢在桌上,两手交叉在胸前,微偏着头,睨着应征者:

“我们做工程这一行,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交道。从县政府官员到警察、里长,从省议员到乡民代表,都不能得罪。这些大姐头要喝酒就陪她们喝酒,要唱卡拉OK就唱卡拉OK……我找一个懂外文的人帮我处理文件,同时也希望他能帮我做点公关——”

美丽眼光灼灼的,年轻人抵挡不住似的把头低下去。

“抬起来!”

年轻人扬起脸来,却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脚。

“你长得有点像张学友,”美丽倾身向前,眼睛溜着对方,继续说:

“场合里嘛,有时候酒难免喝得多一点,有时候客人难免有些轻浮的举动,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你觉得能应付吗?”

年轻人皱着眉尖,不说话。

“怎么?”

“我不会喝酒……”

“那没关系,”美丽洒脱地摆摆手,倾身向前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年轻人的唇,“学了就会。”

在门口握手的时候,美丽注意到年轻人宽阔的胸膛上有些微毛发从衬衫开口处钻出来。她拍拍年轻人的肩膀,笑着说:

“天气很热……”

她很暧昧地笑着。

3

美丽和馒头各叫了一份丁骨牛排。

“晚上来吗?”

“看吧!”馒头给两个人斟果汁。“老公大概不想去。”美丽扬了扬眉毛。

“他最近老闹情绪,”馒头玩弄着桌上的牙签,折断一支,又拈起一支,“常常闷半天不放一个屁,问他也不肯说。”

“会不会知道你那档事了?”

“应该不会。知道不早闹翻天了。”

电风扇喀啦啦转过去,又喀啦啦转过来,一阵风掀起馒头的裙子;她今天没穿丝袜。

“昨天晚上我们在看电视,看着看着,他突然咕咕哝哝说了一堆话,我起先没听,后来听到了,听懂了,原来他在说,瞧,他这么说的——”

馒头两眼发直,作出呆滞的表情,喃喃地说:“我有抑郁症、焦虑症。”

丁骨牛排滋着热气被端到桌上。美丽一刀切下,不高兴地说:

“这牛排才有焦虑症!每次跟他们说只要三分熟,他们就硬要给你来块半焦的!蠢!”

“我说怎么了,日子过得好好的生什么抑郁症?赶流行是不是?他就说我不关心他,不爱他,只爱我的事业,我就说,关心事业不就是关心你吗?没有我天天上班作牛作马,你哪能那么轻松地天天度假?他就说他的日子太闷、太无聊,太缺少自我成长,缺少成就感,我就说,你有一个漂亮的家、两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你还要什么嘛你——”

美丽拿起胡椒瓶猛洒,边摇头:“男人哪!”

“他就说他也要出去工作,我就说,那就得请保姆顾小孩,他赚的钱恐怕还不够付保姆薪水,免谈!”

“告诉你,”美丽把刀叉摆在盘子上四点五十分的角度,“下次不要再来这家吃了。男人的后中年期忧郁症候群实在不好搞,像便秘一样。”

馒头撞了下美丽手肘。后面两个客人结好账,正往这边走来。高的那个穿着短衣短裤,手腕里搂着一个篮球。修长而结实的腿长着细细的毛,沾着汗水流成盐似的结晶。矮的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裤鞋,网球拍随意地扛在肩上。两个人浑身洋溢着阳光青春的气息。

经过美丽和馒头的桌子,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吹了声口哨,年轻男孩子哧哧笑着,用眼角斜看那吹口哨的人。矮的那个低头捂着嘴笑,和高个子推推撞撞、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4

孩子们围着矮脚圆桌坐着,五个男孩、三个女孩,从两岁到八岁半。高健壮蹲在飞飞旁边喂饭。飞飞沉浸在这盛大的宴会所带来的狂喜中,已经有点魂体分离。他的嘴机械地张开,让父亲将食物推入,推入之后却不记得咀嚼,只是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看着大孩子的动作。

三岁的球球缩在桌子底下,正用劲要扯掉身上的纸尿裤,因为尿裤里刚滚进一粒虾球;四岁的皮皮正将果汁从一只杯子倒进另一只杯子再倒进另一只杯子,每倒一次就流出一些在桌子;五岁的龙龙从碗里抽出一条长长的意大利面,正要把它粘上安安的头发,安安回过头来“哗”就是一巴掌,打得既狠又准;龙龙脸上浮起了红手印,一屁股摔在地上,开始不服气地嘶喊踢打;果汁翻倒了,流了一地。

“高健壮!”美丽从大人的桌上扎出一个头,“怎么搞的嘛?”

