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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六五年后“十年浩劫”的日子

2、风流事引来了中学红卫兵,曙光厂一下子闹翻了天

谷玉森一年前正式主管曙光厂的宣传工作,除此之外仍负责保卫工作,厂里成立了劳动人事科,由支部书记邹晓风主管,谷玉森不再兼管人事工作。厂党支部改选后,已提升为副厂长的孙长喜接替吴素梅进了支部。

不到半年的功夫,谷玉森就组建起一支颇有实力的宣传队伍,将板报,广播搞得有声有色。厂里的宣传工作之所以如此得心应手,得力于那近百名新分配来的青工,里边涌现出不少的笔杆子。像辛春妮、张玉玲,还有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和杨茹都是他手下的宣传骨干。谷玉森经常召集这些人开会学习,布置任务。

跨入1966年后,各报纸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司》的讨论越发热闹了,但在曙光厂的板报,广播宣传中并没什么反映。谷玉森早就发过话,说那是学术界的事,什么清官,脏官的全是扯淡!几百年前的陈芝麻滥谷子翻出来干什么?他不感兴趣的就不让搞。海瑞是谁他也不大清楚,他对历史一贯兴趣不大。

反之,倒是经常能在厂里板报看到的是对一些电影的批判,谷玉森对这些感兴趣。报上刚批《早春二月》是毒草,他就说早看出里边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肖涧秋不是个好东西。报上一批电影《抓壮丁》是笑里藏刀的反动影片,他仍说早看出了里边的问题,说看完了让你笑,实际上是在笑声中解除了无产阶级的武装,至于批判反动影片《兵临城下》,批判大毒草《舞台姐妹》……他都有“早知道”的见解;他不仅组织宣传骨干批,自己还亲自动手写稿批,好在那时批判文章一翻报纸到处都是,东借两句,西借两句换个题目就是一篇,好写得很。

后来报上一批“三家村”,调子提高了不少,还点了一批市委领导的名字,谷玉森才察觉自己的判断有误,这才及时调整宣传口径,很快跟了上来。厂里的板报很快也出现了“奋起千钧棒,捣毁三家村”,“坚决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这类的大字标题及醒目的报头。

形势急转直下,随着宣布北京市委改组,人民日报《横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诞生,文化大革命的惟幕终于徐徐拉开了……

大字报在社会上满天飞的时候,曙光厂相对而言显得冷冷清清,除了板报上抄写的那些应景的批判文章,厂里基本上见不到有分量的大字报。直到七月初的时候,食堂的山墙上才贴出了一张标题为“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的大字报,署名为“向阳红”,是个化名。是谁贴的不清楚,从大字报贴得很歪推测,大字报的作者显然是利用晚间偷偷摸摸贴上去的。其内容是暗指厂领导压制群众,压制运动。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响应的却没见一个。一场小雨过后,那张大字报已残败不全,孤伶伶地待在墙上任凭风吹日晒面目全非了。

好说怪话的全福一次酒后对王河说:“刚吃了几年的饱饭,又瞎折腾什么?”如今住上楼了,他挺知足的。说到那张大字报,他说:“八成是那批徒工里的谁写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瞎折腾能有什么好?厂里那么多的老右,当年哪一个不是折腾出来的麻烦!眼前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要是还折腾,那可真是傻瓜到家了!”王河听了没表示什么,只是劝他少说话。

素来各种运动都表现积极的谷玉森这次并不活跃,甚至在私下还对邹晓风表示对运动不理解,说彭真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干部怎么说撤就撤了?对那张大字报的作者他更是很气愤,主张应调查清楚是谁。支部几次组织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有关文件,他连发言都懒得多说,与以往的表现大为不同。

邹晓风虽然忧心仲仲,但也不愿与人深谈,他摸不清这次运动的走向和最终的目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开始就与以往的运动不同,其矛头对着党内,指向高层……按“反右”时的标准够得上罪大恶极的行径,如今却是上边最支持的革命行动,政治工作者在例次运动中积累的判断经验完全失灵了,正确与错误,正义与谬误的界线已难以区分。

李宪平并没想那么多,他照旧工作,一上班就下车间,厂里新研制了一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目前正在纤维板车间安装调试,如进展顺利八月底即可试产胶合板。厂里每当有新产品即将面世的时候,李宪平总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是新产品分了他的心,使他对社会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一场运动竟没有过多的留意。直到两天前他去区委工业部开了一次会,才如梦初醒,觉得一切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

区委大院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区领导章华等人都被大字报点名炮轰,他们的名字前边的新头衔是“旧北京市委的黑干将”或“旧北京市委的黑爪牙”;其揭发的内容都是大帽子和罪名大得吓人,并没什么要紧的实际东西。令李宪平吃惊的是他还看到了炮轰周彦琪的大字报,他十分尊重的这位领导被子人称为了“修正主义黑线的马前卒”,大字报上让他必须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开过会,李宪平去看望周彦琪,发现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谈起话来,周部长依然笑声朗朗,他问了曙光厂运动的情况,李宪平照实说了。

周彦琪将信将疑地笑了笑说:“真难得呀,现在到处轰轰烈烈,你那里竟然会是‘静悄悄’?依我看啊,这种‘静悄悄’的现象不会长久,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你那个世外桃园说不定会来场暴雨!我这里你全看到了吧?要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李宪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连说了几个“不理解。”

周彦琪哈哈一笑说:“大丈夫就该处变不惊,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用老百姓的那句话说,听啦啦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这些年的成就全摆着嘛,就拿你们曙光厂来说,变化有目共睹,只要是实事求是,站在党性的立场上说话,是成绩就抹不掉!”他越说越激动,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贴他大字报的人。

李宪平能感觉到,对方之所以如此激动,是由于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从发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周部长还从没动过这么大的气。

激动过后,周彦琪向他问道:“如果哪一天,你们厂也有针对你的大字报,上面也全是不实之词,罪名也是大得吓人,你李宪平怎么办?”

