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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胭红如血

“老佛爷西巡!洋兵打进来了!”

晁子轩扑进了院门。他的腿脚有点不方便,拄着拐棍,右手的纸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绸衫湿透了,额头上的汗如线串着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脚刚刚迈进门槛,颤抖的声音就喊了出来。

长天一片肃穆,西边的天幕如被火焰烧得通红,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有隆隆的炮声传来。树枝上,知了像和炮声比赛似的,叫得此起彼伏,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声音,从京西胭脂铺店堂里跑出三个年轻人。他们穿着丝绸短衫,各自手里抓了一把纸扇,不停地扇着。店堂向院子开有后门,他们是从三个不同的后门跨进院子的。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晁子轩的儿子:长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个三十多岁,出来的那扇门离照壁远些,所以他落在最后。他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长子信仁。

晁子轩刚刚转过照壁,两个儿子已经抢到他的面前,争着问情况。晁子轩用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着,脸上挂满了汗。晁信文顾不得自己了,忙用手里的扇子扇父亲的后背。

晁子轩不理会儿子,却问站在后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后院呢。”晁信仁说,“二叔,今儿个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晁子轩看了看正门上面的“诚义仁信”四字金匾。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照壁后面是一口天井,四面回廊,雕梁画栋,虽比不上王府,却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院子里的树已经有几十年了,挺拔高大,浓荫蔽日,平常倒是一个极好的处所,今天,这知了却叫得人心烦。

晁子轩将手里的纸扇扔给老二,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沿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皇上和太后跑了,说是西巡。洋兵已经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难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俩同时惊叫了一声。

晁信仁露出惊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说:“二叔,那您快想办法啊。”

晁子轩停下来,掉过头看了看信仁,说:“信仁啊,这恐怕是一次劫难啊,躲得过躲不过,就在这两天了。你劝劝你爹,还是去西边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们平头百姓为什么不能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避开洋兵,等局势稳了再回来。”

“我爹哪里肯听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恼地说。

晁信武说:“那我们不能这样等死啊。”

晁信文说:“爹,您快点想办法劝一劝大伯吧。”

晁子轩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转身从天井边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老二子轩,年轻的时候是个败家子,染上过鸦片,被晁家老爷子打折了一条腿,至今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瘸的。长子信文出生之后,子轩才开始浪子回头,现在主要负责处理京西胭脂铺与官家的联络。老三子瞻,主要负责家庭作坊的生产。老四子寅,主要负责前店的销售。

早在几个月前,北京闹拳民,政府虽然一再下谕旨剿灭,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乱。坊间传说,这些拳民其实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恶气。

那时,晁子轩就劝过大哥,是不是暂时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国政府以保护使馆为名,强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轩听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外国人这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后又听信谗言,以为拳民真的刀枪不入,可以对付洋枪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势更加乱了,拳民在京城四处搜杀洋人,围烧教堂。

那段时间,晁子轩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宫里的熟人打听局势。宫里负责采买的刘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从他口里传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朝廷受尽了洋人的欺辱,这次要借助拳民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但从另一些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没有那么乐观。有些胆大的私下里说,西宫太后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少见识?又常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听信身边几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六月,果然传来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陆,正向北京杀来的消息。同时,还得到消息说,北京的一些达官贵人,早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们随时举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经安排家眷等,分散离开了北京。另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也都纷纷离去。

那时,晁子轩已经数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铺是不是也要考虑避一下风头。晁子霖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轩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见大哥跨出门来,他的身边跟着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别说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声了,就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晁子霖说:“别在这里杵着,都给我进屋。”

话音落后,知了仿佛听到命令一般,立即大声地叫起来。

晁子霖魁梧高大,浓眉,刀条脸,一双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稳稳地站在正堂门口,手里同样拿着扇子,却没有动。待他转身进屋,其他人也跟着进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悬挂着一幅画像,这是京西胭脂铺,也就是当年的晁记胭脂坊的创始人晁老太爷。在他的画像之下,还有四幅较小的画像,一字排开,上面分别是京西胭脂铺的四位前掌柜。在这些画像之下,有一张长条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摆着香炉,两边排满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还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两边摆了两张太师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摆了摆手,让明火灭掉,然后将香插进香炉,再退后几步,在正堂跪下来。

晁子轩、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边。晁家的男丁,在他们身后跪下一片。晁子霖给祖宗的牌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身后的晁家子孙,也都跟着磕头。

拜过祖先,晁子霖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对在场的人说:“你们坐吧。”

大家陆续坐下,晁子轩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老三和老四分别坐在两位哥哥的身边。晁信仁等晚辈,只能坐在正堂两边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笔直,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义不在,今天,我们商量一下……”

晁子霖说的晁信义,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十八岁的时候,晁信义一个人到甘肃、四川、湖北一带采购做胭脂的原料,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深得晁子霖、晁子轩的喜爱。

正厅之中一阵静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轩身上,不紧不慢地问:“老二,你先说说情况吧。”

晁子轩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怀,掏了掏,掏出一枚精致的鼻烟壶,旋开小盖,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平视前方,缓缓呼气,说:“大哥,情况不妙啊,洋兵已经破城。”听说已经破城,在场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气,只有晁子霖稳坐那里,不动声色。

晁子轩继续说:“我去宫里打探过了,老佛爷和皇上,还有那些王公贵族,今儿一早就跑了,还说什么西巡,车辇摆了好几里远。”

晁子霖眼睑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吗?”

晁子轩道:“千真万确。我回来的时候,差点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处乱窜,见了人就放枪。我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摊一摊的血,连尸体都没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动静?”

晁子轩一怔,迟疑了一下说:“我一天都在打听宫里的事。”

晁子霖将目光投向两个侄子。

晁信文说:“今天下午我还看见王家栋了,没什么动静。”

王家栋,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记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铺,是京西胭脂铺一百多年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最近几年,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几家分号,让晁子霖突然觉得竞争形势严峻起来。

“即使王记胭脂坊已经离开了京城,京西胭脂铺也应该留下。而现在王记胭脂坊还在京城,京西胭脂铺就更不能离开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赢我们,现在向外围发展。我们一旦离开,京城的市场,王家就会乘虚而入。王家一旦占了外势又占了内势,我们就可能败在他们手里。”晁子霖语重心长地道。

晁子寅年轻,有些担心,问道:“那如果洋兵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晁子霖说:“洋兵要对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们是生意人,没碍他们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们?不过小心一点是应该的,大家跟工人们说一说,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大家默不作声,早些日子听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经有很多人逃走了。后来,听到了洋兵攻城的炮声,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铺所在的昌延里,大大小小几百家胭脂铺和其他商铺,现在还在营业的只剩下一半,相信这几天,又会有些人躲出城去。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败给洋人,尽管败得很惨,可那些战争都远离京城。这次,却是打到了家门口,有谁不害怕?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为,这次,却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说:“尽管如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现在听我的安排,老二,这事会闹多少天还不一定,所以,家里的粮不能断,你负责多运些米回来。”

晁子轩说:“我昨天查过,家里的米用半个月没有问题。”

晁子霖说:“那就再准备半个月用的。”

晁子轩答应之后,晁子霖又对晁子瞻说:“老三,胭脂铺暂时停工,家里所用储水的工具,都要储满水。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准动用,要防止一旦断水的情况发生。”

安排了水,又安排灯火。这件事由晁子寅负责,既要多采购一些油料,还要多采购些蜡烛,同时,要对院里的灯火控制好。

最后一件事,是护院,这件事由晁信武负责。院子里有不少树,家里还有些木头,都能派上用场,可以用这些木材加固各个门,预防洋兵冲进来。

听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来,晁子霖到底是当家人,临危不乱,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这样一个主心骨,京西胭脂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谈过这件事,晁子霖又开始谈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

他说:“这次洋兵入侵,整个京城都乱了。昌延里的胭脂铺,逃走的大约有一半。留下来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产,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还真说不定。所以,今后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市场将会严重缺货。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话,市场缺货就会更加严重。对于我们来说,原本是一次最好的发展机会。可是,就因为我们准备不足,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品给市场,因此,明知是机会,我们也无法抓住。”

大家都明白他所说的无法抓住是什么意思。

就算把整个京城的市场全部给晁家,他们也吃不下。京西胭脂铺是由手工作坊发展而成的,虽经几代人努力,生产规模一再扩大,但这种发展却是缓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产,发展到晁子霖的爷爷时,请了几个人。再到晁子霖的父亲,除了工人之外,又请了几个技师。现在发展到晁子霖这一代,光是技师就有十几个,在后院生产和前店经营的工人加起来已经近百人。