龙龙的爸爸,也就是美丽的哥哥,早已离座,扶起痛不欲生的龙龙,从西裤口袋里熟练地抽出一条方格手绢,半跪着擦儿子一脸的眼泪鼻涕,边问道:“是谁打的?”

这一问,龙龙哭得更惨烈,手指控诉地指向安安。

可是安安已经溜了。

高健壮跪在地上,正用抹布揩拭黏巴巴的果汁。飞飞从后面抱住他屁股兴奋地说:

“骑马,爸爸,骑马——”

龙龙的爸爸自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面条,对已经爬入矮桌下的高健壮说:

“真过意不去,把你忙成这个样子。”

男主人“登”一下从桌下伸出头来(现在他整个身子趴在桌面下,只有四肢在桌缘外,头伸了出来,你看他像什么),他堆着笑说:

“自己人嘛,难得咧!”

大人桌上刚好爆出一阵哄笑。

美丽高昂地说:

“来来来,咱们敬爸妈酒,哥哥难得回国——咦,哥呢?”

龙龙的爸爸赶快落座,抓起自己的酒杯。

“来——”

所有的手,好几十只呢,都向桌心举起杯子,突然有人说:

“少了妹夫怎么行?男主人呢?”

高健壮觉得膝盖上粘着一块什么东西,像口香糖,也可能是粉蒸肉,但是他没时间去看。他快步走到美丽身后,桌上没有他的杯子,于是他回身随手拿了一个孩子的黏腻腻的果汁杯,一手环着妻子的肩,热烈地说:

“来来来,敬爸妈!”

美丽的母亲是个退了休的小学校长,三层下巴松松晃晃地堆在脖子上,已经变成三角形的眼睛却还透着教人不能不尊敬的威严。美丽的父亲得了帕金森症,左手抖得厉害,心情愈兴奋愈抖。现在,他把不断跳动的手塞进裤袋里,可是这样看起来就好像他裤袋里有只活的兔子不断在撞他。

因为用药,美丽的爸急速地在丧失他的记忆力。他不记得谁是谁的孩子或谁是谁的老婆丈夫,所以每次敬酒时,美丽都得说明:

“爸,这是老三的丈夫。”

可是现在,连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都搞糊涂了。盘子里一有菜,他就低头猛吃,他不记得他已经吃过。

“高健壮!”美丽的二妹美玲叫着,“你也挤进来坐嘛!轻松一下。”

高健壮挤进来。他坐在一只塑胶圆凳上,那只圆凳平常放在浴室里,飞飞站在上面对着镜子学习刷牙。

风格明朗的美玲举起杯子:

“今天这餐接风饭,实在辛苦了姊夫。你们看,这十二样菜,全他做的,真不简单。来,我们大家敬姊夫!”

敬酒。

刚下飞机的美丽的嫂子,龙龙的妈,热络地给高健壮夹菜:“妹夫啊,我真庆幸我们美丽嫁了你这么一个贤夫良父,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和国梁每年都来打扰——”

“嫂嫂,”美丽突然打岔,“嫂嫂,你们箱子里一定有脏衣服吧?待会儿别忘了拿出来给健壮。”

国梁说:“我可以洗——”

“哪儿的话,哥哥!”美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自己哥哥,“你是客人,让健壮来,他做惯了。他很行的。”

高健壮在一旁帮腔:

“应该的,应该的嘛!”

“爸爸——”

厕所那边传来小孩的喊声。桌上所有的爸爸们都竖起了耳朵。

“爸爸——”

“是飞飞。”辨认出声音,大家的眼睛向高健壮看去。

“帮——我——擦——屁——股。”

高健壮丢下咬了一口的红烧鸡屁股,慌忙上路。

美丽的妈趁着这个空当对女婿品头论足:

“健壮有点儿不修边幅。你看,还穿着短裤哪。你平常也该教教他……”

美丽皱着眉“嗯”了一声,不说话。正在这个时候,“哐当”一声,一只玻璃碗跌碎在地上,让所有的人都吓一跳。

高健壮其实早就在隔壁房间打开了电视,让孩子们看卡通片去了。这回是皮皮一个人溜了回来,吃西米露,打破了碗。

他哇一声哭起来。

美玲的丈夫李超群赶过来,把皮皮抱起来:“不怕不怕,皮皮不怕……”

高健壮刚好回来,救火似的又往厨房冲,去拿扫把抹布。

美丽的妈摇头,脖子上的肉扇来扇去:

“啧,本来就不该给孩子用玻璃碗嘛!玻璃打破事小,割破了手,得破伤风——”

她本来要继续训下去,但这个时候,美丽的爸用那只不抖的手碰了碰她,口齿不太清楚地问:

“这是什么餐厅来着?”

