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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葛春秀恢复得也不错,连医生都觉得奇怪,马青梅就问医生,如果葛春秀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是不是可以给她化疗了。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葛春秀恢复得不错,那只是相对于术后的肺癌晚期患者来说的,做化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等她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毕竟家庭氛围比医院病房要多一些温暖,更有助于提高癌症病人的生命质量。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郑美黎也意识到了,比起金钱,人世间的真情更值得珍惜,为了弥补对葛春秀的愧疚,她坚持由自己陪床,让马青梅专心做生意。马青梅知道在医院陪床在体力上或许不是特别累,精神却会疲惫焦虑。尤其是在肿瘤病房陪床,里面全是绝症患者,气氛压抑而哀伤,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令人崩溃的。马青梅怕她累垮了身体,每天晚上都会炖一些有营养的汤汤水水送到医院,让郑美黎和葛春秀一起吃。

这天晚上,马青梅提着炖好的人参鸡汤送到医院,却发现郑美黎有点儿恍惚,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郑美黎点点头,指了指外面。

马青梅知道她有不方便当着葛春秀的面说的话,就悄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郑美黎催着马青梅回家,顺口对葛春秀说出去送送马青梅,葛春秀嗯了一声,两人就出去了。

到了病房外,郑美黎就从包里拿出从何志宏那儿抢来的戒指,说:“嫂子,你看看这枚戒指。”

马青梅看不出个所以然,见款式又老,以为是葛春秀给她的,就顺口问:“你妈送给你,你就好好留着吧。”

郑美黎一下子就哭了,说不是葛春秀送给她的,又把这枚戒指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说:“嫂子,我怀疑何志宏偷偷去过昆明,这枚戒指就是从我妈手里抢的。”

“你妈说的?”

“不是。今天护士给她挂吊瓶的时候,我看她手指上有道挺深的戒痕,就问她是不是戴戒指戴的,她说是。以前她有个挺老的戒指,是我姥姥留给她的,是个福戒……”

马青梅又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戒指,也是枚福戒,“你就是因为这怀疑何志宏去过昆明?”

“不单单是如此,我又问她现在怎么不戴了,她说丢了,我就起疑心了,然后她就再也不愿意说下去了,好像很忌讳说这戒指的事。再就是你去昆明接她的前一天,何志宏说要去潍坊出差,可他口袋里的火车票是从郑州到青岛的,我知道,如果去昆明的话要从郑州转车,这戒指就是那次他在火车上捡的……还有好几次他跟我说我妈怎么命这么大,一次次地死不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

“照这么说,这枚戒指应该就是你妈的……”马青梅恍然大悟,就把她去昆明时正好遇上葛春秀家进了贼,还差点儿被贼闷死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时,你妈丢了两百块钱,还有手上的戒指。”

“就算我妈记得何志宏的模样,可她来青岛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了,按说她应该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何志宏,可她这么忌讳说这个戒指的事情,我怎么觉得她好像知道那个想闷死她的人就是何志宏呢?”郑美黎虽然震惊,虽然清楚何志宏为了遗产指挥着她干了不少让她羞于启齿的混账事,可何志宏毕竟是爱爱的爸爸,是她的老公,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何志宏竟然是个黑到会为了遗产去杀人的人。

马青梅想起了在昆明她曾经给葛春秀看过的家庭相册中有何志宏,说:“你妈知道的,我去昆明的时候带着咱爸的相册,里面有何志宏的照片。当时,她看着照片上的何志宏,人就傻傻的,半天没说话。”

郑美黎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我妈明明知道何志宏害过她,可是,为了我,她却什么都没说……”

马青梅也被这突然从记忆中拎出来的情节给震惊了。早在昆明看相册时,葛春秀肯定就知道了何志宏就是谋害她的凶手,可她又知道何志宏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的丈夫。作为母亲,无论女儿、女婿多么恶毒,多么对不起她,她都不忍心毁了女儿的生活……她在众人面前的隐忍沉默,该是多么悲凉……

马青梅的眼睛潮湿了。

“美黎,你妈是我见过的最伟大、最慈祥、最善良的母亲。”