可是,京西胭脂铺还满足于北京市场的时候,王记胭脂坊已经开始悄然扩张。

几年前,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家栋从东洋留学归来,一开始,晁家并没有将他当一回事,见他把辫子盘起来,用一顶礼帽盖着,穿着一套洋装,每天招摇过市,以为他其实没什么料,只是一个纨绔公子。可是,半年后,王家在上海开了第一家分号,不久,又在汉口开了第二家分号。

王家在商场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晁家的高度关注。王家每开一家分号,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来讨论好多次。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第一,王家人丁不旺,开了分号,没有人去管理,只能委托给别人掌柜,那等于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风险。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样,都是作坊式生产,王家的技师比晁家还少好几个。以王家现在的生产能力,也就是满足京城市场的需求,最多能支撑一家分号。开了好几家分号,哪有产品供应?如果供应不及,只能降低质量来提高数量,那等于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

最后,晁家经总结得出,王家栋是个败家子,由着他折腾下去,不出几年,王家就会完蛋。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开了第七家分号,同时有消息传出,他们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东,买了一大片地。

这件事,让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栋显然不是在瞎折腾,而是有计划地扩张。他先建分号,是想将王记的产品向全国铺开,同时,他已经着手买地盖工厂。也就是说,王记胭脂坊准备脱离传统的作坊生产,向工业生产跨越。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说:“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可我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心痛不已。”

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当说出此话,大家都只能沉默。

他继续说:“想当初,王兴业把儿子送到东洋留学,我认为他是瞎折腾,是在败家毁业。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们要定出一个计划,陆续把晁家儿孙送出去。事实证明,洋人确实有很多技术、理念,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厅堂里很静,只有木风扇呼呼的声音,应和着外面的枪炮声和知了的聒噪声。

晁子霖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来议一下开分号和开厂的事。子瞻,开厂的事,是你负责的,你说说吧。”

晁子瞻说:“宛平那块地,银子已经付了,地契也办下来了。不过还有几间棚子没拆。只要时局稳定下来,随时可以开工。建筑由安石匠负责,我找他谈过,并且付了一万两银子,让他做前期准备。接下来的大头,需要采购一些机器,我计划下个月去一趟天津、上海,听说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机器。”

晁子霖转向晁子轩:“工厂一旦开工,技师就是关键因素,老二,你负责找人的,找得怎么样了?”

晁子轩说:“最近这几个月,时局不稳,我还没开始呢。”

晁子霖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转换一个话题:“老四,你们负责分号的,说说情况吧。”

晁子寅说:“分号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晁子霖再一次不满:“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

晁子寅说:“汉口分号的事,是我负责。这是我们晁家的第一个分号,倒是开了起来,花了十几万银子。结果怎么样?我们根本没有货送过去,货架上摆的都是些空盒子。请的三个人每天在店里发呆,根本没事可做。”

这倒并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问:“那王家的分号呢?他们的情况如何?”

晁子寅说:“他们的货品倒是很足。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的货,从哪里来的?按说,王家的生产能力还不如我们。”

晁子轩说:“我听说,京城其他商号都在向王家供货。王家会不会拿到这些货,再换上自己的商标?”

晁子瞻说:“这是一个好办法。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啊。”

晁子霖断然拒绝:“不行,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我们不能做,我们不能砸了京西胭脂铺的招牌。”

晁子寅说:“那我们这样亏下去,也不是办法。”

晁子霖说:“所以,宛平的工厂要加紧进度。只要工厂开了工,我们就有了自己的产品。”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晁信仁说:“天津的市场,被东洋妆品会社占了,我们要进去,难度很大。”

晁信文接着说:“上海的情况和天津一样。东洋妆品会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场的份额很大。他们的经销模式,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要想在那里立足,太难了。”

这个情况,晁子霖也知道一些。东洋的松下家族,开了一家东洋妆品会社,总店在日本的东京,天津和上海开了分号。东洋人的经销模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搞批销经营,把货品批给各个经销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铺,都可以卖他们的产品。

晁家曾无数次讨论过这一经销模式,最终的结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几个。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没有大规模生产,无法满足中低端市场的需求。其二,一旦批发给各商铺,就无法保证被仿造,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发,就要向经销商让利,晁家的利润额就会大幅度减少,若要保持利润额,经销商就得提价,对京西胭脂铺同样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议过很多次的话题:“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号,他们怎么做的?”

晁信仁说:“我去了解过王家在上海的分号,他们的经营情况也一般,勉强不亏而已。”

晁信文说:“王家在天津的分号应该是亏损的。”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京城西区是大量王公贵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华。城西三里河一带的昌延里,因经营妆品而闻名,汇聚着近百家大小妆品作坊,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昌延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京城的边缘,因为妆品业在此聚集,渐渐成了规模,里弄开始向两边沿展,形成了今天这条全长一里多的商铺街。京西胭脂铺是最早的商铺,所占位置最佳,铺面也最是气宇轩昂。整个京西胭脂铺共分为三大部分,正面是门店,店宽三十米,装修富丽堂皇,集中了中国皇家建筑和徽派建筑的优势。门店被门楼分成两大部分,门楼的顶上悬挂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说起这块金匾,可是大有来历,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笔。第二部分是三进的四合院,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区,建了十几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为生产车间。

满清入关之前,京城已经有几十家胭脂作坊,却不像后来那样集中,几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满洲到来之后,皇宫用品集中采购,也不知谁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将皇宫的采买太监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来,全城的胭脂作坊,开始逐渐向昌延里迁移。

经过几十年的研进,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现了两大巨头:晁记胭脂坊和王记胭脂坊。这两家胭脂坊,几乎垄断了宫廷里全部的胭脂采购。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将对手挤出皇宫,独家经营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晁王两家,为了将对方挤出皇宫,各自使尽手段。如此一来,乾隆帝的后宫也形成了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只采购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宫佳丽们使用后投票解决。最后的结果,晁记比王记多出两票,皇宫的胭脂供应便落到了晁家。

本来,按照乾隆帝的意思,专买权每隔几年就重新竞争一次。可是,失去专买权的王记为了夺回失地,在宫里大量行贿,希望通过各宫的太监影响他们的主子,让主子将手中的票投给王记。晁记得知此事后,同样拿出一大笔钱,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当了晁记的卧底,拿到王记的贿款之后,立即举报了。如此一来,闹出了一起后宫贪腐案。乾隆帝龙颜大怒,处理了几个太监。为了避免今后出现类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笔,题写了“京西胭脂铺”五个字。

从此,晁记胭脂坊正式定名为京西胭脂铺,也就成了皇宫御用商家。尽管乾隆帝从未表示,今后不再使用类似于后来的竞标的方式确定胭脂专供权。但其在位的时间太长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进言,京西胭脂铺,也就一直拥有着皇宫御用胭脂的专属地位。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在同一条街,两家只相隔两百多米。王记胭脂坊老掌柜王兴业,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过六十,精神头似乎有些蔫儿了,背也有点驼,八字眉长年累月挤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

王兴业是在忧郁与焦急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齿伶俐、聪明能干,把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平心而论,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可谓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为京西胭脂铺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睐,有了先帝御赐之匾,顿时名动天下,仅价格就比王记胭脂铺高出一倍不止。

两家暗中较劲,历时几代人,王家做梦都想超过晁家,成为第一。可惜事与愿违,无论王家怎么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总被晁家那块御赐金匾压着,无法翻身。

这是王家的心头之痛,历时百年。此外,王家还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经四代单传。王兴业先后娶过六房太太,尽管他辛勤耕耘,却鲜有收获。如今,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过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为了遮丑,说其是因病入了空门静修,第五房因为肚皮不争气,进门七年,气泡都没有冒一个,被王兴业休回了娘家。第六房进门时,王兴业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虽然力不从心,却也要借助药物在女人身上折腾。同时,王兴业也为儿子王家栋娶了妻,希望在自己这里实现不了的梦,能够应在儿子身上。

独子王家栋娶第一房时,只有十五岁,发妻李氏十九岁。

王兴业之所以在儿子十五岁时让他成亲,有两个原因。王兴业急于抱孙子,想让王家栋替王家多生几个孙子,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暗面的原因:王家栋爱上了京西胭脂铺的晁灵珊。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虽然世代仇家,可毕竟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米,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读书,家景又相当,甚至可以说门当户对,尽管两家严防死守,可少年情怀,情窦初开,不是家法规矩所能阻隔的,时不时总会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灵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如果说王兴业和晁子霖算是同辈的话,晁灵珊就应该是王家栋的长辈。可偏偏两个人的年龄相近,晁灵珊只比王家栋大三岁。北方地区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兴业一发现这个苗头,立即采取了措施,两个月之内便把李氏娶进了门。

