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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旅途邂逅

过去的亊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

不,不会。亊情既已发生,就是一种存在,就会以这种那种方式被记录下来,在历史上,在社会生活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影响着今天和今后的人们。

此刻,对苏冠兰教授来说就是这样。夜幕沉沉,万籁俱寂,整个书房依然沉浸在一片淡绿中;大理石桌上的座钟不慌不忙,指针从九点、十点、十一点直至午夜,又指向凌晨。而教授仍然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叶玉菡也仍然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夜气清冷。她裹上披肩,一手托腮,不时瞥瞥苏冠兰。墙上,“无名女郎”还在翘首傲视;“第九个浪头”则铺天盖地,几乎要吞噬一切。

叶玉菡记不清自己曾经陪伴丈夫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直到今天,此刻,她才领悟到此中的全部含义。她知道,琼姐的不期而至,在冠兰胸中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苏冠兰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入睡。那久已逝去的岁月,那曾经发生在他和琼姐之间的一切,正在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像“第九个浪头”般呼啸奔腾,席卷他的脑海。

教授清楚地记得,他与琼姐的最初相识,在整整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天……

呜——

汽笛长鸣。沪宁线上,一列火车从上海向南京疾驶。

这列客车像一条黑色长龙似的,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烈日炎炎的墨绿色原野上拖出团团黑烟白雾。这趟列车特别拥挤,所有坐席坐满了人,过道里和每节车厢两头挤满了人,每处空当和每条缝隙都塞满了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歪躺着的人,还有人横陈在行李架上或座位下。尽管车窗都敞开着,但丝毫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车厢中炙热而沉闷,混杂着汗水、烟草、脂粉、腌鱼、狐臭和口臭的气味,乱七八糟,使人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真像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十九岁的大学生苏冠兰寻思着,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编手提箱,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南翔、安亭、陆家浜、苏州、浒置关、望亭……一座座集镇、城市被抛在列车后面了。无锡站下车的乘客很多,车厢里才稍微宽松一点,但没有出现空座,仍有一些旅客站着。苏冠兰拎着藤箱,跌跌撞撞地挤过几节车厢,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空座。他喜出望外,急忙上前,却看到这个双人坐席的另一头,凭窗坐着一位素装少女。

苏冠兰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儿可以坐吗?”

没人回答。

他瞅瞅,与这张坐席相对坐着两位三十来岁的乘客,像是夫妇。车内并无阳光,少女却戴着一顶白布草帽,后脑勺和脖颈被完全遮挡住;她腰肢窈窕,身着洁白的绸质连衣裙,脸向窗外,右手托著腮帮,右肘支在小桌上。一条南方女子中少见的辫子粗大蓬松,栗黑闪亮,从脑后直拖到腰下。

“请问,这儿有人吗,可不可以坐?”苏冠兰又问。当然是问那位少女。

但是,少女依然端坐不动,脸朝窗外,默然不语,像一尊石雕。她不仅不跟苏冠兰搭腔,甚至没回过头来;她也许是没听见小伙子的话,但多半是装作没听见。苏冠兰感到气恼,又无可奈何。看不见少女的颜面,但她的身姿却充分显示着矜持和高傲……

“真是,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年轻的大学生心中嘀咕着,忍住恼怒,再度提高嗓门:“喂!小姐,这儿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坐?”

少女仍然不答话,也不动弹。

“喂!你——”苏冠兰发火了。可不待他喊出声来,对方终于吭声了,嗓音冷若冰霜:“你要坐,就坐吧。”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男子也说话了:“坐吧,坐吧,可以坐的。”

苏冠兰循声看去,是对面坐席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手拿黑色折扇,面容清秀,气质懦雅;他靠过道坐着,他妻子则靠窗口。苏冠兰的怒气并未因此消除。少女明显的轻蔑和不屑,使他愤怒!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办法,只得忍受,因为说不上对方有什么错。他四下瞅瞅,找不出另一个空座了;而他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中挤了几个小时之后,已经头昏脑涨,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直冒虚汗。他摇摇头,就近在行李架上找了个空当,将藤箱搁上去;然后冲少女背影瞪了一眼,使劲坐下去,整个坐席被震得咯吱作响。接着,他解开衬衣上方几颗纽扣,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膛,掏出手帕猛擦一通,喘息片刻;又蹬上去从藤箱中掏出一本书,低下头来静心捧读。

列车奔驰,汽笛嘶鸣,一节节车厢有节奏地晃动。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也不知火车到了哪里……

“先生,看的什么书啊?”

谁在说话?在问谁啊?苏冠兰抬头,哦,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对方正冲他微笑,还点了点头。

苏冠兰合上书,递过去。

“嗬,德文原版呢!”对方说着,随口译出封面上的德文,“‘拓扑学概论’,托尼·克莱因著。”他又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打量着苏冠兰:“先生是学数学的?”

“不,我是学化学的。”

“化学,”对方沉吟道,“化学用得上拓扑学吗?”