郑美黎哭得稀里哗啦,“我对不起我妈,其实,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何志宏。他跟我撒谎说是去潍坊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对劲,可是,我不敢往深里想……嫂子,今天晚上你替我陪床吧。”

郑美黎边哭边往医院外面跑,马青梅追上去问:“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跟何志宏算账。”

“不行!”马青梅拦腰抱住郑美黎,“你妈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心事。”

郑美黎抱着马青梅号啕大哭。

马青梅怕郑美黎的哭声会传到病房里,忙拉着她到了医院外面,找了一张街边的休闲椅,半推半抱地把她推过去坐下,等郑美黎平静了点儿才说:“别让你妈不安,你还是继续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郑美黎点点头,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这一夜,郑美黎失眠了。一想起自己曾经对母亲做过的种种不堪,她的心就跟刀剜斧凿般地痛。如果不是何志宏贪婪,如果不是他为了弄到钱花言巧语地把她当枪使唤,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竟然只剩了羞愧难当,连喊一声妈都是对母亲的伤害。

郑美黎到底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第二天早晨,郑家浩送过早饭来她也吃不下去,让郑家浩替她陪会儿床,说要出去一趟。

昨天晚上的事情,马青梅回家跟郑家浩说了,两人还为葛春秀伤心欷歔了半天,也骂了何志宏好久。

郑家浩担心郑美黎是要回家找何志宏算账,就追了出来,问:“美黎,你要去干什么?”

郑美黎怕郑家浩会拦着不让她回家,就说:“公司一早打电话让我过去开个会。”

“开完会赶快回来,不准去找何志宏。”

“知道,我找他干什么?!”郑美黎说完就走了。

郑美黎到家时,何志宏刚刚把爱爱送出门,正要坐下继续吃饭,见郑美黎回来了,就乐颠颠地想过来打听她跟葛春秀有什么进展。

“美黎,你在医院陪床,我没意见,可你得趁陪床的时候从咱妈嘴里套套实话,剩下的拆迁款她都弄到哪儿去了。如果是给了你哥,我们就要想办法让你哥把这钱吐出来,他又不是咱妈的亲生儿子,凭什么拿咱妈的遗产。”

郑美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何志宏又重复了一遍,见郑美黎还是没反应,就说:“哎,美黎,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郑美黎端起眼前的一杯牛奶,噗地泼到他脸上,“何志宏!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跟我提一个钱字!那是我妈,你不配跟着我一起喊妈!”

何志宏悻悻地抹掉脸上的牛奶,“你脑子里的哪根弦搭错了?找到有钱的亲妈了就不待见我这老公了?”

“何志宏,我不想和你吵。”

现在,何志宏不敢得罪郑美黎,就笑嘻嘻地说:“就是,好日子马上就要开始了,吵什么吵。”

“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你说吧,对你我是全方位服从。”何志宏边说边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我们离婚吧。”郑美黎看着他郑重地说。

何志宏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离婚?”

“对,我妈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对她做过什么你知道,就别在她面前晃悠了。”说着,郑美黎从包里拿出了戒指,“这戒指不是你捡的,是你把我妈捂昏了以后从她手上撸下来的。”

何志宏一把夺过戒指,“美黎!你胡说八道什么?”

眼泪一颗一颗地从郑美黎的脸上往下滚,“其实我宁愿你是从火车上捡的。何志宏,我妈知道你干了什么,可就因为你是我的老公,她什么都没说。”

“你又听谁胡说八道了?”何志宏的声音委顿了下去。

“就是这枚戒指告诉我的,我不想让爱爱有个谋杀未遂的爸爸,你别逼我去报警,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不离!”何志宏低低地说。

“那你就是在逼我报警。”郑美黎收拾起包,“我回医院给我妈陪床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天晚上给我答案。”

“这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我不能给你。”郑美黎从何志宏手里拿过戒指就往外走。

“美黎……”

何志宏追到门口,初冬的风呼呼地扑进来,他突然觉得很冷,整个世界一片萧条,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到底是冬天到了啊。

何志宏挪到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顺手从一旁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白酒,对着瓶子灌了一大口,龇了一下牙,“真他妈的辣。”