李氏已经成年,日夜缠着王家栋。王兴业有时候装着在院子里走动,跑到儿子窗下去听房。儿子房里总是会有很大的动静,这动静不是来自儿子,而是来自李氏。王兴业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这事儿。那时,他心里是暗喜的。只要儿子有这种兴趣问题就不大,年轻嘛,很快就会把种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兴业也注意儿子和晁灵珊的来往,这一观察还真让他暗捏了一把汗。这个不孝子,开始两年,和晁灵珊差不多不说话了,见了面就绕着走。后来,传来晁家替晁灵珊定亲的消息。

晁家有一个习惯,通常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技师,他们用这种办法保证年轻并且出色的技师对晁家的忠诚。晁灵珊也没有脱离这一命运,她被许给了店里的技师吴刚。

听到这个消息,王兴业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认定儿子已经结婚,晁灵珊也已经订婚,自然不会再起波澜。可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栋竟然跑到晁家后院的柳堤上和晁灵珊幽会,差点被晁家人逮着。如果不是王家栋年轻,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断腿了。

这件事让王兴业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不再叫王家栋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这件事促成了王晁两家再一次采取果断措施。两个月后,晁家替晁灵珊举行了婚礼。而王兴业也琢磨着,儿子会不会对李氏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李氏进门三年多了,肚子连泡都没冒一个。于是,王兴业替儿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个小老板。这个周氏倒是块肥地,种子一落土,立即发芽。可不知什么原因,那芽总也长不出来,几个月后,无缘无故地流产。加上王家栋和晁灵珊之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王兴业的耳里。王兴业对此苦不堪言,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特别好色,便又算计着,准备给儿子娶三房,希望通过女人缠住儿子,不让他闹出丑事来。

其实,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王家栋都不爱,他真正爱的是晁灵珊。见父亲又要替自己张罗三房,王家栋同样苦不堪言,无以排解。恰在此时,有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公派十三人,还有些人通过民间渠道可以私费前往。王家栋想逃离这个家,便编了一套理由,试图说服父亲。王兴业暗想,去几年也好,回来时晁灵珊早已儿女成群,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便提出一个条件,去留学可以,但要带着老婆。

王家栋既不想带着李氏,也不想带着周氏。最后父子俩达成妥协,带叶小芸去照顾他的生活。

叶小芸是王家奶妈的女儿,当时才十四岁。奶妈亲手带大的王家栋,自然对王家栋有感情,又考虑到女儿若是跟着王家栋去了日本,回来时说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愿意。

王家栋一走,王兴业就如风筝断了线,心里整天没个着落。儿子和叶小芸到底怎样个情况,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毕竟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应该还有机会,便极其努力地耕耘。王兴业的第六房太太总怀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时,还在替儿子耕田,有事没事找李氏周氏大闹。起先还只是关起门来闹,可门再紧,毕竟有风透出来,何况这种大户人家,怎么着也有些下人,事情渐渐传了出去。王兴业得知后,恼羞成怒,干脆将六姨太赶出了家门。

此后,王兴业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话,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将四姨太的陪房丫头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没有结果。

王家栋留学归来,并没有如王兴业所愿,替他带回个孙子。不过,听儿子说,叶小芸在国外生过两胎,第一胎养了两个月,第二胎养了半年,都病死了。

虽然两胎都没有养活,却让王兴业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彻底断了晁灵珊的念想,王兴业立即着手,替儿子举办了第三场婚事。

“王家的家业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我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进祖坟了……”王兴业一声长叹,颓然倒在太师椅子上。

“爹,您喝茶!”叶小芸端来一杯茶,放在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

王兴业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猛打了一个喷嚏,精神陡然好了许多。王兴业将鼻烟壶盖了,置于掌心把玩着。

王兴业年轻的时候,曾经风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欢的手段,他几乎没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后,一心经营王氏家业,年轻时的那些手段大多放弃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烟壶。京城的鼻烟壶玩家中,王兴业算是顶级中的一员,家里专门辟有一间密室,用于收藏鼻烟壶。

此刻的王兴业,实际上没有心情玩味鼻烟壶,手里转动着这把玉壶,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正盯着叶小芸的肚皮。

按理说,非礼勿视,这是老祖宗的传统,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着儿媳妇的肚皮,这是犯了大忌,但王兴业心中急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了都没法瞑目啊!

“爹,请您去用晚餐。”叶小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家栋呢?”王兴业小心翼翼地把鼻烟壶放下,眼睛继续在儿媳妇的肚子上扫,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此前,王兴业叫儿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虽然是不孝子,但毕竟是儿子,而且是独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业,还要靠他继承。对于家族业务,王家栋也有兴趣,留学期间还对日本的妆品行业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所以,在事业方面,王家栋还真能帮父亲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栋回来不久,向父亲提出开分号。

王兴业一听,顿时大怒:“开分号开分号,你以为分号是那么好开的?我们王记胭脂坊,每天只能生产这么多妆品,满足京城市场已经有些吃力,你开分号,妆品从哪里来?”

王家栋说:“只要你让我开分号,妆品我自然有渠道,这个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开两个分号对于王家来说,不是大事。王兴业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了。

王兴业原以为儿子只是瞎胡闹,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家栋和昌延里几家胭脂作坊签约,由他们向王家提供妆品。王家栋拿到这些妆品之后,贴上王记的商标,拿到分号里卖。

京城其他胭脂坊,质量方面远远不如王记。如果这些妆品在京城卖,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号去卖,又属于非常好的妆品,不仅没有影响王家的声誉,还为王家赚了不少钱。

王家栋还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认死理上。既然晁家独占了宫廷生意,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越斗越输。我们不如改变思路,他做高端,我们做低端,他做贵族,我们做民间。市场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铺也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没有那多的货品供应。”他还说,靠手工作坊是无法发展大的,不发展就会像这个朝廷一样,被动挨打,最后成为洋人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还说,别看现在京西胭脂铺牛气冲天,王记一旦占领了民间市场,又开起了现代化工厂,京西就算是拍马都赶不上。

此时,王兴业才意识到,留学还真有用,外国确实也有好东西。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叫儿子不孝子了,对于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渐渐交给儿子,过问越来越少了。

“在配料室。”叶小芸小声地说。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想起这件大事,王兴业顾不上老幼尊卑了,没来由地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向前走。

叶小芸知道,传宗接代是王家的头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过门,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与李氏、周氏比起来,自己是小户人家出身,如果无法母以子贵,她在王家大概连半点地位都没有。

王兴业走到厢房前的廊道,停下来,转过身,见叶小芸还站在那里,便说:“去,把他叫来,我有事儿。”

王记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样,临街是门楼和店面,中间是三进住房,还有一个后院,分别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储存室和工人住房。当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还没有动工,王兴业就已经着手准备,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气派、更豪华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压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宽五米,深七米。

晁家人丁兴旺,长房有三个儿子,二房有两个儿子,三房、四房各有一个儿子。如今,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五个。故此,将偌大一个宅子住得满满的。

人比人气死人,王家的宅子还大些,却空空荡荡。三进屋,第一进是主屋,没有住人,二进由王兴业住着,三进由王家栋住着。即使如此,还是显得空空的。为了增加人气,王兴业弄了一些佣人住在了二进院。

听说父亲有事找自己,王家栋从后院出来,穿过侧面一扇小门,进入前院,快步走过回廊,来到厢房,见父亲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烟。

王家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学学了些洋派,平日喜欢穿西装、戴礼帽,唇上还喜欢留着一撮小胡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脚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

不久前,拳民作乱,专杀洋人。王兴业担心拳民把儿子当成洋人杀了,王家就断子绝孙了,吓得剥了他的洋装,换上了马褂。几个月里,王兴业天天烧香,还不断唠叨:“孽子啊,让你别去留洋,你偏不听,惹下大麻烦了吧。”

“爹,您有事找我?”王家栋今天穿的是青色的缎褂,文质彬彬。

叶小芸端了几碟小菜、一壶酒、一大钵炖鸡汤,摆放在客厅的八仙桌上。王兴业坐在上方,王家栋坐在王兴业的左手方,给他面前的酒杯里倒酒。叶小芸舀了一碗鸡汤,盛了几块鸡肉,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王兴业面前:“爹,您喝点汤!”