李宪平略一沉思说:“我会据理分辩,让事实说话,因为我自信,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我问心无愧!对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当仁不让!”

周彦琪摇摇头说:“我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脾气,弄不好会吃亏的。这次运动与以往不同,但有一条规律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运动一开始粗,最后还要细,假的变不成真的,要把心放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气!还是那句老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记住主席说的这两条。”

分手时,二人依依不舍,反复互助珍重,如同一方要出门远行。

回厂后,他将在区委看到的情况讲给邹晓风听,说到激动处,他压低了音量问道:“你说说看,这经济形势刚刚好转,工作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这又搞个天翻地覆到底是为什么?这刚过了几天松心的日子!”

邹晓风苦笑笑说:“你问我啊?我问谁去?我劝你还是那句话,少说多看为好!以我看,让人看不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在那以后的十几天里,曙光厂情况依旧。在此期间,“静悄悄”的作者仍以“向阳红”的化名又贴出了一篇题为“发人深省的寂静,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矛头指向与上篇相同,不同之处是措辞更激烈了一些。大字报仍然是偷偷摸摸贴出来的,同样没人捧场喝彩,这里依然是静悄悄。

最后是邹晓风沉不住气了,曙光厂的形势与社会上的动向反差太大,令他心里发毛,他连续两次召集座谈会,动员群众积极参加运动,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是怕厂里再“静悄悄”下去会落个压制运动的罪名。他的苦心总算有了回报,厂里陆陆续续贴出了一些大字报,但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措辞和风细雨。最有楞有角的要算“向阳红”的第三张大字报“这里为何成了右派分子的避风港?”但依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是以戏剧性的形式闯入曙光厂的,一开始就令人膛目结舌,大吃了一惊。

1966年的8月24日是社会的星期三,曙光厂的周一,清早来上班的人们一见厂门就楞住了,传达室的门前五花大绑跪着一男一女,身后站着七八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这些小将全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无论男的女的全身着一水的绿色军装,个个戴着一顶军帽,只不过帽徽的位置上别的是毛主席像章。这些带着红袖标的小将们人人手里拎着皮带或木棍,满脸透出一股子杀气。

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被五花大绑强迫跪着示众的不是别人,是谷玉森和辛春妮。人们不是通过模样看清是谁的,因两个人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尤其是谷玉森,不但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剪了一个“阴阳头”,那是红卫兵小将的一个创举,比美国的绷克头怪异,发明得也早。人们之所以能认出他俩是缘于个自脖子上挂的大牌子,上面分别有“大流氓谷玉森”,“小流氓辛春妮”的字样,名字上还被红墨水打了叉。

样子最惨的是谷玉森,不知是腰被打坏了,还是跪得太久受不住了,他几乎是处于半瘫痪状态,地上湿了一片,显然是早尿了裤子;鼻涕流得老长,与血迹渗在一起,惨不忍睹。精神尚可的是辛春妮,她一直低着头,但腰板挺得很直,脸上虽然也有被打的痕迹,但头发没被剪,挂着的牌子也不同,她脖子上的牌子是一块三合板,谷玉森脖子上挂的是一个包装箱的盖子,至少有五六斤重。两个人受的待遇显然不同。

胆小的早被这阵势吓坏了,瞧一眼就躲开了。有些胆量的也大都远远地站在一边观看动静。胆子大的个别人则凑过去向那些红卫兵打听究竟,但那些小将似乎不愿多说,只说这两个人昨晚乱搞被他们抓了一个现行。

赵贵臣气不过,看不下去了,上前对一个为首的红卫兵说:“小兄弟,我跟你们几位商量一下,这两位不管犯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咱有话好好说别来鲁的呀!这位还是我们厂的副书记呢……”

那小将一指赵贵臣的鼻子打断他的话喝道:“你什么出身?”

“贫农,祖上三代全是贫农。我现在是工人,是工人阶级一分子!”赵贵臣一楞楞眼,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毫不显弱地说,“干嘛,不让人说话呀?”

“我现在郑告你,”那小将又一指他的鼻子历声喝斥道,“要不是你出身也是红五类,我们对你绝不客气!你们厂的副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市委书记还不是照旧被打倒了!告诉你,这个谷玉森不但道德败坏,他还胆敢动手打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厂已经有人向我们揭发,你们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直在压制群众,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消极抵抗,我们今天就是来帮助这里的革命群众造反来的,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你们的办公室和变电室!警告你不要执迷不悟……”

这位红卫兵小将说得滔滔不绝,理论水平满高,那张娃娃脸上正气凛然,充满了鄙视,愤怒的表情,那带着一股杀气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一旁看热闹的甘兴旺赶紧将赵贵臣拉走了,拉到一边后他说:“跟这一帮吃屎的孩子较什么劲儿呀?”他告诉赵贵臣,红卫兵来了一卡车,不少人手里拿着棍子和皮带,变电室的总闸早已拉了。赵贵臣这才查觉到上班时间已过了半点钟,厂里还没有什么响动。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觉得应当到办公室那边看看。

邹晓风和李宪平的办公室都挤满了红卫兵。两个办公室的外边也全是红卫兵,一个个气势汹汹。

在邹晓风的办公室里,一个头领模样的大男孩正以命令的口气强迫邹晓风马上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如果继续对抗的话,绝没什么好结果。邹晓风想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也被这些小将粗暴地制止了。面对这些年龄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邹晓风耐住性子想说服他们,但对方根本不容许他说话。他刚要说理,这些小将就一齐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齐声朗读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邹晓风无奈地说:“红卫兵小将受了委屈,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我做为这个厂的领导,总应该让我知道谷玉森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个为首的红卫兵似乎听出邹晓风有松口的意思,便将身边一个像是头目的女孩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随后他重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横眉立目,气宇轩昂地将谷玉森与辛春妮的问题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大致是:

头天晚九时左右,两个初中的红卫兵发现三道口附近路旁的大水泥管子里边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年龄相差不小却在一起搂搂抱抱的,便上前盘查。不想那中年男人张口就来了一句,“你哪儿来的小流氓?你管得着吗!”说完几下就将两个孩子推搡到一边去了。当时四下无人,又是晚间,两个小家伙不吃眼前亏跑掉了。这一男一女便是谷玉森与辛春妮。后据谷玉森为那晚的事辩解,说是辛春妮因有一篇批判稿受了他的批评想不通,二人约好了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不经意遛到那里,才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说辛春妮交待的情况是被红卫兵屈打成招的,当然这是后话。

那两个跑掉的孩子不大功夫就招来一大帮红卫兵,这次来的全是高中的学生,个头与成年人不相上下,手里不是拎着棍子就是挥舞着皮带,杀气腾腾就将已离去的谷玉森二人追上围成一团。

为首的喝问了一声,“你们哪个单位的?”谷玉森刚回了一句,“你们管得着吗?”便被一阵乱棍打翻在地。谷玉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人翻了嘴没软,可着嗓门骂,“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老子革命的时候还没你们呢!老子十七岁就参加县大队打日本啦!他妈的敢打我……”但很快就听不到他的骂声了,他最后是一滩泥似的被红卫兵拖回学校的,也是谷玉森该着倒霉,他和辛春妮“谈心”的地方挨着一所中学,他轰走的那两个小家伙其中一个正是这所中学红卫兵头领的弟弟。

进了学校就将谷玉森五花大绑了,灯光下那个惨相早把辛春妮吓傻了,刚才谷玉森挨打的情景已让她着实领教了一番,审她时已用不着再吓唬她,便问什么说什么了。连谷玉森摸她哪儿了,怎么摸得都说得十分清楚。她虽然不承认和谷玉森有那种事,但却说谷玉森有那种意思,并许愿培养她入党。

红卫兵对审讯这类事已锻炼得相当老道,事后让辛春妮在审讯记录上一一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按说事情到此就该告一段落,是扭送派出所,还是游街示众,或是放人全凭首领一句话。也不知当时这位红卫兵小将动了哪根神经,竟对企业的运动形势发生了很大兴趣,向辛春妮问起单位的运动进展情况,还极为人道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辛春妮大受感动,也是急于立功脱身,将厂里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不但说到了那张“静悄悄”和“为什么”的大字报,还提到厂里几年前一下子接收了几十个右派分子,并说这些人当中有的已当上了厂里的中层领导……

首领和他同伴的眼睛都听直了,接着便是极大的愤怒,觉得这么大的问题捂着盖着绝不是个小事,红卫兵有责任帮助工厂里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前去解放他们,揭开那里的阶级斗争的盖子!那时候,红卫兵最爱朗读的语录有这么一段,“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这些刚开始懂得关心国家命运的孩子们,是发自内心的将自己看作是系国运于一身的主角,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慨人人有之。

于是,便有了“8·24”的革命行动,一清早便杀奔了曙光厂。首都的红卫兵刚刚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人民日报又接二连三发表“红卫兵的行动好得很”这类社论,全市成千上万的“牛鬼蛇神”刚被这些小将抄了家,专了政,学校里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师长和校领导们也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无力反抗。视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小将们正在兴头上,全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听到眼前就有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哪有不去解放的道理!

听完这位头头的介绍,邹晓风心里更有了底,他忍着气,耐着性子说:“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们一定会对他严肃处理。你们红卫兵小将的政治水平高,最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一定知道这种生活作风败坏的问题并不是这次文化大革命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不是……”

“你住嘴!”小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红卫兵用不着你来上课,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是什么,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要防止党和国家永不变色的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要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坚决的斗争!”说到最后一条时,小将的指头几乎已触到了邹晓风的鼻子。接着他又带头呼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邹晓风想说什么,一张口就被一片口号声淹没了。

李宪平的办公室也挤满了红卫兵,连他的办公桌上也坐着人,但气氛要比邹晓风那边平和得多。李宪平习惯穿旧军衣,就是他那件已洗得发白的旧军上衣,引起了为首的一个梳着短发姑娘的注意,得知他是厂长后问他:“你当过兵?”

“当过。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当兵打鬼子!接着就是打国民党反动派,一干又是好几年,再接着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李宪平答得很痛快,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面前摆摆老资格。

“你哪一年从部队下来的?”对方又问了一句。

“什么叫下来?那叫转业!”李宪平有意鸡蛋里挑骨头,纠正完对方的用词又借机玄耀说,“转业是在五三年,那是我在朝鲜战场负伤之后,组织上为了照顾我,安排我到地方工作。伤残军人嘛,不便在部队上工作了就该到地方上来参加建设。”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这么“自吹自擂。”

“你是伤残军人?受的什么伤?”那姑娘果然十分感兴趣,继续追问。

李宪平笑笑说:“这还有吹的!二等甲级荣军不会有假。至于是受的什么伤,你一个姑娘家我就不便细说了。”

女红卫兵的脸红了一下,但马上又很自豪地告诉李宪平,她的父亲仍在部队工作,当初也曾赴朝鲜参战,与他同样是抗日时期的老兵。

双方友好地聊了一阵闲话,李宪平借机让她放人,劝对方撤回学校,双方一下子就谈僵了,女红卫兵说:“我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妥协的,你们单位已经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死角,我们是来帮助你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绝不允许这里变成黑五类的避风港!”最后她义正严辞,情真意切地奉劝李宪平转变立场,尽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她的表情极为认真,颇像是一位良师在教育失足青年,弄得李宪平哭笑不得。

这时,办公室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相继赶来增援的红卫兵,也有曙光厂的干部和工人。厂一级的领导,副厂长孙长喜到外单位办事去了,工会主席老潘去医院探望病号,谷玉森厂门口跪着示众,邹晓风和李宪平则被红卫兵分别围在了办公室。王河、张祥、赵贵臣等一帮中层干部找不到一位能拿事的厂领导急得乱转。他们之所以心急也是怕红卫兵对两位领导动粗。

王河几次想挤过去看看都被红卫兵粗暴地推了回来,最后那次他急了眼,冲着那几个朝他挥动皮带的红卫兵一指自己的脑门喝道:“干嘛?还想打人是怎么的,我他妈的也是贫下中农出身!穷了好几辈了,解放了才翻了身!”他这一嚷,那几个孩子还真收敛了一些。同事们怕事情闹大,将他拉到了一边。

郭子儒小声劝他说:“这帮小爷爷,小姑奶奶全在砸四旧中杀红了眼,千万别惹他们。前些天,我二闺女的学校一宿的功夫就把校党委书记给打死了,那老太太是延安时的老红军,当过延安保育院的院长,十四级的干部……”

郭子儒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全白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王河忿忿不平地说:“我操,一帮奶毛没干的孩子倒成了爷爷,小孩子管起大人的事了,不尿坑刚几天啊?不行,我把车间的人都招呼来跟他们干!”

