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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致命的高贵

高贵,不过摆给人看的姿态而已,谁有知道,那些卑微的妥协背后,咬住了多少颗冰冷而尖锐的牙?假如,你不幸被这些牙所伤,你便明了,有些仇恨可以化妆成宽容、天真……它们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匍匐逼近……

1.无言的人来人往

接电话的张家良听到唐小糖的名字,有点闷然,有些不情愿地说:“是的,我认识她,可,我们之间早已经结束了。”江中知道,有过婚外情的男人,一旦回归家庭之后,大多不愿在人前被提及曾经第三者的名字,多少有些尴尬和落寞的感慨吧。

“唐小糖死了。”江中不动声色说。

“哦……怎么会?是不是自杀?”张家良的声音里,明显地有了些藏不住的悲凉,以及不能相信的惑然。

“自然死亡,但,我们觉得有些蹊跷,所以,想请你配合一下调查。”

张家良来局里时,唐小糖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深度汞中毒。

张家良捏着报告书,看了半天,眉头拧得越来越紧,然后,将脸埋在双手里,嗓子里滚过一声压抑而愤怒的低嚎:“我怎么那么天真呢,是我的天真害了她。”

江中知道,张家良的内心波澜起伏,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抽完这支烟,张家良已经平静了很多,抬头,对江中说:“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吧,说唐小糖死了,我作为嫌疑犯被拘捕了。”

“现在我们还没有确定您为嫌疑犯。”

“你打吧,我什么都不想说,或许,这个电话会让你看到唐小糖死亡的真相。”

江中点了点头,想必,一个答案已经清晰地明了在张家良心里,只是,他不想说,或是不忍说出。

电话是张太太接的,听江中说完,她只说了一声哦,就收了线,平静而阴冷的声音。

大约两个小时后,张太太像一阵清幽的风,掠过了张家良身边,坐下,她不看任何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只说了一句话,就起身,回家去了。

整个过程中,张家良仰着脸坐在椅子上,夫妻间恍如陌路。

第二天早晨,来局里的,不是张太太,而是她的女儿,张秋盈。

张秋盈说:“我妈妈去世了……”

2.没落的情事

张秋盈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的母亲,自小受在上海十里洋场长大的母亲的熏陶,惯长的举止言行里,多少有写没落繁华的贵气,语言柔软,眉眼轻飞,延续到现在,多少就有些不合时宜的造作感,母亲最喜欢挂在嘴角的一句话是:我妈妈那时候……

很惹人不待见的一句话,只是,别人偷偷做笑的样子,张秋盈的母亲看不在眼里,她习惯了目不斜视,从不交头接耳,据说,这样才是名门大家闺秀的举止典范。

母亲对张秋盈的要求是极严格的,张秋盈曾闹着要出国留学,自然,是自费的,白白绝食了几天,流了N多眼泪,母亲还是不许,出国留学的心,就渐渐灰死了,不再有奢侈念头,其实,母亲也顶可怜的,尽管她一贯保持了优雅的形象,可张秋盈的父亲并不领情,甚至,每月回来送生活费都不肯亲自回来看一眼,他嫌张秋盈母亲身上有股僵硬而矫情的尸气,一见了她,他就觉得喘不过气,他的夜晚,不是在酒桌上周旋就是和那个叫唐小糖的女子打情骂俏,唐小糖和母亲截然不同的女人,她可以让父亲兽一样大口呼吸,她的柔软以及妩媚,宛如刚刚出师上道的青衣小女,周身上下泛滥着妖媚的妖气,唐小糖是父亲的二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没必要隐瞒,父亲曾多次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与唐小糖的相好,并不是纯粹的贪婪女色,他辛苦创建的偌大家产,总不能没个传人吧?由此,可知张秋盈在父亲眼里的位置,不过是终将嫁如别家的外姓人而已。母亲恨透了唐小糖,却觉得在众人面前计较反而辱没了自己的高贵,索性,连这个名字都不去提,即使,偶然间有人不小心说起了,她就微笑着看着人家,一直微笑得让人心里渐渐生了无数细细的毛毛,尔后识趣地闭上嘴去。