王家栋刚倒完酒,伸手接过叶小芸手中的碗,放在父亲的面前。王兴业道:“这一碗给小芸。”在王家,父子二人都喜欢的只有叶小芸。王兴业喜欢她,是因为她能生孩子。王家栋喜欢她,是因为她模样俊俏,知书达理,进得厅堂,入得厨房。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自由恋爱。在王家,只有叶小芸可以和王家父子同桌吃饭,李氏和周氏只能在厢房里吃饭。

王家栋把这一碗放在叶小芸的面前。叶小芸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爹。”另外又舀了两碗,一碗给王兴业,一碗给王家栋,之后才默默地坐在王家栋身边。

王兴业喝了口酒,心事重重:“家栋,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如今,满大街都是洋兵要打进京城的消息,还在说洋兵野蛮成性,杀人不眨眼……”

王家栋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爹大可放心,洋兵烧杀掳掠不假,但会听命令,也要看抢掠的对象,我保证,就是洋兵打进京城,王记胭脂坊也会安然无恙。”

王兴业半信半疑,沉吟不语。

王家栋继续安慰父亲:“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以前,您一直后悔让我去留洋,这一回啊,您就能知道留洋的好处了。”

叶小芸也安慰父亲道:“是啊,爹,家栋会说洋人话,懂洋人礼节,还有那么多洋人朋友,洋人不会害我们的。”

王兴业问:“昌延里有多少人跑了?”

“差不多都跑了,已经没几家了。”王家栋说。

叶小芸在一旁说:“爹,您看,我们要不要也出去躲一躲?”

王兴业不说话,而是转头看着儿子,问:“你的意思呢?”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保证,洋人不会动我们王家一砖一瓦。”

王兴业又问:“晁家呢?他们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王家栋说。

王兴业似乎不信:“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家栋摆了摆头。

“这个晁子霖,真沉得住气啊。”王兴业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说,“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儿,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王家的心腹大患。”

王家栋说:“我听说,子轩叔和信仁几兄弟吓得可不轻。”

王兴业看了看儿子,没说话,他心里其实有一番话。晁子霖的二儿子信义在家时间少,不是太了解。信礼还太小,看不出来。另外三个肯定干不了大事。王兴业一直在想,要想超过晁家,就在家栋这一辈了。只可惜,家栋没有兄弟,不然家业可能会更大。

吃完晚饭,王家栋回到卧室。

王家房子多,每一进都是楼上楼下两层,有十几间房子。李氏和周氏都住在一楼,王家栋和叶小芸住二楼。不过,叶小芸住的只是一个小套间,王家栋却拥有一个大套间。王家栋的这个房间是日式的,分别有一个会客厅,一个书房,卧室有榻榻米。

王家栋上楼,叶小芸跟着上去。王家栋知道,她是想跟着服侍他。可是,他要做的事,她跟着不方便,于是不得不对她说:“你去爹的房里看看。”

叶小芸说:“爹房里有黑妞呢。”

王家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顿时明白丈夫的意思,将手里的一包东西往他面前一塞,转身走了。王家栋在楼上站了一下,看到叶小芸向前一进房子走去,才转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返身将门关上,闩了,再大步跨到卧室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门里早已经是一片漆黑,王家栋并不是先开灯,而是返身先将门闩了才打开灯。

灯刚刚亮,有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那里,对王家栋深深鞠躬。

王家栋还了一个日式鞠躬,说:“松下君,真是抱歉,让松下君藏起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家栋君太客气了。”松下长生说,“救命之恩,终生难忘。但有生还的一天,必当涌泉相报。”

王家栋请松下先生坐下,又从怀里拿出一些食物,摆在面前的茶几上,说:“实在对不起,情非得已,只能让松下先生吃这些东西。等时局安稳以后,家栋一定请松下君好好吃一顿,以报家栋不周之过。”

松下长生五十多岁,瘦小,浅眉毛,鹰钩鼻子,鹞子眼睛,脸上布满了青筋。他是日本商人,家族世代经营化妆品生意,在日本多地有分店,其企业叫松下妆品会社。因为王家也是化妆品生产商,王家栋留学时,格外留意东洋的化妆品产业,自然不会漏过这家日本最大的同类企业。去得多了,便结识了松下妆品会社的副社长松下长生。

松下长生本是松下家族的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经营家族生意。可是,日本毕竟太小,松下妆品已经做到了全日本第一,若再想发展,几乎不可能。恰在此时,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中日缔结的条约中,有允许日本人到中国经商一条。松下家族看到这是一次机会,便派松下长生的叔叔来到天津,开了松下妆品会社天津分社。

就在王家栋回国之后不久,松下长生主动请缨,要求来到中国,担任分社社长。

据松下长生说,他在天津住了几个月,主要是熟悉中国的情况,接着来到了北京。一来,他想看看北京的市场,了解一下他的产品是否有进京的可能;二来,想过来看看老朋友王家栋。不料,他刚到北京不久,撞上了拳民闹事,义和团见了洋人就杀,搞得洋人四处躲藏。京城主战派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庄亲王载勋都排斥洋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暗中支持义和团。于是八国以保护侨民为理由,组织联军,威逼京城。

松下长生在京城东藏西躲已经几个月,毕竟他是东洋人,又会说几句汉语,和那些红发碧眼的西洋人还不同。即使如此,还是有几次差点被拳民发现。几天前,实在无处可逃的松下长生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王家栋。松下长生本以为王家栋会拒绝,想不到王家栋一口应承下来。当然,王家栋没敢告诉父亲,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只告诉了叶小芸,毕竟,叶小芸懂日语,可以照顾松下长生的生活。

今晚,王家栋之所以将叶小芸支走,是因为有话要对松下长生说。

松下长生吃东西的时候,王家栋坐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松下君,八国联军马上就要攻打北京了,你知道吗?”

松下长生惊喜地道:“真的?”

王家栋说:“是的,太后和皇帝已于今天西巡,离开了京城,估计是担心北京守不住,怕被八国联军当俘虏抓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八国联军攻来,中国军队肯定守不住。”

王家栋说:“如若八国联军真的攻进来,我想请松下君帮我一个忙。”

松下长生停止进食,道:“家栋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要求,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答应。”

王家栋说:“我听说,八国联军中日本军队最多。到时候,我想请松下君找日本军方斡旋一下,看是否能保全王记胭脂坊。”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个没问题。我的箱子里有些日本国旗,到时候你插在大门上,还有,你和夫人都懂日语,你们可以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军队,他们一定不会惊扰你们。”

两个人正说着,感觉大地震似的动了一下,然后一声巨响,接着就传来枪声。松下长生似乎有些怀疑,问:“是不是打进来了?”

王家栋说:“应该是。”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王家栋所穿的长衫,道:“快,换衣服。有和服没有?叫你的夫人换上。”

王家栋立即跑出门,想叫叶小芸,恰好见叶小芸站在楼下。因为没有王家栋的命令,不敢上楼。王家栋在楼上喊:“快,去把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和服换上。”

接着,王家栋进门,见松下长生已经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日本国旗。王家栋换西装,松下长生换和服。

王家栋换衣服的时候,楼下传来王兴业焦急的喊叫声:“家栋,洋兵打来了,家栋,洋兵打来了,你快想办法。”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一同跑下楼,来到院子里。王兴业看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吓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回过神来:“他是什么人?”

王家栋只说了一句:“王家的救星!”

这时,叶小芸穿着和服出来,王兴业看了,大吃一惊,问:“这是什么衣服?”

王家栋说:“这些衣服可以保我们王记胭脂坊平安无事。”

王兴业不知道儿子搞什么名堂,见儿子领着松下长生以及叶小芸往前面走,便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

王家栋走到大门口,见门口聚集着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工人,他们本在后边的小院住的,听到枪炮声,有的逃跑了,有的无路可逃,就来到了东家院子里,正准备关大门。王家栋叫大家不要慌,将手里的一些小旗子分给大家,要求他们将这些旗插在门楼的两边以及店店的前面。王家栋、松下长生和叶小芸则排成一排,各自拿着一面小旗,站在门楼下。

王兴业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烟壶一会儿放进怀里,一会儿又拿出来。那些工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王兴业倚靠在大门后面,壮着胆子往门外看。大街上不时有人逃窜、呼喊,枪声响成一片。王兴业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了,应该早做决定让儿子逃出城去……

王兴业看见一队洋兵冲过来了,松下长生和王家栋挥舞着手里的旗帜,迎上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这些洋兵就往前冲去。

王兴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抹一头的冷汗,从怀里拿出鼻烟壶,放在右边的鼻孔前吸了吸。回头看到叶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得最准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王家栋见松下长生打发走了一队洋兵,暗自庆幸,在他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是多么明智。

可是,王家栋并没有仔细想过,哪怕是拳民作乱,作为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松下长生完全有大把机会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为什么要在北京涉险?