郭子儒听了连忙劝阻,说千万不能火上浇油。

这时,就听几声汽车的喇叭响,接着便是一片歌声,又有两卡车的红卫兵开进了曙光厂。双方僵持不下,红卫兵小将打电话招来了援兵,一水军绿,手里全拿着自制的武器,唱着红卫兵战歌跳下了车。在砸“四旧”时,红卫兵学会了联合行动,经常几个学校连起手干;开始横扫牛鬼蛇神后继续保持这一传统,人多势众,一干起来就催枯拉朽势不可挡。

王河一见这阵式,不顾郭胖子等人的劝阻回到车间招呼来几十个工人,一些不是制材车间的人也跟了过来。这一来,足有二百来口子人在办公室外面乱成一团,双方的人相互推推搡搡,红卫兵人数虽占优势,手里又拿着家伙,但面对这些身高体壮的工人还是不敢过于放肆,只能将厉害全放在了嘴上,不是背读语录就是高呼口号。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示弱。

邹晓风见外面乱了营,红卫兵越来越多,本厂的工人也渐渐压不住火了,他怕一旦失控会酿成武斗,造成人员伤亡,他决定妥协,同意马上召开职工大会,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他让门外的一个工人找来了广播员张玉玲,让她广播立即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通知。张玉玲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广播不了,没电。红卫兵的头目这才想起通知占领变电室的部下合闸给电。

开会的通知播出之后,邹晓风对为首红卫兵头目说:“已经答应你们的要求了,我现在总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了吧!开会的决定是我一个人定的,我总要和其他领导打声招呼。”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在那头目的示意下,两个块头较壮的红卫兵跟了出去,大该是怕他出去捣鬼。

邹晓风一出来,王河、张祥等一帮人见了都上前问候,刚才被红卫兵堵住门谁也不能上前。邹晓风得知制材车间的人全来助战之后对王河语带双关地说:“千万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激化矛盾,今天的事要多动动脑子,靠动粗反而会事得其反!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这些小大人是吃顺不吃戗!”

在厂长办公室门前,邹晓风对刚刚挤出门的李宪平说:“开会的通知是我让人播的,既然这些小将们非要关心咱们厂里的运动,开这个会,那就开吧,这个责任我一个人承担好了。刚才出不来,也没法跟你商量一下。”

李宪平一扬手说:“我同意你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共同承担。既然这些孩子非要在工厂长长见识,一块儿开个会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住嘴!什么孩子,孩子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再胡说八道就对你不客气啦!”对他发出喝斥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红卫兵,袖口挽起了老高,手里拎着一条宽皮带,黄色的铜头闪闪发光。

李宪平笑笑改口说:“对,不是孩子,是红卫兵小将,也是革命的闯将。”

会场黑压压挤满了人,中间部分大都是本厂职工,四周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大都挽起了袖子,手里提的不是木棒就是皮带,一水的旧军装,大半穿得不太合体显得肥大了一些,但脸上的表情基本一致,那种肃杀之气与他们的年龄极不协调。再看那些本厂职工的表情,大都紧张不安,平日大会没开之前下面“叽叽喳喳”全是小会,此时却没什么人交头结耳,静得很,眼睛或紧紧盯住了前边,或偷偷打量着四周的红卫兵。

主席台上站满了红卫兵,昂着头,双手插着腰,为首的几个正在小声嘀咕什么。邹晓风提出要主持会,被他们粗暴地拒绝了,他和李宪平只好在下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那个和邹晓风过招的红卫兵头目宣布大会开始,他很内行地先挥动手里的语录本,祝福我们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后又带领大家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裂的行动。”接着又带领大家呼喊了几个口号,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待隆重的仪式过后,那头目冲着门外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把道德败坏的大流氓谷玉森押上来!”

就听门外一阵乱响,谷玉森如同一滩泥似的被架到了台上,身上依旧五花大绑。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个身长粗壮的红卫兵架着他,衣服上全是污物,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头是被脖子上的牌子坠的,还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后被押上台的辛春妮其状况要好得多,人们看到她还抬起眼皮偷着打量了一下会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和骂声。

骂声主要来自厂里年长的女工,平日里她们就瞧不惯辛春妮的表现,觉得她好巴结领导,眼里没人,走路好挺着胸脯,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样。如今出了这种丑事竟还敢偷偷打量台下的群众,怎不令她们感到忿恨!