“今天用不上,今后也许用得上。”苏冠兰笑笑,“咳,借以多懂一点东西吧,捎带练习德文。我信奉达尔文的话:‘广泛的求知欲,往往可以使人成为有系统的博物学家’。”

“这书从哪里买的?”

“家父在国外买的。”

“为你买的?”

“是的。”

“可以问一下令尊的名讳吗?”

“他叫苏凤麒。”

“哦,你是苏老先生的公子!”

“您知道他?”

“大名鼎鼎的天文泰斗,科学界谁不知道啊!”对方接着说,“对不起,我再问一下:你在哪所大学就读?”

“齐鲁大学。”

“哦,齐大。在济南。”

“是的。”苏冠兰很有礼貌,“不过,我也可以冒昧请教一下先生贵姓吗?”

“是我冒昧了!本该先自报门庭才是——敝姓凌,凌云竹。”对方爽朗一笑,又朝身边那位女子点点头,“这是内子,宋素波。”

“您就是凌云竹教授?”苏冠兰喜出望外,“幸会,幸会!”

“你听说过我?”

“您才是大名鼎鼎呢,大名鼎鼎的固体物理学家!您在哥廷根大学刚获得博士学位便发现了电子的能带分布规律,被称为‘凌氏定则’。接着,您在西门子公司首创了金属点阵振动计算表,国际上通称‘凌表’……”

“嗬,你对物理学界的事也这么清楚!”

“所以,您不能再称我先生,而应该叫我学生。”

“这怎么可以!”凌云竹笑起来。

宋素波也笑了,“可我们还不知你的名讳呢。”

“岂敢称讳!我叫苏冠兰——冠军的冠,兰草的兰。”

“苏冠兰——真是个好名字!”

忽然响起一个女性惊异的嗓音:“冠兰,是你?”

苏冠兰一愣,连忙四下寻觅;不料,竟是那位少女——那位素装少女,那位刚才还矜持和傲慢得令人无法容忍的少女!少女长着一张椭圆形鹅蛋脸,肌肤洁白细腻,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向两侧太阳穴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因为惊喜,她满面绯红,眼中火花闪耀。

“啊,是你!”苏冠兰也大吃一惊。

“是呀,是我,就是我,正是我!冠兰,你还记得我?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女连声喊着,仿佛要扑上来一把抱住苏冠兰!但是,她终于控制住了冲动,只是使劲拉过对方的手来又抓又掐,欣喜若狂地喊道:“总算又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好苦哇。冠兰,你倒是说呀,你跑到哪里去了,躲到哪里去了?哦,还有,你还记得该叫我什么吗?”

“记得,记得。”苏冠兰支支吾吾。

“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琼,琼姐。”

“对了,就是叫琼姐!”少女用手绢帮小伙子擦拭脖颈和胸脯上的汗珠,“告诉我呀,冠兰,你离开医院后,躲到哪儿去了?”

“没躲,没躲,我是到雁荡山去了。”

“到雁荡山干什么?”

“采,采集标本。”

“采集什么标本?”

“昆虫、植物,还有矿苗、岩石,等等。”

“哼,你肯定是为了躲我!”

“不是不是……”

“好啦,我也不追究啦!反正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得好苦啊,你太残忍了!”

凌云竹夫妇看着眼前的情景,如堕五里雾中。宋素波忍不住了:“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原来认识?”

“岂止。”凌云竹说,“好像还有一段传奇呢。”

“真有一段传奇!”少女将草帽挂上衣帽钩,“真是天大的幸事,能在这趟火车上跟冠兰邂逅——教授,夫人,这是托你们的福。”

“恐怕确实是托了我们的福,”宋素波插嘴,“既然如此,就该设法感谢我们。”

“怎么感谢呢?”

“不是有一段传奇吗?说给我们听听。”

“好啊,我正要说呢!”少女想了想,“不过,得我和冠兰都说。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说不清。”

“有什么可说的!”苏冠兰摇头。

“该说。”凌云竹冲少女笑笑,“这样吧,小姐,哦,‘琼姐’……”

“您怎么也这样叫!”少女不好意思了。

“这么美的称谓是不该被任何人垄断的。”教授说,“此外,我们不知道怎么叫你,只是刚知道有人叫你‘琼姐’。”

“我叫丁洁琼。”

“‘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琼楼玉宇’的琼,是吗?”教授赞叹道,“这就更美了,跟‘冠兰’一样美!这样吧,听我的:丁洁琼,你先说,然后由苏冠兰作补充。他刚才说了,他是学生,这就决定了他得听我的。”

“好!”丁洁琼很高兴,转向苏冠兰:“我说之后,你得说啊!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正想借此机会了解你;了解了你,下次你就躲不掉啦。”

苏冠兰微笑,不置可否。

“有一个月了吧?那天,我去高桥游泳。”少女聚精会神,开始回忆,“我游得太远了,碰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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