“想当年如不是家庭出身有问题,我怎会嫁他这个在车间里流着大汗的臭工人……”母亲这样说时,齿间似乎冷风飕飕,可是,张秋盈知道,父亲与母亲的社会地位,现已是今非昔比,全然颠倒了,现如今,母亲不过是一下岗在家,仰着父亲鼻息吃饭的赋闲中年妇人,造作的高贵是是她唯一的骄傲,父亲的药业公司已是如日中天,终于可以翻身将着踏在自己脖子上说三道四的女人,像当年他回家来抖尘土一样把她从高高的位置上抖落在尘埃不屑一顾。

其实,张秋盈知道,要个儿子不过是父亲的借口,与父亲在一起厮混了五年的唐小糖腰身依旧婀娜,没有半点即将为张先生造个儿子出来的迹象,父亲对她却是宠爱如常。

偶尔的,张秋盈背了母亲去找唐小糖玩,望着她婉转流波的双眸,心下暗暗感叹,母亲必然是输了的,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去贪恋呢?

何况受了母亲半辈子欺压终于尝到了尤物是何等美妙的父亲。

张秋盈很喜欢唐小糖的,在张秋盈面前,她从不避讳喜欢和她父亲在一起是因为他能满足自己的生活愿望,她时常把钻石珠宝一件件戴上,做个华美的转身,对张秋盈笑着说:“曾经有男人说爱我爱得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我要他的命做甚,还不如要点珠宝快乐自己呢,爱是无形不可捉的,珠宝我可以触摸到,小时候我很有理想,可是,那些理想没给我吃顿象样的饭没给我一件漂亮衣服,所以在理想和珠宝两者之间,我宁肯要珠宝,兑现及时呢。”

张秋盈偷偷去找唐小糖的事,母亲多少知道一些,她气愤,但总不能把张秋盈拴在家里,毕竟大活人么,每每知道张秋盈去了一次,她便几日里,不与她将话,晚上,自己在冷被凉裘里偷偷落泪,张秋盈曾出去做过几份工,承受压力倒还没什么,可母亲认为,堂堂张大小姐,在写字楼里看人脸色行事,有些辱没自尊的,就那点钱,还不如家里付保姆和物业费的呢,再三撺掇之下,张秋盈辞了几份工,干脆就呆在家里吃闲饭了,就如母亲所说:“他能白养一个妖精,难道就养不起自己的女儿么?”

不出门时,张秋盈就腻在家里看言情小说,时常看得自己眼泪汪汪,不知那个驾了靓车来娶走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呢?昔日同学个个奔波在生存的路上,生龙活虎地让她羡慕。

母亲周末会参加教会的活动,她时常很安详地一坐半天,张秋盈知道,那不是安详,母亲是在发呆的,她一定不知向上帝祈祷了多少次,不要让唐小糖着妖精怀孕,父亲有的是钱,样三五个婚外生子不成问题,张秋盈曾提醒过母亲,若是实在不能忍受了,可以起诉父亲重婚罪。

母亲冷冷地回了她一句:“他再混也是你父亲,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张秋盈就吐了吐舌头,乖乖溜远,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倒不是看在昔日夫妻或是有了女儿的情分上母亲不肯起诉父亲,而是,起诉曾经被自己看低的丈夫遗弃,这是一件多么丢面子的事情呀。唐小糖到底还是怀孕了。

她抓着张秋盈的手,摸摸还是纤细的腰说:“有什么感觉?”

张秋盈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要给你爸爸生个儿子了。”

张秋盈愣愣地看着她,心里响过一真轰轰的声音,她忽然地,心就乱了,不知是该为母亲悲还是为父亲高兴。

回家路上,很失神。进门后,母亲看着她有些显得惨白的脸,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懒洋洋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没,唐小糖要生孩子了。”

母亲说哦,是么……母女两个,站在客厅里,很久没坐,保姆小声说了几次开饭了。

饭都凉透了,没人动筷子,张秋盈有点后悔这样快地告诉了母亲,整晚都捏着一把汗,担心母亲想不开,原先,母亲不与唐小糖计较,其一觉得孤儿出身的唐小糖卑贱可憎,更有种感觉不过是丈夫的一场风花雪月,临老,终还是会回来的,毕竟唐小糖会在不饶人的岁月里老去,毕竟自己这边还有女儿亲情这跟线,没有了青春美貌的唐小糖还有什么可与自己争?