他又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包奶油花生,边喝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出来,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何志宏,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骂完就继续喝,边喝边把花生壳往对面的墙上扔,瞅着一地的花生壳,觉得跟他这乱糟糟的人生真的很像啊。

他觉得有点儿口干,起身去倒水,却发现水没了,他踢了饮水机一脚,去厨房烧上水,又折回沙发上,拿起酒瓶子想继续喝,酒已经没了。他骂了一句脏话,一扬手把空瓶子扔到对面墙上,瓶子丁零当啷地惨叫着,碎了,玻璃碎片在地上闪着冷冷的寒光。何志宏歪在沙发上,和那些晶莹而冰冷的寒光对峙,渐渐地,他累了,渐渐地,眼皮垂了下来。

厨房灶头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开了,溢出来的水浇在灶头的火苗上,火苗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就灭了。

只有煤气泄漏的声音,在寂寞地哧哧响着……

这天下午,邻居们闻到了从郑美黎家门缝里钻出来的煤气味,等物业通知郑美黎赶回来时,何志宏已经僵硬地窝在沙发上了。

郑美黎望着这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她一贯奉为现世诸葛、对之言听计从的男人,他在她的生命中雕刻下了两刀深深的痛之后,终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邻居们帮着打开了家里的窗子,郑美黎呆呆地站在穿堂而过的风里,眼泪在脸上刷刷地流着。

2

马青梅帮郑美黎料理完何志宏的后事,葛春秀出院的日子也快到了。

知道何志宏因为煤气中毒而身亡后,葛春秀也悄悄地流了泪,不管她多么不喜欢这个女婿,就算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但郑美黎和爱爱的伤心是肯定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郑美黎,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郑美黎也落过几次泪,虽然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得到,郑美黎的悲伤不算很深,她的哭,更多是为了爱爱就此失去了父爱,是悲凉的感慨。

她陪着郑美黎流泪,心中感觉到的却是莫名的轻松,她再也不用为女儿提心吊胆了。因为这个男人再也不能挥动着一根叫贪婪的指挥棒,指挥着她的女儿在刀刃上跳舞了,她的女儿安全了,就算她闭上眼走了,也可以安心了。

一个人的时候,葛春秀会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很冷血?我是不是对何志宏太冷酷?

她找不到答案。

她还能感觉出来,这一阵,郑美黎对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郑美黎给她洗脸、梳头、修剪指甲,跟她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她不知道是什么让郑美黎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除了高兴,她还有点儿不安,唯恐这不过是个梦,一觉醒来,所有的温暖和幸福,都化成了让人惆怅的黄粱一梦。

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刹那,葛春秀就已放弃了对生活的贪恋,唯恐自己的求生欲望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可是,现在郑美黎和郑家浩夫妇都不计成本地挽留着她的生命,这也让她忐忑和内疚,觉得自己的生简直有点儿罪过。她曾听见其他病人的家属在走廊里悄悄地议论最近又花了多少钱,还曾听见一个患了胃癌的老头子在病房里大声地叱骂儿女不孝,因为他们不舍得给他买海参吃。据说吃海参可以提高免疫能力,对癌症术后恢复很有帮助,而她的女儿,每天给她用鸡蛋羹蒸一只海参,然后,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地一勺勺喂她吃下去……

从没有过的幸福缓缓地围绕在葛春秀心上。

她那么喜欢现在的生活,被温暖包拢,被甜蜜浸泡,可,不久之后,她将作别这一切了……

她毫不怀疑,等她走了,郑家浩夫妇将成为郑美黎可傍依的亲人,她也就心安了。

这天下午,马青梅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让她很恍惚,脚下发飘,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身体就委顿下去,瘫软似的坐在布料上,眼泪缓缓地落了下来。郑家浩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马青梅还兀自流着泪,傻傻地笑着说:“家浩,我们有钱了,我可以把所有的债都还上了。”

郑家浩这才知道马青梅是喜极而泣,他也感慨万千,猛地把马青梅揽在怀里,狠狠地拥抱着她,“青梅,青梅……”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电话是新加坡客商打来的,他已经把一半的货款打到了马青梅的账上,剩下的货款,等货一到新加坡就全部结清。

