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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宦海沉浮

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一事,令大清朝的政治、经济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最大的变化,自然是列强在中国的租界范围扩大,而一些西方商人,看到中国市场发展潜力巨大,纷纷来华设立商号。此时,西方在华洋行已经由最初的纯粹商业,发展到了其他各业,在华设厂经营的商家也越来越多。

松下妆品会社是在甲午战争之后进入天津租界的。他们的货品由海路运往天津,再由买办销往各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觉得这样成本太高,利润率太低。有相当一部分成本,被航运占去了。松下妆品会社一直想在中国设厂,如果产品在中国生产,在中国销售,利润率就能大大提高。可是,中国政府对于洋人在中国从事商业贸易以及工业生产,有严格规定,设厂的手续办起来不那么容易。因此,相当一段时间里,松下妆品只是在中国开设了天津、上海、广州三家分店。

庚子战争之后,中国再一次输了,签下了《辛丑条约》,对于外国人在中国经商以及设厂有了更宽的条件,日本在上海的租界一下子扩大了很多。松下妆品抓住了这次机会,要了一大块地,着手建工厂。

接下来,松下妆品在北京开了分号。

外国人在中国开的分号,和中国人开的分号不同。外国的分号不叫分号,叫洋行。松下妆品原本在北京有销售,但量非常少,洋行也不是单独的,只是和另外几家日用品合开的。一旦决定在中国设厂,他们便调整了中国市场的战略,决定在北京开洋行来领导北方市场。

松下长生早就做好了单独开洋行的准备,房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当时只不过和别人合开,加上合约没到期等原因,拖了下来。对于中国的妆品市场,他是高度关注,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分别开了工厂,他们的妆品将会大量投放市场。松下妆品若是不能在京城市场抢占一席之地,今后将会更难和这两家本地品牌竞争。

即使是现在开洋行,松下妆品也有不足之处,他们的工厂建成需要一年多时间,一时无法投产,所有的产品只能从日本运来。而东京的工厂,生产能力有局限,不可能丢了日本的市场来抢中国市场。但北京的市场又不能等,他不得不匆忙开张。

当然,洋行并不是以松下妆品的名义,而是以买办为主。朱七因此成了松下洋行的主人,由他出面,邀请晁信义、王家栋等人。

晁信义和松下妆品有生意来往,量还不小,虽然利润相对较低,可毕竟还是从他们那里赚到了钱。因此说,无论是松下长生还是朱七,都算是他的客户。对于客户,自然要恭敬,尤其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投产,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妆品通过松下洋行销往国外,晁信义自然和松下长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所以,松下洋行的开业仪式,晁信义不仅盛装出席,还按照要求,带着夫人出席。

张淑梅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这是一个女儿,取名晁迎春。生晁承志的时候,晁信义虽然不在,却顺利。生晁迎春时,大家都以为会顺利,没想到先出来的是一只手,难产了。张淑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活过来之后,便对晁信义说,以后再不生了。晁信义没有表态,他的骨子里是希望多生几个儿子的。

仪式采取的是西式,不剪彩不放鞭炮,只是将所有客人集中在洋行,举行酒会。松下长生仅仅是一个幕后老板,在整个酒会上,他显得异常低调。而朱七作为买办,自然就是这场酒会的主人。司仪宣布开始之后,由朱七致辞。

作为松下长生的朋友和救命恩人,王家栋自然也收到了一张请柬。不过,王家栋并没有带夫人。他的前两房太太都不是他喜欢的,又没替他生过孩子,他根本不愿带她们出门。黑妞虽然替他生了女儿王胭脂,可她是个傻女人,带出来只能出自己的丑。所以,王家栋独自前来参加仪式。

王家栋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晁信义。晁信义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特别了,几乎所有人穿的都是西装,大多数人把辫子盘在头上,只有他穿着传统的长衫,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此外,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出众,小家碧玉,姿色一流。

这是王家栋第一次见到晁信义的夫人,仅仅是看了一眼,心中就充满了嫉妒。王家栋先后有过四个女人,哪怕是黑妞,人生得虽然黑一点,傻一点,外貌还是过得去的。另外三个夫人都有些姿色。可是,就连最漂亮的叶小芸,都无法和张淑梅相比。这一比较,让王家栋心里极其不爽,再加上此前的过节,他的恨意进一步加深。

晁信义和张淑梅正和松下长生交谈,王家栋立即端起一杯酒,向松下长生走过去。

此前,王家栋是完全相信松下长生的,认为日本人很讲信用,不像中国人,骨子里充满了奸斗。可是,父亲不相信松下长生,认定他不怀好意。王家栋再仔细一想,晁家的灭门惨祸,似乎确实与松下长生有关,加藤那帮日本鬼子,就是松下长生带过去的。至于去了晁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家栋只能猜。无论他将松下长生想象得多么好,对于晁家,松下长生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接下来要说到王兴业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种怀疑实际上提醒了王家栋,他因此格外注意松下长生的行动,最后,他的看法和父亲越来越接近,认定松下长生接近晁信义,一定是不怀好意,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王家栋一时摸不透。

王家栋端着酒杯,走近松下长生,主动向他敬酒。

晁信义说:“家栋,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还想向你介绍呢。”

松下长生立即说:“家栋君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用中国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忘年交。”

王家栋略略愣了一下,他以为松下长生会说王家栋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话他只要见王家栋一次就说一次,他如果真的那么说,王家栋就会乘机暗示晁信义,庚子事件,松下长生曾经躲在自己家里,后来,八国联军进入京城,日本鬼子出现在昌延里,把松下先生接走了。

所有的话都不会说得太明。他相信晁信义一定认真调查过那次导致晁家灭门的事件,自然会有诸多疑惑。那些洋兵在其他地方只是抢掠和强奸,只有遇到抵抗时才杀人,可到了晁家,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全家灭了?一定有原因。

晁信义一定想过这一原因,王家栋甚至都能想象,晁信义一定怀疑他,上次为了宫中订单,晁信义竟然对王家动起杀心,就因为这种怀疑。此事王家栋又没法向他解释,原想慢慢将他的怀疑引到自己的怀疑上来,才有了那次登门提醒防范松下长生的事。

没想到松下长生这个人,隐藏得实在太深,明明啃了晁信义一大口,还让晁信义对他充满了感激。

松下长生有意不谈庚子事件,更加令王家栋相信,晁家灭门,始作俑者就是此人。可是,他不好将话说出来,只得依着松下长生的话题,说:“是啊,我在日本留学期间,考察了日本的妆品行业,因此认识了松下先生。”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碰了一下杯,祝贺道:“恭喜松下君,看来,京城妆品行业很快就是三分天下了。”

他这话是说给晁信义听的,让他明白,千万别以为松下长生是什么慈善家,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商人,甚至很可能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他的目标甚至不仅仅是三分天下有其一,而是独霸武林。

松下长生似乎不愿意晁信义产生这种联想,立即解释:“哪里哪里,我们松下妆品的生产能力有限,供应日本市场已经显得吃力。现在在北京开洋行,主要是想做妆品贸易,尤其是将中国的妆品卖到国外。这方面我和京西胭脂铺已经有了良好的合作,接下来可能还会与家栋君合作呢。”

王家栋想引起晁信义的注意,道:“我听说,松下君在上海建厂,什么时候能投产?”这话又是有寓意的,人家已经逼到家门口来了,晁信义,你可别糊涂。

松下长生说:“我有这个想法。可是,我们日本人办事,不像你们中国人,你们只要是掌柜的说了就算数。而我们日本人,有董事会。董事会那帮人对中国市场不了解,要他们下决心不容易。”

晁信义说:“其实,松下社长现在这样经营也挺好。我们中国的妆品,和西洋妆品不同。西洋妆品是化学,我们是纯天然,品质不一样。”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正是我看中中国妆品的原因。这个市场前景很好,我会一直和两位合作下去的。”

王家栋暗想,我才不和你合作。我们中国的市场大得很,王记胭脂坊如果能把国内的市场做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相反,我和你合作,我的货品到了你手里,又在国外,我完全无法控制,你如果玩点什么小手段,我一无所知,岂不是让你掌控了生杀大权?他很想就此提醒晁信义,一是这话不能直说,二是恨着晁信义,正巴不得他死得快点。

此时的王家栋心里很纠结。他确实和晁信义有仇,可这是中国人之间的仇。他和松下长生不仅无仇无怨,甚至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救过松下长生,松下长生也救过他的王记胭脂坊。可仔细一想,毕竟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父亲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非我类族,其心必异。

王家栋宁愿和晁信义之间斗,哪怕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愿看到松下长生这个日本人渔翁得利。

这些话让王家栋直接说出来,他也不愿意。一方面,和松下长生表面上的关系还需要维持。这个人太阴险,背后的日本政府又比中国政府强大得多,若是公开和他叫板,他使什么坏那就防不胜防了。另一方面,他恨晁信义,没搞清楚状况就胡乱报复,且不说差点害死王家上下,至少让王家损失了一百多万。加上父亲之死,与晁信义不无关系。这个仇结,要想解决,不容易。

话,王家栋是说了,懂不懂,或者信不信,那就完全是晁信义的事了。

宛平工厂投产才三天,出事了,大门被人堵了。

事情发生在早晨。因为资金方面的原因,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尚没有在全国铺开,仅仅是武汉、郑州、广州和保定开了四家分号,工厂的生产也就没有满负荷。为了节省成本,工厂的工人每天只上一个班。

此时,北京的市民还没有用上电,电灯只有宫廷才有。晁信义建厂,其中关键设备就是发电机,没有发电机,工厂的机器运转不起来。这台发电机的供应能力有限,成本巨大,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工厂的工人都是白天上班。而当初,为了将生活区和工业区隔开,工人的宿舍是建在厂外的,工人上下班均需要走厂门。可让工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开工才三天,厂门就被人堵了。

堵厂门的人并不多,十几个人,而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有几十人。即使如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冲进去,怕引起流血事件。

晁信义派去工厂负责的是王玉堂。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高级技师,不是管理人才。让他管生产,那没有问题,方方面面他都能做得很好。可是,要他搞管理,他就难了。晁信义也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可是,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计划是要派姑姑过去当厂长的,可姑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他怕把姑姑派去,实际上等于将她送上了死亡线。

王玉堂发现大门被人堵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找对方领头的问情况。

对方说:“你装糊涂吧?”

王玉堂不理解,问:“我装什么糊涂?请你说明。”

对方说:“知道这是谁的地头?”

王玉堂问:“谁的地头?”

对方竖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说:“这是童爷的地头,童爷说了算!你们没登门拜访童爷,就想赚钱?你该不会连童爷都不知道吧?”

王玉堂虽然不太会处理这类事情,却也知道,这是地头蛇上门闹事,无非讹诈几个钱。他试探地问:“这位爷,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我和你一起去找你们童爷,工厂呢,先开工,好不好?”

对方说:“先开工?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王玉堂没法说啊。自己说了能算吗?如果能算,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事了。如果对方说了算,那还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吗?

那人也不等他回答,直接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童爷说了算。”

王玉堂说:“那你能不能和童爷联系一下,有事我们好商量。”

那人于是问:“你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晁掌柜?”

王玉堂实言相告:“不是,我是这里的管工。”

“管工算个屁啊。”那人无理地说,“去,叫你们掌柜的来谈。”

王玉堂无可奈何,只得往昌延里赶,来见晁信义。晁信义也不知去见什么重要客户,喝了酒,醉醺醺的,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王玉堂说:“东家,不好了。”

晁信义还不太当一回事,问:“什么不好了?”

王玉堂说:“我们的大门被人堵了,不让开工。对方是当地的地头蛇,领头的好像叫童爷,说你没有去拜访过他……”

晁信义还没有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说:“你说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开工?”

王玉堂说:“没法开工,他们堵在门口,工人进不去。”

工厂投产之后,晁信义将昌延里的制作作坊搬了过去,这边只留下关键的配方环节。也就是说,宛平城的工厂一旦无法正常运转,京西胭脂铺的所有店都会受到影响,影响最大的还是松下洋行的要货。那可是低利润时间紧的产品,一旦受影响,是要赔偿的。

晁信义坐不住了,当即驾起马车,往宛平城赶。

赶到宛平城,早已经入夜了。晚上工厂不开工,那些堵大门的人,自然也就散去。

毕竟一路颠簸,到达工厂门前下车,晁信义的酒意已经完全醒了。醒来之后,他想到了两个问题。其一,王玉堂不得力。人是个好人,干事也绝对没问题,舍得投入。可是,他的长处不在管理,而在技术。问题是,除了王玉堂,晁信义还能信任谁?信任谁,才是所有一切的关键。

其二,中国人的传统搞法,是将这些关键职位交给自己的兄弟。就连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兄弟多,每个兄弟都当一个王爷,负担一方面的职责。晁信义想多生几个儿子,问题是,张淑梅生了两个,发誓再不生了。她说,你如果还想生,我不反对,你娶个小吧,让她帮你生,反正我是不生了。

娶个小,如果娶花红蓝,晁信义自然乐意。问题是花红蓝不乐意。晁信义算是明白了,花红蓝爱自己,却又不肯当小,她宁愿熬着。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难搞懂了。

他已经对不起花红蓝了,如果再娶个小,就再一次伤害了花红蓝。无论如何,这件事还真是难办,他宁愿就这么耗着,也不想再伤她一次。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解决眼前的问题。酒意消退之后,晁信义再仔细一思谋,觉得这件事就是地头蛇闹事。地头蛇是中国一个极其特殊的现象,哪里都有。可一般情况下,地头蛇的活动范围都是极其有限的,与正常社会井水不犯河水。这些人不是不清楚,京西胭脂铺能投资几十万,在此建一家厂,没有点实力背景根本是寸步难行。地头蛇犯不着和这样有实力的公司闹对抗,最多也就是上来转了转,打点秋风而已。

而现在,宛平城的地头蛇却不是打秋风,而是和京西胭脂铺公然叫板,这就有点反常了。

当天晚上,晁信义和王玉堂一起拜访了几个当地的名流,通过他们了解到童爷的情况。据当地名流说,这个童爷是当地一霸,仗着手下有二三十号混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地人有怒不敢言,不得不忍他。

晁信义问:“这个童爷有什么背景吗?”