可现在,不同了,唐小糖居然要生孩子了。

次日,张秋盈以为会看到母亲一张很是憔悴的脸以及哭红的眼睛。

令她意外的是,母亲精神焕发,一大清早就指挥着保姆收拾楼上那间朝阳的卧室,见张秋盈下来,只扫了一眼,说:“早饭在锅里,自己吃吧。”

张秋盈吃地满腹狐疑,看着母亲紧抿的嘴巴,又不好去问什么。

3.妥协

母亲做出了一个令张秋盈瞠目结舌的举动,一向自恃高贵的母亲,竟然亲自去拜访了唐小糖,而且态度温婉,言语恳切地请唐小糖搬到家里住。

唐小糖具体会有什么反应,张秋盈没有看到,只是,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回了家,脸上带着少见的慈祥,话很多,早晨,他伸着懒腰从母亲的卧室里出来,摸摸正在看书的张秋盈的头发说:“好好听你妈的话。”

唐小糖是大约一周后搬进来的,带着她的珠宝还有几口箱子,晚饭后,母亲会陪着她去海边散步,对周遭投来的种种揣测以及怜悯目光若熟视无睹,径自挽着唐小糖的胳膊,宛然一母同胞的姐妹。

逢着家里来客人,她会亲热地拉着唐小糖的手介绍道:“我娘家的妹妹。”

客人大抵都知是怎么回事,都佯做不知地应着说些客气话,张秋盈看得出,唐小糖先前眼里对母亲的森森戒备,在母亲温言和语中渐渐松懈掉了,看母亲时,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歉疚,到底,每个人都是有良心的,妖精亦不例外。

张秋盈在夜里,为母亲偷偷流了几次泪,或许,母亲从唐小糖日益变大的肚子上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她不得不放下所有的清高,向这个即将篡了她太太之位的女子示好,让她手下留情,不要将自己逐出门去,她曾是个多么刚强誓死也不肯向人低头的顽固女子呀……

一妻一妾的和睦相处,在当今实在是件难得的事,父亲美孜孜的,日日早归,享受着家里三个女人给予的温暖。

张秋盈曾听唐小糖对父亲说:“小时候,我想有个家,想得连看见街上被父母呵责的孩子都羡慕,原先听你说的,我满讨厌她的,现在一接触,觉得她也是很善良的,也很可怜,女人都不容易呢。”

父亲叹了口气:“她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一份不肯领情的样子。

4.松懈

母亲时常在言语中流露出对唐小糖的感激,感谢她将为父亲生一个秉承家业的儿子,张秋盈每每听到这里,就觉得恶心,觉得母亲是生错了时代,若退回一百年,她一定可以做个在祠堂里捻着佛珠的被众人称道的豁达太太,可在今天,母亲的行径让张秋盈忽然地为为自己的未来悲凉起来了,青春有得几日好?那些在潋滟青春里尚可骄傲一把的清高,在人到中年,在经济不能独自,在丈夫的倦怠之下,自尊将会被怎样地蹂躏呢。

冷而细的汗水,纷纷从心底里钻出来,第二天一早,张秋盈就去了人才交流会。

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未来,在唐小糖面前,母亲的高贵是多么的虚脱哦,在餐桌上看到收起了所有的放纵而低眉顺眼的唐小糖,莫名地,就厌恶起来,想起母亲曾说过数遍的话:一身贱骨头!