邹晓风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事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站起来冲着台上大声说道:“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是不是把绳子解开?总不能随便绑人吧!”他的话立即引起一片附和声,李宪平也大声叫喊不能随便捆人。

就见那头目对着扩音器厉声吼道:“谷玉森打伤了我们红卫兵!他打伤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绝不能答应!”接着是一片红卫兵的口号声,都是“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这类宣战性质的口号,呼口号的时候小将们个个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和皮带,表情万分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邹晓风万没想到,这些奶毛未干的对手政治斗争的经验会如此老道,“打伤红卫兵”一说显然是那孩子的即兴之作,但他一下子就煽动起同伴们的激愤,也使不明真相的职工再无话可说。邹晓风身后的张祥拍拍他的背,劝他坐下了。

接着是红卫兵的头领让人宣读谷玉森的罪状,红卫兵当中一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奶声奶气地读了一遍审讯辛春妮的供词,其内容如同一篇蹩脚的黄色小说,听了令人作呕。最后边的两句是,“当我红卫兵小将当面向其斥责时,胆大妄为的谷玉森竟敢对我红卫兵小将大打出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眼镜”退下之后,是那位头领慷慨激昂地演说,他挥舞着做出各样的手势说:“如果仅仅是这些令人不齿的流氓行为,我们红卫兵小将就不会来了,谷玉森的问题只是曙光木材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丑恶面目的一个缩影!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唯独这里冷冷清清?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据我们所知,你们厂已经有了要求革命的呼声,发出了强有力的呐喊,‘这里为什么静悄悄’的大字报就是这种反抗的呐喊……”

为了给头领的讲演烘托气氛,站在一边的“小眼镜”带头呼起了口号,红卫兵跟着喊,曙光厂的职工也跟着呼起了口号,那种狂热的革命激情有极强的感染力,有时是自觉地感染,也有时是稀里糊涂地相互感染。

暴烈的气氛显然极大鼓舞了讲演者的激情,他的语调已接近声嘶力竭:“……你们厂果然是阶级斗争的世外桃园吗?不,绝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千万要警惕呀!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吧,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占据了这里各级的领导岗位?一个几百人的工厂竟然会隐藏了五十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请问这是为什么?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现实触目惊心啊!”

又是一阵口号声,所不同的是,这次带头喊口号的不是红卫兵的“小眼镜”而是台下坐的一位青工,他带头呼喊的第一句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们扭头一看是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一个还没出徒的青工。熟悉韩京生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很傲,好显示自己。韩京生个头很高,生得浓眉大眼,据说很讨厂里姑娘们的欢心,每天的午饭都有人争着给他打。

讲演者突然在工人队伍中发现了知音,情绪大振,他即兴发挥道:“工人阶级历来是最先进的革命阶级,我们红卫兵热切地希望那些敢于革命的工人阶级革命战友站出来!天下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本来就是一家人!”

台下的目光全盯向韩京生,几百双眼光表达的神情各异,大多的是疑问,焦虑,也有好奇或是鼓励的神情。那么多的眼神一齐射向自己,使韩京生兴奋中多少有些不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毕竟刚满十八岁,还是个没出徒的青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雨。会场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虽然只是一舜间。

演讲者并没有灰心,而是略微变换了一下策略吼道:“是革命者就要随时牢记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革命就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不要怕打击报复,任何打击报复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在这里,我希望‘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这张大字报的作者能站起来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红卫兵把你看作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请你勇敢地站出来吧!”

迟疑了片刻的韩京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站了起来。曙光厂的人们这才明白,闹了半天“向阳红”就是韩京生,平日不声不响的一个学生娃。

“请问你是什么出身?”既便是在激动人心的时刻,讲演者也没忘记了政审。当听到对方响当当回答了一句,“出身是工人”时,他带头鼓起了掌。

在红卫兵战士发出热烈的掌声中,“小眼镜”适时地呼起了“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友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那气氛很有几分革命队伍胜利会师的味道,场面异常热烈,掌声、口号声经久不息。一些开始发呆,看傻的职工也不知不觉中凑起了热闹,稀里糊涂又被感染了一回,也跟着振臂高呼口号,喊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边的。

讲演者以激动万分的语调请无产阶级革命的战友上台和他一起主持大会,韩京生这次没再迟疑,他很从容地挤出了人群,在热烈的掌声,口号声中走上了台,与台上的红卫兵头目热烈握手,很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掌声过后,讲演者夸张地作着手势吼道:“现在我请同意这位革命战友大字报观点的革命群众把手举起来,勇敢一些!沉默不是战斗,要勇于革命!”

青工当中率先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接着在老职工当中也有人举起了手,举手人当中不少是和韩京生一批进厂的青工,一些对当年分房不满的职工也举起了手,还有一些人是稀里糊涂举手,为什么举手自己也说不清,总共有五六十人陆续举起了手,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口号声。

坐在后排的莫怀远也举起了手,而且将手举得很高。他是夜间值班的保卫,白班的人一接班他就该下班回家的,但他一看谷玉森出了事就没走。他觉得自己忍了这么多年,谷玉森早把许过的愿忘了,心中多少对他有些怨恨。虽然他知道当年力主撤他职的是厂长李宪平,但看到谷玉森出了事还是有些幸灾乐祸。莫怀远已看出红卫兵是冲着当权者来的,心里自然高兴,他急切地盼望着矛头早一些指向李宪平,邹晓风,好让他出一口胸中的闷气,这一天他已盼了多年。

讲演者换成了韩京生,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厉,语气格外的沉重,他一口气向厂里的当权者斥问了几个为什么;第一问就足够吓人的,问烧茶炉的老工人张润田是怎么死的?第二问也是重炮,问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为什么安排了众多的右派分子?第三问仍和右派有关,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小厂收留了那么多的右派分子?……这一连串的重炮过后,韩京生指名道姓的提出要厂长李宪平当众解答这些问题。

韩京生的话音一落,便是一阵火爆的口号声,“小眼镜”带领的口号声依然是老套子,不是万岁,就是誓死捍卫,血战到底什么的。口号刚要停顿下来的一刹那间,突然从下面冒出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口号,“走资派李宪平必须老实交待!”那语调有些声嘶力竭,也显得有几许苍老缺乏底气。与那些发自小大人的口号声有很大的差别,显得很另类,人们这才发现呼口号的人是后边的莫怀远。也许是人们还没从震惊当中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被稀里糊涂地感染,或许是别的什么,这口号喊出之后显得孤孤伶伶,连红卫兵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直到台上的韩京生楞了一会儿神又照原样喊了一遍,才听到响应者的呼声。