其实,王家栋不知道,松下长生留在北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进的化工以及现代工业技术,松下妆品便可以畅销全球,垄断全球妆品市场。松下长生曾拜访过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提出让京西胭脂铺出技术,松下妆品会社投资,开设工厂,共同管理,同分利润,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绝。

松下长生并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与京西胭脂铺合作。本来,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数百,松下长生与王记胭脂坊少东家王家栋是朋友,也可以与王记胭脂坊谈合作。不过,松下长生经过认真比较,得出结论: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优势,在其独特的配方,落后的却是中国传统的生产和经营模式。前者,王记没有;后者,王家栋正在做,而且远不如松下妆品,无法形成优势互补。

中国的传统是保守,家传的工艺制作流程、产品配方都是机密,想要得到很难。但松下长生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八国联军向京城而来的消息传来,其中日本派出的军队最多。松下长生得到这一消息时立即想到,这是一次绝佳机会。于是,他找到王家栋,在王家躲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八国联军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借助日本军队,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抢到手。

松下长生是一个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人。

松下长生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看到一支耀武扬威的队伍之中,一个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个日军大佐,手里挥舞着一把军刀,指挥烧杀抢掠。

“加藤君!”松下长生忙招呼道。

“松下君,你怎么在这里?”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长生,惊讶不已。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亏了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搭救,才幸免于难!”松下长生回头指了指王家栋。

“松下君,帝国派出军队,就是为了来救援被困在中国的侨民!现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心里再清楚不过,所谓保护侨民,那是各自国家的事,是政客们的事,他们是真的想着保护侨民,还是看准了中国这块大肥肉,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大大地美餐一顿,那是他们的事。作为军人,提着脑袋冒着生命之险干了一场,自然就想占点大便宜回去。八国联军的指挥官也清楚这一点。攻下北京城之后,他们有意不对军队进行任何约束,就是要他们在异国他乡大大地放肆一回。

此刻,加藤其实已经没有军事任务,他带着自己的人在京城横冲直撞,只有一个目的:乘机抢掠并且不加节制地放肆。

王家栋毕恭毕敬地向加藤大佐弯腰鞠躬,并用日语问候:“大佐阁下辛苦了,请到寒舍用茶。”

加藤大佐没时间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后,各国的指挥官有意放松了对部下的约束,其实就是希望他们去抢掠。这些军人抢回去的财产,虽属私人,但毕竟增加了本国财富。加藤匆忙应付几句,就要离开。

松下长生自然不肯放过机会,叫住加藤,走上前小声地对他耳语几句,加藤大佐露出狰狞的笑容……

京西胭脂铺,男女老幼纷纷从卧室跑出来,衣衫不整,脸上神色惊恐不安。他们都是被枪炮声、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脸色平静,他习过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悬挂着一口带鞘的腰刀。晁家这么大的家业,防火防盗,不守怎么行。

“洋兵打来了,怎么办啊,大当家的?”晁子轩的妻子刘氏惊慌失措,后面几个媳妇六神无主,几个孩子在她们的怀中瑟瑟发抖。

“不要慌!”一声断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开卧室的门大步走了出来,晁子霖紧扎短打,右手倒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左腋下夹着一个锦盒。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声道:“洋兵打进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国家不幸。现在看来,昨天我决定不走是错了。事到如今,但愿老天怜惜我们晁家,能有些人活着逃出去。”

晁子轩说:“大哥,你说吧,我们怎么逃?”

晁子霖说:“虽说洋兵的洋枪洋炮厉害,毕竟,洋兵的人少,京城这么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们分散逃,前门是昌延里,外面在打枪,前门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带着你们全家,除了信武之外,从东侧门走。老三,你带着你家,从西侧门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带着两家从后门走。”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里清理细软,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说:“钱财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着,钱财总会有的。你们记住,逃出去后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义。”

信仁问:“爹,您怎么办?”

晁子霖说:“我留下来,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离开。”

晁子霖的妹妹晁灵珊,丈夫吴刚,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听说晁子霖要留下来,立即说:“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胡说。”晁子霖一声暴喝,“谁都不能留,留下来就是大逆不孝。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信武,你过来。”

信武提着刀,大步走上前,说:“大伯,我在。”

晁子霖从左腋下拿出锦盒,举起来说:“晁家所有人看好了,这个锦盒里装的是我们晁家的立家之宝。”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锦盒之中装着几样东西,一个绿色的小册子,是京西胭脂铺的家传配方。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用锦缎包着的宣纸,那是乾隆皇帝当年赐予晁家牌匾的御书,上面有五个大字:京西胭脂铺。

晁子霖将锦盒打开,又往里塞了几张纸。

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继续往下说。

晁子霖说:“晁家信字辈的都给我跪下。”

晁子霖一声令下,院子里已经跪了六七个人。

晁子霖举着锦盒说:“你们都知道,这个锦盒里装的东西,是我们晁家的命根子。刚才,我又往里面塞了几样东西,这是我们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能塞这么多了。按照我们晁家祖训,这个锦盒只能传给晁家的长房长孙。除非晁家长房长孙早逝,无福承当,方可传给长房次孙。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孙中只有信武一人习武,有能力保护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变祖训,将锦盒传给信武,你们有意见吗?”

三兄弟立即说:“没有意见。”

晁子霖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向祖宗三磕头。”

晁家众兄弟磕完头,晁子霖又转向晁信武,神情严肃地说:“信武,你给我听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财可丢,但这个锦盒不能丢!”

晁信武热血沸腾,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好锦盒。”

晁子霖松了手,语重心长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别人都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钱财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过劫难的,但锦盒只有一个,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个响头。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将锦盒交给他。“快走!”

晁信武接过锦盒,向伯父、父亲、两位叔叔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众人从各个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轩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还不走?”

“哥,我们不走了,我们一起守家。”晁子瞻说。

晁子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说:“哥,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这次,就让我为我们晁家做点该做的事吧。”

晁子霖脸上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

四面八方枪声骤然大作,响成一片。

晁子轩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洋兵叽里呱啦的声音。

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洋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老二,拦住他们,给信文他们拖点时间。”晁子霖说过,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私人家业。”便提刀上前,拦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轩和晁子瞻不甘落后,几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边,用手里的家伙指着洋兵。

这些洋兵在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看到几个人冲上来时,均愣了一愣。仅仅只是一瞬间,见只有三个男人手里持有冷兵器,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拿了把菜刀,一个拿着一只锅铲,另一个甚至只是拿了把扫帚,顿时壮胆了,纷纷举起枪。

六个人原只想组成一道人墙,将洋兵阻一下,好让家人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可他们没想到,洋兵的枪端起来的同时,有人已经扣下了扳机。枪声一响,其他洋兵仿佛得到信号一般,纷纷扣动扳机。

三个女人顿时倒地,当场被乱枪打死。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枪,又被一个洋兵一脚踹倒。晁子轩听到枪响,顿时眼都瞪圆了,大叫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冲上去。可是,他仅仅是冲了两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轻敏捷一些,他冲上去扑倒了一个洋兵,却被另一个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别开枪!别开枪!”松下长生一边焦急地大叫,一边分开众洋兵,冲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要抓几个活的,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入侵他国的士兵,身处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满了恐惧,对于哪怕一点点危险的苗头都会极其敏感。就算有纪律约束,他们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失误,何况现在完全失去了约束,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恐惧以及自我感觉的强大,便会激发一种嗜血的疯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场狂欢。

松下长生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晁子霖用刀尖拄着地,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刀刃,盯着松下长生,牙缝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长生皮笑肉不笑,装出无辜之状,摊摊双手说:“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来帮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着羊皮,那嘴脸也不像!”

松下长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处是跑动的脚步声。松下长生跨前一步,脸色显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京西胭脂铺已经被包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去。晁家几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话。”

“砰!砰!砰!”外面枪声如爆豆一般,铺天盖地。

晁子霖脸色大变。

松下长生冰冷地道:“你听听这枪声,每一声枪响,你们晁家就可能少了一个人。你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听加藤太君的话,我保证你们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军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本话。

晁子霖疑惑地望着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长生说:“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会放一颗信号弹,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开枪,保住你们全家人性命。否则,全家人被杀,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虑一下。”

晁子霖用刀撑在地下,调动全身意志力稳定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伤口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发软,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他的脑子极其清醒。

“我答应你的条件。”晁子霖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松下长生面露喜色,立即转身,对加藤大佐说了几句话。

加藤举起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身边一个日本鬼子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举起来对天空开了一枪。砰!一声枪响,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铺四周的枪声立刻停止了,远处,不时还有枪声、哭喊声传来。

松下长生得意地说:“看,我们是讲信用的,也希望你讲信用,别用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伤口在流血,你没有多少血可流,你说出来,我立刻给你包扎……”

晁子霖双手扶着大刀,挺直了身体,高高地昂起头,看了看血红的天,那是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那是中国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声长啸:“京西胭脂铺不会就这么倒的!”说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将大刀举起来,猛地向松下长生劈过去。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来。就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开枪了,砰砰一阵乱响,无数颗子弹扑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开一朵又一朵花,却没有见到多少血。他的血,几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撑着,不肯倒下。可毕竟已经没有力气,举不动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刀,先从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当一声响,弹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余声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几晃。他显然还想站稳自己,可是不能,轰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发出一声闷响,眼睛却圆圆地睁着。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可惜……”

加藤大佐却赞了一句:“这个中国人有骨气!”