几乎所有人都说,有背景啊,背景大得很。问得再仔细一点才知道,童爷有一个弟弟很小就进宫了,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手下做事。到底做多大个事,谁都不清楚。就因为这一点,谁都不敢惹他,连当地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了这话,晁信义有点头大。上次为了妆品入宫的事,他可能把李总管得罪了,现在又涉及李总管的手下,搞不好就得再一次得罪李总管,这个结就会越结越死。

晁信义仔细思考了一番,这件事还只能破财免灾,明天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打算。他告诉王玉堂,明天白天让部分人到工厂门口,大多数人在家休息。万一解决不了,晚上偷偷地开工,边干边谈。此外,宛平的事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解决,得做两手准备。万一工厂无法继续生产下去,得快点将部分人调回昌延里,在那里继续开工。

第二天,晁信义带着王玉堂一起去拜访童爷。

童爷的公开身份是明花楼的老板。表面上,这是一家茶楼,可晁信义已经摸清楚了,这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店,一楼喝茶,茶楼的后面经营的是大烟生意,二楼却是妓院。一般来说,经营茶楼或者妓院,上午就不会营业,但明花楼同时经营大烟生意,甚至最大的经济来源就是大烟,因此,上午也不得不营业。

晁信义来到明花楼,店小二接待了他。他说找童爷,店小二看了看他的装扮,大概知道是个有身份的角色,态度倒也热情,告之说,童爷还没有来。

晁信义说:“那就给我开间房,我们在这里边喝茶边等。”

店小二说:“爷,童爷什么时候来,说不定。”

晁信义说:“他什么时候来,我就等到什么时候。童爷来了,就让他来见我。”

晁信义不说通知我,而是说让他来见我,故意把架子先拿着,表明自己身份非同一般。他自然知道,对付这些角色不能太软,你如果软了,人家就会硬。你如果硬了,人家摸不着你的底,会有所顾忌,真正谈判起来,自己就有了优势。

小二问晁信义喝什么茶,晁信义说:“上你们最好的茶。”

最好的茶上来,晁信义尝了尝,实在一般。这种店主要经济来源是大烟和妓院,茶楼根本不用心经营,只是弄点茶叶,糊弄一下顾客。喝了一个多钟头的茶,童爷来了。

所谓童爷,只不过三十来岁,一个大胖子,他往那里一站,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只有他的一半身形。走进来时,他大声地说:“谁等老子?这么大脸面。”童爷身后还跟着两条粗壮大汉。

晁信义端起茶杯喝茶,故意不说话,也不看童爷。

童爷见没有人接腔,逼视着晁信义,问:“兄弟,你是哪一路的?”

晁信义将茶杯往下一放,道:“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

“原来是晁掌柜。”童爷自己坐下来,大模大样地道,“见识了,哈哈!”

晁信义淡然说:“这位童……兄!京西胭脂铺与你素无冤仇,为什么会堵我的门?”

童爷身后一条大汉喝道:“你京西胭脂铺算个鸟?这里是宛平,是童爷的地头,任何人来都必须孝敬童爷份子钱,否则,就别想在这地儿混……”

晁信义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京西胭脂铺自然有人罩着,不劳童爷费神。不过嘛,既然我到童爷的地头来喝茶,付一点茶钱理所应当。”

晁信义不慌不忙,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往前一推,送到童爷面前。

童爷看了一眼,见是一千两,顿时将眼皮往上一翻,道:“晁掌柜这是打发叫花子啊,童爷还没穷到要饭的程度。”

晁信义反问:“童爷嫌少?”

童爷嘿嘿一笑,说:“我倒无所谓,这点小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担心的是,我下面这些弟兄不会答应,事情就会比较难办。”

晁信义说:“那么,请童爷开个价,看我能不能接受。”

童爷举起右手,张开手掌。晁信义看了一眼,不说话。童爷自己说了:“一个月。”

那么,童爷这个手势自然不是五十两。如果每个月收五十两,还不如收了这一千。可收保护费,一个月收五百两,又实在太高,一年下来就是六千两银子,一个知府的年俸都没有这么多。

晁信义说:“五百两?是不是太高了?”

童爷猛地将手往桌子上一拍:“五百两?你做梦吧?五千两。”

晁信义暗想,这家伙可真敢说,五千两,一年就是六万。整个大清朝,那么多商号,能每年赚到六万两的大概不到两成吧。他哪里是想收份子钱?分明是找麻烦嘛。

晁信义笑着说:“童爷真会开玩笑。”

童爷反问:“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这么说是真的?”晁信义说,“可是,童爷你一定了解过,我们京西胭脂铺的这个厂,三年之内,能不能赚钱还很难说。就算能赚钱,一年能不能赚六万两,同样难说。”

童爷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下次来的时候把钱带来,一年一次性交清,我保证你厂子的平安,否则,会发生什么意外,谁都不知道哟!我还有点事,不陪了。”说过之后,起身便走。

王玉堂没料到是这个结果,问:“怎么办?”

晁信义说:“你按我说的办,晚上开工。如果他们晚上也来堵,你不要和他们冲突,等我回来。”

王玉堂问:“你要走吗?”

晁信义当然要走,他得去找人。

回到家,晁信义做的第一件事,是约见刘公公。晁信义向刘公公打听小童子的情况。刘公公说,确实有这么个人,一个小太监,在李总管身边做事,并不得宠。

晁信义暗想,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半点权力都没有,却可以罩着家人胡作非为。如今这天下,政府是大盗,政府官员都是些小盗,哪怕有一点权力,就向民间盘剥。作为民众,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更大的官来保护自己。

问题在于,投靠更大的官,那也是要拿出钱来的。相反,某些人的官职虽然小,却有这样那样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如晁信义目前遇到的难题,那个小童子虽然只是一名小太监,可他毕竟是李公公门前的狗。如果你和他没有丝毫关联,那他就什么都不是。假若你整治了他,整治的就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李公公,打狗欺主嘛。

这正是晁信义赶回北京打听小童子背景的原因。

第二天,晁信义更进一步得到消息。前一天晚上,王玉堂安排开工了,可到了次日一早,那些人得到消息,再一次堵在工厂门口,不让工人们出门。工人们干了一夜的活儿,最迫切的需要是回家睡觉。可大门被堵了,无法出去,王玉堂只好让人搬来一架梯子,让工人们翻围墙走了。

看来,完全没有和解的可能,晁信义不得不考虑采取特别措施。他所能采取的特别措施也只能靠权力。这个社会就是如此,他狠,你得比他更狠,否则,你就无法立足。

晁信义立即驾车赶往保定,去袁世凯那里走一走,看是否能有办法。

袁世凯最近的景况不妙,他在保定办军校、练新军,总兵力虽然只有六镇,别说和整个大清朝的总兵力相比,就算是和旗人的总兵力相比,都是很少的。可就是这支军队,引起了朝廷内部的不安,尤其是那些贵族们,对于袁世凯的存在感到极度不安。他们煽动一些御史上书弹劾袁世凯,将他比喻成曹操、刘裕。

和以前一样,晁信义先见的是袁金标。当天晚上,晁信义请袁金标喝酒。袁金标听了他的话,当即拍案而起,说:“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带几个人去,把这伙人做了。”

晁信义明白袁金标的意思,他是袁世凯的贴身侍卫,有人有枪也有功夫,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带领一帮兄弟赶到宛平,将童爷那帮人灭掉,说不定当天还可以赶回来吃晚饭。这就是世道,哪怕袁金标真的把这些人都做了,最终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晁信义想得比袁金标深远。现在正有一大帮人暗中反对袁世凯,袁金标若是这样干,等于给那些反对势力提供了口实。何况,真这样干了,就是几十条人命,他可不想让自己背上血债。袁金标也是一番好意,晁信义自然不能拒绝,只好说:“兄弟,你别急,我既然来保定一趟,自然要见见督爷。等我两天,反正那些人也跑不了。”

晁信义哪里想等?工厂开不了工,多等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可他又不能不等。

第二天,见到盛总管,盛总管听说后,先抛出一句:“兄弟,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晁信义也觉得,童爷这帮人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如果说仅仅收保护费,每月收一百两银子,他一次性给一千,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字。可对方出口就要六万两,这就不是收保护费了,更像是故意找麻烦。如果要说得罪什么人,他还能得罪谁?除了王家栋,没有第二人。

这话自然不能说,他只是对盛总管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盛总管又问:“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晁信义直言以告。袁金标的意思是由他带几个人去把这伙人灭了,可晁信义不想赶尽杀绝,更不想双手沾满鲜血。这伙人公开勒索,实际上触犯了大清律例,如果能通过法律解决,那是最好。

盛总管有一句话没有说明,如今这个大清朝,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如果真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晁信义也没有必要从京城跑到保定来了。你找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你对法律早已经失去了信任,你来寻求的就是非法律途径。

可另一方面,袁督爷最近的处境不妙,正是要低调的时候,自然不想生事。何况这么点小事,也要闹到督爷那里,说不过理。

盛总管说:“如果是这样,那你恐怕得多等几天,等有机会的时候,我把你的事跟督爷说一说。”

晁信义能说不等吗?只好等。这一等就等了五天。第五天,盛总管通知晁信义,督爷有请。晁信义准备了礼物,也准备了银票。赶到总督府,晁信义还没有进去,在门口便见到了袁世凯。袁世凯一副出门的打扮,见到晁信义,也不废话,直接说:“信义贤侄,你回京城吗?跟我一起走吧。”

晁信义暗自一惊,问:“督爷要去京城?”

袁世凯说:“老佛爷最近身子骨不爽,我去看看。”

晁信义吓了一大跳,难道说老佛爷病了?七十岁的人了,这时候可病不得,只要一病,说不准就起不来了。对于老佛爷,晁信义的情感是极其矛盾的。这个女人,掌握整个中国的权柄多年,做了很多糊涂事,把个大清朝硬是搞到了崩溃的边缘。可另一方面,看看整个朝廷,如果没有了慈禧太后,谁能说话算数?真正能挑大梁的一个都没有。说不定,这世道从此就乱了。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信任袁世凯的是太后,反对袁世凯的也是太后身边的一帮人,而且全是大权在握的人。有老佛爷撑着,袁世凯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老佛爷若是突然死了,袁世凯的靠山也就倒了。

袁督爷竟然邀请晁信义一同乘车进京,这个消息令晁信义大喜。此事至少说明两点:第一,晁信义和袁督爷的关系又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第二,趁着在车上的机会,他可以好好地和督爷聊一聊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聊一聊童爷。

宫里那个小童子的存在,是否告诉袁世凯?晁信义拿不定主意。此前对袁金标以及盛总管都没有提过,现在,他也决定不提。

袁世凯如今大权在握,如果他愿意出手,别说那个什么童爷,就算是李总管,大概也会顾忌几分吧。就算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味,对晁信义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总管可能恨上晁信义了。如果他知道袁督爷是晁信义的支持者,对晁信义,岂不是大有好处?

可是,晁信义有一点想错了,袁世凯进京,身边的人非常之多,大大小小的轿子有几十顶,还有他的整个卫队。此外,提前去车站的还不知有多少人。上车之后,晁信义才知道,袁世凯以及他身边的人,单独占有一列车厢,其他人只能在别的车厢。有好几次,晁信义想去面见袁世凯,走到门边却被他的卫兵拦了下来。

晁信义被告之说,督爷如果要见谁,会派人来宣的,等着吧。

晁信义只好等,他想,既然袁世凯叫他同乘一辆车,一定会安排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吧。然而,直到下车,也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晁信义下车时,袁世凯早已经被一顶八抬大轿接走。

晁信义急了,想去找袁金标,可是,袁金标是袁世凯的贴身警卫,早已经随袁世凯走了。晁信义正在站台上四处奔波时,看到了盛总管,他大喜过望,立即狂奔过去。

盛总管说:“信义,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派人找你。”

晁信义心中一喜,道:“盛总管,是不是督爷留给我什么话?”