李宪平从容地站了起来,他微笑着环顾左右,不紧不慢地说:“我很愿意回答刚才提出的这几个问题,至于问题的顺序嘛,就从最容易解释清的问题开始,没必要再按‘向阳红’的一二三来回答了。”听得出来,李宪平有意提到韩京生三次使用过的化名带有明显讥讽的意思,他确实觉得对方幼稚可笑,缺乏最起码的常识,可偏偏这类的“小大人”好以权威的口气发号施令。韩京生如果初中毕业不进工厂,肯定也是个高中生里的红卫兵。

李宪平依旧以讥讽的语气说:“刚才‘向阳红’同志提到为什么有众多的右派分子占据了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的问题,我首先澄清两个问题,一是称这些同志为右派分子不大准确,二是一共有三位这样的同志担任中层领导的副职,另有一位只是个临时负责人,并没正式任职。我想称之为众多是不是不大准确。首先要说明的是这几位同志都是摘掉了帽子的,对他们的使用也是根据他们的表现和具体能力任命的,符合我们党的有关政策。其次是这些同志担任的都是部门的副职,负责的也全是技术工作,用的是他们的一技之长……”

他的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完就被红卫兵小将愤怒的口号声打断了,“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足喊了几分钟才告一段落。

李宪平在主持者的喝斥下又接着说,谈到了为什么当初接收了这么多的右派分子,他说:“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给出路的政策历来是毛主席倡导的方针,我们能把旧社会的皇帝和战争罪犯改造好,安排他们适当的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右派分子也改造好!我们应当相信工人阶级有这个能力,当时厂里又正需要技术力量,这些人又无条件可讲,愿来这里工作,接受改造。我们厂当时条件很差,又远离城区,留不住大学生。而我们接受的这些人全是各大学大三,大四的学生,都是一些年轻人,边改造,边使用嘛!大家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们厂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年产值和利润翻了两番还多,两栋家属楼解决了一百多户的住房问题。这些成绩当然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取得的,但这当中也有我们每一位职工的努力,实事求是地说,厂里的很多技术改造,技术革新与我们接收了这批人有很大关糸……”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无疑是对台上红卫兵的挑战,于是口号声再次响起,“小眼镜”带头喊的,“绝不允许给阶级敌人涂脂抹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火药味越来越浓,跟着振臂高呼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刚才鼓了掌的也开始跟着喊,似乎不喊口号就是不赞成革命,除了盲目的追随者,也有自觉自愿跟着卖劲喊的,那是因为李宪平又提到了家属楼,没粘上光的人自然愿意借机发泄一番。

关于张润田的死因,李宪平解释的相当客观,并且承认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但在红卫兵的眼里,这一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意外事故立刻变成了血债问题,口号的用词也变得挺吓人,是“向走资派讨还血债!”和“杀人犯李宪平必须低头认罪!”喊着喊着,突然就拥上了几个红卫兵将李宪平一下子架上了台,不顾反抗硬来了一个“喷气式”,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那种日子里,有些特定的动作红卫兵已练得十分熟练了。

会场形势的突变,使韩京生大受鼓舞,他声嘶力竭地冲台下喊道:“广大的革命群众千万要擦亮自己的眼睛啊!我们厂的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大家冷静地想一想,曙光木材厂的财权掌握在谁的手里?是大右派分子达进士长期掌握了全厂的财权!我们革命群众能答应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一声“把大右派达进士押上来示众!”眨眼的功夫,达进士就像一只散了架的大虾米似的被架上了台,往台上拖的时候他的眼镜落在了地上,被坐在一边的米茹珍捡了起来。达进士的“喷气式”可能被红卫兵做过了位,他一下子跪在了台上,等他被拉起来后又重重地挨了几皮带。

接着又点到了石国栋、范建国、王玉蓉的名字,一个个被押上了台。那个领头的红卫兵将皮带折了一个圈拿在手中,气势汹汹地用皮带指着被他们专政的“几个大右派”叫道:“广大的无产阶革命派的战友们,睁开雪亮的眼睛看一看吧!就是这些阶级敌人把持了这里各部门的领导岗位,他们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复辟的急先锋!是推行修正主义的四大金钢……”他愤怒的表情并没完全掩盖掉脸上的孩子气,但那副钢牙利齿信口开河而出的一条条罪状,一个个大帽子都足以把人压倒,吓出毛病来,能让人稀里糊涂随着他的调门唱,似乎那震得人耳模生疼的口号声就是他绝对正确的证明。

不知是谁向台上传递了一张纸条,那头目看过也不问清红皂白,一声喝问:“谁是郭子儒?站出来!”

郭子儒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体胖好出汗,会场挤得人多气氛又紧张,他的后背早湿透了,他本来还等着台上的红卫兵问话,没料身后突然窜出几个红卫兵将他一架就拖上了台,就听他发疯一般叫:“我招谁惹谁了!”等挨了几皮带之后他才不再喊叫。事后他对人说,不是他怕挨打,而是肚子大,一让他坐“喷气式”就出不了大气了,想喊也出不来声,并不是挨了打才老实了。

郭子儒的罪名是“阶级异已分子”,说他历史不清。本厂职工队伍中跳出几个青工帮忙,帮助红卫兵制作出不少的牌子,厂里有的是胶合板,又有电锯,做这类东西易如反掌。很快这些被押上台的人都有了各自的牌子,上面有不同的“头衔”,什么“阶级异已分子郭子儒”,“走资派李宪平”,“大右派石国栋”……

出来推波助澜的只是厂里青工中的少数人,这些人的年龄与红卫兵相仿,在那种特定的政治环境下很容易受感染,挺身而出拥护这种革命行动是很自然的事。而会场突现的暴烈行动及弥漫的血腥味,却令大多数职工无法接受,连对分房有些怨气的人也觉得太过火了,他们揪着心注视眼前的变化,机械的跟着呼喊口号,有时只是伸出了胳膊,嘴巴象征性地动了一下。厂里的老人只有莫怀远与众不同,丝毫不想掩饰心中的兴奋,跃跃欲试。他此时正在自己跟自己较劲,是不是该有所表示?他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韩京生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有关,上夜班的时候他没少给韩京生讲厂里的事。他的苦心终于结出了果实,他当然会兴奋不已。