松下长生换了笑脸:“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财万贯,钱财归你,如果有活的人,无论大小,留给我!”

洋兵们一声欢呼,开始抢掠。

松下长生并没有对晁子霖说假话,京西胭脂铺四面都有日本军队,呈包围之势。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人刚刚出门,就被乱枪打死,大人孩子无一幸免。

晁信武拿到锦盒后并没有立即离开。锦盒带着不方便,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传家宝,用布包了,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才匆忙出门。他没有选择门,而是选了西面的墙。西墙外是一条巷子,只要落地,可以迅速逃离。

来到西墙边,晁信武爬上一棵树,借助树枝的掩护,先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晁信武是练武之人,长期担任护院之职,早已经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他在树上刚刚冒头,感觉外面有些响动,迅速将身子往下一溜,立即有一排子弹飞来,从他头上掠过时,仿佛他的头皮都在跳动。

晁信武知道从这里无法逃走,立即跳下来,转个方向,向前跑。刚跑几步,看到晁灵珊披头散发跑回来,惊慌失措道:“后门外有洋兵,信仁和你姑父被打中了。”

晁信武吃了一惊,问:“添添呢?”添添是晁灵珊的儿子,才三岁。

晁灵珊哭着说:“也被打中了。”

晁信武拉起晁灵珊,说:“姑姑,跟我来!”

晁信武判断,洋兵有备而来的,所有的门都被堵上了。恐怕不仅仅是门,哪怕是小巷,他们也都可能派重兵把守。这不像是一次随意的抢掠,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抢夺。事情很严重,晁家人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别的顾不上了。

晁家宅院,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前面临街的门店,第二部分,是晁家的宅院。门店和宅院,既有区别,又相联系。至于第三部分,是京西胭脂铺的生产车间,和前院是隔开的,只有一个小门相连,因此,后院也自成一体。前院有一个院落,后院也有一个院落。

不过,晁家的院子并不是正规的四方形,在西北角留下了一地很大的凹地。起先,晁家买这块地盖后院的时候,这一块属于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和王家走得近,又拿了王家一笔钱,说什么都不肯卖给晁家。晁家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院墙围着吴家的墙建。晁家的墙高,墙边又栽了大树,浓荫蔽日,把吴家盖住了。吴家恰好流年不顺,多灾多病。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晁家坏了吴家的风水。吴家无可奈何,既不肯将这块地卖给晁家,又不敢在这里住,于是举家迁走,房子遗弃在那里,没几年就破败了。

信武想,四周都是洋兵,除了吴家那些残垣断瓦,别处是无路可逃了,只能往那里去碰碰运气。

晁信武先爬上一棵树,试探了一下,果然没有枪声传来。他顺势爬上了围墙,还是没有危机,于是伸手将姑姑拉上来。姑侄俩好不容易从围墙下来,落到了吴家的残屋里。这里是残屋,根本没有门,只有几堵破败的墙。

前面是一棵大槐树。树的旁边是两条小窄巷,呈倒T字形,T字顶端的那一横,是晁家围墙和邻居家围墙隔成的窄巷,对面是另一条巷。

躲在槐树下,信武仔细听了听动静,感觉沿着晁家围墙,似乎都有洋兵把守。由此可见,洋兵似乎是专门针对晁家的,而直对着他们的那条小巷,却没什么动静。

信武指了指对面那条小巷,对姑姑说:“你只能慢慢爬过去。那条巷子好像没有洋兵,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你爬过去后,就拼命往前跑。”

晁灵珊轻轻说了声好。晁信武迅速解下身上的包袱,往姑姑面前一塞,说:“姑姑,你带上这个。”

晁灵珊说:“信武,这个是传给你的,我不能拿。”

晁信武非常严肃,说:“姑姑,都什么时候了,能跑出去一个算一个,我断后。”

晁灵珊已经爬了过去,然后站起来,向后看,巷子里很安静,似乎也很安全。晁信武于是向姑姑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开。晁灵珊也不敢停留,快步向前走。就在此时,出事了,黑黑的巷子里有一只什么动物蹿出,从晁灵珊的前面掠过。晁灵珊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这一声惊叫,引来的是一排子弹。

晁信武知道暴露了,顾不得许多,对姑姑说:“快,快跑。”

晁灵珊还在犹豫,晁信武急了:“洋兵是专门冲着你手里的东西来的,姑姑,快跑。”

晁灵珊拼命往前跑。她的身后,子弹飕飕,虽然她的腿发软,可一想到怀里的东西比晁家几十口人的命还重要,便开始不顾一切。

为了拖延时间,晁信武并没有躲开,而是半蹲在墙角边,顺手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呼的一声,砸了出去。

几个洋兵冲过来,一个洋兵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头破血流,嗷的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其余的几个洋兵不知道飞来的是什么武器,各自靠在墙边,端起枪射击,子弹打在晁信武藏身的墙上,泥土乱溅。

晁信武紧贴在墙边,不敢探出头。他右手拔出刀,咬牙切齿,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洋兵放了一阵乱枪,又冲了过来。

晁信武一声大吼,人如猛虎一般飞跃而出,手中的刀如闪电一般落在一个洋兵的脖子上,喀嚓一声,这个洋兵的脑袋横飞了出去。

身边几个洋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晁信武抡起刀,欲继续砍,后面冲过来的一个洋兵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进了晁信武的胸膛。

晁信武连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人没有倒,刀还在手中。

那几个洋兵回跑了一阵,才掉转头来,端起步枪射击。子弹如雨点一般打在晁信武的身上。

晁信武靠在墙上,始终没有倒下。

洋兵们停止了射击,知道他死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川东大宁谷,两边悬崖峭壁,云遮雾罩,中间一条小河,蜿蜒流淌。

悬崖上,一个穿着白色无袖短褂、黑色裤子、腰上系着青布口袋的年轻人,正向上攀爬。

他就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晁信义从十八岁就开始在外采买原料。做胭脂颜料的一般是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等中草药。但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能成为皇宫贡品,绝非偶然,他们不仅仅配方独特,而且配料之中也有别人没有掌握的原料。

晁信义在大宁谷采摘的是一种神奇的果子,他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种果子叫火焰果,只有在川东长江支流的峡谷峭壁上才有,火焰树高不过两尺,一根树枝丫最多三根,结出的果实也就七八颗。这种果子在川东一带完全不值钱,偶尔在集市上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收购。

然而,晁家立下规矩,绝对不能从集市上收购。倒不是价格问题,而在于晁家若是大量购进这种原料,不可能不让竞争对手知晓,竞争对手一旦知晓,定会加以研究。那样一来,晁家的配方就没有任何秘密了。所以,一百多年来,晁家总会安排一个人秘密负责此事。

此事是晁家的最高机密,知道此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京西胭脂铺的继承人,另一个是负责采买火焰果的人。采用火焰果虽然属于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但是,用火焰果还存在配方问题。负责采购火焰果的那个人,还是不能完全懂得配方。这也就使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既成为高级秘密,又有一定的防范风险能力。

晁子霖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人,按照家训,未来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只能是他的儿子信仁。可信仁过于仁厚,不太适应商场的狡诈,晁子霖隐隐有些担忧。正因为如此,他才将采买业务交给次子信义。名义上,他是让信义在外当采购,而实际上,他是让信义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一个核心秘密。

晁信义每年这几个月就要到宜昌采购一批原料,采购好原料之后,寄存在宜昌的顺风客栈,然后乘舟逆水而上到万州码头,再从万州码头雇小船进入大宁谷采摘火焰果。总之,行程绝对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次出行异常顺利,晁信义计划再摘几天火焰果,就打道回京。悬崖上,几株火焰果树并排在一起,一颗颗火焰果鲜艳夺目。晁信义满心欢喜,攀过去,一手把在悬崖上,一手摘果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之中。