盛总管从小轿上拿出一幅卷轴,递给晁信义,道:“督爷已经进城了,我马上要赶过去,没时间和你多说,这是督爷送给你的。”

晁信义接过,还没来得及说句多余的话,盛总管已经上轿,轿子随后走了。晁信义好半天没明白过来,站在月台上发愣,发现周围的人全走了,他才定了定神,打开那幅卷轴,见上面题的是王维的《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再看落款,分为两截,上半部分竟然是“信义大雅之属”,下半部是四个字:袁世凯书。

袁世凯写的是行书,上面的每个字都很容易辨认,尤其是他的题款,更是接近行楷了。

晁信义突然明白了,这幅字是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尽管所花的那些钱数目巨大,可这幅字又确实极其值钱。所谓的值钱,当然不是袁世凯书法本身的价值,其价值如何,晁信义不懂,这方面他是外行。真正值钱的只是“袁世凯”这三个字。

晁信义心中大喜,将卷轴卷好,立即往家里赶,计划第二天赶去见童爷,让他看看这幅字。

可晁信义没料到,家里出大事了,张淑梅把花红蓝赶走了。

花红蓝在晁家的地位极其特殊,特殊到令很多人怀疑。

且不说花红蓝对晁信义的态度极其特别,每次两个人相见,眼神都会透露出很多东西,单是晁信义对花红蓝的信任,就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晁家的配方,那是机密中的机密。在晁信义之前,且不说外人,就算是晁家人,若是没有确定为未来的掌柜,也绝对不可能接触到配方。当年,晁信义虽然负责采购,不得不触及晁家配方的核心部分,那也只是知道部分,并不是全部。

现在呢?晁信义却将配料的核心部分交给了晁灵珊和花红蓝。

随着宛平工厂的建成投产,京西胭脂部的主要生产车间,全部搬去了宛平城,所有的生产工人也都去了宛平城。但是,宛平城并不是京西胭脂铺生产车间的全部,还留了一些人,这些人其实主要负责胭脂的核心配料。也就是说,京西胭脂铺所生产的胭脂,普通工序全部在宛平完成,只有一个核心环节,在晁宅的后院完成,再拉到宛平去。

这间核心配料室,只留下极少的人,其中包括晁灵珊和花红蓝两个核心人物,此外,还有几个帮手,比如从玉泉山运水的老刘和木井松,以及另外几个干苦力却又完全不懂技术的下人。

毫无疑问,花红蓝掌握京西胭脂铺的独家秘方。

这个核心秘密且不说作为首席技师的王玉堂不知道,就连晁家的女主人张淑梅都无权过问。知晓这一秘密的,在京西胭脂铺,只有三个人。第一个自然是晁信义,第二个是晁灵珊,第三个便是花红蓝。

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晁灵珊的地位比张淑梅高,这可以理解,她是长辈,是仅存的两个晁姓后人之一。花红蓝的地位高于张淑梅,便让人无法理解了。

张淑梅又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对于花红蓝在晁家的地位,她是有疑问的。有几次她以各种方式试探晁信义,晁信义总是说,花红蓝是灵珊姑姑的养女,糊弄过去了。

可这种糊弄,显然没有解除张淑梅的疑问,甚至加深了她对花红蓝身份的怀疑。曾有一段时间,她仔细观察花红蓝和晁信义的关系,晁信义称呼花红蓝为红蓝,而花红蓝称呼晁信义为东家。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怪。如果花红蓝真是晁灵珊的养女,晁信义和花红蓝应该兄妹相称才对啊。

晁信义没有向张淑梅解释,自然有他的原因。他是很希望把花红蓝娶进门的,姑姑也赞成他这样做,甚至好几次表示,自己出面做张淑梅的工作。若真是如此,很多事情就顺利解决了。

问题是,花红蓝不肯做小。晁信义想了很多办法,想让花红蓝改变主意,一直没有效果,事情就僵在了那里。不仅花红蓝成了晁信义心中永远的痛,还包括那个孩子,晁信义不能认,花红蓝也不能认,只好跟着常风姓。

这事一直拖着,果然就出了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说花红蓝其实是一名戏子,晁信义迷上了她,要娶她为妻。花红蓝这个名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普通人,哪会有花红蓝这样的怪名字?有这种名字的人,不是妓女就是戏子,因为这是一个艺名。晁家在京城属于世人,又是做女人生意的,天下女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容忍两种人进入家门:一是戏子,一是妓女。晁信义要将一个戏子娶进家门,引发了晁家众怒,最终,晁家四位长辈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做出一个决定:将晁信义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并且永远不准他再姓晁。

晁家出败家子是有历史渊源的,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败家子。晁家上一代的败家子是老二晁子轩。晁子轩年轻的时候,曾经极其荒唐,抛妻别子,住在八大胡同,每天换一家妓院,醉生梦死,以妓院为家。此举惹怒了晁家老掌柜,他派人将晁子轩绑回来,打断了腿,然后赶出家门。离开晁家之后的晁子轩,拖着一条伤腿,无钱医治,落下了终生残疾。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他没有钱了,妓院里的那些旧日相好,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半点情谊,甚至连一碗饭都不肯给他。也正是这段经历,让晁子轩醒悟,从此,他洗心革面,浪子回头。晁子霖接掌京西胭脂铺之后,将晁子轩接了回来。

令晁家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同样的事发生在晁子霖自己身上,也是这个老二成了败家子,所犯的病,和他的叔叔晁子轩也差不多一样。他倒不是喜欢逛八大胡同,而是喜欢玩票。别人玩票玩的都是名角,他不同,他只玩年轻漂亮的,不管人家有没有名。没想到,这一玩就玩上了一个花红蓝。这个女人,戏唱得虽然一般,心计却非同一般。她很快就迷住了晁信义,不仅赶跑了他身边其他戏子,而且要和晁信义结婚。

晁子霖得知此事,大为震怒。谁都没想到的是,正是此事救了晁信义一命。他听说晁家遭遇灭门惨祸,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即带着花红蓝回到了晁家。

对于晁信义和花红蓝之间的事,唯一知情者是晁灵珊。可是,晁灵珊无可奈何,她不得不考虑晁家的香火延续,因此默认了花红蓝的存在。

花红蓝这个戏子心计极深,她自从跨入晁家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戏子身份,终有一天会败露,所以,她要求晁信义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给她,如此一来,她在晁家的地位就稳固了。

现在的京西胭脂铺,名义上是晁信义掌柜,张家出钱,而实际上,是花红蓝在掌握一切。京西胭脂铺实际上已经不再姓晁,而改姓花了。

这个传言突然而起,以至于张淑梅也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是,听到声音之后的张淑梅,仅仅是对姑姑进行了一番旁敲侧击。姑姑犹豫了一下,非常肯定地告诉她,红蓝是她的养女,事情就过去了。

让张淑梅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也听到了这一传言。晁信义在保定等待袁世凯的接见时,张淑梅的母亲和张寿元大吵了一架。林氏责怪丈夫把独生女送进了火坑,害了女儿一生。张寿元为此极为恼火,要找晁信义问个清楚。可是,晁信义出门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张寿元不得不将女儿叫回家,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母问起此事,张淑梅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张淑梅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到姑姑,问她:“姑姑,你告诉我,那个花红蓝到底是怎么回事?”

晁灵珊暗吃一惊,反问:“你听说了什么?”

张淑梅说:“外面都在传说,花红蓝是个戏子。这是不是真的?”

晁灵珊天天在后院弄胭脂,对于外面的传言一概不知。她当即说:“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张淑梅受了刺激,不肯再相信姑姑的话了,生气地说:“事到如今,姑姑还不肯对我说真话?在姑姑的眼里,我张淑梅是不是不如那个姓花的女人?我张淑梅不是晁家的媳妇,那个姓花的女人才是?”

晁灵珊说:“你说些什么?晁家的媳妇不是你,还能是谁?”

张淑梅说:“是吗?那你告诉我,京西胭脂铺的配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却可以告诉那个姓花的?”

这个问题把晁灵珊难住了,她确实无法回答,因此,她说了一句错话,她说:“这件事,等信义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张淑梅立即抓住了晁灵珊这句话中的漏洞,反问她:“为什么要等信义回来才说?她不是你的养女吗?”

晁灵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以至于事情有点不可收拾了。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向张淑梅说清楚的好机会,有关信义和花红蓝的关系,迟早是要讲的,这样拖下去,只会把事情越搞越乱,越搞越糟。然而,若要把这件事向张淑梅说清楚,既要信义同意,也要花红蓝同意,她作为两个人的长辈,是无权说出这件事的。

无可奈何,晁灵珊只好推搪,说:“你还是问信义吧。”

张淑梅不能等晁信义回来,她也不知道晁信义什么时候回来,就算他回来了,她也拿不准,他会不会对她说真话。接着她就去了配料室,将花红蓝叫到了前院。

花红蓝也是整天待在后院,门都不出。实际上,她也不会出门,为了研制最新品种,她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她的脸上出现了很多红疙瘩,不敢再出门了。

走进前院,花红蓝小心地问:“夫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张淑梅不说话,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才劈头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花红缓了一会儿明白过来,道:“我是花红蓝啊,夫人,您怎么啦?”

张淑梅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和信义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红蓝说:“他是东家啊。”

“东家?”张淑梅说,“我怎么听说,信义要娶你,有没有这回事?”

花红蓝说:“夫人听谁乱说?没有这样的事。”

张淑梅也是气糊涂了,完全不信花红蓝的话,认定她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人,对花红蓝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说:“你说没有那样的事?那好,如果你不是想抢夺晁家的财产,那就立即离开晁家。”

当天晚上,花红蓝离开了晁家。花红蓝一走,张淑梅也走了,回了娘家。

花红蓝一走,晁灵珊慌了神,知道这事闹大了。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派人去找晁信义。而晁信义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晁信义从车站回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店里,他要问问这些天的销售情况。没想到,店员第一时间向他说的不是生产和销售情况,而是说:“掌柜的,你可回来了。这几天灵珊姑姑派人四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晁信义一愣,问:“什么事?”

店员说:“你快去见姑姑吧,她会告诉你的。”

晁信义急忙往后院赶,到了后院,他原想先看看花红蓝,可沉淀室里的门关着,不见人。他又赶到配料室,晁灵珊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可回来了,你知道吗,天塌了。”

晁信义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

晁灵珊说:“淑梅把红蓝赶走了。”

晁信义只觉得脑袋猛地一炸,问:“她为什么赶走红蓝?红蓝哪里惹她了?”

张淑梅把花红蓝赶走之后,晁灵珊觉得这事蹊跷,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嘛,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刮了妖风。于是她打听了一番,因此听到了那些传言。晁灵珊将自己打听到的传言对晁信义讲了,晁信义立即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阴谋。

晁灵珊还没想到这一点,问侄儿:“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晁信义道:“不是对谁说没说过的问题。”

晁灵珊不解,问:“那是什么问题?”

“姑姑,你好好想想。”晁信义说,“那些人真说红蓝是戏子?”

晁灵珊说:“我让好几个人去打听,他们带回的消息都是一样的,说红蓝是戏子,把你迷住了。”

“红蓝不是戏子,我也不是被晁家赶出去的。”晁信义说,“这件事别人不清楚,姑姑你是清楚的啊。”

晁灵珊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说你被晁家赶出去了?”

“肯定是有人在害我们。”晁信义肯定地说。

“害我们?怎么害?”

“你想想。”晁信义道,“宛平城那边有人煽动地痞闹事,让我们开不了工。我不得不将宛平的工人撤回来。可是,家里也出事了。这分明是有人有计划地打击我们。”

晁灵珊倒吸一口冷气:“真的吗?是什么人这么阴险?”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估计是王家栋。”

“王家栋?是他?”晁灵珊再一次张大了嘴。

晁信义道:“也怪不得人家。上次我对他出手,确实是太狠了。估计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要报仇。”

晁灵珊说:“那次你确实下手太狠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晁信义说,“必须立即把红蓝找回来。姑姑,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晁灵珊说:“她就住在三里河。我去劝过她,她只是哭,不肯回来。我估计,这件事有点难办。”

“难办也要办。不然,我们晁家过不了这一关。”晁信义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晁信义顾不得宛平的工厂了,只得先灭了后院这把火。

然而,这把火怎么灭?太难了。赶去见花红蓝的路上,他仔细想过此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赶到三里河花红蓝的住处,晁信义看到的是一扇紧闭的门。晁信义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感到一阵绝望,难道红蓝已经搬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忘了问姑姑,怎么知道红蓝的住处的?按理说,红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偌大个北京城,她往任意地方一搬,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她的。这是否说明,红蓝其实是想回去的,只不过,她受了太大的委屈,一时无法排解?

再一次敲门,里面终于有了声音,花红蓝说:“姑姑,你让我静一静吧。”

晁信义心中一喜。先不管姑姑怎么知道她住在此处,既然姑姑来过一次,红蓝没有另寻他处,说明她在等,当然,只可能等一个人,那就是晁信义。

“红蓝,是我,信义。”他说,“开开门,好吗?”

里面又没有声音了。晁信义等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知道,要敲开这扇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如果不敲开这扇门,事情就横在那里无法解决。他再一次敲门,道:“红蓝,开开门,好吗?我们好好谈谈。”

又过了半天,花红蓝才扔出一句话:“你来干什么?”

晁信义说:“红蓝,开开门好吗?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花红蓝说:“我休息了,你回去吧。”

晁信义说:“你开开门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花红蓝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还是不说了吧。”

“不,你不知道。”晁信义说,“你,她,还有姑姑,是我生命中三个极其重要的女人,也是我们晁家三个极其重要的女人。如果说我晁信义能有今天,我们晁家能有今天,你们三个人都是大功臣。”

说了这句话,晁信义动情了,眼泪禁不住流出来。里面没有声音,他知道花红蓝在认真听,因此继续说:“而现在,我遇到难题了,这不光是我的难题,也是你的难题,是我们全家的难题。你知道吗?你们中计了,有人故意制造谣言,目的就是想让我们家乱起来。”

里面扔出来三个字:“不可能。”

晁信义说:“我们在宛平的工厂为什么不能开工,你知道吗?是因为有人闹事。而那些人为什么闹事?因为有人想让我们开不了工。”晁信义知道,这只是他的推测,他并没有证据。为了让花红蓝彻底相信,他不得不说了谎话:“有人拿出大笔的钱,请了宛平城的地头蛇。现在,我们宛平的工厂不能开工,昌延里的家里也不能开工,我们京西胭脂铺就只有死路一条。”

门被打开了。晁信义大喜,一步跨进去,顾不上返身关门,一把将花红蓝抱在怀里,道:“红蓝,你吓死我了,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花红蓝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说:“不见也好。”

晁信义说:“我刚从保定回来,听说你走了,我简直就不想活了。”

“胡说。”花红蓝伸出一只手,堵住他的嘴,“不许胡说。你如果有什么事,家聚怎么办?承志和迎春怎么办?”说完,花红蓝推开了他,转身过去将门闩了,道:“门都不关,也不怕人看见。”

晁信义再一次将她搂住,道:“我不怕,你是我老婆,我怕什么?”

