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面具
昨天晚上,将近午夜了,我到草原上散步。
德国的夏夜本来就不完全变黑,更何况是满月,整个草原浸在温柔的清辉里。远处的城市仍旧闪着不眠的灯光,幽幽草原上响彻蟋蟀的晚唱。
月光照亮我行走的狭窄土径。土径边有一张长椅。
我在月光与蟋蟀声中坐了许久。
月光与蟋蟀在我心里激起的感觉和意境,通常进不了我的写作范围,因为我的文体,是所谓知性散文,我有意地摒除了两种东西。
一是太过于抒情的描述。看着美好灿烂的花朵掉眼泪、看到林中的飞鸟而惊悸等等纯粹主观的情感,我觉得都不值得诉诸笔墨,除非,在几千年的抒情传统之后,你能用新的笔触给风花雪月赋予新的想象。或者,纯粹主观的情感有较深较广的人性观照,“花溅泪”、“鸟惊心”,是“感时”、“恨别”的外在表现。
不写纯抒情的散文,因为我不相信我的深刻会超过唐诗宋词,更因为我讨厌琐屑。
另外一种我有意摒除的,是我的私生活。我愿意纵谈观念、分析现象、批判流尚,但是我不谈“我”,文章和人,是分开来的两回事。
即使是最富抒情性质的《软枝黄蝉》,里头的“我”也是一种类型,台湾的外省第二代,而不是那个深藏于隐私中的我。比较典型的说理文章,譬如《给“李总统”的一封信》,当然就更没有私我的透露。
散文,相对于小说,是一个没有面具的文体。因为以真面目面对读者,我有某种形象、某种身段、某种顾忌,我必须把好大一部分自己藏起来(譬如说,我绝对不会告诉读者我离过婚、杀过人、坐过牢、欺骗过情人、爱过恨过不该爱不能恨的人……)
所以我戴上一个面具。
有了一个虚构的面具,就没有了那个束缚我的身段和形象。我是导演,和观众一起坐在黑暗的大厅里;我不再是站在台上聚光灯下的演讲者。生命里的阴暗的角落、悲伤的捉摸不定的影像、彼此抵触无可解释的力量、脆弱而不可自拔的沉沦……都是我明快锋利的知性散文所无法表达的情感。不够资格进入散文的“琐屑”,在面具的虚实交错网中,也突然有了着力点。
小说是我的面具。
谢谢张宝琴和许悔之诚挚而坚持的邀稿;是悔之不断的电话促使我提笔。
谢谢初安民特别照顾这本我“最在乎的书”。
谢谢叶凯蒂、江美满、陈惠馨和李明辉作我不厌其烦的第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