忽然,一条几寸长、全身血红的小蛇从火焰果树上跌下来,跌在晁信义的左脚背上,因为是热天,他穿的是草鞋,裸露的脚背如被针扎了一下。晁信义低头一看,那蛇蹿入石头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被蛇咬了,不疼痛,也不麻木。晁信义不敢大意,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先吞了一颗,忙把剩余的火焰果摘下之后,下了悬崖。

下到悬崖底下,晁信义仔细看了看脚背,已经有一个如豌豆大小的黑点,心中明白是毒蛇,毒性已经开始扩散。晁信义又拿出一个药丸,嚼碎之后敷在脚背上,用小刀割下褂子的一条,把脚包扎起来,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开始往山谷外走。

晁信义来过多次,知道这附近没有人烟,至少也要走几个时辰才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只要走到那里,自己就有救了。

山路崎岖难行,起初的一两个时辰,晁信义没觉得有什么意外,但渐渐就脚步沉重,头昏眼花起来,心中预感到不妙。中途换了一道药,发现脚背上已经黑了一大片,依然不疼,不麻,只是有些肿,用手指一按,肉就陷了一个洞。

“难道我今天要把命丢在山谷之中?不死则生,不进则退!没什么可怕的!我要活着回京城……”晁信义一边鼓励自己,一边站起来,无意之中看到山谷中有一股炊烟袅袅升起。

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只要找到人,就有获救的希望。

晁信义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终于,他看到一条小溪的对面有几间竹楼,三面用竹子扎成一个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前,一条黑色的狗发现了晁信义,狂吠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喜,坚持着来到小溪边,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人就栽倒在小溪之中,昏迷过去……

晁信义苏醒过来,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从小在胭脂水粉作坊里长大,对香味有一股特别的嗅觉。

他支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褂子已不在,光着的上身搭着一条布毯,床边放着一条麻布褂子。他忙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背,上面的黑色不见了,变成灰乌色。他活动了几下脚,感觉不出什么,头也不昏了,只是身上有些乏力。

这个房间不大,是用木头和竹子扎成的,床头有一个木板钉成的简易箱子。房间里还有一个用几块木板隔成的书橱,里面摆着几本厚厚的书,有《药经》《医经》《本草纲目》,都是医药方面的书,还有一个大夫出诊用的药箱,晁信义的口袋摆在旁边。

晁信义暗暗称奇,坐了起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三间竹屋,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自己躺的是中间一间。左边一间里有些瓦罐、灶台、碗筷之类,应该是厨房。右边一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些衣物,从衣物上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

门是用竹排做成的,虚掩着,屋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晁信义心想,自己倒在小溪之中,肯定被人弄了回来,人呢?他记得还有一条黑色的狗。

晁信义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穿上床边的麻布褂子,走到门口拉开门。屋边有几块菜地,菜地里有一些菜,朝前面望去,就是他昏倒的小溪……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人呢?

晁信义倚在门边,鼻子之中还是那淡淡的香味,是从屋里飘出来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

那也是一个简单的房间,没有门,只挂着一条麻布帘子,而且是挽起来的,里面有竹床、衣物。床边有一张用木板做成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十几个几寸高的竹筒,还有一些用小木条、竹条做成的工具。其中有两个竹筒是上下盖在一起的。

那淡淡的香味就是从那两个盖在一起的竹筒缝隙之中飘出来的。晁信义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盖子,大吃一惊,里面装着半筒雪白的水粉。他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感觉细腻水嫩,比晁家最好的水粉有过之而无不及!

晁信义又揭开另外一个竹筒,里面是胭红。晁信义拿着竹筒盖子出神: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呢?看这情形,分明是自己做的呀!什么人能做出这么好的水粉呢?

正出神之际,晁信义听到有什么跑了进来,抬头一看,是一条大黑狗,正抬头对着他,吐着舌头。

“大黑,不要吓着客人……”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传了过来。晁信义心中一颤,只见一个姑娘走进来,长发披在肩头,穿着淡白色的麻布衣裙,脸如白玉,眼睛如泉水般清澈。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小竹篓,手里提着一双布鞋,手指纤细、白嫩。她没有穿鞋,或许是刚刚从小溪涉水过来,赤着脚,小腿上还有些水的痕迹。

晁信义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的脚,一时痴了,忘记了动。

姑娘嫣然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侧过身去,把手中的鞋子放在地上,弯下腰穿起鞋。这时候晁信义才看见,她肩膀上的竹篓里有些野草、树根。

“你醒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忘记给你说了,我在锅里给你留了粥……”

姑娘落落大方,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她的唇上有淡淡的红晕,说不尽的美丽。

“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晁信义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

姑娘只是微笑:“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走到我家门口,我怎么能救你呢?”

晁信义一怔:“还是姑娘救了我呀!请问姑娘芳名?”

姑娘抿住笑:“我叫花红蓝。你先回床上,你的伤还没好,适当走动一下可以,我给你重新上点药!”

“我叫晁信义,晁是姓晁的晁,信义就是……信用和义气那两个字!”晁信义忙自我介绍,他本是口齿伶俐之人,现在却有些慌乱。

花红蓝还是嫣然一笑。

晁信义回到房间,坐在竹床边,心中起伏。他对花红蓝这三个字太熟悉不过了,因为做胭脂的原料之中,最主要的是红蓝花,而这个姑娘居然叫花红蓝,岂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正胡思乱想时,花红蓝端来一个木盆,木盆里有半盆水,血一样红,放在晁信义的床边说:“你把伤脚泡在水中!”

晁信义把左脚泡在木盆之中,感觉水入骨,有些灼热。花红蓝拿了个竹凳子,坐在他的对面,说:“你是被火焰蛇咬伤的吧?”

“火焰蛇?”晁信义并不清楚是否有这种蛇。

“就是浑身如火焰一般红,几寸长,小指般粗细!”花红蓝淡淡地道。

“是。”晁信义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呢?”

“你口袋里装着火焰果,肯定是在摘火焰果的时候被蛇咬伤的!”花红蓝轻描淡写地道,“我爷爷说过这蛇毒,因为你服用和敷了药,才能坚持那么久,不过时间有些长,蛇毒已经入骨。”

“啊……”晁信义吃了一惊。

花红蓝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三个月内,你的蛇毒可以清除,我今天就是去给你找解药去了。”

晁信义忙问:“你去哪里找解药?”

花红蓝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难道这药与火焰果树有关?”晁信义看着木盆之中的水,惊讶地问道。

“这就是火焰树的根,捣碎之后倒入水中,水才会变红,能拔蛇毒!”

晁信义想到她居然到悬崖上去拔火焰树的根,心中感激不尽:“谢谢姑娘,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回报!”

“爷爷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不求回报。”花红蓝微笑。

“你爷爷是个郎中?”晁信义问道。

花红蓝点了点头。

“爷爷出外给人诊病去了吗?”晁信义迟疑了一下,问道。

花红蓝摇了摇头:“走了!”

“走了?”晁信义看她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明白她说的走了的意思,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

花红蓝缓缓地站起来道:“生老病亡,岂非正常?我给你端粥来,你一定饿了。”她转身出门,长发和麻布裙子飘飘欲飞,晁信义的心也跟着一起飞了。

晁信义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花红蓝,花红蓝也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了晁信义。

花家祖先是皇宫御医,最擅长的不是治病,而是美颜之术。不料出现意外,导致皇贵妃毁容。先祖自知在劫难逃,一面欺骗皇帝,说这是美容的正常情况,把体内的毒排出来,三个月内必然自消,一面悄悄安排家人分散逃走。

花家这一支逃到四川万州,以花为姓,至今已有四百余年。逃到其他地方的各支,因为彼此没有联络,花家并不清楚。逃到四川的这一支,人丁并不太旺,几代都是单传。花家以医为生,美颜术只是作为家传手艺代代相传,却又轻易不展露。

到了花红蓝父亲这一代,仍然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按照花家祖训,花氏医术和美颜术,只传花红蓝的哥哥。不料,父亲带着哥哥采药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父子俩被滑下的半边山埋了。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半年后也离开了人世。

花红蓝从此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为了不使花家祖传的医术和美颜术失传,爷爷改变了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开始将医术和美颜术传给孙女。不久,爷孙俩从万州迁到了大宁谷,一来,爷爷喜欢这里的清幽;二来,花红蓝需要认识各种药材,离自然近些更好。

花红蓝听晁信义说起他家是开胭脂铺的,嫣然一笑:“做胭脂嘛!我也会呀!”

“你不是会,你是做得非常好。你怎么做得那么好呢?”晁信义赞不绝口。

花红蓝只是微笑,说:“我的祖先就会做胭脂呀,这是家传!”