令莫怀远最开心的是看到李宪平终于遭到了报应,只是开心之余,他感到还是不够解气。李宪平虽然也坐了“喷气式”但一直没挨上打,他觉得台上的一个女红卫兵似乎总护着李宪平,当一个红卫兵举起皮带想打他的时候正是那个丫头片子阻止了自己的同伴,对他耳语了几句,使得李宪平的“喷气式”都不像其他人那么标准,头扎得不低,两只胳膊也厥得不高。

那种不够解气的感觉终于使莫怀远脑子一热,探着身子举起右手来向台上喊一嗓子:“红卫兵小将们,我能不能说几句?”他这一嗓子,如同一个休止符,乱轰轰的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全体人员的眼光都转向了后面。

“你什么出身?”混乱中,主持会的小将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忘记了政审。

莫怀远站起来一拍胸脯,朗朗答道:“我祖上三代全是雇农,本人在抗日的时候帮助八路军做过事。”

“说吧。”

莫怀远四下扫了一眼,咽下一口吐沫,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我想揭发李宪平的生活作风问题,平日里他李宪平道貌岸然,像个正经人似的,实际上却是个玩弄女性的老手!我的工作是夜间保卫,护厂巡逻,前几年我经常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偷偷摸摸进厂长办公室,屋里没有亮灯,进去能有什么好事!再说他李宪平为什么长期住在厂里?这不是明摆嘛!……”

莫怀远的这一番话尤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会场立刻炸了窝,口号声,漫骂声连成一片,一直没挨打的李宪平连挨了几皮带,“喷气式”几乎变成了倒栽葱。李宪平拼命喊出一句,“他这是血口喷人!是蓄意报复!”就再也喊不出话来,下面早已乱了营,根本听不清他刚才喊的是什么。

莫怀远受到极大鼓舞,接着往下说:“至于这个女人是谁我不想挑明了,我一说大伙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等李宪平玩够了就把这个女的甩给一个右派分子当老婆了。”说完,他还带头喊了一句:“李宪平必须老实交待!”这才美滋滋地坐下了。

会场再一次引起骚动,谁不知这话指的是谁!

吴素梅发现人们将目光一齐转向了自己,丈夫刚刚被揪上了台,一盆脏水又突然浇在自己的头上,她觉得浑身是口也讲不清,心里一急,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她身边的一个女工一把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坐在她身后的金玲慌忙上前掐住了她的人中。坐在后边的米茹珍也挤过去帮忙。

始终老老实实任凭红卫兵摆布的范建国在台上看得真切,大叫了一声:“不能血口喷人!”他叫喊着,开始不顾一切地反抗。他块头大,他这一折腾两个红卫兵眼看就摁不住他了,这时几个红卫兵一哄而上,木棍,皮带齐下,不到半分钟就把范建国打倒在台上,只见血顺着脑门直往下流。李宪平那边也跟着挣扎,再次挨了打,台上台下一下子又乱了营。

邹晓风再也坐不住了,忽的一下站起来,冲台上一指喝道:“你们不能随便这么打人!刚才的揭发纯属造谣污蔑!是因私报复!……”但他的话很快被口号声淹没了,“阶级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之类的口号有要掀翻房顶的劲头。不待头目发话,就窜出几个红卫兵小将把邹晓风也押上了台,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一个个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后面至少站着两个红卫兵,人挤人排了前后两大溜。

张槐觉得出气的机会到了,可着嗓子发疯似的来了一句,“把大破鞋米茹珍揪出来!”但喊过并没人跟着响应,人们吃惊地朝张槐这边打量,大概是不理解这会儿的人为什么这么容易疯狂,像疯狗似的乱咬一气。而米茹珍因凑过去照顾晕倒的吴素梅竟没听到有人咬她,否则肯定又是一场热闹。

还没容台上的红卫兵对张槐这突如其来的吼叫作出什么反应,人们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句,“大家都听我来说几句!”随着话音台下人群中站起一个脸都气白了的女工,锉锯班的陈爱兰。厂里的老人难以相信这变了调的尖叫会是她喊出来的,陈爱兰在厂里做了多年的广播员,人们熟悉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由于激动走了调。

主持批斗会的红卫兵对这个发出怪异刺耳尖叫的年轻女工也是满脸的惊疑,愣过神误以为这就是刚才有人要揪出的被人称为“大破鞋”的女人,冷冷地喝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叫什么珍的人?”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叫陈爱兰,是厂里的工人,现役军人的家属,我的爱人是驻济南某部队的营长。我们是五年前结的婚。我说这些没有丝毫想玄耀自己的意思,是因这多少与我要讲的问题有关,我能把话讲完吗?”陈爱兰的语气变得出奇的平静,与刚才的那声令人发麻的尖叫判如两人。

“欢迎你站出来革命,请你把要说的话讲完。”那头目很客气地发了话,显然是现役军人妻子的身份起了作用,那年月红卫兵最崇敬,最信任的也是亲人解放军,要不然不会都穿上他们父兄的军衣,不合身也引以为荣。

陈爱兰回过头瞟了一眼莫怀远说:“刚才某个人揭发的李宪平的作风问题不是事实,而是出于不可告人目的,是报复!因为这个人在担任机加工车间主任期间严重违法乱纪受到了撤职处分。当然,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为了更有说服力,我今天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了,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出来,由大家来判断谁说的是真话,谁又是别有用心!”