母亲对身后的人言纷纷一直指指戳戳不予理会,每日黄昏,依旧挽着唐小糖去海边散步,日子稍稍一久,那些嘲讽便化做了对母亲无奈妥协的悲悯和垂怜,倒是那些看到唐小糖身上的目光,渐如利刃般地寒了起来,尽管她的肚子日益大起来,却不曾有人因这个而来得半点同情,有几次,不要脸,天生贱相之类的菲薄,被晚风携进了唐小糖的耳朵,唐小糖先是愣了一下,被母亲捉在眼里,她腾地转了身,目光凛凛地盯了说刻薄闲话的人,一直一直地把人家逼得气息奄奄下去才肯罢休。

唐小糖从感知母亲的豁达不易上升到了感激,张秋盈下班回来,时常看着她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唐小糖的一半屁股总是悬在沙发外的。

那么大的沙发。

张秋盈心里暗笑着,想,母亲终于在气焰上打败了唐小糖,大约,要唐小糖搬进家来住,照顾她怀孕不过是个借口,而母亲要的,就是这种局面,无论怎样,在这个家里,心下不能塌实的客人身份,终将是你唯一的位置。

张秋盈暗自感叹母亲不动声色的手腕。

5.靓汤无敌

自从唐小糖搬进家来,母亲热衷于煲汤,每天早晨晚上,亲自下厨,将一碗汤煲得色香俱全,起初,父亲看着汤碗说:“这汤的味道倒是满诱人的。”说毕,看也不看唐小糖,端起来,就往自己嘴边送,母亲宽宏地笑着说:“你若喜欢喝,我日后多烧几碗就是了。”

其实,鬼都明白,那时,父亲不甚放心母亲,大约是担心她在汤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害唐小糖或是唐小糖肚子里的孩子,所以,他便以身试之。

母亲平静地看着他喝完汤,埋头去吃饭,心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窟,只是汤还是照旧,还是每早一碗,不肯多做,父亲喝了几日,终于肯放心地把汤碗转到了唐小糖手里。

唐小糖的肚子已经微微见凸了,妊娠反应慢慢平缓了,她身子笨拙了,牙齿居然也有了些松动,早晨她会看着缠在梳子上的他、脱发发愣,母亲见了,就笑嘻嘻说:“怕是个儿子吧,老人说怀儿子时,儿子骨头壮,吸妈妈的精血狠一些。”

唐小糖就有点忐忑的羞涩,见母亲与唐小糖相处甚好,父亲的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偶尔,张秋盈经过母亲的卧室时,曾听父亲感叹说:“你早这样不就好了么,就当我们花钱雇人为我们生个儿子。”母亲轻笑一下,声音温婉。

怀孕不仅躺唐小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连思维反应也有些迟钝了,偶尔自己出去散步,竟能忘了回家的路,甚至走错了门,有一次,敲开了隔壁的门,对面的女主人,隔着门,冷冷地看着她,齿间冷冷地挤出一句话:“隔壁一个男人还不够你消受啊。”啪地关上了门。

母亲听见动静,开门,把满脸是泪的唐小糖拉回家,晚上,父亲的脸很黑,气咻咻地看着表情木讷的唐小糖说:“以后,没事就在家呆着,别出去现眼了。”或许他想到了自己与唐小糖的相识,本来,她是去另一家公司找人的,结果,却敲错了门,才有了这段桃色纠葛。

呆在家里的唐小糖愈发呆滞,张秋盈偶尔会听母亲说:“可怜见的,在家不出门把她给憋坏了。”

说真的,父亲也不是太敢让唐小糖出门去,社区委员会已经来家几次了,旁敲侧击唐小糖是什么人,未婚还是已婚,肚子里的孩子是否符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什么的。

怀孕让那个眼波流转的唐小糖不见了,她眼神呆滞,时常像木头一样腻在电视机前,好象活着的意义就是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吃饭睡觉,父亲的眼里,渐生倦意,甚至她主动来和父亲说话时,父亲的眼里,都有了嫌弃,好象这个女人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他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事实应该亦是如此吧,偶尔的,张秋盈会这样想父亲与唐小糖之间的关系。

6.那些寒光闪烁的金属液体

唐小糖顺利地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张秋盈冷眼看着兴奋得难以自抑的父亲,心下冷得像砣冰,母亲在厨房烧汤时,她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当母亲习惯性地去拿那个小瓶子时,她低声道:“还有那个必要么?”