他们的生活离和煦的阳光很远很远已经好久了,自从父亲去世,命运就把马青梅的生活蹂躏成了一块破烂不堪的抹布。黄经理跟她说新加坡客商看上了父亲的产品时,马青梅不敢高兴,觉得那就像是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怕它一不小心就爆掉了。

新加坡的客商来跟她签合同时,她想到的并不是那积压了一仓库的货可以换成大把的钱了,而是觉得生意就像婚姻,结婚了并不意味着天长地久,还会离呢,就算合同签了,也不等于不再发生变故了,父亲的合同不就是如此吗?公司一破产,合同就毁得理直气壮,有《破产法》摆在那儿,连官司都打不得,只能自认倒霉。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百分之五十的货款打到了她的账上,就像是人家迎亲的队伍已经接着新娘子上路了,这桩婚姻已经成了,正走在通往金婚的路上。

激动像退潮的水,缓缓地平息了一点儿,郑家浩说:“现在可以告诉马大海了。”马青梅说:“不急,反正再有半个月货就到新加坡了,等收齐了全部货款,给他个惊喜。”

这么说的时候,马青梅眼里含着柔柔的期望,郑家浩知道她寄希望于和马大海的姐弟感情能像这桩生意一样起死回生。

因为马上要发货了,马青梅得去黄经理那儿看看,货要船运,她对船运的事情不了解,委托了黄经理打点,就算不懂她也不能甩手不管。这单生意的做成也让黄经理受到了鼓舞,跟她商量合伙继续开发父亲的这项专利,她没点头,不是对黄经理没信心,而是想等和马大海的关系缓和后,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和黄经理的合作方式究竟采取哪一种更好,因为专利是父亲的,她不想一个人拍了板让马大海心里不爽。

马青梅发自内心地对黄经理充满了感激,这单生意能够做成,全是承蒙他的大力推广,就想买点儿礼物送给他,作为答谢。在商场转了一圈总觉得什么也没法表达内心的谢意,正彷徨苦恼着呢,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李小红的。

李小红在婴儿柜台前转悠,李妈妈却拉着她要往外走,李小红不高兴,冲着她就来了一句:“妈,你干什么?”

“小红,妈这是为你好,这孩子不能要,明天我陪你去打掉。”李妈妈急得都快哭了的样子,“马大海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跟着他没好!”

马青梅大吃一惊,李小红怀孕了!她本想上前跟母女两个打个招呼,又怕李妈妈因此生出事来,提前把李小红拽到医院去做流产就坏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出了商场就往马大海的税务所奔。

马大海正要出去吃午饭,装作没看见马青梅,低着头继续匆匆往前走。

马青梅一把拉住他胳膊,叫道:“大海。”

“如果你是找我要钱的话,我现在没有。”

“大海!姐找你就是跟你要钱?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除了还钱,咱俩没事可说了。”马大海从马青梅手里把胳膊挣出来。

“小红怀孕了!她妈正逼着她去做流产呢。”

马大海一下呆住了,愣愣地问:“谁告诉你的?”

马青梅就把在商场里看到的一幕跟马大海讲了一下,“大海,你赶快去给小红认个错,把她接回来,你再这么僵着,万一她去做了流产,你们两个就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没等马青梅说完,马大海撒腿就跑。

马青梅长长地吁了口气,站在街边给瞬息就不见踪影的马大海发了条短信:别发火,跟小红和小红妈妈好好道个歉,姐姐等你好消息。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两个字:谢谢。

3

李小红是被马大海抢回家的。

李小红回娘家这么多日子了,马大海不仅影子没见着半个,连个电话都没有。李妈妈主动打电话还被他顶了一顿,她心疼女儿,一气之下,索性就想让李小红打掉孩子跟他离婚算了。

那天中午,李妈妈到单位找李小红,打算继续动员她去做流产。李小红不想在办公室里和妈妈说这些,就拉着妈妈出来了,进了单位附近的商场,母女两个边逛边吵。李小红左右为难,她不想跟马大海离婚,又怕妈妈生气,如果不让妈妈生气就要去打掉孩子,可是,如果她真的打掉了孩子,马大海早晚会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们的婚姻怕是也保不住了。