花红蓝说:“谁是你老婆?”

晁信义说:“你是。”

花红蓝说:“我不是。”

晁信义说:“你是。”说着用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花红蓝挣扎着,到底挣不过晁信义,被他堵住了。她轻轻呻唤一声,浑身顿时一软。

次日一早,晁信义赶去岳父家。他选择此时来而不是当天晚上来,是有一番考虑的。如果是晚上过来,一定得去后院,那就会同时见到岳母以及张淑梅。三个人当面,有些话不好说,一旦僵了,就没有回旋余地了。而现在,岳父一定在钱庄,自己可以各个击破,先从岳父这里入手。

果然,岳父张寿元坐在那里,身边还有张淑梅的大舅。见到晁信义,大舅的脸色顿时一变,喝道:“你来干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别脏了我家的地,还不快滚!”

晁信义没料到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局面,无可奈何,事前想到的办法全用不上,只能采取哀兵战略。他在岳父面前跪下来,道:“爹,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们晁家。”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也觉得心烦。到底是太年轻了,这都算什么事?作为富人,有三妻四妾,他张寿元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就算晁信义要纳妾,那也要纳个好人家的女儿啊。弄个戏子在家里,丢的也是他自己的脸嘛。连带着我这个当岳父的,一张老脸也没处搁了。

舅父说:“你们晁家,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凭什么要救你?”

晁信义见岳父没有表态,信心增加了许多,道:“爹,您可能也听说了,有人设计陷害我们,宛平的工厂,厂门已经被堵了十几天了。这还不算,人家还要让我的后院起火,所以制造了一个谣言。”

“谣言?你说是谣言?”张寿元略略有点动容。

晁信义说:“这个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京西胭脂铺无法正常生产。不生产,我们就有很多合约无法交货,时间拖长了,没有人还会相信京西胭脂铺。如此一来,钱庄就会逼我们还钱。爹,这方面您是内行。”

舅父说:“什么王八蛋,这么狠毒?”他自然想到了,如果京西胭脂铺散伙了,损失最大的是四海钱庄。

张寿元却更加冷静,问:“那你告诉我,那个花红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晁家的配方,历来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花红蓝既然是你们家一个没关系的人,你怎么会把配方传给她?”

晁信义知道,这一关没法过,不得不磕了三个头,道:“爹,这件事确实事出有因,但并不是传言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张寿元问。

晁信义只得将部分事实告诉了岳父。他说,红蓝并不是什么戏子,她出身中医世家,祖祖辈辈都从事医术,同时也有家传的美颜术。他是外出采购原料的时候,认识她并且爱上她的。他原想,回到京城向父母说明,然后娶红蓝过门。不料在半途中,听说家里遭了大难,他便将花红蓝委托给一个朋友照顾,自己赶回北京处理后事。原本的打算,是等家里稍稍安顿之后,再将红蓝姑娘接回来,和她一起重振京西胭脂铺。可他没料到,京西胭脂铺的毁坏,远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他在京城四处寻找贷款,可是,没有一家钱庄肯将钱贷给他。这时候,岳父伸出了援手。

张寿元明白了,问:“所以,你明着娶了我们淑梅,暗地里又把花红蓝留在家里?”

晁信义摆了摆头,道:“爹,您误会我了,也误会红蓝姑娘了。红蓝姑娘是进了我晁家的门,但不是以婚姻或者别的什么形式进来的,而是以姑姑的养女身份进来的。”

张寿元说:“养女?你难道不是想娶她当小?”

晁信义说:“红蓝姑娘对我们晁家有大恩。我们现在的胭脂产品,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质量,关键在于红蓝姑娘有祖传的手艺。如果没有她,京西胭脂铺今天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确实想给她一个名分。”

“说到底,你还是想娶她,是不是?”张寿元质问。

晁信义说:“不是我不想娶,而是红蓝姑娘不同意。”

张寿元愣了一下:“哦。她不同意,却又不明不白地留在你们晁家?这有点说不过理吧。”

晁信义说:“我刚才说了,她是以姑姑养女的身份留在晁家的。我也想过,不能耽误了她,等京西胭脂铺生意好一点,我就做主给她找一个人家。没想到,她为了研究一种新的配方,把自己的面容毁了。她说,她不会再嫁人了。”

张寿元又是一惊:“她毁容了?这个傻孩子。”

晁信义将事情说了出来,反倒轻松了。他说:“爹,所有的话我都对你们说了。你们一定想到了,红蓝姑娘对于京西胭脂铺的重要性,所以,有人一心想把她赶走,才造出这个谣言来。如果让那人得逞,京西胭脂铺就真的完了。所以,我来求爹,一定帮我想想办法,救救京西胭脂铺。”

张寿元说:“怎么救?让我们去把那个红蓝请回来?她也不会听我们的吧。”

晁信义说:“我想请爹对淑梅说说,把事情对她说清楚。我知道,淑梅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明晓事理,只要她明白事情的经过,一定会理解我的。然后,我和她一起去请红蓝姑娘。”

晁信义见岳父态度有所转变,立即提出去见妻子。张寿元觉得,张淑梅母女此时正在气头上,不一定听他解释,若突然出现,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建议说:“要不,你先回去,我找个机会和淑梅说说,探一探她的口气?”

回到家,晁信义很想立即赶往宛平城处理工厂的事,可是,工厂的事恐怕不是一两天能处理好的。家里的事,若是不能解决,工厂的事又没处理好,两头都不搭,损失就大了。无可奈何,他只得留下来,和姑姑一起制作胭脂,同时等岳父那边的消息。

直到第二天下午,张寿元才派人过来叫晁信义去接老婆。

晁信义早已经准备了很多岳母喜欢吃的东西以及一些布料,赶到岳父家。进门的时候,岳母没有给他好脸色,晁信义注意看了看妻子张淑梅,见她只是露了个面,立即退进了房里。晁信义看了看岳父,见他面无表情,便想跟着张淑梅走进她的房间,却听到岳母说:“你去哪里?坐在这里。”

无可奈何,晁信义只好尴尬地坐下。

岳母道:“你给我说清楚,那花红蓝真的是你说的关系?”

晁信义说:“真的。”

岳母道:“没有别的关系?”

晁信义有点不自信,反问:“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岳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张寿元。晁信义明白了,岳父一定有过纳妾的念头。他有这么大的事业,想生个儿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至于为什么没有纳成,那恐怕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了。

晁信义正想着这事时,岳母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以前的事我就不说了,我问你,以后你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晁信义道:“肯定是要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岳母说,“把那个花红蓝讨进来当小?”

“她是不肯当小的。”他说。

“不肯当小,那你怎么办?把我的女儿休了,让她当大?”

张寿元觉得这话有些难听了,说:“信义已经说了。”

岳母立即制止了丈夫,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是不是还不死心,还想娶个小?要不要我替你张罗?”

张寿元说:“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头上来了?”

岳母说:“说你怎么啦?如果不是我每天念叨,你怕是早把小妖精领进门了。”

张寿元十分尴尬,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张淑梅大概是在里屋听着外面的谈话,见父母这么吵了起来,有些忍不住了,便走出来,说:“妈,您少说两句吧,都说了一辈子了。”又对晁信义说:“信义,我们走。”

晁信义有点转不过弯来,以为今天这一关难过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了。他匆忙站起来,逃一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和岳母打招呼。

岳母说:“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

晁信义说:“过几天我和淑梅带着承志和迎春回来看您。”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两个人才说了第一句话,是张淑梅说的,她问:“去哪里?”

晁信义想,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家。转而一想,既然是回家,她又何必多此一问?看来她是已经想通了,要去接花红蓝回来。晁信义说:“听你的。”

“听我的?我又不知道红蓝……妹妹住哪里。”说过这句话,又说,“对了,我和红蓝哪个大?”

张淑梅比花红蓝大两个月,但是,这话他不能说,担心引起麻烦,所以撒了谎,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张淑梅说:“也不重要,反正,她是我的妹妹。走吧,我们去接妹妹回家。”

晁信义可不想去面对这件事,他说:“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一个人去接红蓝,或者,你先一个人回家,叫上姑姑一起去接她。”

张淑梅警惕了,问:“你什么意思?”

晁信义说:“宛平那边的事你是知道的,一天不开工,就是一天的损失。如果不是要处理家里的这件事,我早就去宛平了。”

“对了,宛平那边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怎么样了?”张淑梅问。

晁信义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人家早就想好了,四处出击,让我们穷于应付。这个目的,他显然是达到了。”

“你是不是怀疑王家?”

“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来处理吧。”

张淑梅说:“那好,你自己小心。”

晁信义没有去童爷的茶馆。那个地方是童爷的地盘,不适合谈判,尤其不适合第二次谈判。晁信义已经摸清楚,除了茶馆之外,童爷在当地还开有一家迷宗拳馆,带着一帮十几岁的小伙子练拳。童爷自认为是武林中人,平常习惯于走路,而不是坐轿。每天下午或者晚上,他都要去一趟拳馆,在那里练一趟拳。

晁信义等在童爷前往拳馆的路上,远远地见童爷过来,他装着匆匆赶路,迎面和童爷碰上。两个人已经迎面而过,童爷似乎突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立即站定,叫道:“这不是京西胭脂铺的晁老板吗?”

晁信义故意装着吃了一惊,停下来看了童爷一眼,惊喜道:“哦,原来是童爷。对不起,对不起,我要赶去衙门,所以没注意到童爷。”

童爷说:“衙门的事不急,正好我们今天在这里碰到了,把我的事说一说,如何?”

晁信义说:“那是正好,我原想去衙门办完事,就去找童爷的。”

童爷说:“那就太好了,我的钱带来了?”

晁信义说:“没有,不过我给童爷带来了一句话。”

童爷顿时眼睛一瞪:“一句话?一句话值个屁,你耍老子?”

晁信义将手上的卷轴打开,道:“我的话当然什么都不值。不过,童爷看一看,这句话大概还是值几个钱吧。”

童爷往那幅字上看了一眼。虽然那字写得很正,可他不认识。他从小就是舞枪弄棒的,没有正经读过几天书,哪里看得懂这幅字?他说:“少给老子来这套,上面写的是什么?”

“童爷看好了。”晁信义指着落款说,“这个是个‘袁’字,这两个嘛,‘世凯’二字。”

“什么袁世凯,跟老子有什么关系?”童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晁信义说:“不会吧,童爷,这里虽然不属于直隶,也在直隶边缘啊。难道说,童爷连直隶总督袁大人袁督爷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你看好了,这个红红的,可是袁督爷的印鉴。”

晁信义是将袁世凯三个字分开说的,童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经晁信义一提,童爷也是暗吃了一惊。这个晁信义,竟然有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字?这么说,他和袁世凯的关系非同一般?

晁信义见童爷发愣,决定将火再烧一把。他指着袁世凯题款上部分道:“童爷,你看好了,这几个字我给你念念:信义大雅之属。这是督爷亲自题给我的,可不是从琉璃厂买来充数的。”

此话有特别含义,当今这个社会,官府权力太大,平常百姓只有和官府有些关系,才能有活路。毕竟官员少而百姓多,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与官府拉上关系的,尤其无法和大官拉上关系。正因为社会上有这种需求,有些人就将这种事做成了一门生意,专门找一些达官贵人写上一幅字,标出高价,挂在琉璃厂出售。需要关系的人,便拿出一大笔钱,到琉璃厂买来一幅。谁如果能搞到一幅老佛爷的字,恐怕就值千万两银子了。

让晁信义万万没想到的是,童爷竟然说:“袁督爷又怎么样?晁老板大概是没有听说吧,袁督爷已经辞去了所兼的各个职务。北洋军的一三五六镇,他已经交给了陆军部。”

听到这个话,晁信义大惊失色。这消息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这段时间,他只顾扑灭后院大火,无心顾及其他,袁大人辞职以及交军权的事,他没顾上了解。其二,童爷因为和宫里有关系,事先得到了消息。

再想袁世凯匆匆进宫,难道说,并不真是因为探视老佛爷,而是因为舆论压力太大,赶去向老佛爷辞职的?

晁信义还在发愣,童爷又说:“晁老板,我告诉你,找谁都没用,尤其是找袁大人,更没用。我劝你啊,趁早离袁大人远一点。现在还只是辞职,下一步是什么,还真是难说。大清朝的事,晁老板年轻,可能不一定看得懂。和中堂晁老板总该听说过吧,和袁大人相比,权力是不是大得多?结果如何?哈哈哈。”

“我还有事,少陪。”童爷说过这番话,向晁信义拱了拱拳,转身而去。

晁信义当即就傻了。从童爷的话中可知,袁世凯似乎确实是辞职了,而童爷甚至更进一步暗示,袁世凯有可能像和珅一样的结局,那可是满门抄斩。这一惊可真是吓坏了晁信义。袁世凯若是出了事,自己的几十万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这且不说,宛平的工厂恐怕也很难开下去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宛平的工厂不能有效运转,自己欠的那些钱怎么办?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打听清楚,否则,自己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晁信义匆忙返回北京,甚至顾不得回家,直接赶去袁府。袁世凯在北京置有宅院,很低调、很普通的一座宅子。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晁信义立即约见盛总管。

盛总管匆匆出来,见到晁信义,也不多话,问:“听说督爷辞职的事了?”