瓶子就坠了地,那些晶莹的液体,像小珠子一样满地滚啊滚啊,多像那些储存在母亲心中的屈辱的泪,终于,可以一泻在地。

张秋盈用抹布把地揩净了,然后,将碎玻璃拢起来,塞进垃圾袋,款款地下楼,丢进垃圾箱。

回来时,看见母亲拎着保温桶下楼,张秋盈看着她,叫了声妈妈,扶着栏杆,慢慢弯下腰,慢慢蹲在楼梯上,嘤嘤地哭了,眼泪顺着指缝钻出来:“妈妈,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母女二人,在楼梯上相互对望着,拥抱着彼此的肩,哭了。

如张秋盈所料,父亲的兴奋,只维持了三天而已,唐小糖生下的儿子,被鉴定为先天性弱智。

拿着医生递来的诊断书,父亲哭得老泪纵横,唐小糖看着捶打着胸口大喊着报应啊报应啊的父亲,泪水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像一个做错事不知该怎样补救的孩子。

只有母亲,一声不响地抱着孩子,眼里,时笑时冷。

张秋盈没去过医院,一次都无,出院的唐小糖没有被接回家,父亲在城市边上为她买了一套房子,据说,唐小糖曾摘下其中一套钥匙给父亲,父亲没接。

唐小糖已今非昔比了,烟波浩淼的眼眸已木讷成了死羊眼,有些浮肿的脸颊上各卧着一片褐色苔藓样的色斑,她走路的样子像又笨又重的母鸡,那个意气风发的妖精唐小糖消失了。

母亲待唐小糖的儿子极好,如同己出,张秋盈知道,那份好,不过是一份赎罪,原本,这个孩子应有另一种人生,她偶尔去逗他,他会看着她呵呵傻笑,总在这时,张秋盈就悄悄起身,泪跌一心。

父亲为母亲对这个傻儿子的一片痴爱所动,他很少晚归了,大约,终是明了,只有这个婉约着不肯放贵气的苍老女子,才是他终生的依靠,那个唐小糖,不过是一场荒唐梦中的主角。

张秋盈知他去看过一次唐小糖,那次去,已与感情于纠缠无关,因为,父亲是主动要带带她一起去的,那时,她已经被父亲拉进公司,熟悉业务,那些把家业传给儿子的宏伟目标,随着儿子的到来,已在他心里轰然倒塌。

唐小糖好象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眼波已失去了昔日风采,父亲站在门口时,她有些哀伤地看着这个迅速苍老下去的男人,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进来坐吧。”

父亲犹疑着摇了摇头,张秋盈心想,假如,唐小糖还是昔日的样子,一切又会如何呢?男人,说到家,不过是眼球动物,若没了责任做羁绊,哪个女子不是被辜负的命。

父亲离去时,唐小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好好待我的孩子……”

父亲顿了一下,潸然而去。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去看唐小糖,已不在妩媚的唐小糖终是用潦倒的外貌,掐灭了父亲对她最后的一丝幻想。

7.我的手洗净了么?

唐小糖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母亲愣了一会,默默地起了身,去卫生间洗手,她在不停地洗手,洗完之后,对着阳光问保姆:“你看我洗干净了没有?”

然后,又兀自笑着说:“我什么也没做,干净得很呢。”像在茫茫原野上徘徊一样走来走去,路过唐小糖儿子的婴儿车时,她踢了它一脚,咬牙顿齿道:“小杂种!”她径直做在梳妆台前,细细地化了妆,套上了最心爱的旗袍,拦了辆车,去了刑警队,路过父亲的身边时,她表情冷漠,随身携裹而起的微风里,有股淡淡的香,阴冷地直逼心底。

母亲在局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不回答任何问话,亦不肯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香烟,点上了,袅袅地抽,当时,整个预审室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抽烟能抽得如此高贵而典雅。

午夜时分,母亲摁灭了香烟,说:“我回家想些事,明天再告诉你们。”

可,母亲没有了明天。

她步行回家的路上,一辆斜刺里冲来的货车拦截了她的生命,在货车巨大的惯性冲击下,她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像雨后的蜻蜓,起起落落几次之后,躺在了路基上,嘴角有一丝鲜血缓慢地渗出来。肇事货车只是短暂地停了一下,就飞也似地逃进了夜色。

那时,母亲并没有死,她受了严重的内伤,本来,她可以挣扎一阵的,她却没,而是,爬到一棵树下,艰难地依着树坐了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以及拽了一下飞起来的旗袍下摆。