高健壮用扫把将玻璃碎片扫进畚箕,然后跪下来,用抹布擦地。他爬进桌子下面;从美丽的高桌子那边望过来,只能看见桌面和他不时伸出缩进的四肢。

“好了好了,喝酒!”国梁摆出老大的架势,把大人的注意力招回,“美丽,你记不记得有一年除夕,我们上小学的时候,郑国忠抓猫的事?”

“我记得我记得!”美玲抢着说,“他跟他爸爸,说那只猫老偷他们杂货店里的咸鱼。所以他们在麻布袋里放了条咸鱼,等那只——”

“我也记起来了,”美丽的小妹美欣雀跃着,“国忠跟他爸爸,还有国忠的弟弟,他们一人拉住麻袋一角,等那只猫进来,他爸爸就一屁股坐下去,坐在麻袋上——”

美丽哈哈大笑,“他爸爸是个大胖子,起码有一百五十公斤……”

“好恶心!”皮皮的爸爸说,他还搂着皮皮,“怎么这么残忍?”

“哈,”美玲对他嗤之以鼻,“残忍的还在后头呢,那只母猫里头还有好几只呢!”

“有一次……”

高健壮把玻璃碎片用好几层报纸包起来,然后才抛进垃圾袋。他不愿收垃圾的人割到手。

洗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道颇深的割痕,血,已经被水冲掉了。他怔怔地看着那道清楚的割痕,听见外面传来爆笑声,想到美丽……

他的头沉重地垂下来,一边用受伤的手关水,一边无声地饮泣起来。

“健壮——”美丽在高声叫,从客厅那边,“健壮,可以上水果了。”

他把水果盘端上,开始感觉手的伤口在抽痛。美丽的妈说:

“健壮,下次把柳丁要切细点,你知道爸妈的牙齿都不行了。”

“好。”

美丽用牙签剔牙,一手还遮着嘴。

她打了个嗝,懒懒地说:

“健壮,打条热毛巾好不好?”

“好。”

美丽的爸爸眯眼看着高健壮的背影,说:

“他是谁?”

5

飞飞睡得那么熟,高健壮帮他换尿裤的时候,他都没醒来。沉沉地睡着,均匀地呼吸,偶尔睫毛还颤动一下。

换下潮湿、有气味的纸尿裤,穿上干燥又干净的纸尿裤,“爸爸乐”牌品质最好。高健壮又拉扯飞飞肥短的四肢,为他穿上睡袍,然后照例将小熊宝宝摆在枕头边,拉上小花毯,亲一下他天使的脸庞。

关了灯,轻轻阖上门。

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经过卧室,美丽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蒙胧的鼻音说:

“不要清了!留着明天吧!先睡啦!”

高健壮没应,他怕惊动隔房的国梁一家子。

肮脏的碗碟从水槽一直叠到窗台上,剩菜一盘一盘的,有的搁在冰箱顶上,有的甚至就摆在地上。地面黏黏的,光脚踩起来非常不舒服。整个厨房散发着油腻的气味。

离桌时,大家都抢着要帮忙,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盘啊碗的,推推挤挤地扎到厨房来。

是哪个人手里滑下了一只瓷汤匙,清脆地破碎,美丽才大喊:

“都走开都走开!让健壮处理就好,他会。”

健壮满头汗,厨房热得难受,他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出去:

“到客厅去看电视吧!一个厨房容不下两个主人哩!”

客人也就一哄而散。

现在,有一只蟑螂,抖着两条神气的长须,镇静地爬过一只黏糊糊的盘子边缘,然后在水龙头的金属上停下来。转动着雷达天线似的触须,它盘踞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盯着高健壮。

高健壮拿起一本《傅培梅食谱》,对准了蟑螂,正要狠狠劈下,蟑螂早一步展开双翅,像蝙蝠侠一样陡然腾起,往高健壮的眼窝撞过来;被撞得头昏眼花的高健壮,倒不怎么在意蟑螂撞过来的力量,只是清楚地感觉到蟑螂的多毛的六只细足好像还在他鼻梁上抓了几下,令他觉得恶心不已。

他不敢再碰它。《傅培梅食谱》归架。

那只蟑螂又回到金属水龙头上,用雷达般转动的触须,监视着高健壮一步一步将整个厨房洗清。

6

高健壮走进卧室的时候,瞥见美丽那边的闹钟上指着一点半。(闹钟在美丽那边,因为她是个“赚面包回家”的人。每天早上七点闹钟开始闹的时候,美丽都会对身边躺着的男人说:“你真好命!不需要面对外面人吃人的世界!”她说这话时的语调很奇特,一方面是嫉妒,一方面是鄙夷。)

高健壮在床沿坐下,床随着他的体重往下一沉,美丽翻过身来,眼睛仍闭着,“嗯?”