李小红只好保持沉默,任凭妈妈在耳边没完没了地絮叨。

李妈妈知道李小红是在用沉默和她抗衡,一气之下就走了。

回到办公室后,李小红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马大海的电话就来了,她没接。

马大海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也没敢造次,就跟所里请了假,在李小红单位门口等着。李小红的同事进进出出地看见了,就拉着李小红去窗口看。

马大海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不时张望一眼李小红所在的窗户。

李小红的目光和他相撞在一起,怔了一下,啪地关上了窗子,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自从结婚以来,因为公证书的事情,马大海很敏感,她处处哄着他,唯恐伤了他的自尊,没承想反倒纵容了马大海,愣是把她善解人意的温柔理解成了她做了错事,处处向他赔小心。

初冬的风肆无忌惮地无孔不入,而马大海愣是在街边站了一下午,冷了的时候就抽支烟,搓搓手,跺两下冻僵了抑或是站麻了的脚。李小红的心就缓缓地软了下来,却又不想就这么向他投降,决定下班的时候走后门,继续晾他几天,杀一杀他的狂气。

单位后面的铁栅栏门却没开,李小红懊恼得要命,刚想转身就走,就听见砰的一声,栅栏门被踹开了。马大海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冲进来,李小红一下呆住了,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马大海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突然弯下腰,扛起李小红就往外走。刹那间,昔日的情怀像滚烫的蒸汽,从李小红的心底腾腾地升了起来,她一边打着他浑厚而结实的肩一边哭,“讨厌,我讨厌你……”

那天晚上,马青梅收到了马大海的短信:姐姐,小红回家了。

他又叫她姐姐了。

马青梅把手机递给郑家浩,让他看短信,郑家浩看了一会儿,合上手机,揽着她的肩,说:“真好。”

马青梅倚在他的肩上,看着窗外湛蓝的夜空,一朵蓬松的白云依傍着半圆的月亮,缓缓地走着。马青梅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上一次咱俩一起看星星是什么时候?”

“是小帆十三岁生日的晚上吧?”

“对。”马青梅也想起来了,马大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架俄罗斯军事望远镜,送给小帆做生日礼物。吃完蛋糕,小帆非要用望远镜看星星,郑家浩就拉着他们上了楼顶。在平台上,小帆架着望远镜看星星,他和马青梅用肉眼看。郑家浩看着天上的星星跟她开玩笑,说等将来有钱了,送她一颗像星星那么大的钻石戒指。

马青梅很认真地把手指往天空伸了伸,“要颗小点儿的,太大了怕戴到街上去被坏蛋们连手指一起剁了。”小帆就回头说:“哪怕最小的一颗星星都比地球大。妈,你打算戴着一颗星球上街啊?那街得多宽。”

一家三口就乐呵呵地笑了。

然后,郑家浩的爸爸就病了,日子忙得乱了套,再也没有看过星星。

4

马青梅提了钱,把齐叔叔的钱还上了,接过钱,齐叔叔很伤感,马青梅知道他是担心还了钱以后她就不来看他了,就安慰他说以后还会经常过来。

从齐叔叔家出来,马青梅买好礼物,去了黄经理那儿,货已经全部装船了,再有一周,剩下的百分之五十的货款也就该到了。

马青梅觉得是该告诉马大海的时候了,当天晚上就跟郑家浩去了马大海家。

面对郑家浩夫妻,马大海两口子脸上都有点儿不自在。马青梅知道虽然马大海从心里感激她及时提醒挽救了他和李小红的婚姻,但是,她和弟弟之间的疙瘩还没有解开,那就是在新闻事件给他们造成了不良影响后,她又逼着马大海承担了一半的债务。

李小红也没有叫她,起身给他们泡了茶,就坐在了马大海身边。面对马青梅的时候,她很矛盾,既有羞愧也有埋怨,羞愧的是在她的怂恿下,马大海和她一起选择了逃避债务;埋怨的是新闻事件给她造成的不良影响太大了。

马青梅默默地坐下,从包里拿出合同,说:“大海,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咱爸的产品都卖掉了。”

马大海用愚人节搞恶作剧的眼神看着她,问道:“卖了?那家公司不是倒闭了吗?”