8.最后的高贵

张秋盈说:“这就是我的母亲,即使死,也要死相高贵,就是她追求了一辈子却不能遂愿的高贵,夺了她的命,所有人都认为人老色衰又要仰仗父亲吃饭的母亲最终向父亲以及唐小糖妥协了,示弱了,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是的,因为我看到了她在给唐小糖的汤里,放进了水银,那东西在人体内积累多了,是会重金属中毒的,会麻痹和杀死人的脑细胞,当然唐小糖腹内的儿子同样不能逃脱变成白痴的命运,我的母亲,她想为我保住一份财产为自己保住一份她所看重的尊严。”江中问:“你应该知道这是犯罪,你为什么保持了沉默?”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开始,我是有点喜欢唐小糖,可,当她怀了孩子,当她竟真的能住进我的家,我就开始恨她,瞧不起她,因为她卑贱,没没有道德感,是她让我们母女这些年受尽了冷落与讥笑,不过我没想到唐小糖会死。”

案子就这样结了,涉案人先后离去,贝可不无忧伤地说:“其实,这是一场四个人的战争,战争的将领都输掉了了生命,硝烟散尽,只留下了一个悲凉的结局——那个终生只知道笑而不识人间苦欢的孩子。”

从那以后,张秋盈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到处都是败落痕迹的家,很久之后,她曾给贝可打过一个电话,她在街上看到了她的父亲,他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雪一样刺眼,他停下来看她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个慈父的微笑,可她,却看不下去,捂着脸哒哒地跑远了。

张秋盈说:“我真羡慕那个孩子,如果没有智商就可以得到疼爱,我宁愿生下来就如他那样,现在,我心态平静了,在离家而无人关问的日子里,我忽然懂了,唐小糖为什么会放着好好的公寓不住,卑微着自尊搬进了我们的家,因为家,是她一直缺失的东西,她是多么地渴望一种来自家庭的温暖,在爱情面前,所有的高贵矜持,不过是种摆给人看的姿态,每个爱上了的女子,都有一颗在爱情面前卑下的心。”

9.咨询电话

起风了,街边的落叶在晚风里,簌簌地响着,宛如低语的人声,在窃窃地道着些不肯轻易与人知的秘密,贝可把阳台上的大波斯菊端进来,一股幽幽的苦香,在空气中微微弥漫,每天被心理患者用阴郁的故事积压着,心情多少有些灰仆仆的难受,懒懒到看着电话显示灯一闪一闪地亮,就是不爱去接,有时,心生些慵懒的倦怠感觉很美好,懂得享受这种慵懒应是种不错的人生境界。

所以,任凭电话响得不屈不挠,贝可只是看着它发傻,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直到江中打了手机,和她讲话时,听到座机响得没完没了,就笑她:“又想偷懒?不接咨询电话,快去接吧,把一颗痛苦的心动黑暗的沼泽中拯救出来。”

贝可嘴里应和,跳起来,一扔阳台上的懒散,接起电话,精练而温和地说:“你好?我是心理医生贝可。”

一个婴细的声音,似乎有些微怯:“我叫小苊,我遇到了一件困惑的事,你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与另外一个人的灵魂互换么?”

贝可竟一时答不出话,她接触了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心理案例,但从未听说过灵魂互换这般怪诞的事,遂问:“是两个人同时互换了灵魂?”

“不是的,两个人一同出了车祸,其中一个去世了,被抢救回来的那个,竟称自己就是死去的那个,他的言行举止,以及所有的记忆,都像透了死去的那个人,可,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那天这个叫小苊的女子,大多时候是在嘤嘤低泣,死去的男子是她的先生,而声称换了她先生魂的男子,是她先生的弟弟,他执着地认为自己就是哥哥,搞得小苊无所适从了,她询问了很多心理医生,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贝可第一次被咨询电话问得不知所以然,只好说:“你先生的弟弟是不是因为车祸遭受了重创,精神受到重创,而因为哥哥死了,他还活着,他心下愧疚,恨不能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哥哥,在这种状态下,人是容易接受潜意识里的心理暗示的,我分析,应该是过分浓郁的心理暗示,导致了他认为自己就是哥哥的……”