晁信义感慨道:“如果你家在京城开家胭脂坊,京西胭脂铺这块金匾就应该是你家的了!”

花红蓝微微一笑:“你家既然开着胭脂铺,肯定是祖传的手艺了。你的家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胭脂的呢?”

晁信义眉飞色舞道:“这要从我家的晁姓说起。东周第十二代君王姬贵,也就是周景王,太子早死,周景王喜欢他的小儿子朝,想立朝为太子,但还没有策立,景王就病死了。在王位争夺之中,朝失败,带着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朝的子孙后代就以朝为姓,称为朝氏。晁是朝的古字,因此又写成晁,这就是晁姓的来历……”

花红蓝笑道:“我是问你晁家怎么做起胭脂水粉来的呢?”

晁信义继续道:“朝不是带走了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国吗?这些典籍之中,有一本从商纣王宫中得到的古书,这本古书是纣王的宠妃妲己留下的。妲己为了讨纣王的欢心,用秘制的花汁脂打扮自己,这就是最初的胭脂,胭脂的来源地在燕,也称燕脂……朝有两个后人,就以此为生,世代相传,胭脂水粉也不断改进,到了乾隆皇帝的时候,晁家的胭脂达到了最辉煌的时代。”

花红蓝听了,嫣然一笑。

晁信义望着她的如花容颜,怦然心动。

一个月以后。

夜,圆月高挂,月光轻柔,虫子在草丛之中低吟。

小溪之中,一块大青石上,晁信义和花红蓝并肩坐在石头边,两个人的鞋放在大青石上,脚放在水中。溪水在两个人的脚上轻轻流淌。

花红蓝低垂着头,出神地望着水面,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晁信义眼睛也望着水面,眼角却悄悄地看着花红蓝的脸,她的脸仿如美丽的梦一般。

晁信义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和她距离更近了,然后说:“红蓝……”

“嗯!”花红蓝柔柔地应了一声。

晁信义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当女郎中,而应该当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

“哦!”花红蓝依然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当女郎中,救的人不多,如果你做一个胭脂水粉制作师,你能让天下的女人变得更加美丽。”晁信义说。

花红蓝的玉足在水中动了动,两手按在胸前,侧过头看了一眼晁信义,眼中柔情如水,低声道:“我喜欢做胭脂水粉。”

“跟我走!”晁信义一激动,情不自禁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并往怀里一拉,花红蓝的身体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在她耳朵边动情地说:“我娶你!”

花红蓝的身躯仿佛融化了,两个人倒在大青石上……

又是一个月以后,黄昏,夕阳已经落山,天地之间还有一丝余晖。晁信义在小溪边练拳脚,闪展腾跃,虎虎生风。

花红蓝坐在大青石上看。

晁信义练了一套,跳上大青石,蹲在花红蓝身边,问:“红蓝,我应该没有事情了吧?我出来这么久了,也应该回家了。”

花红蓝点了点头。

晁信义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头:“我想一天就飞回京城,带你见我的父母。你这么美丽善良,又会做胭脂水粉,我们全家都会喜欢你的!”

“如果你爹妈不喜欢我呢?”花红蓝羞涩地问。

“如果我爹妈不喜欢你,我就和你回到这里,我们永不分离,生死都在一起!如果我负了你,不得好死!”晁信义左手搂着花红蓝,右手指着天发誓说。

花红蓝柔柔一笑,仰起头说:“信义,我欺骗过你……”

“什么?”晁信义一怔。

“你中的蛇毒并没有那么严重,早就好了,但我却欺骗你,说蛇毒入骨,要三个月才能愈合!”花红蓝无限娇羞,“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我舍不得让你走。”

“你敢欺骗我,我要你付出代价。”晁信义大笑着把她搂得更紧,疯狂地吻她。

两个人在大青石上疯狂、缠绵,很久,才相拥在一起。

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我更不想走,因为我也爱你!”

花红蓝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明天就跟你走!”

晁信义带着花红蓝,先到万州,乘船顺水而下。船上,大家都在谈洋兵打进京城火烧圆明园的事,也在说老佛爷和皇上逃出京城,还传旨说什么西巡。

晁信义大吃一惊。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已经有传闻闹洋兵的事情,但没有人想到洋兵居然能打进京城。家里的父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怎么样了?

京西胭脂铺有没有遭受损失?晁信义心神不宁,归心似箭。

花红蓝看出他有心事,悄声问他:“你在想什么?”

晁信义微微叹息一声说:“洋兵打进京城,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了,心里不踏实!”

花红蓝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京西胭脂铺是本分的生意人,别担心太多!”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心中始终无法彻底平静。

船到宜昌,两个人下船,上码头。晁信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大喊:“信义兄弟,信义兄弟,我是常风,我在这里……”

晁信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在码头上向他挥手。

常风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凛然一躯。他是河北沧州人,有一身好武功,擅长使一把泼风刀,在京城龙门镖局走镖。京西胭脂铺进原料,或者给供货商结款,一般都是请常风护送。常风和晁信义投缘,说话投机,情同兄弟一般。

晁信义有些意外:“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晁信义到宜昌进原料,并没有告诉常风,原因就是晁子霖要绝对保密。

两个人挤到常风面前,常风一把拽住晁信义的手,拽得晁信义胳膊生疼。

“兄弟……”常风眼圈之中布满了血丝,脸色发黄,头发被汗水濡湿,结成一绺一绺的,一身风尘,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他看到晁信义身后还跟着个娇小的女人,本来想说的话就止住了。

“这是我妻子花红蓝,这是我大哥常风。”晁信义忙给两个人介绍了一下。

花红蓝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常大哥……”

“常大哥怎么到宜昌了,是走镖吗?”晁信义有些好奇。

“一言难尽,你跟我来,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边吃一边说。”常风紧紧地拽着晁信义。

晁信义心中一沉:难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常风大哥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他没有问,他清楚常风的脾气,能说的不用自己问,不能说的即使问他也不会讲。

三人进了码头一家小餐馆,要了几碟小菜,几碗面条,一壶酒。常风招呼两个人吃了面条,喝了点酒,才开口说:“信义兄弟,你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件事情你必须担当起来!”

晁信义微微一笑,说:“究竟什么事情,大哥只管说。”

常风直盯着他的脸说:“你必须有点心理准备,这个事情有些大,但是我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慌。”

晁信义心中忐忑不安,嘴里却道:“就是天塌下来,我也顶得住。”

常风点了点头说:“对,天塌下来,你也得顶住。”

晁信义猜想是父亲出了意外或者身亡,再严重一点就是母亲也一同遭遇意外……

常风脸色铁青,眼神之中满是痛苦,声音哽咽着:“兄弟,天真的塌下来了……”

常风把京西胭脂铺遭受到的灭顶之灾说了一遍,那个时候,常风并不在京城,而是在沧州家中。死里逃生的晁灵珊辗转十几天,才拖着半条命,勉强捱到常家,把噩耗告诉了常风,立即病倒了。

第二天,常风把晁灵珊交给弟弟,自己赶往京城。几天后,到了昌延里,一打听,晁家遭了大难,晁家和替晁家打工的八十多口,全部死于洋兵的枪口之下。劫难发生几天后,邻里才有几个人出面,凑了些钱埋了尸体。

常风到晁家坟前祭拜一番,又立即赶往宜昌城找晁信义。

晁信义在宜昌,是晁灵珊说的。常风找到顺风客栈,掌柜的说,晁信义每年都会到这里进货,进了货之后放在这里,又会出门,一般十天左右就会回来。可这次特别,他出去已经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

常风问掌柜的:“知道信义去了什么地方吗?”

掌柜的摆头:“他只说去会个朋友,却没说是什么样的朋友,住在哪里。”

无可奈何,常风只得在顺风客栈住着等,白天没有特别的事,就跑到码头上,希望能早点看到晁信义。

晁信义听到家中的噩耗,多问了一句:“你是说,我们晁家就只剩下我姑姑和我两个人了吗?”

常风默默地点了点头。

晁信义坐在板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餐馆的墙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花红蓝眼中的泪水簌簌滚落,她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没有哭出声来。

常风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一个家族的灭顶之灾,换谁都无法承受。

常风坐在晁信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伤感地道:“兄弟,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晁信义忽然站起来,如一杆标枪般挺直,如山一般稳重,他吼了一声:“我不哭!我是晁家的男人,家破了,我要一块砖头一块砖头重新建起来。”

常风怕晁信义听了噩耗之后失常,而现在,他没有失常,常风反倒担心起来:“兄弟……你不要紧吧?你没有事吧?”

晁信义字字如铁:“没事!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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