“我有话要跟你说。”高健壮低低地说。

“嗯?”

高健壮坐在床沿,背对着妻子。他光着上身。雨后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刚好照亮了他弓着的背影。

“我有话要问你。”

美丽终于醒了。她拥着薄被坐起来,甩了甩蓬松的头发,亵衣的细带从她丰腴的肩上滑下来。

“什么?”她仍用半堵塞的鼻音说话。

“你说嘛!”

高健壮旋过身来。

“怎么了?”

美丽惊讶出声,她看见了丈夫脸上的泪水。泪水不知怎么使她冲动起来,伸手就去摸男人胯间的肉。

“你怎么了?”她黏黏地说,半闭着眼睛,感觉手掌间腻滑的触摸,脑子里掠过白天年轻人包裹在牛仔裤管里的坚实弹性的腿。

“他——”高健壮声音哽咽,“他今天来过。”

“谁?谁来过?”

高健壮把眼泪吞进肚里,很困难地,说:

“李——李大伟。”

美丽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颓然翻倒,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来干嘛?”

“他说,他说他和你有关系——”

高健壮跳起来,激动地想狂喊,又怕隔壁的客人听见,他几乎要呛到:

“他说,你要对他负责。”

美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戒备地说:

“我要对他负什么责?莫名其妙。”

“美丽!”高健壮曲着一条腿坐到床上去,凝视美丽的眼睛,发出绝望的呼唤:“美丽!”

“美丽,是真的吗?你跟他上床了吗?”

美丽不作声。

高健壮把头埋在手掌中,崩溃地啼哭起来。

美丽把手放在丈夫后颈,希望借用抚摸表达一点歉意。

男人却突然急剧闪开,恨恨地说:

“你知道你要承担后果吗?”

他的眼睛喷火。

“李大伟怀孕了!”

美丽噗嗤笑出声来,勉强忍住,说: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

高健壮从床上蹦下来,两手在空中比划,踱来踱去,他实在气坏了:“我怎么知道?人家把医生的检验单都给我看了。人家已经有八个礼拜的身孕。”

“健壮,”美丽严肃地整一下脸色,站起来拉丈夫的手,“男人,不会怀孕。公鸡,不会生蛋。”

“男人不会怀孕?男人不会怀孕?男人不会怀孕需要你来告诉我?”高健壮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太急,口水多得喷了出来。

“他说他也吓坏了。他去三家医院检查过,荣总三总台大,结果都一样,positive,你知道吗?positive!po——si——ti——ve!”

两个人突然沉默下来。事情的严重性超过他们的想象。

隔壁传来一声咳嗽。

远处有一只鸡在啼,喉音很奇特的一只鸡,隐隐传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好像让什么掐住了喉咙。

高健壮跌坐在床上,他的黑框眼镜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他嘤嘤地哭起来,悲切而绝望地。他没想到他终究也躲不掉这属于男人的悲情命运。

美丽迟疑地走近来,将手搁在他的抽动的肩上,低声说:

“我对不起你。”

一点温柔使高健壮哭得更凄切,从哽咽变成压抑的号啕。美丽反倒紧张起来,呵斥道:

“嘿,你会把哥哥他们吵醒——”

高健壮捂着嘴,抽抽搭搭地:

“李大伟说你不认账他就,他就要闹开来。你说我以后怎么,怎么做人——呜——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什么地方——呜——对你不起……”

美丽知道,这个时候要耐心,耐心,她在丈夫耳边说:

“我从来没嫌过你,傻瓜,跟李大伟只是逢场作戏,你也知道嘛,女人有时候是忍不住的,不代表什么嘛!我还是很顾家的,出差都很少,跟李大伟只是一次,酒喝多了,纯粹生理反应,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夫妻同林鸟呀……”

高健壮感到颈后美丽的呼吸,他的哭声稍弱下来。

“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美丽决断地说,“大不了花点小钱,把孩子切掉,补他一点,不就没事了吗?”

美丽用两片嘴唇——一片像彩虹鱼,一片像肥猪肉的嘴唇,轻轻含着高健壮的耳垂,一只手又伸到他短裤里头又捏又弄的。高健壮起先抗拒着,把她的手拨开;美丽知道时刻的重要,工作的训练使她惯常地作出正确而果决的判断,她坚持地将手又伸进他裤裆,把意志力集中在手指,作挤牛奶的连续动作。

高健壮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下腹渐渐勃起。

爱人比被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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