晁信义也不讳言,道:“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督爷主动向老佛爷请辞的。”盛总管说,“官场的事,就是这样,要懂得进退。许多时候,进,不一定就是真进,进了也有可能退回来。退呢?也不一定真退,是为了再进。”

晁信义有些绝望地问:“都辞了?老佛爷也会答应?”

“也没有都辞。”盛总管说,“闲职辞了,主职还在。算了,不说督爷的事了,说你的事吧,怎么样?府里还有好多事,你长话短说。”

晁信义说:“还是那事。”

盛总管问:“你没把那幅字给他看?”

晁信义说:“看了,怎么没看?不看还好,看了,他就说出很多难听的话来了。”

“哦?”盛总管先是发出一个声音,接着问,“都说些什么?”

晁信义便半真实半发挥了。此刻,他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抓得住抓不住都在这一招了。“他说,他只知道老佛爷,不知道什么袁督爷。又说,什么袁督爷,不就是那个袁光头吗?老佛爷已经把他的顶戴花翎摘了,下一步,他那颗光头,保得住保不住还难说。”

盛总管说:“不懂事的东西,还反了天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跟督爷禀一声。”

盛总管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进去了。晁信义还不是太放心,又把袁金标约出来。袁金标一听,当即说:“大哥,你也是,这种小事哪里轮得上找督爷?只要小弟出马,立马就办了。”

晁信义暗想,让你办倒是省事,你带上几个大头兵就把这事办了。可是,如此一来,梁子也就结大了。宛平县虽然在直隶的管辖范围,可具体的行政事务,还有一个顺天府。顺天府尹虽然只是正三品,比总督小了一品,可顺天府的事,府尹说了算。袁金标若是带兵去抓人,就是越权,让总督府和顺天府对立了。不仅和顺天府对立,顺天府还设有四路厅,分管顺天府的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分管宛平大兴的是西路厅。也就是说,若按袁金标的意思办了,还得罪了西路厅。

此时,袁世凯正走背运呢,此事一闹,又成了袁世凯的一大罪状。袁世凯的政治对手,肯定盼着这样的机会。

想明白这一点,晁信义心情极度灰暗,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敢回家,因为见到家人,若是问起此事,他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去了宛平。

果然,童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把袁督爷的那幅字放在眼里,就在晁信义回到京城的时候,童爷派了几个人,到厂里去闹了一场,借机砸了一些东西。

听说童爷的人来闹事,晁信义第一时间问王玉堂:“伤人没有?”

王玉堂说:“他们只砸东西,倒没有伤人。”

晁信义暗想,没有伤人,还好说些。如果伤了人,就得自己掏医药费,又是一大笔开支啊。这件事到底该如何了结?答应他,每年交六万两的保护费?如此一来,工厂的毛利就薄了,薄到还利息都难。晁信义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一天一天地捱日子。他有一种感觉,这是在等死嘛。

有些事情,晁信义确实不明白。若是从前,袁世凯要过问此事,只要给顺天府传一句话,立马就办了。童爷这种人,之所以敢胡作非为,无外乎背后有人。背后有人又怎么样?还能大得过袁世凯?那些此前不敢办童爷的人,有了袁世凯这道金牌,办一个小人物,就实在是太容易了。而如今,袁世凯遇到了对手,而这对手的力量还极其强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势力。袁世凯若是硬挺着,不仅会引发皇亲和权臣的矛盾,还会引发满汉两族的矛盾。袁世凯清楚,这两大矛盾一旦爆发,不论谁对谁错,最终成为替罪羊的肯定是汉臣。

当年曾国藩是何等的人物?但在这两件事面前,他也是一再低头。想明白这一点,袁世凯做出一个决定,向后退一步,而且是退出一大步。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一代枭雄,这口气他咽下了,却不会永远烂在肚子里,遇到合适的时候和机会,他还是要出一出的。

正当他想找机会出气的时候,盛总管向他提起了童爷的事。

袁世凯立即想到,正可以借此小事闹一闹,让有些人明白,我袁世凯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他想借机发泄一下不满,暗示某些人,别以为我袁世凯完了,我的余威还在呢。

听完盛总管的介绍,袁世凯略略沉思,然后道:“你去西路厅问一问,有没有案子,如果有,把这事办了吧。如果这样一件小事我们都办不了,以后还有谁会求我们?”

盛总管明白,别管是多大的官,能替人办事才叫有实权。办不了事,权就是假的,若是没有人求你办事,证明你的权已经没有了。

晁信义度日如年的那几天,西路厅正在搜集有关童爷的案卷。

顺天府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机构,府衙设在京城内,位于鼓楼大街的东公街,其建制和设置始于元代,元朝称为大都路,后改移北平府,明代改称顺天府,清朝用顺天府这一名称。

清初,顺天府只辖管大兴和宛平两个县,以北京城的南北中轴线为界,城东以及郊区属大兴,城西以及郊区属宛平。这两个县也被称为京县。康熙十五年,将昌平、良乡等十九个州县划归顺天府管辖。乾隆八年,又将这些县划为通、蓟、涿、霸、昌平五州,统称顺天府二十四州县。

清朝的府,相当于后来的地区行署,行政首长是知府,级别是从四品。只有顺天府是个例外,府尹是正三品,比一般的知府高出四级。不仅如此,清朝的三品衙门只能用铜印,顺天府却是用银印。这说明,顺天府尹比一般的正三品要高。

不仅顺天府是高配,下面的州县等也都高配。比如一般县的知县,是正七品,可京县的知县却是正六品。顺天府属于治安最复杂的地区,所以,全府的刑狱事务分设四路厅。这里的厅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厅,职权范围又比公安厅要广,基本包括了今天公安、司法以及法院的全部职责,职级却比今天的厅低半级,属于正五品。

由此可知,京畿地区实际上是一个尴尬地区,有相当一片区域属于直隶和顺天府双重领导。西路厅的同知驻卢沟桥拱极城,分管涿州、大兴、宛平、良乡、房山一州四县。除了宛平县属于京城内的部分之外,其余各地均在直隶管辖范围。故此,西路厅实际上也是受顺天府和直隶双重领导。

袁世凯让盛总管去找西路厅,而不是去找顺天府,那是因为在西路厅,他说话还是能管用的,在顺天府却不会有人听他的。

西路厅的官衙就在卢沟桥脚下,自然清楚童爷之事。在西路厅,童爷的案卷堆起来有几尺厚,可在此前,同知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清楚,只要动童爷,童爷一定会去找小童子,而小童子很可能求到李总管那里。李总管要把一名同知办了,只是一句话的事。

现在不同了,既然是直隶总督要办童爷,知府是乐见其成,万一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是袁世凯的麻烦,而不是自己这个五品同知的麻烦。何况,自己办了这事,既讨好了地方,维护了地方治安,也搅动了直隶和顺天之间的某些微妙关系,自己极有可能顺势大捞一把,却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同知还耍了一个滑头,案卷都在这里,要办很容易。他说:“我这里人手不够,督爷那里有人,能不能派些人来?”西路厅同知自然不是派不出人,而是明知背后有缘故,不肯涉足太深。就这样,事情交到了袁金标手上。

袁金标拿了晁信义很多好处,认了兄弟,自然要替兄弟出头,他二话不说,带着人背着枪来到宛平城。进城之后,他就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京西胭脂铺,一路去了童爷的茶馆。

这些大头兵对付洋人不行,对付几个无赖那是小事一桩。他们过去之后,也不和晁信义等人通报,直接将童爷的几个人围了,枪指着人家的鼻子尖,道:“都别动,谁动老子打死谁。”

那伙人都是混混,一来仗着有童爷撑腰,二来仗着练过几天功夫,人又年轻,在整个宛平城,都算没人敢惹的狠角色。可他们知道,就算再狠,肉身顶不过洋枪子。在洋枪面前,这伙人顿时蔫儿了,吓得发抖,没一个敢动的。

领头的是一个把总,他命令手下拿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将这些人一个个捆了起来,捆起来之后,才让人叫来晁信义,对他说:“这里没事了,你开工吧。看以后还有谁敢惹你大爷。”说过,押着人就走,去向西路厅交差。

茶馆是袁金标亲自带人去的。事情也是巧,如果童爷不在,袁金标还要多费道手续,恰好他在,楼内还有四五个人在抽大烟,因为是大白天,做皮肉生意的倒是没有,那些妓女,此刻还在呼呼睡大觉。袁队长带的人,将这些人一个个拿了,问清哪个是童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暴打,打得童爷在地上打滚。

童爷被带走的事,迅速在宛平城传开。整个宛平城,童爷是头号恶霸,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只有少数人跑去西路厅报案,绝大多数人知道童爷有背景,敢怒不敢言。现在见童爷被抓了,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纷纷跑去西路厅递状子,几天时间,童爷的案子又增加了几百起。

得知这些消息,晁信义心头却并没有惊喜。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无赖,却没有人能收拾他,还需要自己出银子才将他掀翻。这样的世道,除了让人悲叹,是不可能让人惊喜的,老百姓的心早已经寒了,比腊月寒冬还寒,又怎么喜得起来?

得知童爷的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王家栋吓了一大跳。

他找到童爷,其实是绕了一个大圈,首先找到孙公公,再通过孙公公找到童爷的弟弟小童子,然后由小童子出面约见了童爷,双方谈好条件,童爷就开始做事了。所谓条件,其实成本并不高,他只付给童爷银票一千两。

通过认识小童子以及童爷,王家栋开始渐渐明白了中国官场的套路。在宫里,小童子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小太监而已。但哪怕是太监,也和太监不同。不同的自然不是太监,而是庙。小童子在李总管的手下做事,所以,他的庙要比别的庙大得多。在宫里,这一切没有丝毫意义,小太监就是小太监。但到了外面,庙的意义就大了。比如在宛平城,童爷的弟弟是在李总管的庙里,还是在赵公公、吴公公的庙里,区别就大了去了。

王家栋是明白小童子在宫里的地位的,所以,小童子的存在,最大的意义在于他是童爷的弟弟,而童爷又是宛平城最大的黑社会老大。他出一千两银子,搅得晁信义不得安生,最终可能损失一万两甚至十万两,这就够了。

对于童爷来说,这自然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他手下那些兄弟,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派给他们一点活儿干,最坏的结果,自己可以赚一千两,再好一些的结果,说不准可以赚两千两甚至五千两。

王家栋的如意算盘其实打得挺好,他和晁信义不同,他是仁慈的,他不会要晁信义的命,只想报一箭之仇,只想让晁信义成为穷光蛋。他的计划是,让晁信义一点一点地亏钱。他的钱不是贷款的吗?建京西胭脂铺,建晁家大院,建宛平工厂,所有的钱都是借来的。按照正常的算法,建这三个大项目,估计总值在六十万左右。可在此期间,晁信义急于求成,和松下长生做生意,使得成本增加了十二万。又要竞争宫廷专卖权,至少也得花十来万,还有为了彻底打败王记,买王记的货去宫里做手脚,恐怕也得三五万。再加上买机器时,王家栋小小一招,让他亏了一笔,又是十几万。所以,晁信义现在应该是背了近百万的债。

虽说百万的债务听起来很可怕,但只要京西胭脂铺正常运转,最多四年也就还清了。王家栋的计划,就是要晁信义还不清这笔债。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若是十天半月不能开工,直接损失或许只有几万两银子,但间接损失无法计算。说不准哪个客户又要他赔一大笔银子,比如松下长生。

接下来第二步,王家栋已经想好了。只要京西胭脂铺半个月出不了货,就会乱成一团糟。哪怕他将宛平的麻烦解决了,加上路途物流的时间,货到市场时大概也是一个月以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一到市场,王记胭脂坊就开始降价促销。降价幅度他都想好了,买二送一,也就是降价三成左右。王记胭脂坊的出品不差,并且提前半年推向了市场,已经有了相当的市场接受率。现在搞降价促销,相当多的人都会贪小便宜,买下一大堆王记的产品。如此一来,至少一到两个月,京西胭脂铺的货会滞销。

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堆在那里,一两个月销不出去,肯定没钱还本。可是,晁信义要还利息,还要有本钱继续生产,无可奈何,他只得再一次找钱庄贷款。

这种做法对王记胭脂坊有损失吗?有,而且很大。可王家栋会算账,自己搞一个月大促销,其损失也只不过是提前半年全面上市所赚的利润。自己将这个利润返还给消费者,王家栋只是持平而已。对于京西胭脂铺,却是全然不同的命运。

王家栋还准备了第三招。只要京西胭脂铺出现滞销,他就可以乘机放风,说明京西胭脂铺的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两点:第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严重滞销,一两个月内根本没有多少销售记录;第二,京西胭脂铺已经没有周转资金,只能借债度日。

有关这两点,王家栋并没有说半句假话,那些已经借了钱给京西胭脂铺的或者正准备借钱给他们的钱庄,只要稍稍调查,就能证实此事。证实了此事之后怎么办?没有借贷的钱庄,一定不敢借钱给晁信义;已经出借的,担心京西胭脂铺破产,自己的钱收不回来,一定逼晁信义还钱。就算他岳父的四海钱庄对他手下留情,还有其他钱庄至少三十万的银子,他拿什么还?只得破产。

让王家栋没有想到的是,童爷的贪欲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这个无赖竟然狮子大开口,每个月要收五千两。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家栋不禁感叹,现在这个社会人人都贪,怕的是没有机会,一旦有了机会,就想赚足十辈子的钱。

等得知童爷被抓的消息,王家栋第一感觉是,这不可能,消息会不会是假的?第二感觉是,童爷怎么会出事?在这样一个社会,像童爷这种人是不应该出事的啊。第三感觉是,这事一定是有更大权力的人干的,这个人甚至不惜得罪李总管。可见,办这事的人位高权重,搞不好就是一位王爷,否则,怎么可能敢和李总管对着干?