接着,她将自己从当初暗恋李宪平到当面示爱被对方巧言婉拒,以及自己不死心托出工会主席潘树仁,才得知李宪平曾在朝鲜战场肢下体严重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全场哑雀无声静得出奇,都屏住呼吸在听这一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这中间,只有莫怀远喊了一嗓子,“臭不要脸的在为走资派涂脂抹粉!”但那喊声招来一片白眼,他也就老实了,再没敢吭气。

讲完自己的故事,陈爱兰淡淡地一笑说:“我知道,说完这些我会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但我必须坚持真理。我当初崇敬李宪平是因为他为革命立过功,负过伤,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参加过抗美援朝,我看中的并不是他的领导的职位。还有一点我觉得也有必要提出来,李宪平的父亲是位革命烈士,这是我从邹书记那里听到的,他的父亲是我们党的地下交通员,是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之下的。至于某个人污蔑的那位女同志,全厂更是有目共睹,那是一位好同志,是作风一贯正派的好人!红卫兵小将们,我把你们看作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你们可要把眼睛擦亮啊!自己人千万不能伤害了自己人!”

这时,只见那个女红卫兵上前对那个头目耳语了几句,他立即冲李宪平身后的红卫兵做了一个手势,头已经快能触到地的李宪平又被拉直了身子,他身后的两个红卫兵只是一左一右象征性地架着他的胳膊。

陈爱兰看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说:“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我相信红卫兵小将有这个判断能力。至于我的话是不是真实,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只可惜厂工会主席老潘不在,如果他在的话会站出来证明这一切的。”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潘树仁在门口的地方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在这儿呢!去医院看望病号刚刚回来,但小陈的话我全听到了,她说的全是事实!厂长李宪平同志是甲级伤残军人,这是政府根据他的伤情定的,他为革命失去了娶妻生子的权利!说大白话,就是他根本干不了某些人说的那种事……”

这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张祥猛地站了起来,振臂一呼:“莫怀远是脱党分子!绝不允许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由于过分激动,他额头上的青筋绷起了老高。他的声音虽然很响,但由于语速太快像嘴里含着东西,很多人一时没听清他喊了什么,但明白他是冲莫怀远来的。“脱党分子”是张祥气急之下想出的帽子,因莫怀远过去跟下面的人吹过他当年参加过八路军,后来是因生病失去了组织关系。他对莫怀远的说法一直将信将疑,今天一见他跳出来给李宪平栽赃,便认定他不是好人,情急之下想出了这顶“脱党分子”的帽子。

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警惕性极高,尽管张祥刚才喊的口号太急,但“脱党分子”还是被那个头目听清了,联想到莫怀远自报家门时提到他“抗日时帮八路军做过事”,越发觉得可疑,便伸手指着下面的莫怀远喝道:“莫怀远,人家检举你脱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站起来向大家说清楚!”

莫怀远没想到自己会引火烧身,正在追悔未及,听到台上的喝问汗都下来了,但到了这份上他只能硬到底,他扯开嗓门吼道:“说我是脱党分子才是血口喷人!说这种屁话的是死抱走资派粗腿的马屁精!我当年参加过八路军是铁的事实,后来是因得了伤寒病在老百姓家养病失去了组织关系,一直在家种地。这些都是有证明人做过结论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在家种地到哪年?”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生的病。在家种地一直到解放才进城找事做。”

红卫兵小将一听就翻了脸,“啪”的一拍桌子险些把扩音器震到地上,吼道:“这不是临阵逃脱是什么?这么多年会找不到组织!回家种地当日本人的良民还有脸提参加过八路军?把这个老混蛋给我押上来!”只见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似的将他架上了台。会场上口号声立即响成一片,喊什么的都有。

利用会场上乱劲,王河与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站了起来,对着台上的红卫兵自报家门说:“我是这个厂的老工人,出身于贫雇农,我想代表我厂广大的工人说几句,第一个意思是,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好得很!大长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威风,我表示坚决支持!”说完他还带头鼓了一阵掌。

台上台下的红卫兵听了这话当然高兴,“小眼镜”很懂规矩,当即带头喊起了“向工人阶级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来回敬对方。

口号过后,王河接着说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意思是,我们要把红卫兵小将的革命精神学到手,因为革命主要靠我们自己解放自己,我们不能总占用小将们的宝贵时间。我表示一下态度,也是代表广大革命群众表个态,在红卫兵小将撤兵之后,我们会将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统统揪出来批倒批臭,不获全胜绝不收兵!我问大家有没有这个决心啊?”

曙光厂的大多数人已渐渐听懂了王河的意思,可着劲喊了一声,“有!”

王河颇动感情地说:“红卫兵小将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十几个小时还饿着肚子,我们是不是站出几个敢于革命的,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接管下来,以便让红卫兵小将早些返回他们的战斗岗位,谁能大胆站出来?”说着又指了指台上发呆的韩京生叫道,“小韩,你也帮我召集几个人帮助维持一下。”

从本意来说,韩京生并不愿红卫兵现在就撤。在很大程度上事端是由他引起的,红卫兵一撤他就会成为受攻击的对象,他看出来了,敢于支持他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他万没想到如此明显推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李宪平会有这么多人死心踏地跟着他,为其说话,受他的毒害如此之深!他正不知想什么办法留住那些红卫兵时,忽听到王河指名点他找人帮助维持秩序,像是与自己一个观点,尽管他与王河并不熟,但还是痛痛快快应了一声,开始招呼人。

王河的话音刚落,立即站出了一批人,全福,赵贵臣、路富友等人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奔到台上准备接管那些挂牌子的,韩京生从青工里也招呼出一些人。王河又带头呼起了“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的口号,对方回敬内容相同的口号,气氛一下子又变得热烈了,大大冲淡了那浓浓的火药味和血腥味。

那红卫兵的领头人也早折腾累了,肚皮饿了不说,天气热又喝不上水,还要不住地吼,玩命地喊,身上的汗已湿透了,嗓子也早冒烟了,另外他也怕再闹下去下不了台,有人给这么好的台阶不下还等什么!只见他与身边的两个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可着劲来了一嗓子,“全体红卫兵外面集合!”

随着他这一声喊叫,只见眼前一片军绿色一阵涌动,小将们呼着口号,挥舞着语录本拥向了外边的卡车。

王河、韩京生带着一帮人鼓着掌一直将他们欢送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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