“黄经理帮着另找了一家客户,还有,黄经理想跟我们合作开发咱爸的专利,至于具体怎么合作,我要跟你商量商量再答复他。”马青梅说得心平气和,“这批货卖了,前期成本也收回来了,还有一百零七万元的利润,我们一人一半。”

马大海和李小红原以为姐姐是来找他们商量还款的事情,没承想竟是这样,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李小红拿过马青梅跟新加坡客商签的合同,一页一页地看了,又默默地递到马大海手上。

马青梅知道两人心情很复杂,就从包里拿出马大海写给她的借条,当面撕了,放在烟灰缸里。

“你别觉得欠了我的情,我替你还的那九万零五千块钱的债,已经扣出来了。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办吧。我把你应得的那份钱存了个存折,密码写在存折上,你自己去转账就行了。”

一直是马青梅在说,马大海夫妻低头不语,惭愧像滔滔的洪水将两个人淹没了。

马青梅想起了儿时的马大海,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像跟屁虫一样黏在她身后。因为她爱吃巧克力,五岁的马大海就从小铺里偷了一盒巧克力送给她做生日礼物。东窗事发后,他的屁股都被父亲打青了……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渐行渐远……

马青梅拼命地想,那双手是什么?是的,就是欲望,是父亲那份潜藏着危机的遗产,让她先是看见了亲情打不赢的贪婪和亲情唤不回的自私,一寸一寸地冷了彼此的心。尔后,又渐渐生出了一层坚硬的趼子,让他们相互之间,不再柔软,不再温暖。只要他们心里还圈养着这头叫做私欲的小兽,彼此就不会有温暖可言,就会离快乐很远很远。

可是,多少钱才能买来毫无隔阂的温暖拥抱?

泪水模糊了马青梅的视线,她悄悄拉了郑家浩一下,说:“我们走吧。”

马大海给黄经理打了个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当黄经理听说马青梅已经把先收到的百分之五十的货款给了马大海,就忍不住把他说了一顿,让他惜福,因为就马大海的所作所为来讲,马青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独享他们父亲的遗产收益,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马大海这才明白,姐姐与新加坡客商签订了合同,为了让他在今天能坦然地接受父亲的遗产,才做出了逼他一同承担父亲遗债那一幕。

马大海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折腾着。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他特别顽皮,有一次在海边玩,从礁石上摔了下来,摔破了鼻子,满脸是血。姐姐吓坏了,背起他疯了一样地往铁路医院跑,他们俩的样子把医生也吓坏了,因为姐姐跑得太快,把拖鞋都跑掉了,脚被锋利的海蛎子皮划得皮开肉绽,她自己居然丝毫不知。后来,他问姐姐怎么会感觉不到脚上的疼,姐姐说,因为看着他满脸是血,以为他快要死了,吓疯了的她根本就感觉不到脚上的疼,只想快点儿把弟弟送到医院……

现在,那个被生活蹂躏得过早开始衰老的女人,还是那个疼他爱他的姐姐,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为了虚荣的面子,他提防她,算计她,甚至在她不堪生活重负的时候,又把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在了她身上,还理直气壮地在她眼前扮受害者。她的心,一定是伤过疼过也流过血的,可是,她没有反击,像个经常受他欺负的善良小女孩,不仅不记恨他,有了糖果还惦记着留给他一份,处心积虑地让他收得毫无愧疚。

马大海看着存折上九十多万元的存款,手颤颤地发抖。

李小红抹着眼泪说:“大海,你骂我一顿吧,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出了个馊主意,也就不会闹成这样。”

“不怪你,是我自私。”说着,马大海把存折推给李小红,“你收着吧。”

李小红迟疑了一会儿,“大海,你要实在觉得住在我妈买的房子里难过,我们就另买一套房子住吧。”

马大海摇了摇头,把李小红揽进怀里。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真的已经明白了,以前,他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他爱虚荣的面子胜过一切。只要他和李小红相爱,那份公证书不过是一张薄纸,它阻挡不了两颗相爱的心紧紧拥抱。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能够阻碍幸福的鸿沟,除了自己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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