抓童爷,自然与李总管没什么关系。可小童子是李总管的人,正所谓打狗欺主。李总管会觉得,办此事的人并非为了整治童爷,而是整治他李莲英。只要对着了这样的逻辑,事情就复杂了。正因为有这样内在的逻辑存在,才没有人敢过问童爷的事。

王家栋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件案子并非西路厅办的,而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过问,西路厅才不得不办的。可见,这不是西路厅的案子,而是袁世凯的案子。

袁世凯会办童爷这样一个小人物?无法理解。

于是,王家栋产生了一种联想,会不会是晁信义搬动了袁世凯?有这种可能吗?袁世凯和晁信义是什么关系?

难说。当今这个社会,只要有钱,且不说直隶总督,就算是老佛爷的关系都能买通。早在晁子霖时代,就已经布好了袁世凯这条线,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晁信义请动袁世凯办了这件案子,麻烦就来了。

单纯地看,袁世凯要办童爷,与他王家栋无关。若是晁信义搬动袁世凯办了童爷的案子,就与王家栋有关了,故此,王家栋的心情一落千丈,已经预感到一场风暴正在到来。

这个社会已经腐败透顶,所有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赚钱。如果想着通过正当门道赚钱,那这个社会还有序。问题是,所有人都在钻门子找路子赚黑心钱。就算你不给别人机会,别人也在千方百计算计你,何况你自己送给别人机会了?

一个没有底线的社会是可怕的,就像某个人生存在数以亿计毒蚊子的大山里,除非你有足够的本事和实力,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要露出哪怕一点皮肉,便有成千上万的蚊子扑过来叮你。你千万别给人捞钱的机会,一旦给了,就等于将自己置于一个残破的榨膛里,一定会有很多人从不知何处钻出来,要将你榨干榨尽。

晁信义设计整王记胭脂坊时,王家栋已经被榨过一次,那次的损失惨重,不仅损失了一百多万两,也间接导致王家栋父亲的死亡。一百多万两是个什么概念?那是一百多万普通公职人员一辈子的收入。如果说上次是别人往王家栋头上套了一根绳索的话,那这次却是他自己将头往绳套里伸。

果不其然,心里正怕鬼呢,鬼就来了。

王家栋正在店里算账,他要看看,自从工厂开工以来,王记胭脂坊到底有多少进账。也要算一算,若真是和京西胭脂铺打一场价格战,自己大概需要准备多少子弹。伙计进来通报说:“掌柜的,孙公公来了。”

听到这话,王家栋的手一抖,他手中正拿着毛笔,笔上蘸了墨,那墨就滴在了面前的账本上。他问:“他一个人来的?”

伙计说:“不是,还跟了一个小公公。”

王家栋明白了,那个小公公一定是小童子,索命的来了。明知人家是来拿自己榨油的,自己却无可奈何,不得不往榨膛里钻。这个社会实在是已经烂透了,逼得不光老百姓没有活路,就算是有些资本实力的富裕人家,同样没有活路了。哪怕是那些整天想着法子压榨别人的官员,也很难说有真正的活路。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何时何地会被别人当成菜籽送进榨膛里。

王家栋不得不装出热情,对伙计道:“请,快请。”

孙公公和小童子随后进来。王家栋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童子一下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哭着说:“王掌柜,求你救救我哥。”

王家栋不得不迎过去,扶起小童子,道:“童公公,快请起。”

小童子无论如何不肯起来,他一定要王家栋答应救他的哥哥。他说,如果王掌柜不肯出手相救,这次他哥是死定了。又说,他哥原本好好的,若不是帮王掌柜办这件事,也不会得罪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若是不得罪晁掌柜,也不至于惊动袁督爷。现在,事情落到袁督爷手里,他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家栋有点无奈,只得看着孙公公。孙公公说:“小童子,起来吧,王掌柜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童子一连向王家栋磕了三个响头,道:“王掌柜,你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哥啊。”接着站了起来。

王家栋手足无措,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任人宰割,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钱,他是肯定要拿的,只是多少的问题。有什么办法?当前的社会就是如此,你自己把颈子送到了人家的刀下,割得深还是割得浅,只在乎人家的兴趣,与你已经无关了。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在当今这样一个无良的社会中,君子早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君子,在钱财和巨大的贪欲面前全军覆没,全部变成了小人。

小童子起来后,王家栋开始装糊涂,问孙公公:“孙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公公说:“王掌柜,你还不知道吗?小童子的哥哥让直隶总督袁大人袁督爷的人抓走,下了大牢。”

王家栋感觉孙公公是故意装的,他也故意装,惊问:“宛平不是顺天府管吗?要抓童爷也该是西路厅啊。”

孙公公说:“名义上,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可实际上,顺天府主要管的是北京城。城外部分由直隶和顺天府双重管辖,更主要的还是由直隶管辖。”

王家栋又道:“我听说袁大人辞职了啊,这个消息难道是假的?”

孙公公说:“袁大人辞去的是所兼各职,本职没有辞,还是直隶总督。”

王家栋想了想,道:“童爷只是一个小人物,孙公公和童公公如果求到李总管面前,李总管总该卖这个面子吧。只要李总管出面,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袁大人应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和李总管过不去吧。”

小童子说:“这官场里的事,王掌柜你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官场里的人嘛,可以理解。”

王家栋确实不明白,听小童子这么一说,又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忽悠自己,便问:“请童公公指点。”

小童子没说,孙公公说了,他很耐心地向王家栋解释:“这主要是一个治权问题。李总管和袁大人确实是大官,大官只能管大事,不能管小事。以袁大人为例,他身为总督,属于正二品,他有权管的也就是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以及正四品。因为直隶实际只管一个省,所以直隶总督同时又兼任巡抚一职,巡抚实际可以管到从四品。所以,袁大人所管的官员,包括各府尹、巡守道员、知府之类。再小的,就管不着了。童爷只是一个老百姓,自然轮不到朝廷一二品大员来管。”

王家栋不明白了,道:“可是,你们不是说,这事是袁大人过问的吗?”

小童子说:“我说你不懂官场嘛。只要晁信义能和袁大人见上一面,提一提这事,袁大人呢?也只要说一句知道了,下面自然就有人把这件事办了。这样一来,也就成了袁大人的事了。”

王家栋道:“既然这件事与袁大人无关,那就好办啊,你们出个面,就以李总管的名义,官府还能不放人?”

孙公公道:“若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王家栋也不是不明白。虽然不是袁大人的事,可只要涉及袁大人的手下,那就是袁大人的事了。再如童爷在宛平城所做的一切,自然与李总管无关,官府若要查办此事,就算是罗织罪名,也和李总管八竿子搭不上界。可明面一个逻辑,暗面还有一个逻辑。暗面的逻辑在于某一条线,童爷的亲弟弟小童子是李总管手下的小太监,踏上了李总管这条线,事情就与李总管有关了。

这样的逻辑简直就是混账逻辑,可这样的混账逻辑,又在现今的官场普遍存在。

王家栋虽然明白,却又无法应对面前的局面,只能装糊涂,故而问道:“怎么不容易?”

小童子说:“如今办事,哪有不花钱的?就算是太后老佛爷办事,也一样要花银子。你也不想想,要办成这件事需要走多少门子?”小童子开始掰指头:“宛平县知县、县丞、州同、通判、同知、知府。有多少级啊。每一级还有些具体办事的人,一个一个都要打点。再说了,宛平的事和全国其他地方又不同,既属顺天,又属直隶,要把这个关系理顺,又不知要找多少门子,花多少银子。”

这话把王家栋吓了一大跳,这么多不同级别的官员,个个都是饿鬼,感情这些人都在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捞钱的机会啊。他们想捞钱是他们的事,王家栋一个人来承担,这笔费用可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想到这一点,王家栋几乎想哭了。他原本是想害一下晁信义,尽管确实让晁信义亏了一大笔钱,比他预想的还多。而王家栋自己呢?恐怕要亏进更大一笔钱了。

王家栋可不想走到这一步,只得装糊涂问:“那怎么办?”

小童子说:“王掌柜,王爷,求您一定要救我哥啊。”

王家栋说:“我也想救啊,可是,刚才你也说了,几十个官员,我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啊,怎么救?”

孙公公道:“如今办事,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小童子在宫里办事,手上也没几个钱,他的意思,是要王掌柜帮他一把。”

王家栋早已经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自从这两个人一进来,他就在考虑对策,同时也知道,这个对策几乎是不存在的。更进一步想,就算他一分钱不出,小童子也会想尽办法救自己的哥哥。问题是,他如果不出钱,那很可能就是恶鬼缠身了,这可都是他自找的麻烦啊。

还没轮到他说话,孙公公先说了。孙公公说:“我今天来,是因为李总管说了句话。李总管说,这个事因王掌柜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王掌柜不出点手,恐怕说不过去。李总管的话,我是带到了,至于具体怎么办,你和小童子商量吧。”

孙公公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转身离去。王家栋很想把他留下来,转而一想,留下来意义也不大,这所有一切很难说不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他们就是要将他摆进榨膛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一样的结局。

既然如此,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除了掏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王家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少一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一次把自己榨干。

王家栋试探地问:“童公公,你看这事我应该怎么帮你?”

小童子的目标十分明确,所谓求王家栋帮他是假,向他讹银子是真。事情到了这一步,再绕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干脆将话挑明了:“王掌柜,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谁的关系硬。而关系硬,不如银子硬,所以,根本还是落在一点上面,看谁使的银子多。”

“童公公是个直人。”王家栋说,“这方面的事我不懂,如果要救出童爷,你看需要多少银子?我要看一看我拿得出拿不出。”

小童子道:“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好办一些,可在顺天府,办起来就难了,关节太多,就算每个关节使一点点,算下来也是一大笔。特别是直隶和顺天两府。要将这两府的关系理顺,那恐怕就不是一点点银子,少了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算了一下,光是这两府,总督和府尹,每人至少得十万。还有顺天府丞、布政司什么的,总督府的几个关键要员,每人至少得五万两。涿州知府和西路厅同知不能少,怕也要五万两。宛平知县也不能太少了,少了看不得,三万两恐怕不能少。这么多大人,我一个小小的太监,连话都说不上,又哪里走得通他们的门子?自然要求李总管。李总管是什么人?老佛爷信得过的人,也可以说是当今第一红人,让他说一句两句话,不说三五十万两,二十万总是要的。这么算下来,一百万两,只会少,不会多。”

王家栋算是彻底明白了,别看小童公公列出这么多,真正的关键人物只有三几个。李总管自然是关键的一个,西路厅同知也是一个。至于顺天府尹和直隶总督,恐怕根本不会找。再拿点散银子打点具体办事的人,一万两二万两,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可这帮人吃人不吐骨头,一开口竟然要一百万两,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嘛。

一百万两啊,以整个王记胭脂坊目前的经营水平,那可是三年多的利润。此前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两,加上贷款的利息,等于十年白干了。

王家栋知道没有退路,只好叫穷,道:“童公公,你也知道,我是债务缠身。”

小童子突然变了一副嘴脸,道:“你债务缠身,那是你的事。我可是把话说在明里,如果不是你,我哥哥也不会有这次劫难,我不找你还能找谁?如果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要找人替他抵命。王老板,你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王家栋也知道,人家不一定要他的命,要的是他的钱。不过,要走了他的钱,又和要他的命有什么两样?他只好哭穷,道:“童公公请息怒,我不是不肯救你哥哥,实在是我拿不出这么多钱。你看这样行不行?少一点,我想办法借一借。”

“多少?”小童子问。

“一万两。”王家栋说,“多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小童子立即嘲讽地说:“王掌柜王老板,一万两哪是救人啊,那是告诉别人,让这个人早点死啊。”

在王家栋看来,一万两已经不算是小数,双方讨价还价,他再增加一万,已经相当可以了。要知道,像小童子这种小太监,一年的俸禄大概只有二三十两,加上恩俸以及俸米等,一年下来也不会超过二百两。一万两足够他干上一辈子。且不说小太监,就算是大官,按照清初的薪俸定制,摄政王一年的俸禄也才三万两,提督是六百两,总兵才五百多两,到了千总把总就少得可怜了,一年的俸银只不过三四十两。文官差不多,正七品规定是四十五两,和正六品的千总差不多。大清朝的俸禄很低,所以,后来弄出了很多名目,比如雍正的时候,在俸银的基础上,按俸银数支给俸米,和珅又弄出一个养廉银,后来也陆续增加,虽然加了数倍,可因为基数低,总数也十分可怜,一个七品县令,一年下来也不过几百两银子的账面收入。李莲英是太监总管,位高权重,可俸禄也是相当有限的,各种收入加在一起,每年也不过千余两。

正因为薪俸低,这些官员才会大肆地贪,捞取一次机会就将一辈子的钱贪足。哪怕是十辈子都花不完,他们也不会满足,这才是这个社会真正可怕之处。

王家栋道:“就是一万,我也是要借。从外面看,大家都认为我们王记胭脂坊很风光,可谁知道,我们是负债经营?里里外外已经欠了二百万了,再欠下去,我们就只有破产了。”

小童子道:“你欠不欠钱,与我没关系。”