贝可握电话的掌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为自己没底气的心理分析。

小苊无语得呆了一会,说:“我有个请求,若你哪天空闲,而他在家,可以不可以请你以朋友的身份来我家一下,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他能做回他自己,而不是用自己身体装着哥哥的灵魂。”

“恩,好的,你也可以带他到我的心理诊所来的,我随时都在。”

小苊低叹了一下:“还是你来吧,最好不要暴露你的心理医生身份,因为看过了太多心理医生,看得他都心生排斥了。”说毕,小苊留了家庭地址:“等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就直接过来好吗?”

贝可应了,做为心理医生,她很少主动到患者家里出诊的,毕竟单身一女子,毕竟心理患者多少都有些心理暗疾,单独出诊,多少有些危险性。

因着小苊柔弱的声音,以及对她所说的换魂的好奇,她还是应了,夜里,说给江中听,江中微微担心道:“去她家出诊前,电话告诉我一下。”

很长一段日子了,小苊没来电话,好象曾经的咨询,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说过之后就随风飘散了。

秋天的周末,贝可逛街时,看着街边的路牌,心中隐约觉得有件什么事,似乎与这条路有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就问江中:“我最近对你提过这条路吗?”

江中想了一会,摇头:“好象没有,是不是你的患者有住在这一地段的?”

贝可恍然大悟,小苊曾给她留过地址,因为她讲述的奇特心理案例,所以,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比较深,便对江中说了小苊的事,江中瞪着大大的眼睛:“怎像无中生有的香港电影?”

“我也不信,可这事发生了,我们一起上去看看怎样?就说路过,我对她的案例好奇,别暴露身份。”贝可怂恿道,她确实也是好奇,想知道这么久没消息的小苊,究竟有没有破解这个从未听人言过的心理难题。

更想知道,是不是真如自己所分析,这一切是不是如自己所分析的那样:不过是精神受了创伤之后的心理暗示。

恰好,刑警的职业习惯亦是不肯放过任何任何有点疑窦的蛛丝马迹,两人不谋而合地拉着手寻过去,楼梯很美,每层楼的楼梯口都摆着生机昂然的鲜花。

按门铃后,贝可和江中在站在一壁相视而笑,很快,门腾地就开了,一个年少葱茏的男子,当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是贝可与江中时,眼眸中的希冀,像倒下的积木,稀哩哗啦地倾泻而下:“你们?”

“我是小苊的朋友,可以进来吗?”

男子犹疑了一下,闪身,避开,贝可和江中进去,客厅洁净得有些寂寞了,冷清着似是无人居住般的,贝可猜想,有可能他就是小苊在电话里提到的与哥哥换魂的男子,他细长的眼睛里汪着能把人淹死的忧郁。“小苊在家么?”贝可问。

正在倒茶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后背微微地抖了一下:“小苊……”

贝可接过茶杯时,看到了迷离在男子眼里的晶莹,宛如被踏碎的冰,贝可看了江中一眼,没言语,在想知道某个答案时,不退则守的沉默,往往更能让人敞开心扉,追问,反而容易使人滋生戒备掩上了心扉,护住内心的那片隐秘。

一杯茶,在男子的掌心里转来转去,袅袅的热气消匿下来,他才猛地抬头:“小苊走了,她不会回来了,我以前没见过你们的……”

贝可望着他,暖暖笑了一下,从他的语气里知他内心矛盾与忐忑纠结,若是自己撒谎,反而会招惹起他的抵触心理,不如实话实说:“对不起,我本不想瞒你的,小苊曾给我打过电话,说过你的事,我想你应该是……她说过你比较抵触心理医生的,所以,请原谅,今天我只是路过,顺便上来拜访一下小苊。”

“是的,我就是安嘉冬,其实,我不是抵触心理医生,因为我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说着,安嘉冬的手插进了郁郁葱葱的黑发里,喃喃自语般地说:“若不是我,哥哥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我恨不能将自己杀死,我恨不能死掉的那个是我。”……

客厅里静得可听见针落地毯的声音,安嘉冬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你们就知道所谓换魂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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