王家栋见小童子摆出的是一副无赖嘴脸,暗想,不能一味地软下去,得硬一点了。王家栋道:“童公公要数那么大,我拿不出来,最终结果可能是一个死。既然结果都已经明白,我也不作多想了,童公公想怎么办,悉听尊便,我是无能为力。”

小童子说:“王老板,你这样说就有点不讲道义了吧?我哥可是为你办事才被下了大牢的。”

王家栋说:“你哥是为我办事不错,可一码归一码,他办我的事,所有一切事先都是讲清楚的,钱,我也一次付清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手钱一手货,谁也不欠谁。何况,我给他钱只是叫他带人闹一闹,他狮子大开口,要人家每年六万的保护费,还要一次交清,那与我是没有关系的。”

“这么说,王老板是不准备管我哥的死活了?”小童子反问。

王家栋说:“不是我不想管,是管不了。一百万,这是要我死,我都成死人了,怎么管?死人什么都管不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明了,童公公如果一定要我死,我也没办法。”

如此一来,事情就僵了。

小童子说:“既然如此,那王老板就等着吧。”

王家栋心中也有些气了,道:“不送。”

王家栋自然不会等死,他是一定要挣扎的。他心里清楚,自己摊上事儿了,而且是摊上大事儿了。这事绝对不会这么过去,一定还会有更大的麻烦。眼下之计,肯定不能求李总管那帮人,那帮人是无底洞,吃人不吐骨头。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找醇亲王,如果他肯帮自己,才有可能过得了这一关。

王家栋没法管理工厂的事务了,一有时间就想办法打听通醇亲王的门子。王家栋无法接近醇王府,只好另做打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摸到荣禄门下。

早在庚子事件之前,王家和荣府就有些交情,尤其为了打败京西胭脂铺,王家在荣府上下使了不少银子。而荣禄其人生性贪婪,爱财如命。早在咸丰年间,他做户部银库员外郎的时候,便大肆贪污,被当时的辅政大臣肃顺查实,差点杀了他的头。后来,他上下使了不少钱,才逃过此次厄运,又花钱买了个候补道,慢慢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光绪年间,荣禄走了大运,升任工部尚书。可屁股还没有坐热,告他贪污受贿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向皇城。荣禄再一次倒霉,被革职,并且调出京城。转眼到了甲午年,大清朝和日本人杠上了,甲午战争一触即发。朝廷将一切军务交给恭亲王督办。荣禄借进京为慈禧太后祝寿的机会,抱住了恭新王的大腿,得到宠信,因此获得又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

甲午战争使得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荣禄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兵部尚书。袁世凯小站练兵,就是因为荣禄的推荐。而荣禄为了改变老佛爷对他的看法,在李莲英李大总管面前花了不少工夫,从而再一次得到太后的信任。接下来,后党诛杀百日维新诸人,所仰赖的正是荣禄。荣禄也因此成了老佛爷最宠信的大臣。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佛爷之所以能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从容出逃,一切都是荣禄的安排。老佛爷将所有能加的官,全加到了荣禄身上,最后没有官可加了,便开始赏,所有一切都赏过了,最后还想到了指婚一招,将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嫁给醇亲王载沣为妻。

只不过,在女儿出嫁的第二年,六十七岁的荣禄因病而故。

正因为荣禄病故,荣府的人,地位没那么高了,反倒容易接近一些。王家栋花了一段时间,自然也花了一些银子,将关系通到了荣禄的遗孀那里。

走这个门子需要时间,宫里的那帮人,却不会给王家栋太多时间。隔三岔五,他们就会找王家闹点事。正面的,自然是小童子亲自上门威胁,孙公公却在唱红脸,劝王家栋想开点,不就是钱吗?舍财免灾的理谁都懂。不舍点钱,事儿就过不去。与此同时,王记胭脂坊还麻烦不断,总有些人找这样那样的事来闹。王家栋清楚,这些事儿都是小童子惹出来的。

王家栋也不好完全闹僵,只能一点一点地退让。最初答应出一万两,陆续增加,他们每来闹一次,王家栋就增加五千两。即使如此,离那帮人的目标还远得很,事情自然无法了结。

事情也是巧了,荣禄的女儿,也就是醇亲王夫人瓜尔佳氏生了个儿子。王家栋得知这一消息,通过瓜尔佳氏母亲,给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送了一万两银子的大礼。正如王家栋所料,这一万两银子给他换来了一张请柬。

这张请柬是请王家栋去喝满月酒的。满族的习俗,满月酒叫办满口,要举行上索仪式,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主家请出子孙绳,一端拴于祖先板的斜柱上,另一端拉至门外,拴在早已经准备好的柳枝上,全家人要向祖先板举行叩拜仪式。

为了吃这餐满口,王家栋进行了精心准备,他特意打了一把纯金的长命锁,又在锁上镶了宝石,送给醇亲王的儿子。王家栋的打算是,如果能见到艾公子,醇亲王的身份就拆穿了,说不定自己还能和醇亲王说上几句话。

去了之后,他才知道,如意算盘落空了。人家亲王办满口,内外有别,满汉有别,官商有别。亲王府开了三个正厅一个偏厅,主厅宴请的是本家亲戚,满族王爷等。所有满族官员进入左厅,汉族官员进入右厅,商人自然也来了不少,却被安排在偏厅。

王家栋原想,再不济,得到这样一张请柬,若是能遇到李总管手下的人,一定会将此消息通报给李总管。如此一来,李总管大概不敢再找麻烦了。

这餐喜酒,王家栋吃得极其郁闷,吃完之后,知道自己再无机会,神情黯然地回家了。刚刚进入家门,发现有人在等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童子。

王家栋心里郁闷,所以在醇王府多喝了几杯,进门时,走路有些不稳,满嘴都是酒气。小童子见了,心里自然不爽,阴阳怪气地说:“王老板,我哥在里面就快没命了,你倒是逍遥啊,还天天酒肉欢歌的。”

王家栋想,你提起这个话头,倒是好了,便应:“是啊,童公公,我是喝了几杯。我心里高兴啊,所以就多喝了点。”

“你高兴,我就不高兴了。”小童子说,“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这事儿可得抓紧,拖不得。”

王家栋顿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唉,都是喝酒误事。今天吧,我本来是想和醇亲王提一提这事的。结果,一喝酒给忘了,真是该打。”

小童子看了看王家栋,冷笑道:“王老板到醇王府喝酒去了?王爷都请了哪些人?”

“王爷今天给儿子办满口啊。”王家栋说,“你不知道,醇王府那个气派啊。听说,当年是和珅的府邸,那房子啊,一进一进的。”王家栋将自己见到的醇王府大肆渲染了一番。不仅如此,他还特别提到同去喝喜酒的王公大臣们,穿的什么衣裳,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说话是什么派势,说得极其详细。

小童子毕竟是小太监,只是在李总管身边走动,醇王府自然是没有去过。可王家栋提到的那些王公大臣中,有好些个他确实是见过的。以王家栋这种商人身份,根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朝廷要员,可见,他确实是亲眼所见,否则说不出。

如此一来,小童子就摸不着底了,这个王家栋王老板,是不是真的成了醇王爷的座上宾?若是,这个竹杠就不能轻易敲了。

闲话了几句,小童子再一次问起救他哥哥的事。王家栋道:“我……我再加五千,一共五万两。你要是答应,没话说,若是还不成,那我真的没办法了。”

小童子道:“五万就五万吧,别的我再去想办法。”

王家栋立即意识到,他们肯拿这五万,肯定有两大原因,一是先把能拿到的抓在手里,至于下一步,慢慢来。反正抓了个冤大头,不怕他跑了。相反,如果坚持要一百万,把王家栋逼急了,最终有可能连一两都搞不到。其次,王家栋说在醇王府喝酒,大概也有了一定效果,小童子担心,这五万若是不拿,搞不好连一两都拿不到了。

既然醇亲王的名号能起到作用,王家栋就想干脆赖下去,连这五万也不给了。转而再想,得罪这些人,自己很可能麻烦不断,还是暂时过了这关再说吧。

他不再多言,开了张五万的银票,交给小童子。

小童子果然留下后话,道:“王掌柜,这钱我虽然拿了,话可以说清楚。光这五万肯定救不了我哥,还差得远呢。王掌柜如果还有办法可想,请一定要多想想。”

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晁信义越发觉得,如果自己多些兄弟,关键时候就会多出几个帮手。而现实却是,他和王家栋的命运一致,摊子铺得够大,能用的人却找不到。

晁信义找老婆商量,希望她多生几个孩子。张淑梅经历了一次难产,怕了,说什么都不肯生。以前,不知道花红蓝和晁信义的关系,她会疑神疑鬼;现在,丈夫不断要求她多生孩子,于是她产生一种联想,老公是不是想纳妾?如果纳别人,她无论如何没法接受,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花红蓝。经历了上次的事,她看清了花红蓝的为人,同时,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花红蓝在晁家以及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对丈夫说:“我是不会生了,要不,你娶了红蓝吧,让她给你生。”

话题到了这里,晁信义只得缄声。

他有什么办法?花红蓝是一个极其个性的女子,她跟了晁信义,并且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因此便认定,晁信义是她命定的男人,别人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另一方面,晁信义为了家族的重建,不得不和张淑梅结婚,她也是理解的。而在这两层意思之上,花红蓝却又坚持自己的原则,宁可独居终生,也不肯做小。

晁信义无话可说,张淑梅却没有停止她的想法,她还真去找过花红蓝。当时,她亲自出面,把花红蓝接了回来。那天,她并没有叫上姑姑,而是独自一人,去了花红蓝租住的地方。她去敲门,花红蓝问了一声:“谁?”

她说:“妹子,是我,淑梅。”

花红蓝立即将门打开了,道:“夫人,怎么是你?”

张淑梅说:“我来向妹子道歉,人多了,脸没处搁。”

花红蓝没有应答,而是侧过身子,将她让进屋,拿了凳子给她坐,又给她倒茶。

张淑梅道:“妹子,你和信义的事,他都对我说了。”

花红蓝猛地一愣,暗想,他都说了?有关那个孩子,他也说了?这话她不好问,只是说:“他都说了?”

“是啊。”她说,“我听到一些闲话,所以对你发脾气。信义向我解释了,是有人要害他,要害我们晁家。我们姐妹俩如果闹起来,就是让别人看笑话。我也想通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总会落给人一个把柄。妹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做主,把你娶进门。你如果同意,就先住这里,有关婚事我去办。”

花红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他的意思?”

张淑梅说:“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花红蓝摆了摆头说:“夫人,你对我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破坏别人的婚姻,特别是我敬重喜爱的人的婚姻。请原谅,这件事恕难从命。”

张淑梅一听急了:“那怎么行?信义怎么办?晁家怎么办?”

花红蓝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家,她是爱的,可眼下这种处境,她又确实苦,许多时候,她都想逃走。然而,冷静下来想一想,晁信义离不了她,这个家也离不了她。是晁信义无情无义?如果是,她早就走了。

张淑梅是一定要把她劝回家,见她执意不肯做小,心里倒是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她不再劝花红蓝和晁信义结婚,而是换了一个方向,要认花红蓝为妹妹,要接妹妹回家。

花红蓝也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晁信义。虽然人生有不如意,可想一想,样样如意那恐怕就不是人生。见张淑梅异常真诚,又因为晁信义事前做了工作,花红蓝终于点了头。

回来后,花红蓝仍然要住在后院,张淑梅无论如何不肯。她说:“妹子,你是我们晁家的人。虽然你不肯进门,但无论是我,是信义,还是姑姑,都不会把你当外人。如果你不肯住在家里,那就是骂我这个姐不会为人。”

无论如何,张淑梅不肯让她再住后院,花红蓝只好住进了第三进,和晁灵珊做了邻居。

面对晁信义希望张淑梅再生孩子这件事,张淑梅没办法可想,自然又想到了花红蓝。她知道,自己做花红蓝的工作没有用,希望信义去和红蓝说,只要红蓝点头,她保证风风光光地娶红蓝进门。而晁信义对此不出一言,张淑梅便自己想办法。

她想的第一个办法,是要给信义和红蓝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因此,她做出一个决定,她、姑姑、两个孩子、红蓝以及信义,必须在家吃饭,而且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为了这一家五口的吃饭问题,张淑梅甚至改变了张家节俭的家风,请了一个下人,专门给五个人做饭。

到了吃饭时间,花红蓝如果因为在做胭脂,还没回来,张淑梅一定要等。而其他人都到了,晁信义若是在店里没有回来,她就会让人一遍又一遍去请。而在吃饭的时候,她会有意制造一些话题,让信义和红蓝之间有话说。

这一点她操心显然操错了。晁信义和花红蓝之间自然有话说,只不过花红蓝有一个心结,始终无法突破。

这样过了两年多,日子倒也太平下来了,晁家的生意和王家的生意一样,做得红红火火。京城以及全国市场,真正有竞争能力的,除了京西胭脂铺,再就是王记胭脂坊,此外,还有一股外来力量,那就是松下妆品,可以说,他们是三分天下。

正当晁信义还清了所有债务,准备大举发展的时候,时局悄然发生了变化。先是紫禁城内传出了丧钟,那钟声沉闷悠远,每一下都撞得人心尖发颤。当天晚上就有传言说,皇上驾崩了。

也有人不信,说,肯定不是皇上,皇上才三十八岁,正当英年,怎么会说死就死了?而另外的人却振振有词,自变法之后,光绪皇帝被老佛爷囚禁了,所以,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还有人说,驾崩的不是皇上,而是老佛爷。毕竟,老佛爷七十四岁了,也该是去和祖先团聚的时候了。

晁信义自然听到了这个说法。说到皇上驾崩的时候,晁信义很平静,毕竟,一个无职无权的傀儡皇上,有或者没有,意义不大。他早一天驾鹤归去,国家早一天立新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而有人说是老佛爷驾崩了,晁信义竟然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他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老佛爷没有丝毫感情,甚至认定,中国的事就坏在老佛爷手里。不是晁信义看不起女人,女人的格局,无法和男人相比,女人的气量更是小得只剩下眼前的一方天地。

然而,如果老佛爷真的死了,这又是一件灾难性的事件。这就像下雨天打一把破伞,伞虽然破,有总比没有好。一旦将这把破伞扔了,结果如何?完全没遮没拦了。

第二天传出上谕,立醇亲王之子溥仪为帝,年号宣统,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晁信义暗中掰着指头算了算,醇亲王载沣,出使德国的时候才十八岁,而今只不过二十六岁一青年。而新帝溥仪只不过是一个虚岁三岁的孩童。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给两个加起来不足三十岁的人,靠谱吗?大权真的能够稳定?这样想时,考虑到老佛爷还在世,毕竟可以替他们撑一段时日,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不料,到了晚间,紫禁城又传出丧钟。

这些钟声把北京市民吓坏了。前一天,皇上驾崩了,今天才刚刚上谕立了新皇,又传出丧钟,莫不是这个三岁的孩童夭折了?

到了第二天,人们才知道,前一晚去世的,不是三岁新皇,而是太后老佛爷。如此一来,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太后老佛爷怎么就比光绪皇帝晚死了一天?太巧了吧。

关心时局的并不仅仅只有晁信义,所有中国人大概都悬着一颗心。岳父张寿元已经高龄,且病体缠身。即使如此,张寿元仍然想看明白时局的走向,因此特别约见袁世凯,自然也将晁信义带上了。

上一年底,袁世凯升官了,担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名义上,他已经成了中枢大臣,可实际上,他手里已经没有了军权,也没有政权,唯一的实权就是外交。弱国无外交,将这样的外交大权交到他的手里,等于交给了他一个烫手山芋。

当然,有关袁世凯的这次升迁,也有另一种说法。太后老佛爷大概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急于对未来的政治进行布局。她深知满族官员是靠不住的,汉族官员中的那些重臣也一定要慎用,所以,她宁愿用袁世凯这样一个相对显得弱一些的人物。

可是,翁婿二人一连去了几次,都未能见上袁世凯。两宫大丧,作为中枢大臣,自然极其繁忙,这且不说,未来的政治走势还处于不明朗之中,每一个官员未来的处境都极其微妙,这种时候,哪个官员敢有丝毫懈怠?

第三次前往袁府,却意外地遇到一件天大的事。当日,翁婿二人到达袁府,张寿元去联系觐见,晁信义则去见结拜兄弟袁金标,刚刚说了两句话,有人传令给袁金标,叫他去街上叫三辆人力车。

袁金标也不知要人力车何事,便和晁信义一起出门,拦住三辆人力车,正准备去侧面等候,见张寿元出来了。张寿元没有见到盛总管,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正自疑惑,出来得知袁金标准备人力车的事,觉得有些怪异,便和袁金标一起来到了侧门。

三个人刚在侧门站定,出来了几个人,全是布衣打扮。张寿元和晁信义见了,暗自一惊。这几个人中就有袁世凯,也有盛总管,还有袁世凯其中一个儿子。袁世凯穿着一件很旧的棉袍,用一条灰色的围巾围住脸,戴一顶蓝色双耳棉帽,仅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若是从远看,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可张寿元和晁信义就在门前,离得很近,因此认出了袁大人。晁信义到底年轻,立即上前准备施礼,张寿元感到事情奇怪,迅速出手,将女婿拉住。

袁世凯向四周看了看,却不说话,向盛总管使了个眼色,随后上了人力车。盛总管到底跟了袁世凯多年,是老家臣,立即明白了袁世凯的意思,小声对张寿元道:“你上那辆车。”

张寿元看了同样穿着旧衣帽的盛总管,一言未发,上了袁世凯所乘的那辆车。袁世凯不管其他人,立即拉下了布帘。

盛总管对袁金标小声说:“你上那辆车,跟着。”

晁信义见岳父上了袁世凯的车,也意识到此事蹊跷,对盛总管道:“我也去。”见盛总管似乎没多余的话,便也上了袁金标的车。接着,盛总管上了第三辆人力车,三辆车立即启动,冒着刺骨的寒风,向前门方向而去。

人力车跑动起来后,袁世凯开始和张寿元小声说话。袁世凯道:“寿元兄,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张寿元刚要开口,袁世凯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又道:“小声,别让车夫听见。”

张寿元因此问:“袁中堂要在下做什么?”

袁世凯道:“我走得匆忙,什么都来不及带,想请你帮我准备点盘缠。”

听了这话,张寿元立即向身上摸了一下,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袁世凯。袁世凯接过,看了一眼,是一万两,道:“这个恐怕不够。”

张寿元愣了一下,看了袁世凯一眼,迅速作出判断。身为中枢大臣,袁世凯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带大批随从,似乎说明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这件事一定是惊天大事。张寿元很想问一问,却不敢问,道:“要不我们绕一步,到四海钱庄去拿?”

袁世凯摆了摆头说:“要不,让信义跟我走。到时候,我让信义和你联系,你把银票交给信义。”

张寿元没有丝毫犹豫,道:“好。”

“那就好。”袁世凯道,“你就在这里下车吧,叫信义跟着我。”

张寿元下车,走到后面那辆车旁,对晁信义道:“你一路跟着,什么都不要说,不要问。到了当地,和四海钱庄联系,给我个准信。”说过之后,也不待晁信义答复,转身而去。

晁信义果然听话,一路上什么都不说不问,跟着袁世凯到了前门车站,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袁金标和晁信义陪在身边,盛总管去买票。

没多久,盛总管返回,领着他们一起上了火车。袁世凯坐的竟然是三等车,和一堆平民百姓挤在一起。车厢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袁世凯坐的是靠窗的位子,袁金标坐在他的身边,晁信义坐在前面一排,而盛总管坐在后面一排。三个人呈一个“品”字形,将袁世凯围了起来。

直到在天津住下来,袁世凯才和晁信义谈了一次话。

这次谈话极其隐秘,连袁金标以及盛总管都不在场。袁世凯见面就说:“信义,你怕不怕?”

晁信义莫名其妙,问:“怕什么?我不怕。”

袁世凯道:“摄政王要杀我,你跟着我逃出来,可能会受我连累,你怕不怕?”

晁信义大吃一惊,摄政王要杀袁世凯,这是哪儿跟哪儿?现在还是国丧期间啊,摄政王就迫不及待要杀大臣?非常时期诛杀重臣,这可是大忌啊。

袁世凯见晁信义片刻没应答,道:“怕了?别说你怕,我也怕。”

晁信义说:“大人,我不怕。”

袁世凯似乎有些不相信,道:“真的?你不怕?”

晁信义道:“大人是中枢大臣,国之栋梁。若是连大人的命都不保,我等小民,就算保住一条贱命,又有何益?我只是震惊。”

袁世凯问:“震惊什么?”

晁信义道:“大人励精图治,奉行改革,好不容易令大清天下有点还阳迹象。某些人却党同伐异,为一己之私,置国运于不顾。这个国家,还有治吗?”

袁世凯轻叹一声,道:“时也命也,认命吧。”

晁信义突然生出一股豪气,道:“大人,我可以认命,但大人不能认。”

袁世凯被逗笑了,道:“为什么你能认,我就不能认?”

晁信义道:“大人是国家民族希望之所在,命运之所系。如果大人也认命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能有希望吗?”说着,晁信义跪了下去,道:“大人,请听小民一句话。”

袁世凯神色一凛,道:“请说。”

晁信义说话之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只要大人不认命,我晁信义,就算粉身碎骨,也誓死跟着大人。”

很久之后,晁信义才弄清事情的缘由。

载沣当上摄政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诛杀袁世凯。然而,载沣毕竟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就算要杀袁世凯,他也没有实力。最终,载沣想出一个办法,召集军机大臣商议,只要军机大臣同意,那就不是载沣要杀袁世凯,而是最高决策层的一致决议。

当时的军机大臣一共有五位,满族两位,分别是庆亲王奕劻和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汉大臣分别有三位,张之洞、鹿传霖和袁世凯。这五位大臣,大多数是慈禧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匆忙布局的,鹿传霖、袁世凯等几人担任军机大臣的时间,尚不满一年。

既然是军机大臣开会,袁世凯自然要到场。可是,袁世凯走向军机处大门时,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下,明确告诉他,摄政王有令,既然袁大人有足疾,暂且回家休息,今天的会就不用参加了。

袁世凯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这话,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回家的同时,进行了一番部署。

很快,有人将军机大臣会上的内容通报给袁世凯。载沣将诛杀袁世凯的意思说出来,请各位军机大臣表态,他的话音刚落,奕劻便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话未说完,已经露出哽咽之态。

载沣到底是年轻,不懂官场之道。他不清楚袁世凯早已经有了动作,对奕劻是不惜金钱地拉拢,而世续早已经成了袁世凯的拜把子兄弟。至于两个汉大臣,反倒是和他关系最差,特别是张之洞,很看不起袁世凯。而袁世凯觉得,军机处五个人,有两个站在自己这边,自己就占了三票,就算张之洞和鹿传霖反对自己,也成不了事。

可他没料到,载沣将他排除在外,军机大会虽然同样只有五票,形势却完全转了过来。假若张之洞和鹿传霖同意杀袁,即使奕劻和世续反对,也是三票对两票。

可载沣没料到的是,张之洞的想法完全不同,在他看来,太后和皇上才死去十来天,二十多岁的摄政王就要诛杀大臣,充分说明,此人不可信,且任意妄为。袁世凯一旦被杀,其他大臣,他还不是想杀就杀?加上汉大臣对满朝廷始终有一份警惕。

载沣问到张之洞的意见时,张之洞说了一句话:“主少国疑,不可轻易诛戮大臣啊。”

奕劻立即止住哭泣,反问载沣:“杀袁世凯不难,不过,北洋军如果造起反来,怎么办?”

这也是载沣所担心的。太后死前的布局,于袁世凯是大大有利。北洋六镇兵,其实五镇被调到了北京四周。若是北洋系的几位大将要替袁世凯出头,载沣还真的没有办法。

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退让,载沣同意不杀袁世凯,奕劻等人也同意撤袁世凯的职。

晁信义陪着袁世凯在天津的一间小旅店里住了好几天。按照袁世凯的吩咐,晁信义于第二天走进了四海钱庄天津分号,说明身份,要借二十万两银子。晁信义猜测,袁世凯要这么多钱,恐怕是想逃到国外。可这些钱,天津分号不敢做主,需要报给总号。张寿元得到天津分号的电报,知道袁世凯逃到了天津。

身在北京的张寿元自然也没有空着,他立即启动自己的关系进行了一番打听,获知了载沣要杀袁世凯的详情。摄政王的意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摄政王要杀袁世凯,袁世凯还能否活着,难说。显然,这笔钱一旦放出去,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可能连累自己全家。

这样一想,张寿元也吓坏了,一时无法拿定主意。拖了两天,得到另一个消息,载沣同意不杀袁世凯。张寿元才最后下定决心,就当最后送给袁世凯一笔钱,给天津回了电报。

袁世凯拿到银票,立即让盛总管将其存入外国银行。晁信义原以为,袁世凯很快就会出洋,不想就在这一天,小旅店里来了一位大官,直接走进了袁世凯的房间,两个人关起门说了一番话,随后,袁世凯跟着这位官员去了天津卫。

原来,这位官员来请袁世凯去接听电话。电话是军机大臣世续打来的。世续受载沣之命,前往袁府,软硬兼施,逼着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说出了父亲的下榻之处。世续因此给袁世凯打电话,明确告诉他,摄政王保证不杀他。

袁世凯大概知道,既然行迹已经败露,不回京肯定是一死。若是回京,毕竟他们有承诺不杀自己,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因此决定返京。

袁世凯既然已经返京,晁信义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他告别了袁世凯,返回自己家里。见到家人,对于这些天的行程,他只字未提。没法提啊,不仅不提,他的一颗心还悬着呢。袁世凯返京,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还是未知数。假若摄政王改变了主意,仍然要杀袁世凯,那晁家会不会受连累?

到了腊月十一日,上谕发布了:“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圣意。”

晁信义将上谕读了好几遍,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不仅他研读,也和岳父一起研读,最后,两个人得出结论,这属于一个举重若轻的处理,甚至连撤职都不是,只是开缺。日后若有恰当机会,说不准还可以东山再起。

晁信义打听到袁世凯离京的时间,又来问岳父,是否去送行。

张寿元说:“锦上添花易,雪里送炭难啊。”

晁信义明白了,又问:“我该给袁大人送多少钱?”

张寿元道:“以前,你就算送一百万,他也不一定记得。现在嘛,此一时彼一时,钱自然要送,但不能送多。一万吧,比以前百万都顶用。”

晁信义道:“会不会少了?”

张寿元说:“不能多了,多了是害他,他也不敢要。”

当天,晁信义和岳父一起赶去车站,为袁世凯送行。看到面前冷冷清清几个人,简简单单几件行李,晁信义想起那次陪袁世凯进京向老佛爷请安,自然就想起了袁世凯在天津所说的那句话:时也命也。

袁世凯接过晁信义递过来的银票,仅仅说了一句话:“信义,有时间到河南来看我。”

晁信义答:“会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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